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白的围栏前,两道身影依偎在旭日暖阳下,男的身材挺拔,女的高挑瘦丽。一个小小的人儿坐在男人的肩上,看不出正面,这恐怕是唯一一处有明成佑出现的地方。

傅染伸出手,指尖在他背影处流连。

一行小字随风浅漾。

佑染,有染。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傅染眼泪陡然滑出眼眶,唇齿仿若有了留香。

明成佑一眼相中她,于万千人之中。

里面有很多小片段,包括哪天去产检,孩子的生长状况都记录清楚,其中还有个相册,名为,如果有如果。

傅染点开,是她的婚纱。

如果,有如果。

希望她能穿上这件婚纱,真正有一个他们的婚礼。

傅染脸趴在臂弯内,不敢哭出声来,只能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哽咽声不止,她双肩轻耸,拳头攥紧后又松开。

书房的门敞开道隙缝,明成佑目光透过后落在傅染背上,他久久站定于门口,手无力地握向门把。

却没有那个勇气推开,更没勇气面对。

明成佑带上房门,转身回到卧室。

傅染看了会,在一个文件中找到明成佑给宝宝取好的名字,明擎瀚。

他一直没说,是总想起个更好的。

却到现在也没取到一个能取代它的。

傅染关掉电脑,走出去的时候感觉到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即将失去。

推开房间门,看到明成佑坐在床沿,傅染快步走去,“什么时候醒的,饿吗?”

明成佑背对她摇摇头。

傅染站到他跟前,明成佑拉起她的手,“傅染,我们跳支舞吧。”

她却摇下头。

“为什么?”

“成佑,我们每次跳舞后都不会有好事发生,先是堑堃5,的股权被夺,后来…”她想到那一幕,至今仍觉难受,“我不想跳。”

“没事的。”明成佑起身,拉住傅染的手走到沙发跟前的空旷处,“我们踩着节拍慢慢跳。”

也没有音乐,唯一能伴奏的便是彼此的脚步声,两人抱着移动脚步,傅染脸贴向他肩膀,手顺男人腰部往上,掌心内触到令人颤抖的骨感。

明成佑没能坚持多久,哪怕不是真的在跳舞他仍然吃不消。

傅染将他搀扶到床边,他靠向床头,傅染把电视打开,“要睡觉吗?”

“让我多看看你。”

傅染挽起头发,将茶几上的报纸跟杂物整理好,她挺着个大肚子动作很慢,以往明成佑是不让她做这些事的,今晚却没制止,目光跟着她的身影移动。

这个房间,充满他们生活过的气息,闭起眼睛都能感觉到。

傅染收拾好后走回明成佑跟前,“要睡了吗?”

“怎么总让我睡觉?”

明成佑将她拉坐在身侧,傅染微翘嘴角,“我怕你累么。”

明成佑前额抵住她,“傅染,我有没有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想抬起头。

明成佑按住她的脑袋让她别动,“傅染,我爱你。”

傅染微垂的眼帘陡然抬起,尽管明成佑不说,她也懂,但如此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她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我…”

今天,似乎很容易哭。

泪水滚烫地冲出眼眶,明成佑右手按住傅染颈后,嘴唇凑过去落在傅染嘴角处。

他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仿若是最好的告别,只是傅染不知道。

明成佑抱着她躺在床上,意识落得很沉,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傅染咬紧唇肉,过了许久,她以为明成佑是睡着了。

他眼睛微睁开道缝,一会,视线内暗无天日,一会,却又被什么给灼烫的厉害,傅染的轮廓逐渐在明成佑眼里模糊,他呼吸越来越困难,眼里的,心里的,都在逐渐远去。

对不起。

他张张嘴,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成佑这才知道,原来即将死去是这样的感觉,傅染的头发衬在他脸颊处,他想抬起头,下辈子,如果下辈子认不出你的话,傅染,你还会等我吗?

耳边呼吸声急促,傅染赶紧转过身,明成佑已经闭上眼睛。

恍惚中,感觉到有人使劲推他的肩膀。

“成佑!”

明成佑想说,他拖得太累,尽管心里是有遗憾的,他说要撑到孩子出生的时候,可是没有办法,他真的撑不过去了。

身体仿佛被丢入置满水的容器内,充足的空气被剥夺干净,明成佑握紧的手慢慢松开,傅染抱起他上半身,看到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悲伤溢满胸腔,似要一寸寸将她撕裂。傅染仰起头,那一声嘶吼压抑在体内得不到爆发,她猛然感觉到腹部有种刺痛袭来。

148逝者,生机(高潮)

明成佑当夜被送入医院。

抢救室的灯再度亮起,傅染站在门口,心里除去绝望之外什么都没剩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今天似乎特别猛烈,紧紧闭起的门,犹如要将两人隔在生与死之间。

病危通知书下来,尽管不是第一次,傅染却急得丢了神。

李韵苓和明嵘随即赶来,傅染靠着墙壁动也不动,李韵苓走到她跟前,“怎么好好的又犯病了?”

傅染怔怔出神,明成佑第一次进抢救室到今天,何曾好好过?

“妈,没事的,我们在旁边等等。”明嵘走过来,手臂环住李韵苓的肩膀。

“是不是你又让他受什么刺激了?”李韵苓却站在原地不动,傅染抬起眼帘望向急救室的红灯,心急如焚,李韵苓被明嵘搀扶着坐到椅子上。

萧管家也在旁边劝,说明成佑这么多次都挨过去了,这次也会吉人天相。

傅染闻言,蓄满眼眶的泪水忍不住淌出来,她微弯下腰,掌心按住胸口,里面有种被一道道凌迟的痛,明成佑说,傅染,我爱你,原来真的是在跟她做最好的告别吗?

急救室的门被打开,李韵苓起身走过去,“主任,成佑怎么样了?”

主任叹口气,摘下口罩,“情况很不好,这次可能没办法了,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李韵苓神色怔愕,“难道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心脏已经不能再负荷任何外力,唯一的办法是马上做移植手术,可方才再次联系各大医院,仍然没有合适的供体,韵苓,我们尽最大的力了。”

李韵苓伸手握紧主任手腕,“不管怎样,你都要把他救回来,哪怕再这一次也好,我们会想办法的…”

傅染站在靠近门口的角落,明嵘抱着几乎要崩溃的李韵苓,萧管家也在七手八脚地帮忙,一个个人影褪去,一幕幕场景褪去,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傅染。

仿佛隔在她跟明成佑之间的门也不见了,她甚至能看到明成佑躺在冰冷的抢救台上,全身插满管子,检测器只显示出微弱的生命体征,曲折的波线随时有被拉直的可能。

傅染捂住脸,身子往下滑,光可鉴人的地砖倒映出一张苍白无神的脸。

她两条腿伸直,手掌撑在身体两侧,身子浸入冰窟一般觉得冷。

主任重新回到急救室内,就像李韵苓说的,只要能抢救过来,哪怕是勉勉强强有半点生机都不能放弃。

傅染感觉到肚子内传来轻微的抽痛,不明显,她强撑着站起身,包里手机突然响起,傅染拿起一看来电显示。

是傅颂庭。

她圆睁着眼睛倒抽口冷气,此时已经是凌晨,傅颂庭从来不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

傅染只觉绝望灭顶,有种祸不单行的痛注入心间,她手指颤抖按住通话键,嗓音被棉花堵住似的来不及说出话,那边,傅颂庭焦急的声音已然传过来,“小染,你妈妈不行了!”

傅染手臂无力地垂在腿边,眼里面溢满破碎的晶莹,她向前走了步,忽然失声痛哭。

明成佑第一次发病和范娴被推下楼梯生死不明的当口,他们就被送进了同一家医院。

而今,又是在相同的医院,一个告诉她,她的丈夫不行了,另一个又告诉她,妈妈也没救了?

傅染身子摇摇欲坠,喉咙口干涩地涌出腥甜。

她手掌撑住墙壁,一步步向外走去。

李韵苓擦拭眼角,余光睇到她走出去的身影,“成佑都这样了,你还要去哪?”

傅染耳朵内听不见旁的话,脚步僵硬向前。

李韵苓难掩悲痛,“人心隔肚皮,知道成佑不行了,就想着赶紧为自己做好打算。”

傅染来到范娴的病房门口,傅颂庭垂着头一动不动站在外面,她嗓音沙哑,“爸。”

傅颂庭抬头,满眼血丝,“怎么这么快?”他望向身后,“就你一个人过来的?”

傅染捂住嘴,强忍着,几经哽咽后才开口,“医生说,成佑可能不行了。”

傅颂庭心有吃惊,“他到底什么病?”

看明成佑近段日子的消瘦,傅颂庭知道他身体不好,却没想过会这么严重。

傅染在椅子上坐下来,“心脏病。”

傅颂庭半晌没说话,一阵叹息传入傅染耳中。

病房内有医生陆陆续续走出来,傅染赶紧起身,“医生,我妈怎么样了?”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其中一名医生走到两人跟前,“看来是撑不过今晚的,你们进去看她最后一面吧。”

相比傅染,傅颂庭却要冷静许多,走进病房,范娴戴着的呼吸机并没有摘去,傅染过去扑在她身上恸哭,傅颂庭坐在床沿,他拉起妻子的手,“小染,别哭了,你妈变成植物人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奢望过有奇迹,但一天天耗过去,看她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如果能够解脱,我们别再强行留住她了。”

傅染两手扣住范娴的肩膀,“妈!”

傅颂庭用范娴的手背掩住双眼,傅染看到他紧攥着范娴的手,生离死别不过一瞬间,留下的伤痛却是放大了千万倍。

“你们为什么都不能等等?”傅染伤心欲绝,“妈,你难道不想看看我的孩子吗?”

傅颂庭掩不住哽咽声。

门口一阵焦急的脚步声传来,站在外面的主任伸手想敲门,可看到这一幕,哪怕是铁石心肠都能被揉碎。

可时间不等人,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敲响房门。

“少奶奶。”

傅染伏在范娴旁边的身体一僵,她抬起头看到主任,“是,是不是成佑…”

主任点点头,“有件事我们想告诉您。”

傅染握住范娴的手,她最爱的两个人,谁都撑不住了。

傅颂庭走到她身边,将她握紧的手拉开,“过去吧。”

傅染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她跟着主任来到外面,走向办公室的路上好像淌过一条极深极冷的河。

主任率先推开门,傅染看到李韵苓和明嵘也坐在里面。

她跟着走进去,满目都是刺眼的白色。

主任示意她赶紧坐。

李韵苓看也不看她一眼,“你说成佑可能有希望,是真的吗?”

傅染停止的心脏陡然跳动,眼睛望向对方。

主任面有难色看了傅染一眼,尔后将目光别开,“在进行心脏器官移植手术时,供体的各项指标与受体的配型越好,移植手术的效果就会越好,排斥性会越小。但是,现在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目前免疫抑制药的效果都比较理想,这样使得在心脏器官移植时对配型的要求有所降低,就目前而言,只要血型相配,都可以考虑进行心脏移植术。”

“可是,”李韵苓也知道里面的难处,“如今最要紧的,是一时找不到供体,再说成佑也撑不下去了。”

主任若有所思翻动手里的资料,视线重新落回到傅染脸上。

傅染怔怔出神,她的心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去考虑别的事,主任思忖片刻,斟酌着开口,“少奶奶,您母亲的血型恰好跟三少相配。”

她如遭雷击,形容不出此时的心情,李韵苓满目吃惊,“你的意思是说,范娴的心脏能救成佑?”

“手术完成后,如果他的存活可以超过一个月,这个手术就应该说是成功的。”

傅染张了张嘴,明嵘瞅了她一眼,李韵苓话到嘴边强行吞咽回去。

“少奶奶,方才您母亲的主治医生通知我,说您母亲挨不过今晚,依照我的提议,眼睁睁看着两个人离去还不如留住能留住的,我相信倘若您母亲能够做选择的话,她也会愿意的。”主任将利害关系跟她说清楚,“三少已经拖不下去了,错过这次机会将再没生还的可能,您看…”

腕部陡然一紧,李韵苓握住傅染的手,“小染,成佑的命这会全在你身上,上次的希望是怎么被掐断的你都看在眼里,你不会不同意的是吧?”

一块巨石瞬间压得傅染喘不过气。

“小染,你倒是说话啊!”李韵苓情急之下使劲拉住傅染的手,她脸色苍白如纸,站了起来。

“韵苓,”主任以眼示意她,“让少奶奶考虑下吧。”

“这还需要考虑吗?成佑是她老公她还想不救吗?”李韵苓嘶吼出声,傅染已经拉开办公室的门径自走出去。

脚步顿住,傅染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实在没有力气再走一步。

李韵苓的哭声透过办公室传出来,萧管家大步来到门口,傅染头顶的灯光被人影遮去,她慢慢抬起头,脸部是一种难言的呆滞。

“少奶奶?”

傅染伸手抹去脸上的冰凉,撑了下后,又一步步朝另一侧走廊而去。

回到范娴的病房,里面医护人员全部撤走,傅颂庭在给妻子按摩,傅染看了如鲠在喉,站在原地半晌移不开脚步。

傅颂庭将范娴的手放到耳边,“我们当初走到一起也算不容易,家里反对声那么大,可我们也陪着到了今天,现在你要先走,每回总是说你念叨我这念叨我那,渐渐成了习惯,以后要怎么才能改得掉?”

傅染站在房间内不出声,灯光在她周边形成一个光晕,她握紧手指。

时间在指缝间流逝,傅染慢慢走到傅颂庭跟前,他侧过脸来,看到她咚地跪倒在身前。

“小染。”

傅染不知该怎样开口,所有的话语冲到喉间,都成无力。

傅颂庭想拉她起身。

傅染两手撑在前方,上半身弯下去额头重重磕于地面,“爸。”

“怎么了?”

傅染看到自己的眼泪在膝盖前簌簌而下,她哭得连说出来的话都断断续续,“成佑——”

十指用力屈起抓着地砖,仿若能看到一道道挣扎的痕迹。

傅颂庭握住她的肩膀,“你还大着肚子,起来再说。”

傅染被他搀扶着起身。

“爸,他也拖不下去了,医生说只有妈的心脏才能救他,我要怎么办?”她双手掩面,明成佑这好不容易滋生出来的一点点希望,却是要面临着范娴离开的事实,尽管知道,哪怕没有明成佑,范娴还是要走,可如此残忍的现实摆到眼前,傅染哪里能招架得住?

傅颂庭坐回床沿,目光移向范娴的脸。

“小染,你别觉得太难受,”傅颂庭叹口气,“如果你妈的心真的能够救成佑,也算是上天的安排,她一直自责没能好好爱你,亏欠了你二十几年的感情,能在成佑身上得已延续的话,也没什么遗憾了。”

傅染站在床边,眼里看到的范娴,是一张朦胧的脸。

“小染,我跟你妈都是党员,之前也自愿签署了死后捐赠遗体的协议书,你不要难过,就算你妈的心脏不救成佑,也会给其他人。”

傅颂庭端详病床上的妻子,傅染有些吃惊,“你们?”

“人死了还要这具身体做什么?烧掉后也不过是捧灰而已,如果能多救几个人,到底能不能入土为安又怎样?心灵能够安静才最重要。”

傅染走到床畔,耳内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仪器声,她看到原本是波形的线,陡然成为平直。

“妈!”

她声嘶力竭。

傅颂庭松开握住范娴的手,没多久,医生跟护士再次涌进房间,经过抢救后,宣布死亡。

傅颂庭两眼通红,他走到傅染身侧,“小染。”

话音未落,人却倒了下去。

“爸!”

这样的刺激,哪怕装得再坚强都禁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