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又烦乱起来,站起身,走去阳台,外面不知何时,又是暮色四合了。

我伫立在窗前,静静地守望黄昏渐近。

这时,那些居民楼里,白天忙碌于生计的人们,像鸟儿一样归巢来,天色未晚,已经亮起灯光。那一点点灯光,是归依与爱的牵引;袅袅的炊烟在天空上画画,抒情写意,浓浓淡淡的,曲曲直直的,远远近近的,把人间烟火的气息飘散在橘红色调的黄昏;高楼夹缝里匆匆赶路的人,步子或急或缓,只在那里一闪而过,带着不同的寻求各自分散;孩子们的喧闹声,父母们殷殷唤儿声,是这时刻里独有的旋律…

我是静态的,看着眼前动态的一切;而我也是动态的,随着这渐渐沉入夜色里的所有,落幕了人生的又一天。

回家。家?

每个人都需要家。白天在外面搏击风雨,累了,就要回家吃饭、睡觉、休憩,充实力量再投入到白天繁杂的俗事中。家赋予人的,是叶落归根的安稳。

可是我没有这种安稳的感觉,我的心动荡不安,孤独而彷徨。

外面已经静寂下来了,只有一排排方格楼窗里的灯光,疏疏密密地与我对视。

我站在浓重的暮色里,心和家一样,无比空旷。

我的家,是我和嘉铭的。

可是现在、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在。

吕静此刻,又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心思一转时,手机在兜里试探地震动了一下,就停了。

我飞快地拿出来一看,是他的。真是心有灵犀。

我拨过去,就听到他磁性悦耳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想你。”

“我也是。”

“你在哪里呢?”我问。

“在路灯下面。傍晚很美。”他的声音让我迷醉。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慢慢地念郭沫若的诗句。

长时间的沉默里,我们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章冰?”他叫。

“嗯?”我应。

“章冰?”他又叫。

“怎么?”

“章冰?”他又一次反复。

我幸福地笑了,在他缠绵的爱意里。

“回家去吧,吃她给你做的饭。”我说。

“不喜欢吃她做的,喜欢吃你做的。”他说。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想起那唯一的一次在一起吃饭的情景,忍不住痴痴笑:“汤是咸的,米是烂的,鸡蛋是糊的。”

“我也喜欢。只要是你做的。”

心就陶醉地痛起来。

“我想唱歌。”我吸了口气说。

“好啊。”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我大声地怪腔怪调地唱儿歌,听到他在那边哈哈大笑,我可以想见他整齐的洁白的牙齿,好看地在唇间隐现。

我不想太伤感。

“你唱给我听吧。”我停下来,顿了顿,说。

歌声响起来,悠扬地传过来,带着淡淡的忧伤。是张雨生的《大海》,忧伤的歌词,动人的旋律。

歌声停了,我没有出声。

“这样遇见了你有缘不需要有原因,这样爱上了你相知不必说清,不是你如此的宽容带着我为生命感动,或许永远我看不见真心笑容,把世界分一半给你我愿意,把未来留一半给你我愿意,用爱换一颗心说一种情,谁比你更珍惜,把我交给了你,我愿意我愿意。”

他不停歇地反复地唱歌,我的眼泪慢慢流下来,如果是错的,我愿意这样错下去。

“怎么不说话?”他问。

“我记得有人说,如果一个男人专心地为一个女人唱歌,那么,他是真的爱上了她。”我说。

“当然。”他深情而肯定地说。

夜幕已经悄然垂落,天上的星光和城市的灯光连成一片,像一眼望不到边的星河。

他站在路灯下,在冷清的寒夜里,为我唱情歌。

嘉铭又在做什么呢?

我突然想,是在路上奔波吧,为了我们共同的生活?

转头看到那盆杜鹃花,一种罪责浮上心来,我慌慌地说:“好了,你该回家了。”

“我想见你。”他说。

我也想。

但,今天不行。那盆杜鹃花正斜睨着我,每一只眼睛都带着责怪和不屑,我失去了勇气:“不,回去吧。她在家里等你。”

他就不再做声了,长久的沉默之后,说:“你先挂。”

每次他都是这样不舍的,体谅地让我先挂。

他的这些细致,让我迷恋。

合上手机,世界归于平寂。想着他在这样的冷夜里,一步步走回到别的女人的身边,巨大的寂寞和伤感袭上来,把对他排山倒海的想念倾泻下来,扰得我心神难安。

我不会想到,我的吕静,挂断我的电话后,拨了另一个号码,说:“今天不行…”

我胡乱吃了晚饭,然后坐在墙根下,看了一夜书。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迷糊着睡过去了,梦里听到吕静动听的歌声。

我是被电话声吵醒的,起身时,浑身的骨头都痛,身上只盖了一个薄毯,鼻子有点不透气,头也是晕晕的,一摸,有点烧。

是嘉铭打来的,他说他快要到济南了,跑了一夜路。问我有没有睡好。我说很好。他嘱咐了一番,就挂了。

我凑合着找了几粒感冒药吃,仍然坐在墙根下翻书。

今天是星期六,接连两天不用上班,都不知道怎么打发。看书吧。

每当我觉得心神不宁时,就坐在墙根下,踏踏实实地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墙,这样坐着让我感觉安稳些。

书里很多描写情爱的篇章,热恋的、失恋的、迷茫的、挣扎的…形形色色的爱情故事,每一个都有我感觉熟悉的地方,古往今来情不尽,却原来也都是大同小异的。一段感情,说白了,都是三部曲,相识—热恋—分手,或者最后的分手改成结婚。

天长地久的爱情是没有的。

婚姻并不代表爱情保鲜,它是爱情死亡的另一种看起来比较称心如意的方式。

我和吕静的爱情,将会怎样呢?终究也是脱不了一拍两散吧。可是怎么会呢?可是怎么就不会呢?

烦。

接连看下来,头终于痛得受不住了,身上也冷得打哆嗦。

我钻进被子里,想好好睡一觉,出出汗了事。

抱着自己,突然觉得自己像在沙漠中,举目无亲,孤苦伶仃。鼻子就酸酸的难受,使劲闭着眼睛,却没有一丝睡意,但我坚持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想很久之后,我就会这样躺着,不过那时我不是病了,而是死了。那时,我的血液已经停止了流动,不再鲜活,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静止如同地上的石头、枯枝,当然也不再会有杂乱的心思。

那时,没有人再看我一眼,没有人对我说爱,和现在一样…

每个人都会死的,所有的曾经都和生命一起死亡。所以我现在的每一天,每一种心情,都不过是那曾经里的细节,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放宽了心,好好睡吧。

开始数青蛙,数着数着我终于睡了…

“晓雪?”谁在叫我?

“晓雪,你要什么,我给你买。”是嘉铭。他站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商品中,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对我摇晃着,那个布娃娃眉开眼笑的,和真的一样。

突然间,她叫我:“妈妈,妈妈。”我看着它可爱,伸过手去取,却在手伸出去眼看着快要拿到它的时候,被人凌空夺了去。我吃惊地抬头看,就看到那个产妇,血淋淋的手里,抱着那个布娃娃,阴阴地嘻嘻地笑:“我要,我的孩子。”

我说:“好,给你,给你。”

她却不依不饶地叫过来:“还我的孩子!你们这些魔鬼!”

我很生气,我们都尽力了。她的孩子不是好好地活着吗?我转头走开,不愿再理会他,可是嘉铭哪里去了呢,那些商品柜里,人来攘往的,却没有他在。

我到处找他,一直找不着,却看见吕静牵着王仪的手,走过来,递给我一杯酒,说:“谢谢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端起那杯酒,刚要喝下去,却看到杯子里盛的,全是黏稠的猩红的血,晃动着倒映着王仪的笑容,慢慢凝固,变成黑的浆液。

我呀然一惊,倏然抬头,却看见了周小鱼漂亮迷人的脸,她的脸浮在半空中,眼神朦胧,涂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紫色眼影,长长的扇子一样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忽然之间,长长地伸展开来,成了蠕动的毛毛虫,爬在她白净的脸上,触目惊心…

“啊!”我毛骨悚然地从梦里醒来,我的睡眠总是不好,乱七八糟的梦总让我精疲力竭。

回头想想,梦里情景还依稀记得些。什么东拉西扯的。

难受。我摸摸头,烫手。

是什么时间了?外面的天色是明晃的,下午吧,我都乱了时日了。

穿好衣服,打车到就近龙华路三病医院去打吊瓶。

车穿过繁华的美食街时,惊鸿一掠般,我看到了嘉铭!身边还有个身姿卓绝的女子!

再细看,根本没有。来来往往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眼睛也会撒谎。

有时候,连自己的眼睛都不能相信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意乱情迷12(1)

隔了一个星期,我的感冒才好利索了。

又是星期一。

黑色的星期一。

一眼望过去,隔着漫长的五天才到周末,又要开始手忙脚乱的工作了。

工作中,人是充实而快乐的。很多人这么说,我很敬佩他们的敬业精神,长年如一日,仍然斗志昂扬。

我不行,我是那种长期干一件事情,就会心浮气躁的人,但我没有选择,我还不至于自我膨胀到,厌倦了一项工作,就挥一挥手,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地步。

我也只会协助张谭给人做手术,丢了这个位置,我恐怕就得变成嘉铭的拖累。

星期一的病人出奇的多。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带着不同的病因来到这里,等着我们这些“天使”的帮助。

一连做了五个手术,做第三个手术时,我看见张谭使劲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甩了甩头。

我没想别的,只是想,他是挺累的,从精神到体力,他一直处在紧张状态,要是我,早就趴下了。所以我什么也没问。

终于,有空坐下来歇歇,却又是傍晚时分了。

快下班了吧,冬天的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我去走廊尽头的水龙头洗手,办公室里的坏了。

碰到妇产科的护士高源。那天,张谭给那个产妇做手术时,她也在。

“知道吗?章冰?”她说,“那个孩子第二天就死了。”

时间就凝固了。我呆了半晌才回过神儿来,看到高源笑盈盈地侧着脸看着我。

在说起别人死亡的时候,大多医生已经不把它当回事儿了,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死掉,也都有人新生,这是个通往天堂和地狱的中介点,我说过的,但现在我的心却一直打战。

“怎么回事?”我问。

“应该属于医疗事故的吧—”高源摇着头,目光深不可测,她挑着眉毛,意味深长地说,“但我们给的理由是—先天发育不良。”

“什么意思?”我直视她的眼睛。

“没什么。只是那个产妇死得有点冤罢了。命该如此吧。”她话里有话地说,“要是那天高主任在,也许就不同了。”

墙白的更加眩目。那个梦境,就清晰地在上面上映,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生动。

“有些话不能胡说的,高护士。”我把“高护士”强调了一点,意思是说,作为护士,水平有限,不要妄下结论。

她低下头来,笑笑,无所谓的样子,然后,一扬头,哼着歌走了。

想起那天张谭的颓丧,想想那天我在走廊尽头看到的骷髅…头重脚轻。

“命该如此吧。”高源的这句话响起来,在半空中回旋出无数内涵。

回到办公室,看到隔壁张谭的办公室,门半掩的,张谭双手按着桌子看外面的天空,那个宽阔的充满生杀威力的背影,留在我的视线里。

接着,我看到他伏在桌子上,样子疲惫至极。

我一定不会把我刚才的所闻所见说给他听的,他不应该受到良心上的自我谴责,他尽力了的。

再说,人已经死了,死者长已矣,再去计较什么,也都毫无意义的。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往前走,刚进办公室,小荷说:“章冰!一百元钱!”

“做什么?”我问。

“爱心捐款!”她说。

“又爱的哪门子心啊?”我烦。

“谭主任发起的,一个产妇和她的孩子前几天在咱们医院里没保住。那家人生活很困难,讨个媳妇不容易吧。说不定咱章大小姐的这一百元钱感天动地,让那个倒霉的丈夫,重新振作也说不定—掏钱!”

我把一百元钱默默地交给小荷,那张钱红得很异样。

张谭,他还是什么事都知道的。

晚上回到家,四壁空空,没有嘉铭在,我就不用在锅碗瓢盆里孤军作战了,但这段时间,竟然不好打发。

打开DVD,理·查德的钢琴曲就叮叮咚咚地敲在这静寂的空间里,抒情又娴雅。

回家来了,单位的事情,就不要再来打扰我吧。

我揉了揉额角,打开冰箱,找方便面。味道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