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澄记得那天是个阴天,早晨起来时天空就是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还起了风。她穿着校服短裙在操场上没站几分钟就冷得起了鸡皮疙瘩。

顾怀南难得穿了整套黑色西装校服,里面是洗得发亮的白衬衫,领子有一边不听话地翘了起来,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极了,他走到话筒前时,全校女生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顾怀南是好看的,好看的人就算念检讨也是赏心悦目的。南澄想,上天真是不公平,为什么有一些人不用做什么,也不需要努力,轻易就能得到另外一些人的注意和倾慕呢?

她正天马行空地想着,却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南澄,我在念检讨呢,别走神,认真听。”

耳旁是众人哗然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像黑夜里的远光灯那般刺目。南澄瞪大眼睛望着台上那个笔直地望着她,嘴角扬着又落拓又明亮的笑容,脸上分明写着“我就是故意的”的男生,脑海里空白一片。

校长与顾家交情不浅,他拍了一下顾怀南的后脑勺,让他正经点,但神情动作并不严厉。男生笑嘻嘻的,三言两语念完剩下的检讨书,然后跑下了主席台。

每一个人,包括顾怀南自己,都无比清楚就算他拒绝检讨,学校看在那栋由顾氏集团捐资盖建的科技楼的分上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但他还是答应在周一晨会上检讨,只是态度像是“到此一游”。

南澄一直说不清自己对顾怀南的感觉:最初苡米告诉她那些传言时,她是震惊的,无法想象世上居然有这么无法无天的、“恶心”的男生;而那次他扔书包砸到她时,南澄又不得不承认,她被他的眼神吸引了,言行举止也不像传言里那般是个纨绔子弟,甚至可以说是有礼貌的;后来躲在花坛被发现,一起前后走回学校,她比他略慢了半步,偷望着他的侧脸和肩膀,心里是满满的慌张和无措——可是这一刻,南澄觉得自己开始讨厌起顾怀南来。

他凭什么因为家里有钱就可以在晨会上放肆?他凭什么自己丢人就以为她也愿意像他一样丢人?他凭什么……凭什么让她担上成为众矢之的的风险?

她喜欢做个平凡的南澄,她本来就是平凡到让人看一眼不会想要看第二眼,脑海中也无法清晰勾勒出长相的南澄。

晨会结束,操场像一个大鱼缸,四散的人像一尾尾的游鱼。苡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揽住南澄的肩膀说:“哈,你要红了!老实交代,你和顾怀南……”她终于发现南澄不对劲。

南澄的脸上一片绯红,却诡异地没有任何表情,眼睑下垂,认真看着脚下的路,过了几秒才开口说:“没事。”

自从晨会事件后,以往在班里如同隐形人一般存在的南澄开始惹人注目。无论她多么小心翼翼,安守本分,也不再与顾怀南有任何接触,仍是有各种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传闻开始在全校女生间传播开来。没多久,南澄就成为了某些女生的“假想敌”。

上体育课玩游戏时被篮球恶意砸到,明明已经上交的作业本无故消失,作为值日生而写在黑板上的名字后加上了顾怀南的名字,并且被画了粉红色爱心……南澄沉默地接受,只在心底暗暗希望所有的一切能快点过去,大家快点遗忘她。

可是顾怀南没有这种自觉,他看到黑板上和南澄的名字写在一起的自己的名字时竟然还笑着问:“这谁画的?爱心画得真难看。”然后走到黑板前,用手抹掉他的名字和爱心,捡了支粉笔亲自在南澄的名字下方写上自己的名字。

一旁的安栋突然一拍手说:“哇哦,顾怀南,怀南,你的名字是不是还有‘怀念南澄’的意思啊?顾伯伯超有远见的嘛!”

男生们顺势起哄,发出暧昧的笑声,女生们则故作镇定地做自己的事,不时瞥几眼南澄。

“去你的!”顾怀南笑着扑上去掐安栋的脖子让他闭嘴,全然不知被波及女生的难堪。

自动铅笔的笔芯不停地断裂,演算的数学习题一直得不到正确的答案,耳旁是嗡嗡嗡嗡的吵闹声,还有夹杂着“怀南”和“南澄”、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南澄佝偻着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恨不得自己会缩骨功,可以让躯体缩成小小的一团躲起来。

她是真的害怕和厌恶成为焦点,背后不知是想象还是真实存在的灼灼目光像千万瓦的白炽灯炙烤着她的后背。

那天放学后,顾怀南竟真的留下来打扫卫生。

高中时的班级值日生由全班同学轮着做,每天两名,名字会写在黑板右下角,负责下课后擦黑板和放学后扫地、倒垃圾。因为他们班的人数是单数,顾怀南是不在值日名单里的,他从开学到那天之前,从没有做过一天值日。

所以当他竟真的留下来,南澄在教室最前面沉默地擦着黑板,顾怀南就在教室最后面低头扫地时,每一个看到这个场景的人都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安栋斜挎着书包,抱着篮球站在教室门口催促:“怀南走吧,打球去,扫什么地啊,你又不是值日生。”

“我怎么不是值日生了?黑板上有我的名字。”明明是他擦掉了另一个值日生的名字,然后写上了自己的,顾怀南却仍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你不会吧?脑子烧坏了?还是……”安栋瞥了一眼有些发僵的南澄的背影,露出暧昧的笑容放低音量说,“不会真的看上那个土妞了吧?”

“瞎说什么呢你!”顾怀南笑着作势踹了一脚安栋,“你自己玩去吧,我今天要体验一下做值日生的感觉,不要剥夺我‘体验民生’的机会好吗?”

“得得,您啊,慢慢体验,小的不打扰了。”安栋说笑着奔向操场。

原本还有些生气的教室,因为安栋的离开而陷入一片沉寂,如同柔软的沼泽,吞噬了所有声息。夕阳的余晖落在窗台上,玻璃上落着微微橘色的光,洒漏一点在地上,教室里大片的桌椅隐没在渐渐阴暗的光线里,连带着顾怀南也像是隐在暗处的一个影子般不够真切。

南澄将黑板反反复复擦了三遍,终于低着头,将洗干净的抹布晾在窗台上,转身去教室后头整理垃圾袋。

“我是不是……给你造成了什么困扰?”顾怀南走到南澄身旁,手里摆弄着扫把问。

女生没有答话,低头将垃圾袋口扎紧,提起来往外走,肩膀微微佝偻着,像个肩负重压的小老太太。

顾怀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走过去说“我帮你吧”。

从小到大,他没有真的怕过谁,说话做事也很少考虑旁人的感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如此嚣张又狂妄地长大,事实也总是一次次证明,无论他闯多大的祸,他总能摆平或者总有人会替他摆平。

可是老实说,他有点怕南澄。虽然她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看起来又像小兔子一样温柔胆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能看到她心里有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如果有一天爆发,应该会是很可怕的事情。而他最怕的,是看到她露出冰冷又厌恶的眼神。

他怕她讨厌他。

而南澄刚才的肢体语言告诉他,她真的开始讨厌他了。

顾怀南在教室等了十分钟,南澄还是没有回来。操场上打球的少年也少了一大半,只有安栋和几个篮球狂热分子还在挥洒汗水,玩得不亦乐乎。西边的天际,夕阳像一颗又圆又大的咸鸭蛋,已落了一半,另一半散发出橘色的温柔余晖,将淡灰的云层染上金边。

顾怀南将课桌排成直线,又收拾了一遍讲台上的粉笔和点名册。南澄还是没有回来,她的粉色书包懒懒地躺在第四组第三排的椅子上,没精打采的样子。

如果她是回家了,怎么没有回来拿书包呢?……不会出事了吧?顾怀南沿着通往学校垃圾站的方向一路过去,并没有看到南澄,却在回来的路上,发现二楼女厕所门口被踢翻的垃圾袋分外眼熟。

应该是南澄在去丢垃圾的中途想上厕所,所以把垃圾放在门口……那么她现在,还在厕所里?

顾怀南站在寂静的女厕门口,虽然平日听安栋讲黄色笑话时也能坦然地哈哈大笑出声,但毕竟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那女厕好似被下了结界的另一个世界。

他找不到女生帮忙,只好朝里大声喊:“南澄,你在里面吗?南澄,你在的话就应我一声!”

声音在冰冷洁白的瓷砖上碰撞传递,有细微的回声传回来,却没有南澄的声音。顾怀南提起垃圾袋准备离开时,听到了沉闷的、类似物体撞击门板的声音。

“南澄是你吗?”

“如果是你的话,你敲三下。”

“咚咚咚。”果然敲了三下。

南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顾怀南心里又急又怒,他红着脸提醒:“我……我要进来了。”下一秒,就踏进了女厕所。

顾怀南走近了才发现,最里面靠右边的隔间被人从外面抵住了门,他越走近,“咚咚”声便越来越清晰,还伴随有女生呜咽的声音。他连忙拿开那把抵门的拖把,打开门,南澄狼狈地跌了出来。

她侧卧在地上,手脚被包装绳捆在一起,嘴巴被人用脏抹布堵住,原本干净乌黑的长直发被人剪得七零八落,校服也被人恶意扯开了,露出里面浅粉色的胸罩。

因为手脚被反捆着,所以很难保持平衡,南澄的脸贴在厕所的白色地砖上,挣扎着才直起身,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顾怀南。

男生如梦初醒,连忙脱下身上的校服披在她身前,拉出塞在她嘴里的抹布,又替她解开束缚住手脚的包装绳。

南澄的手腕上已起了瘀痕,细细的三圈,比周围正常的皮肉微微陷进去些。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哭,很冷静地扣上自己衣服的扣子,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几乎没法下手整理的头发,用水冲洗沾了污痕的脸孔。

顾怀南站在南澄身后,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沮丧和难过一以南澄这种性格,得罪人的可能性为零,那么她被人这么欺负,一定是因为他了。

之前他也听说过有女生因为和他太过亲近而被捉弄,但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总是一笑置之,甚至还有点小得意。

有异性为争夺自己而发动“战争”,这是无论哪个年龄段的男人都会得意的事,顾怀南也没办法例外。

只是,他从没想过原来女生下手能狠成这样。

走出厕所前,南澄把顾怀南的校服还给他,提起门口的垃圾去垃圾站丢掉,完成她半路被中断的值日生工作,然后才又回到教室拿书包。

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没有开灯的教室里光线昏暗一片。南澄的胳膊因为被反扭太长时间而变得不太灵活,试了几次都没有把书包背上。

顾怀南想帮她,可是才移动,南澄就哑着嗓子说:“你别过来。”

他便在空气里凝成了一尊蜡像。

女生终于把书包背上,临走前对他说:“你看到了吧……这并不是你的本意,可是你不经意的玩笑却给我惹来了这样的麻烦。我知道这不能算是你的错,可是却忍不住在被人压在地上欺负时恨你——如果不是你自以为有趣地在晨会上点我的名字,好像你很注意我的样子,我就不会……我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人看不顺眼的人……求求你高抬贵手,别再对我‘特别’了。”

窗外的月亮躲入墨色的云层,整间教室像堕入深不可见的深渊,彻底地暗下来。顾怀南独自站在偌大的教室中间,心里又酸又痛又无助,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无力又懊恼。

他在晨会上检讨时,不知为什么,一眼就在无数穿着相同校服的人群里看到了南澄。她因为个子娇小,所以排在队伍的前面,好像是怕被班主任发现不认真,所以微微仰着脸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可神情却明显是茫然的。

顾怀南不怎么关心女生们在想什么,可是他却留意过南澄几次。一次是在食堂排队买饭,明明已经轮到她了,有个男生横插进来,她竟然一声不吭自动为对方让出位置;一次是在图书馆,有个女生把南澄用来占座的书本放到窗台上,坐了她的位子,南澄看到后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从窗台上拿回书本换了个位子坐;还有一次是在上学的公车上,他看到有个猥琐男人一直紧靠在南澄身后,女生满脸涨得通红,直往前躲,却始终没有叫出声,下一站开门,没到站就跑下了车……她很能忍,是个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习惯默默忍受,并且尽可能不引起旁人关注的人。

顾怀南当时只是抱着恶作剧的心理,偏偏想挑战她的心性,故意在全校师生面前点出她的名字——也可能潜意识里,想以这样的方式让女生更注意自己——可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今天留下来陪她做值日,也是想有机会和她说一声对不起。

没想到,一句“对不起”原来远远不够,而她也不要他的“对不起。”

南澄对顾怀南说的是,“求求你,高抬贵手”,意思等同于“请你对我永不打扰,请你与我永不相关,请你和我形同陌路”。

他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嫌弃过,而这种被嫌弃的感觉,像吃了一条腌坏的鱼,让顾怀南觉得无比的难受。他的心像被揉烂了,然后又点一点碾平。

第四回我想要保护你,保护你坠毁的温暖星球

沈洛打电话给南澄的时候她累极正趴在办公桌上小眠,手机执着地一遍遍循环震动,终于将她唤醒。

“喂……”南澄托着额头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在初醒的瞬间脆弱伤感,心里酸涩而绵软。她过了好几秒才想明白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梦里那个无枝可依、小心翼翼的少女了。

“在睡觉吗?我刚下班,出来吃个夜宵吧。”

电话里沈洛的语气是南澄所熟悉的,关切而温暖,让她觉得心里踏实。

还记得大学的时候,沈洛曾无数次在自习室门口制造偶遇,也是这样状若随意地问:“一起吃个消夜吗?”那时南澄总是假装没听到,可同寝室的女生却雀跃着答应:“你请客就去!”就这样,他将她身边的人统统收买,从“周边包围城市”,最后成功将南澄追到手。“嗯,好啊,在哪儿见?”南澄这才想起她还没吃晚饭,肚子空空的。

“就你报社楼下吧,我现在过去。”

南澄将正在修改的房产软文存档,然后关电脑、关灯,走出报社楼道时发现沈洛已经等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将他头顶的发圈照得发亮,发质看起来柔软泛黄,身影像旧照片上的影像,有种模糊的柔软质感。

“这么快?”

沈洛把安全帽递给南澄,踟蹰着说:“其实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有一会儿了……我怕你不接我电话。”

“啊……”南澄后知后觉地想起酒店那件事。

“我没保护好你。”沈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沉。

“其实不关你的事,事情是因我而起……”

“但你当时就道歉了,是岳小姐不讲道理。我气自己没用,自己的女人被欺负了还得卑躬屈膝……”沈洛沉默了一下,突然又道,“他们都有个好爹,我没有,所以要委屈你陪我吃苦。”

南澄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吭声。她坐在他身后,却能想象得到此刻他紧皱的眉头和抿紧的嘴角,还有那郁郁不得志的眼神。

夜风微凉,树影在昏暗的路灯下影影绰绰,头顶是翻滚的绿浪,发出树叶翻动的哗哗声,不时有竖着红色“空车”灯牌的出租车从身旁经过。不远处依着河岸而兴起的烧烤排档,在黑夜中串成了一条闪烁的珠链。

沈洛停好电动车过来时很自然地拉住了南澄的手,带她走向最常去的那家烧烤摊。

那顿烧烤吃得很安静,沈洛话不多,南澄本来就偏安静,在人声鼎沸的排档里,他们俩这一桌穿着整洁、吃相斯文又寂然无声,显得格外古怪。

吃完消夜沈洛仍是骑电动车送南澄回家,女生坐在后座,往事如夜风扑面而来。

她想起以前还未在一起的时候和沈洛一起上完夜自修,明明两人住的宿舍区是两个相反的方向,离得极远,他却仍固执地坚持日日都送她到宿舍楼下才回去。

“女生一个人走夜路多不安全。”二十岁的沈洛把这视作理所当然的事,“就算你不是我喜欢的女生,我也会这么做的。”

有一次他们离开自习室时已经晚了,沈洛送南澄回去后一路狂奔,还是没赶上门禁时间,一个人在网吧凑合了一夜,事后还不让同宿舍的人告诉南澄……每次想起过去,南澄都会发现,其实沈洛给过她无数温暖的回忆。

大学时的沈洛是执着的,善良的,青涩的,真挚的,现在的他依然是这样,只是被生活和现实磨砺得多了几分戾气。

“你刚刚是不是有点被我吓到了?”南澄的家到了,沈洛停下车转身问她。

女生来不及回神,停顿了几秒才道:“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你了。”因为觉得好像越来越不认识你,那样容易愤怒的你。

沈洛不知道南澄心底真正的担忧,他高兴起来,轻轻抱住南澄说:“原来你还会怕失去我……傻瓜,你永远不会失去我,除非你先放开了我。”

南澄站直身体,双手下垂在身体两侧,任凭沈洛抱着她,心里却仍是觉得空落落的。

第二天南澄醒得很早,她和“金碧迷城”市场部的陈总约了谈房产软文定稿的事。

这是南澄第三次出现在这个办公室里,第一次拜访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天她依约去了“金碧迷城”生态别墅项目的市场部,陈经理全名陈伟,看起来很和善,四十左右的年纪,西装革履,腰腹微突,笑起来时鼻翼两侧有很深的法令纹。

他坐在宽大的茶几后,边摆弄着茶具,慢条斯理地温壶、洗茶、烫杯,边询问南澄的毕业学校和工作苦乐。

谈话过程中,南澄得知他在沪城至少有七处房产,不包括商铺,有一辆一百多万的宝马私车,不过平时是开公司的奥迪,妻子早逝,儿子在澳大利亚念大学预科。

她离开的时候陈伟与她握手,说:“软文你就看着办吧,我相信南澄南记者的能力。”

南澄没有因为他这么说而敷衍了事,反而放了更多心思,谁知第一次被打回,第二次被要求大改,第三次改了之后还不满意,又被推翻重来。

汪主任也听闻了此事,问过南澄几次,态度一次比一次糟糕。

今天她干坐着等了两个多小时,眼看着午饭时间要到了,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陈总……”

“你看我,忙起来真是昏了头……我们这个楼盘正处在宣传推广的关键时期,乱七八糟的事情真是特别多,让你久等真是不好意思。”陈伟说话很客气,并不因对方是小记者而有所轻慢。

“我不好意思才对,一次次打扰陈总。我昨晚又按您的要求改了下之前的软文,您看看……”

南澄把稿子递过去,陈伟却并不看,只是一味望着她笑。他随手把稿子放在桌上,用手指轻敲着桌面。

“南澄,你真是单纯得让我惊讶……你毕业多久了?”

“……到今年七月份,快满两年了。”

“两年也不算短了。”陈伟站起身,走到南澄身旁,半坐在办公桌上,侧着身体微微俯视她单纯的眼波,毫不掩饰眼底对她的欣赏,“南澄,你觉不觉得一次次的修改很辛苦?其实这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事,只要我点头,就算你写得语句不通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公司有很多文案类业务,报酬绝对不会低于你们报社的稿费。我还是很欣赏你的文笔的,你知道吗?”他越说,声音便越低,声音越低,身体便靠得越近,像是怕南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已经迈过了正常社交的范围,南澄再愚钝,也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不敢置信衣冠楚楚、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陈伟竟然敢在办公室说这些话。

“多谢陈总赏识……”

南澄的话还未说完,门突然被人很没有礼貌地推开了。

顾怀南西装笔挺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犀利的眼神望定陈伟几秒钟,又落在他对面的南澄身上。

类似的记忆在瞬间闪过南澄的脑海,这画面熟悉得好像似曾相识,只是记忆里穿着校服的男生满脸怒容,可眼前的顾怀南只是眼神冷到好像能将人封冻。

陈伟直起身体退回到安全的距离,故作轻松地问:“怀南,你来怎么也不通知一声?”他是顾氏集团的元老,虽然职位不高,但资历摆在那里,顾怀南算是他的后辈。

“通知了,我怕错过好戏啊。”顾怀南语带讥讽。

陈伟的办公室与外面的格子间区域用玻璃做隔断,虽然装了落地百叶窗,但没有拉严实,从外面经过的人稍加留意是能从外面看到里面的情景的。而他的动作虽然不出格,但是孤男寡女和关上的办公室门,仍能让人浮想联翩。

何况,顾怀南并没有冤枉他。

他没有再看陈伟一眼,而是直视着南澄的眼睛说:“你过来。”

那是一句没有任何敬语修饰的命令,直白得像是长官命令士兵。

南澄没有动,心里突然萌生一股怒气——她凭什么要听他的?凭什么要受这些人摆布?

空气像凝固了般,世界静默,色彩消失,只剩下顾怀南越来越不耐烦的冰冷眼神,像黑夜里暴怒的兽。

南澄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拿起包起身告辞:“这个工作稍后我会转给其他同事处理,不好意思,再见。”她真是受够了。

经过顾怀南身边时他拽住了她的手腕,在她耳边充满嘲讽和鄙薄意味地轻声说:“你永远学不会反抗是不是?还是……这原本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南澄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在一瞬间达到最高点,她瞪着顾怀南,几乎要在他的皮肤上瞪出一个洞来,然后用力挣开他的束缚,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直到电梯门缓缓关闭,她才抬起手背,飞快擦去眼角的湿意。

以前的顾怀南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顾怀南从来不会用这种恶毒的想法来揣测南澄,相反,他总是害怕她被人骗、被欺负、被伤害。

七年前,雷同的地点,相似的场景和人物,性质更加恶劣的事件,同样是以顾怀南的出现而结束,但带给南澄的绝不是今天受辱的委屈。

那一场心有余悸的噩梦,唯有顾怀南是其中最温暖的颜色。

在那件事之前,数学老师王成宇是少女南澄所遇到过的对她释放最大善意的长辈,就连她的爸爸南宇,都未曾对她显露过那么多的关注和关心。甚至在他的鼓励下,南澄的数学成绩从中下水平一路上升到前十名。

王成宇一度在南澄心里是无比信赖的长辈,黑暗中的光影,温暖无上的神只,直到——他露出男人最丑恶的一面,将喷着热气的嘴唇靠近她的脖子和脸颊。

那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南澄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秋天已经过了一半,校园的林荫道上落满了姜黄色的落叶,薄而脆,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女生低头看到自己的鞋带散了,便蹲在路边系散开的鞋带,脚边一片有着清晰脉络的红色叶子,美得像首小诗。

“南澄干吗呢?”

南澄抬头,发现教数学的王老师站在她面前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鞋带散了……王老师还没下班吗?”虽然很敬重和仰慕王成宇,但南澄还是会不自觉地露出拘谨的神情,她手里紧握那片红色的落叶,直立的侧影略微僵硬。

“下午学校开了个会,还剩很多作业没有批改,下个星期还有全省优秀老师的公开课……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帮我批改作业?”王成宇说,“那么我就有时间备课了。”

“可以啊,王老师。”南澄害羞地笑了笑,因为能帮助到自己喜欢的老师而感觉高兴。

她跟着王成宇走进数学组的教师办公室,坐在一个空位子上,对照着一本满分的作业本开始批改作业。

别班的老师进进出出,互相告别,最后整座校园都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屋檐上的鸟儿在孤独地鸣叫。

办公室里一直没有开灯,直到王成宇站在南澄的面前,身体遮挡住从窗口透过来的微弱的光,她才抬起头,揉揉酸疼的眼睛。

“啊,天好黑了……还有几本就批改完了。”南澄对王成宇露出有着些许示好意味的笑容。

“过来休息会儿吧。”王成宇走到南澄身边,拉住她的手腕走到窗下的沙发上坐下。

“……王老师?”南澄虽然觉得怪异,但到这时她还没多想,只是偷偷挣扎了几下,发现挣不脱。

她还在在意王成宇握住她手腕这件事的时候,下一秒,王成宇已经将她推倒在了沙发上。

“你真可爱……南澄,你闻起来很香。”王成宇轻易就控制住十七岁的南澄瘦弱稚嫩的身体,压低的声线微微发哑。

“王……老师?”在短暂的空白之后,南澄开始慌乱起来,推搡着王成宇的肩膀和脸,可是挣不开,“我要回家了,王老师……”女生带着哭腔,声音脆弱得像是风里破碎的纸片。

那片原本放在办公桌上的红色落叶,被从窗口溜进来的晚风吹落在了地上,在浅色的地砖上显得单薄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