此时潇潇正请了叶夫人、崇碧正同邱亚非在舞池中,看到他们,崇碧笑着说:“难得大哥肯跳舞。”她笑容满面的,没留神因为她这句话,多少眼神跟过来。
叶崇磬倒没在意,屹湘则看看崇碧——她同父亲正笑着交谈——小声说:“有崇碧在,家里就很热闹。”
叶崇磬看看妹妹,说:“你的舞步很流畅。”
“谢谢。是你在适应我。”她微笑着说。真的。再难找叶崇磬这样的舞伴了,无论她怎么错,他都能从容不迫的替她遮掩了,并且往正确的方向带。所以她放松下来,也就越舞越好。“我有很久没有正经跳过舞了。从前,是很喜欢的。”
“有一两样嗜好,才不会常常觉得无聊。只要不是过分沉迷。”
屹湘抬抬脸,她正看到叶崇磬那方方的、显得刚毅的下巴,默不作声。
“今天这个日子,你索性好好顽一下,也就是了。”叶崇磬略低下头。她正在出神。又出神了…手握的紧一点,将她拉的靠近一点自己,小声的说:“暂时忘了那些让你会不开心的事情。”
“好。”她说。轻轻的,转了一个角度。裙摆荡在腿上,凉凉的…她瞥见正拿了一杯酒看向他们的董亚宁。那目光,也是凉凉的。但也只是一瞥,他转开了脸。不知他身边的女子说了什么,他嘴角是有一丝的笑意。
“那你准备好了?”叶崇磬问。带着她,又转了一个角度。
屹湘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准备好了,叶崇磬已经将她带到了邱潇潇的旁边,又很迅速的,跟潇潇交换了舞伴…于是屹湘被交到哥哥手上、又从哥哥手上被交到父亲手上,开心的跳完这一曲舞的时候,她以为可以跟父亲一起下去休息,不料等着跟她邀舞的男士已经有好几位。
邱亚非微笑的示意屹湘继续跳舞,他在一边看着翩然起舞的女儿。他知道看向女儿的目光有很多而且含义多重,但对他来说,此刻,便是刚刚好…
屹湘跳了一支又一支舞,在跳到第六支的时候已经香汗淋漓。
她客气的对舞伴说谢谢、对邀舞的男士说抱歉,刚刚站下来就有人送上来一杯香槟,她接过来,却没有喝,只是拿着,冰冰的香槟酒让杯外挂了一层水珠,握着手里舒服的很。她转过脸来对那人说:“谢谢”。
“不客气。”董亚宁说着,将手里的酒喝光。空酒杯被他放回侍应生的托盘里,面对着她。
他们正站在角落里,身边的人不知何时都悄悄离的远了。
他看着她的目光,让她觉得刚刚跳舞出的一身热汗,在迅速的变冷。
屹湘看了看杯中酒,喝了一小口,停了下,将整杯酒都倒进了嘴里。空杯子被她吊在手指间,转身便要走。
他冷不丁的将她的小臂攥住。
“可以吗?”他问。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九)
声音轻的就像她酒杯里剩下的那滴酒液,落在地上那么微不足道,她几乎是靠着辨认他的唇形判断出他究竟在说什么。
她转了下身,对着他,嘴角竟瞬间挂了笑,说:“对不起。我跳累了,不想再跳了。”说完她便抽手。
许是转身转的急了,总觉得身体里猛然间一浪的血液往心脏里冲进去,心房是有些不堪重负。她便站住没动——不远处的笑声传过来,是脆响的童音。叶崇磬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拉住了…
董亚宁走到她身后,轻轻俯身,在她耳边说:“老叶…不是你能随便对待的男人。”
他听到她笑了一声。
她转回身来,轻轻的,靠近他一些,叫他:“董亚宁。”
她的喉音,竟带着深深的诱惑似的。
靠的近了,没有近到让人看了会有暧昧猜测的距离,可随着她的呼吸传过来的淡淡酒气,却像暗夜里盛开的玫瑰花…
“你这倒教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轻笑着,“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提醒我。如果是作为叶大哥的朋友,为他着想,别误认了人…我尊重你的意见。谢谢你。不过我想你不该跟我说,你该去跟叶大哥说。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你清楚,对不对?至于其他的身份,呵,我们还真无话可说。”
她颈子上青色的血管颤动着…董亚宁看到,又有种想掐住她颈子的冲动。
她清楚的看出他的意图来。
那黑黑的眼睛,是森冷的深潭,足以将她的灵魂和肉体浸猪笼的深潭。
他克制的隐忍不发,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是更深的恼怒和鄙夷?
她仍是笑着的。
“觉得我特没良心、特冷血、特不要脸是吧?对,很对。”她点着头,“很对,就这么告诉叶大哥…要是你真是他朋友。坦白的告诉他,我跟你,有什么过去;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我说不出口。”董亚宁平平的说。
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向远处,那被小女孩儿缠住,牵着他的手、踩着他的脚背,轻缓迈着舞步的叶崇磬…洋娃娃和大熊在跳舞——优雅、善良、纯净而美好的不像真的。那是叶崇磬。
“我知道你说不出口。”她说,“换了我,也说不出口。”
他终于再次冷冷的瞅了她一眼。
她也在看着叶崇磬。那眼神,平静而柔和。语气也平静而柔和。
“不过,我没随便对叶大哥。我尊重他。”她说。“不用特意提醒我,我配不配的上他。配不配,不是外人说了算。只要他觉得我可以,只要我觉得没问题,我就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你说是么?”
她的目光跟随着那翩翩舞蹈的身影。
一曲终了,叶崇磬将小女孩儿放下来,松开她的手,一本正经的跟这位小舞伴互相行礼。接着,他拉着小舞伴的手,弯腰走了两步,抬头,对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对着他微笑了一下。
“那么,不耽误你…”她说着,便要起脚。
音乐轻缓的响起,董亚宁伸手,将她的腰搂住带进怀中来。屹湘人被带着旋转了半圈。她不料他有这个举动,何况他的手有力的握着她的腰,想要使劲儿的甩脱,必然会让人看着不像话…她看到懂亚宁那阴沉的脸上作出的笑意,咬紧了牙关。
董亚宁看着她变了脸色,脸上的笑意不管真假总是更深了些,他低声,在她耳边说:“你不是喜欢跳舞的嘛?”他呼出的热气,旋转在她耳后。她有些僵硬的趋前一步,脚下这一乱,便狠狠的踩在他脚上。
他眉都没皱一下。
只随着节拍,他慢慢的带着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
低回舒缓的音乐中,她逐渐跟上他不急不躁的舞步——很娴熟也很潇洒的舞步,很有个舞场老手架势…他从前总是不喜欢跳舞,让他跳一次舞,总是特为的扭手扭脚不让人舞痛快了的…
她收了虚虚靠在他肩头的手,拂了下刘海。
他眼看着她气息平缓下来,攥着她手的位置,稍稍的往上些,手指扣在她腕上的珠镯处。
“有件事,我有点儿好奇…这处伤又算是怎么回事?”董亚宁嗓音压低,用只有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量说。就看着她神情稍稍的错愕了下,便若无其事的晃了晃手腕,溜滑的小手臂在他掌心骨肉团转,犹如冻僵后缓缓复活的小蛇。
“你觉得会是怎么回事?”她反问。
他细长的眼睛默默瞅了她一会儿。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下巴动了动。他以为她要说什么,可她看看他,没有说。
“你不该是会想不开去干蠢事的人。要真是干了,也总不会是,为了哪个男人吧?”他嘴角的纹路随着每一个字的吐露而深深浅浅的变化着。
“这回你真猜错了。不好意思,还真是。”她自是看到他脸上是越来越冷,不在乎的漾起笑来。他越是刻薄刻毒,她就越是不能在意。于是她轻轻巧巧的小退半步,寸高水台过十二分跟的白色镶珠鞋子划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可那又怎么样呢?”
“你站住。”
她站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她微笑着抬手对着远处叫她的姑母回应了下,说:“董亚宁…”她回了下头,“那天谢谢你——我落了东西在你那儿吧?什么时候方便,让人给我送来吧?我去你那儿取,好像不太合适。”
他看着她,“什么时候的事?”
她已经在后退,微笑着说:“什么时候…确切的我不太记得了,伤口早就愈合了。早该去做个整形手术,就一直抽不出时间来。”停了下,又说:“那东西我要还的。”
她说的那么轻松,好像这两道都已经轻易的迈过去了。
他没答应,也没再问。
宾客已经散的七七八八,礼堂里有盛宴结束后的些许繁华落寞。
他转了下身。便背对了这一室的喧嚣过往。
醉醺醺的哥们儿忽然大声叫着董亚宁快过来,今儿一天没抓着你,快过来喝酒…
屹湘听到董亚宁大笑着,说你们嚷嚷什么,现在喝成这样,就不能等着晚上那顿一起,接着酒疯,咱们闹——洞——房?!
那声音像带着沙砾,听起来磨的人鼓膜异常的难受。
她走的更快些…
直到将客人送的差不多了,屹湘才松了口气。看着家人走在最后上了车,晚宴是家宴,都是亲近的朋友和客人,还有段时间,应该可以休息一下。这一放松她就意识到自己抓着手包的手涔涔的全是汗。看着手包上的亮片在微微的闪动,半晌才知道原来是手在抖,不禁紧紧的握着手包。
“上我车吧。”叶崇磬站在她身后,说。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
从背后看着她,只见她肩头都在颤。他说着对着远处挥了挥手。又看了眼礼堂门口,“这儿又用不着咱们打点。乏了,快家去歇歇。晚上家里也都还有的闹腾呢。”
此时不过下午三点多钟,大太阳照着,烤的地上起来的蒸蒸腾腾的都是热气,听话的早些儿回去歇着才是正理儿…屹湘却犯了倔。
叶崇磬说的,一句都不往耳中去。
叶崇磬从后脑勺处拍了她一下,说:“坏脾气的丫头…你倒是想怎么着?”他说着人就走到了她身前,车门开了等着她。也不看她那张青白的脸。
一阵风过,头顶白杨树叶子刷刷的响。
屹湘死盯了一会儿叶崇磬那银色的领带上卍字不到头的花纹,一低头钻进车里去。往车里一坐,许是有了靠,这一两日积的无处宣泄的酸痛就一齐的往眼里返。她睁睁眼,揉着眼眶子,却说:“我倒是能怎么着啊?”
叶崇磬坐在她旁边,看她一眼,问:“晚上几点开席?”
她想了想,才说:“七点吧。”想到晚上那宴席总得强打着精神去,人免不了恹恹的。
“一样的。那我们还有点儿时间。我想起点儿事儿来,顺道去个地方。”叶崇磬说着,也不管屹湘同不同意,就跟司机说:“前面右转吧,到博物馆后门那儿停一下儿,跟门上打个招呼就进去。”转脸见屹湘的表情倦怠疑惑,说,“你要是想这就回,咱就绕回去。只是这个点儿你就是回家,也不好进屋子趴下就睡吧?倒不如在外面歇一时半刻的。”
屹湘倒不是真贪这一时半刻的歇息,只是听他刚刚交代说博物馆,看了位置知道要去的便是秦先生那儿。
车子到了路口。司机看看屹湘,见她没有反对,便右转了。是条僻静的街道。绿荫满满的填着,更添了幽静。屹湘看着眼里心里都觉得舒服些。门上是认识叶崇磬的,车子并没有在门口停多久,朱漆大门一开,车便直接开进了院落里。院里比外面又显得幽静许多。车绕着弯弯曲曲的小道,进去停在门厅前,屹湘转脸看外面,正对着一池碧水一座玲珑的假山,青苔遍布,水气氤氲的。廊下挂着几个鸟笼子,鸟儿们也都悄没声息的,忽然间传出几声铮铮嗡嗡的琴声,是有人在调古琴。
屹湘下车,看看这别有洞天的院落,问叶崇磬:“你哪儿找来的这好地方?”
“秦先生博物馆后院。不招待外人。平日里他在这儿给人讲讲课,或者有熟朋友过来,聊聊天喝杯茶罢了。”叶崇磬示意她过去。车子开走了,小院子又恢复了寂静。屹湘便觉得神奇。这闹市之中,很难得白日里便有地方这么清静。待走进屋子里,更觉得安静。胸口里那团郁结的气不知不觉消了些。
她有些奇怪,自从进来之后并没有看见什么人。
“秦先生周末不用人上班的。”叶崇磬解释。
“那…”屹湘想问刚刚调琴的是不是秦先生。
“大概是闲来无事,研究古谱呢。”叶崇磬正说着,就见里面房间人影一晃,穿着青衫布鞋的秦先生探了半边身子出来,他就笑了。
“我就说,再没人跟你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开着车子就往里闯。再吓着我的鱼儿!”秦先生走到跟前儿来,看到屹湘,筒着手瞧了瞧天花板,才说:“我说丫头,穿这么漂亮可是来吓唬我的?我上年纪了,老眼昏花可不经吓。”笑吟吟的。
“秦叔。”屹湘看到这个可亲的小老头儿也觉得愉快。
“不是请了你?偷懒不去吃喜酒。”叶崇磬笑着,让屹湘走前面。
秦先生将他们引到屋内,笑着说:“若好好儿的我就去了,你知道我这人爱热闹——你瞅瞅我这腿。”他说着将棉布长裤往上一拎,小腿上跟爬了紫色蚯蚓似的,布满了网状浮凸的血管,“今早疼的我直冒汗,真走不出这大门去了。”
屹湘跟叶崇磬看了都心惊。直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是老毛病,“倒是也不太碍事。说是要动手术,我嫌烦,还是先吃药调理。”他请他们坐了,就在南窗下的罗汉床上。茶壶里正泡着酽酽的茶,他要另取。屹湘没让,就说:“这就很好…我们坐坐就走的。”她说着看叶崇磬。
叶崇磬却说:“你只管歇着就是了。我跟秦先生另有事情谈。”
秦先生看看他,笑笑,转头问屹湘:“上回说的那玉坠子,我这一程就留心了下,倒也颇寻了几样好东西,待我拿给你看看。”他说着便站起来出去了。
屹湘手里正一碗茶掂着,眼睛直直的就发了愣。
叶崇磬将一个绣花墩子推到她手边让她靠着,自管倒了茶喝,说:“今儿可是缺了水,也顾不得是饮牛饮马的了,先解了渴再说。”
屹湘听他说,勉强的笑了笑。
叶崇磬看她低了头,一肚子心事的模样,也不非同她说话了。
秦先生拿了一只小漆匣进来,打开了放在小炕桌上给他们俩看,说:“我从来是不搜罗这些小玩意儿的,偶尔遇上一个两个,看看也就罢了。不料这一留心,还真有不少好玩意儿——只不过现如今这行情,捡漏儿是捡不太着喽…这小玉如意儿、小节节高儿…丫头你来看这个,其余的倒罢了,只有这个,我想着跟你那个水色样式倒是近的…”他将最里面一格子里的一只玉坠子拿出来,“我瞧着是挺受看的。”
屹湘将这个半月形的一枝梅玉坠子托在手心里看着,听秦先生和叶崇磬说着淘换这些玩意儿的典故,她只是不出声,悄悄的又把玉坠子放回去。
叶崇磬看看她,秦先生就问:“东西不对吧?就当玩意儿,有喜欢的,留下一两样。我再给你淘换。”他心知屹湘的东西大约有些来历,果然就听屹湘说:“劳您费心。另一半,我前不久已经见着了。”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一)
“哦?”秦先生眼一亮,“见着了?在何处?这可是双玉合璧啊。”
叶崇磬没出声,心里却是一沉。看她,她却避开他的目光。
“嗯…等我问问这东西的年代。您给断代断到什么时候?”屹湘打着精神,微笑着问。手里另捻了那节节高的扇坠子看。
“我看是明早期的东西。这份儿细致难得。”秦先生说着,打量着屹湘脸上的神气,“甭管怎么说吧,见着了也算了了一心事不是?得,小叶,你前儿托我拿的那幅字,你过来,我给你开柜看看。”
叶崇磬跟秦先生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恐怕得一会儿才回来。”
“好。”屹湘欠了欠身。待他们出去了,她发呆的看着漆盒里这些小物件儿,挨件摸着。凉凉的玉,摸到暖了,搁下,再捡起来,放手心里盘弄着。窗外是几杆翠竹。此时没有了风,静静的,看出去,就想一团翠绿的雾…她靠在绣墩上看着这团雾。这屋里本来因调琴而焚的龙涎香,淡淡的,她只觉得眼前渐渐雾气弥漫,眼皮就沉了…
叶崇磬不多时回转,见屹湘果然累极而眠,轻手轻脚走到罗汉床边,见她躺的尚算周正舒服,也不便扳动她,只悄悄的从旁边拿了一条印度手工线毯给她盖在身上。犹豫了一下,见她脚上的鞋子松松的,正在欲落未落间…就见她小腿收了一下,脚上的鞋子便往地上落,他忙一伸脚。高跟鞋落在他脚背上滚在旁边,只有轻轻的噗突两声。瞥见她一对细白的脚上跟烙了红印似的,想起她说的自己并不惯穿高跟鞋的话来。
再不惯,也穿了几乎一整日。这脚还不定怎么疼呢…倒翩翩然仍跳了些舞。
心里有些歉然。
她是这个性子。不管怎么疼,嘴上是断然不肯说的…
既然不惯穿,想必从前跳舞的时候,也是拎了高跟鞋进舞会?
他想着那蹑手蹑脚瞒过舍监上楼去的样子,当真可爱的不得了。
她稍稍动了一下,他忙将脑子里这点绮思暂时甩了开,将窗子合上。再看看她,睡着了,脸偏偏还要埋进线毯里…也不知睡着的时候,是不是眉头还在皱着?
他把门关好。退出来,秦先生在隔壁等他,见他进来,也不问他别的,只将案上几幅字指给他看,说:“这一幅,我那日登门向艾老求教,艾老几经思量,单说这件恐怕不真。”
“哦?”叶崇磬俯身。
“他说他记得当年的老同事家里藏过一幅。后来被抄家的时候,这幅字被抄走。平反后她找过有关部门,但是东西就没了下落。艾老说如果没记错,这幅字上的收藏印不该这么少,理应还有三二枚晚清民、国大藏家的印。这个并没有。另外字也有几处存疑。但也说,他也是六十来年前见过一回,说不准。让请别的专家再看看。”
“您觉得呢?”
“我原也是因为拿不准才去拜托艾老长眼的,艾老这么一说我不就吃了定心丸了嘛?字画上我有限。”
叶崇磬明白秦先生是自谦的意思,点头说:“三件有两件真也就是了。”
“艾老今儿来喝喜酒了?那日还说起呢,我说老爷子咱有的是机会见——老爷子康健的很。”秦先生收着字。
叶崇磬这会儿才意识到。艾老应在主家席,并没见着他,就说:“没到呢。”
“这就怪了,爱徒大婚,按说该来。”秦先生将字收进保险柜,想到什么,说:“难不成老爷子认真是生了点儿闲气?不至于吧?”
“什么事?”
“玉梨巷的地皮,现如今争的正厉害呢。”
叶崇磬心里一动。
“我听说那块地是永昌的,但是现在另有人盯上了。永昌拿下了之后不是拖了这么久没动么,到期不动也该收回去,有风声说是另有人看上了那块风水宝地…那块儿地方好罢了,周围一片儿都比着那儿呢。牵一发动全身的。老爷子不爱挪地儿是其一,厌弃那仗势欺人是其二。他是坚决抵制拆迁。我且劝老爷子,不如顺势而行。老爷子说我这些年顺势也顺过,逆势也逆过,到了现在想过个清净日子都过不成?”秦先生摇了下头,又笑,说:“也不好深劝。但老爷子就是这份儿倔,真让人尊重。”
叶崇磬点点头。
秦先生看他一眼,说:“我先前跟亚宁那儿唠叨,说这块宝在手里可是烫手,他就只是笑。现在看,玉梨巷这事儿水深呐。”
叶崇磬笑了下,说:“池浅就剩王八多了,水深点儿也好。”
两人开了个玩笑,便把这话题岔过去了。秦先生问叶崇磬今儿晚上是在这儿用呢还是怎么着,“小厨房师傅今儿倒是当值。”
“得回去。两下里今晚上都有席。”叶崇磬这才坐下来,也认真的伸了伸胳膊腿儿,说,“忙过这几日,消停了,又该忙了。”
“我怎么听着您家大先生这是要冲打鼓另开张啊?”秦先生坐下来,拿着小玉槌敲打着小腿,一副闲散的模样,“昨儿我去瞧戏来着…果然是退了,倒真可惜了的。”
“我们大哥的心思,谁能摸得透啊。”叶崇磬笑了笑。
“总有些蹊跷的。不过梨园行儿的事儿,从来说不准。早离开些儿也不是坏事。”秦先生说着,见叶崇磬点了点头,也笑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叶崇磬记挂着隔壁那睡沉了的,话便总说不畅快。秦先生深知其意,就捡那最没要紧的聊了会儿,推身上不舒坦,便先走了一步。叶崇磬跟着他走出院子里,一直送他到外面,瞅着他也不乘轿车,外面早有个蹬三轮儿的师傅等着他,秦先生青衫飒飒的上了车,飘飘摇摇的去了…叶崇磬站在门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踱回院中。此时天气已经有些转凉,但初夏天已长,天色尚明亮。他抬头看了眼那窗子密密的合着…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二)
里头屹湘忽然从沉睡中醒了。
看下屋内的壁钟才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睡很久,可不料竟睡的这样沉。
抓着身上的线毯,她呆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鸟鸣声,顺手推了一下窗子——才想起睡过去前,明明是对着窗子看那几杆修竹的…不料窗子一开,先看到的那个轻缓的踱着步子的人。白衬衫、黑长裤,竹林渺渺的、呈一面青翠的背景,让这个平日里高高大大的人影,此时看上去竟小了好多…他走两步,停下来,又走两步,回过头来,黑白分明的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全向着了她。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静了下来,风都住了…
屹湘“嗨”了一声,说:“…睡沉了…”她有些不自在的抿了下耳边的散发。
“知道。”叶崇磬走过来,站在窗外。他个子高,隔了浅浅的一沿花坛,窗台仍齐在腰际。他手臂撑在窗台处,但见她刚刚睡醒,脸上还有一点点酡红,没有先前瞧着那么苍白了,略觉得放心些,说:“你再不起,我也该叫你了。”
“嗯。”她看着叶崇磬,背对着外面的光线,也知道他总是凝神在看着她的,那眼睛里总平静无波,却老让她觉得平静无波下面,是再也通透清楚不过的明明白白,可偏偏又不说出来,给她留了太多的余地回旋。
叶崇磬见她不说话,只是有些呆呆的看着自己,也有些发怔。刚刚在院子里独自走着,心里面自然是千头万绪的,计较是有些计较,看着她的时候,所有的计较竟然都没了章法,他只好说:“回去吧。”
她轻轻的掩了窗。
叶崇磬仍站在窗外。手下是被太阳晒了一日仍温热的石头窗台。他忽的就想起那一晚,她从吊脚楼的窗子里,轻轻巧巧的跳出来的样子。带一点薄怒,又有些俏皮。总不像如今的模样,心事沉沉的,将一张原本团团粉粉的面孔都压的生了尘…她定然是不知道的,那一晚,他后来是怎样的难眠;也许是知道的…就像他,什么都是知道的,却只是说不出,那是因为不能说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