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五郎轻哼:“夜里你便晓得。”

崔锦轻咳数声,脸微微发烫,她说道:“我记得的,你说我要凌驾于世俗之上,你便与我并肩同行。”那一日她听到此话时,心里头是震撼的,完全没有想到曾经高高在上对女子不屑一顾的谢五郎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她侧首凝望着他。

此时非彼时,当初的谢五郎早已改变,为她而改变。

她不禁扬唇微笑,反握住谢五郎的手。

谢五郎露出温柔的笑容,只听他低声道:“至死不离。”

街道两旁的人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只知喜辇上的两人亲密无间,再也无他人插足的余地。尤其是想到那一日谢五郎对天起誓让鬼神见证——此生此世只要崔锦一人,当场百姓都不由钦羡不已。

想必如今的谢五郎与崔锦之间心中也只容得下对方吧。

有人不禁低声感慨道:“谢家五郎与巫女大人能成此姻缘,恐怕是上天早已注定,不然又怎会纠缠多年仍未断呢?果真是由鬼神所庇佑的。”

周遭的人纷纷附和。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有一道黑色的人影悄悄地离开了人群,往僻静的角落里走去。只见那人身姿挺拔,然,背影却有几分落寞。

幕篱之下是一张丰神俊朗的脸,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忠义王——闵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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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

身为高门望族的谢府,门口自是气势磅礴,如今府邸张灯结彩的,囍字也贴得格外张扬,门口等着五郎迎亲归来的下人们笑容满面的,眼神里十分自豪。

要晓得他们家的五郎娶得可不是一般的姑娘,是巫女大人呢。没有巫力的五郎娶了巫女,夫妻一体,以后谁还敢拿巫力说事?

其中一人忽然拍了拍脑袋,说道:“哎呀,差点忘了,这边是布置好了,五郎那边的府邸呢?以后新娘子久居的可是五郎那边的府邸呢。今日成亲拜堂才选在了本家,待三朝回门后便直接回五郎的府邸了。”

另一人扑哧的一声,笑出声来。

“此事哪里轮得到你操心,虽然与寻常娶妻不一样,但这些事情都是由我们主母亲自操劳的,又怎会出纰漏?”似是想起什么,那人压低声音又道:“五郎向来少归家,此回娶了妻,兴许与本家的关系会缓和一些…”

话音未落,铜鼓唢呐鞭炮声已然接近,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几位下人登时住了嘴,点燃了垂挂在府邸门口的长鞭炮,雾气冲天,喜色连绵。

喜辇进了谢府。

喜堂上满堂贵客,若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来到此处怕是会吓得双腿发软,随便一望,哪个不是赫赫有名的,哪个不是名门显贵?

崔锦自是不在意这些,她环望喜堂,并没有见到闵恭。

她默默地在心底低叹一声。

“怎么?”谢五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崔锦不由一惊,没想到谢五郎的心思如此敏锐,她不过是在心底叹了声,谢五郎竟然就察觉出来了。她低声说道:“没怎么。”

谢五郎说道:“等拜堂过后你便回喜房里,满堂宾客不用在意,谢家其他弟兄会应对。如今非朝堂,你无需太累。”

崔锦心中微暖,悄悄地捏了下他的手掌心。

接下来便如谢五郎所说那般,在喜堂之上,崔锦无需操心,今天她只要当一个新娘子就够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相拜。三拜一结束,崔锦被送进了喜房。

台上的龙凤烛滋滋地燃烧着,旁边放了许多吉利之物。

月兰扶着崔锦在喜床边坐下,她笑吟吟地说道:“大姑娘,方才阿墨与奴婢说,再过一刻钟郎主便回。阿墨还特地说了,郎主不会让大姑娘久等的。”

崔锦含笑道:“恒郎对外头的宾客倒是敷衍,哪有新娘子刚进喜房,不到片刻新郎官便跟着进来。如此太显猴急,恐怕不过几日满燕阳城都知谢家五郎的清高孤冷只是皮子,内里…”

“吱呀”一声,喜房的门被推开。

月兰一望,轻呼了一声,竟是谢五郎。

“内里什么?”

谢五郎迈进喜房,踱步走前。阿墨给月兰使了个眼色,月兰便识趣地悄无声息地离去。房门一关,喜房中便只剩崔锦与谢五郎两人。

崔锦笑道:“恒郎不是说一刻钟么?我前脚刚进喜房,恒郎后脚便到。”

谢五郎慢慢地在崔锦身边坐下,问:“内里什么?”

崔锦见他如此执着,索性说道:“恒郎内里如何恒郎自个儿知晓,还用得着我说么?”

谢五郎低笑出声:“也不必说了,”顿了下,他又道:“将合卺酒取来,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内里如何,阿锦等会便能知晓。”

崔锦取来合卺酒,挑眉说道:“我倒是担心,黑灯瞎火的,五郎又目不能视物,以前又不曾试过…”

谢五郎气定神闲地说:“且试试便知。”

合卺酒一喝,钩子上的红纱垂落,勾起了满室的春情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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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

崔锦一醒来,还未出声便已然有人压在了她的身上。她定睛一望,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谢五郎淡笑道:“醒了?”

崔锦想起昨夜,只觉脸颊发烫。

她推开谢五郎,刚想坐起时,方发现此刻自己身上未着衣物,连肚兜也不曾有。晨起的寒气袭来,她打了个哆嗦。紧接着,谢五郎的手便将她揽到了怀中,另一只手摸来锦被。

崔锦又打了个哆嗦,道:“恒郎,你的手好冰。”

谢五郎说:“天生如此。”

崔锦一听,仔细地回想了下,与谢五郎相识这么多年,似乎每次碰到他的手都是冰凉的。她道:“可有寻巫医瞧过?宫里的御医呢?”

谢五郎不以为意地说:“说是自娘胎便落下的疾病,汤药针灸也试过,只是没有任何效果。”他搂紧了崔锦,含笑说道:“有你在,手便不冰了。”说着,他的手在崔锦身上游移,冷得崔锦惊呼连连。

五郎刚起,正是情浓时,佳人在怀,五郎不由多说便开始轻柔慢捻,惹得惊呼连连变成了娇喘连连。待浓情褪下,两人尽兴地相互依偎。

谢五郎挑眉问:“如何?”

崔锦嗔了声,却是不语。

谢五郎低笑。

半晌后,谢五郎取来一个宝蓝如意纹锦盒。

崔锦微怔,问:“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便知晓。”

崔锦打开锦盒,不由一怔,盒子里正躺着一物——是当初还在洛丰时,谢五郎送她的卷云梳,是谢家的传家宝之一。

她当时离开谢五郎,也不曾将它带走,想着两人缘分已尽,这些信物带着也无用,索性不带。没想到时隔数年又重回到自己的手中。

谢五郎握住她的手,说道:“这一次不许再丢下了。”

崔锦心中微动,倾前身子,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沙哑着声音说道:“不再负君。”

第一百一二十章

新人早起敬茶时是崔锦第二次见到谢五郎的生母齐氏。

第一次是她昨天与谢五郎二拜高堂时,匆匆地看了一眼。齐氏与燕阳城中的世家夫人并无不同,也是那般高贵端庄,若是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也只有一点,齐氏比崔锦想象中要和气得多。

崔锦原本想着自古婆媳难相处,到时候倘若齐氏给她难堪了,看在谢五郎份上,稍微忍一忍,横竖因着巫女身份,又有皇帝的允许,她与谢五郎成亲后便住在谢五郎的府邸上,无需与谢家本家一起相处。即便齐氏不喜她也无大碍,以后也见不着多少次。

崔锦给齐氏敬了茶。

齐氏笑得很是慈祥,亲亲热热地拉着崔锦的手,说道:“以前总想着五郎会娶个什么样的儿媳回来,如今真娶回来了,我当母亲的也心安了。以后你们小两口便好好地过日子,你们那边若是缺什么便与本家这边说,无需操心。”

说着,齐氏又对谢五郎说道:“既然娶了媳妇,以后便好好对她。”

齐氏含笑道:“阿锦,你不必担心,五郎若是欺负你了,尽管跟娘说,娘替你出头。”齐氏让身边的阿嬷拿出一套头面,黄金点翠的样式,每一小件都是极其精致的,那翠羽魅影生辉,一看便知是价值□□的好东西。

齐氏说道:“此乃当年高祖赐下的,我们谢家一代传一代的,如今你嫁给了五郎,这套头面也该给你了。”

“谢谢娘。”崔锦接过,应了声。

齐氏又说:“好了,新婚燕尔的,也无需在我这儿多呆了。这几天的晨昏定省也不必了。”

谢五郎打从进屋敬茶之后便一直没有吭声,直到齐氏如此说了,他方淡淡地道:“儿子先告退了。”两人离开后,崔锦与谢五郎慢慢地走在穿山游廊中。

谢五郎走得极慢,袖下牵着崔锦的手。

过了会,谢五郎忽道:“我等会出去处理点事情,晚膳时方能回来。”

崔锦询问:“是…太子的事?”

谢五郎说:“只是小事。”

崔锦应了声。

谢五郎又温柔地道:“昨夜累着你了,你今日便在房里歇着。我知你想念家人,再过两日我便陪你回娘家。”微微一顿,他又道:“陛下许了你半月的假吧。”

崔锦不由笑道:“朝中大臣本该是七日的,陛下念着我新婚,嫁的人又是恒郎,便宽限了几日。其实陛下念在我的情分上,实则看的还是恒郎的面子。”

有关巫力一事,皇帝待谢五郎始终是宽容的。

谢五郎捏了捏她的掌心,并未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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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昨夜被折腾了一夜,今早又被折腾一次,如今的确有些乏了。打从前几年去边关开始,她便极少有时间歇着,来燕阳后忙着上朝,忙着与同僚周旋,每日都是天未亮鸡未鸣便起,极少有现在这般可以眯眼的时间。

崔锦回了新房后,宽了衣,几乎是沾床便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崔锦睡得迷迷糊糊的,月兰走了进来,轻声叫道:“少夫人,少夫人。”

崔锦睁开眼,问:“何事?”

月兰说道:“大夫人派人过来传话,说是让少夫人过去一趟。”

崔锦登时彻底醒来,也不知齐氏打什么主意。她冷静地道:“侍候我梳洗,另外让人通传一声,就说我片刻便到。”

月兰担忧地道:“少夫人,大夫人会不会趁着郎主离开故意给您下马威呀?”

崔锦失笑道:“母亲并非愚钝之人,且我又非寻常媳妇。”

月兰笑嘻嘻地道:“也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呢。”

片刻后,崔锦便到了齐氏那儿。齐氏笑着说道:“瞧瞧娘的记性,年纪一大便总是忘事。昨天夜里刚从库房取出来的黄金点翠头面,夜里我还每一件亲自清点了一遍,没想到还是落了一件。”她对身边的阿嬷使了个眼色。

阿嬷上前,递上了一个小锦盒。

齐氏说:“这套头面统共有九件,取自天长地久的美意,落了一双点翠耳坠。”

崔锦笑了笑,说道:“媳妇定会仔细收好的。”

齐氏慢慢地喝了口茶,说道:“五郎出去了?”

“是的,说是有些小事要处理。”

齐氏搁下茶杯,温声道:“没与你说是什么事?”

崔锦说:“不曾,恒郎既然说了是小事,想来也是不愿我担心,我便也不过问。”

齐氏笑说:“夫妻相处之道便该如此。”微微一顿,她又执杯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你为巫女,可知五郎要做何事?”

崔锦微怔,说道:“鬼神虽赐巫力,但也非事事知晓。”

齐氏看了她一眼,笑说:“若是事事知晓,人生倒也无趣。我看你也乏了,回去歇着吧。”

崔锦走出了齐氏的院落,她的眉头微蹙,似是在沉思什么。月兰走在崔锦的后面,嘀咕着:“大夫人真是奇怪呢,让人将点翠耳坠送来便好了,怎地还要少夫人亲自过去一趟?”一顿,月兰又自言自语地道:“也是,点翠耳坠珍贵,还是得亲手交到少夫人手中,不然下人弄坏了可就不妙了。”

崔锦不以为然。

方才她从齐氏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年纪大忘事不过是措词,今早五郎在时,那套头面送过来时必然会先清点过的,又怎会发现不了少了一件?想来有些话是齐氏不愿当着谢五郎的面说,是要单独与她说的。

“侄媳。”

冷不丁的,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崔锦转身一看,说道:“原是二叔。”此刻,崔锦的身前所站的正是谢五郎的二叔谢筠。自从崔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求皇帝赐婚后,谢筠与崔锦便熟络起来。

谢筠笑道:“在府中见到你与在朝堂中见到你感觉颇不一样。”

崔锦也笑道:“府中我是二叔的侄媳,朝堂中我是谢大人的同僚,自是不一样。”

谢筠望了眼崔锦身后,说道:“刚从宁安堂出来?”

崔锦说道:“是,母亲唤我过去说了会话。”

谢筠叹了声,说道:“五郎为巫子,送去巫族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这些年来五郎心中一直有怨,也因此与本家不亲,与自己的爹娘也生疏了。你平日里多多劝他,你的话他定能听得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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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

桌案上的鎏金铜炉燃着清淡的苏合香,崔锦倚在窗边,手中握了一卷书。许是看乏了,正微微阖眼。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崔锦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无需睁眼便知是谁在她身边。

她的声音添了几分笑意。

“恒郎办完事了?”

谢五郎说道:“嗯,一切皆妥。你若要歇息,又何必在此处?床榻就在二十五步之外,莫要着凉了。”他握上她的手,崔锦说:“恒郎手凉,我在这儿坐了一下午掌心还是温的。”

谢五郎说:“天生如此。”

忽然间,谢五郎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摸到她的腰间,崔锦正诧异他想做些什么,冷不丁的一阵天旋地转,伴随着书卷,鎏金铜炉落地的声音,她被谢五郎横抱在怀中。

“恒郎!”

谢五郎声音沙哑地道:“数时辰未见,思之如狂。”

他踱步到榻边,方将崔锦放下。看着近在咫尺的谢五郎,崔锦又岂会不知他的心思,她伸手拦住他不安分的手,说:“晚膳时间将到,且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谢五郎只好作罢,微微用力将她抱在膝上,方气息稍稳地说:“问吧。”

“我今日遇见了二叔,他与我提起你小时候的事情。恒郎从未与我提过你小时候的事情,之前在洛丰也是一笔带过。”

谢五郎说:“孩提之事,我也记得不清,只记得打从记事起便在巫族里,一年也难得回一次谢府。再后来及冠了,陛下又赐我府邸,与本家虽有来往,但始终难以亲近。”

崔锦忽问:“你是何时知晓自己能窥测天意?一出生便知?”

谢五郎笑道:“刚出生之事我并记不得,不过大巫师说我能开口说话时便常出惊人之语,他一眼便看出了我有巫力。”

崔锦好奇地道:“大巫师也能窥测天意?”

谢五郎摇头,说道:“我也不知,兴许曾经有,又兴许如我一般后来没有了。”他摸上她的手,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些了?”

崔锦说:“刚好想到了便问问。”

崔锦的唇角微抿,眼神添了几分复杂之色。

用过晚饭后,崔锦悄悄唤来了阿宇。她低声吩咐了些事情,阿宇惊诧地道:“要瞒着五郎?”崔锦颔首,说道:“此事还未查明,不宜先与五郎说。待查明之后,我自有定夺。”

阿宇方应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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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锦在谢府住了三日,正好三朝回门,崔锦与谢五郎先回了自个儿的府邸,之后才去了崔府。在崔府住了两日,崔锦陪着爹娘兄嫂,一家人说了许多体己话。第六日的时候,崔湛要启程回秦州了。

崔锦与谢五郎前去送行。

崔锦心中不舍,送了十里又十里,最后还是崔元发话了,让崔锦莫要再送,不然天都黑了。崔锦只好强忍不舍,与家人告别。

看着马车远去,崔锦轻叹一声。

谢五郎说:“待燕阳城事了,我陪你回秦州。”

崔锦笑说:“纵然不舍,可如今燕阳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再不舍再艰难,即便跪着也要走下去。何况…事情难了呀。”

这燕阳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中波涛汹涌,就不知第一个波浪何时起。

谢五郎说:“你若累了,我仍在。”

崔锦心中微暖,含笑说道:“我知你在。”

两人上了马车,临近城门时,马车蓦然被人拦下。谢五郎眉头轻蹙。此时,阿墨的声音传来:“郎主,是忠义王的人。”

崔锦看了谢五郎一眼,问:“义兄在外头?”

阿墨回道:“回主母的话,那人说忠义王是不远处的凉亭里等你,说是有话要与义妹说。”

崔锦又看了谢五郎一眼,若是以往她必然会去。可如今与五郎成亲了,也必然是要考虑五郎的感受。五郎向来爱吃味,但凡涉及义兄,那酸味儿能飘十里远。而此时谢五郎说道:“我在马车里等你。”

崔锦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