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宝成日成日地将礼部的文书,佳人的名录兼之身家详载往天华宫里送。

我不敢怠慢,时时坐在案前看得天昏地暗,偶尔伏在案头睡去,醒来即见灯火悠悠,于闲止坐在桌案对面,手里握着书卷,淡淡道一声:“醒了?”

他面容沉静,好像月上仙人,叫人觉得犹在梦里。

天华宫与无衣殿隔得近,于闲止自住进了宫里,便常常过来,时而我得闲,亦会携了文书去寻他。

我与他在一起,并没有多少惊心动魄,许多时候,两个人各自在案头坐了,对着公文卷宗便是一天,偶或心有所感,便当做趣味,说与彼此听。

如斯安宁,恍恍然会错觉多年弹指而过,我与他已是白头夫妻。

回宫后,我没怎么瞧见二嫂,却与沈羽见了一面,也是在于闲止的无衣殿。

那日沈羽得空,过来找于闲止唠嗑,因他说的都是兵部的事,我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言语中得知慕央已从淮安回京,燕地有乱,朝廷要派将军往西镇守,二嫂请命离去,二哥却死活不准,两人便闹了个天翻地覆。

我却奇怪二嫂要离京,自可向大皇兄请命,何必在意二哥准不准。

于闲止便告诉我,说二皇兄已不再过问礼部的事,而是监管了兵部,是大权在握了。

沈羽打趣道:“皇上识人善用,将兵部与刑部交给朱焕看着,任小阿绿挑了礼部选妃的担子,余下三部又有丞相,右仆射这样的老臣子管着,倘若再由昌平公主掌权后宫,他这个皇帝,当真做得游刃有余。”

彼时我已被选妃立后的重责压得喘不过气,沈羽这么一说,我只听便觉得惶恐不已。

可他仿佛真长了一张乌鸦嘴,不日,刘成宝便携着一道圣旨和一块黄金玉印拜访天华宫来了。

玉印是凤印。

圣旨正式册封我为昌平长公主,且暂时保管凤印,执掌后宫,等选妃结束,才将凤印交予新任皇后。

我大皇兄即位后,因后宫没几个妃嫔,只授了颜贵人协理六宫之权,管得大都是宫女太监的琐事,而凤印自离妃去世后,已尘封多年。

圣旨一出,六宫哗然。

我当年害死离妃的流言又不胫而走,身处死地尚能绝处逢生重攀枝头,故而流言中的昌平长公主,在蛇蝎心肠四字后,又多了一个心机深重。

一时之间,六宫人人自危。

然而,紧随蜚短流长而来的,却是盛极的荣宠,更因我如今执掌六宫,这荣宠比之我还是父皇的掌上明珠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华宫从一个无人问津之处变作六宫重地,掌事的宫女,太监,臣子的夫人,后宫中但凡有一点名头的,甚至从来不问世事的静嫔都时来与我问安。

我身旁除了小三登与兰嘉,本只有两个不算贴身的宫女。而今人手不够使唤,便让小三登去内务府要人。内务府隔日便送来十来个,且据说还有人抢破头的往天华宫里挤,送银钱的有之,攀关系的有之,不敢找兰嘉,便在小三登面前说尽好话。

而当我的轿辇行过宫道,众人齐身跪地参拜,公主千岁千千岁,再不会视若无睹。

这就是深宫,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深宫。

我在冷宫里命悬一线时无人顾我死活,而今我晨起的枕上落了几丝发,都有人帮我数清楚。

大随明宗皇帝在世时,随国富强至极,万国来朝。

今日的天华宫亦堪比当时。

我下了禁令,除了每日清晨例行的问安,除了每月初一与十五,其余的时候,闭门谢客。

禁令设下的第二日,一直未曾来拜访的颜贵人便于清晨的问安时分来了。

这日静嫔身子不舒服没过来,天华宫中,便只有颜贵人与她身旁的一个太监。

大皇兄吩咐我执掌六宫以后,或多或少便架空了颜贵人协理之权。

她若因此不来拜访我,我倒不觉得什么,只她今日身旁的太监,我却是认得的。

太监姓佘名英,曾是内务府的总管。

我刚从冷宫出来,曾生了一场大病,小三登依照孙贵开的方子去拿药材,却被这个佘英拦下。他说,我被克扣了用度,药方上的药材内务府批不得。

小三登人好好地去,却鼻青脸肿地回来,浑身上下都是伤。

后来我病好了,听二哥说起这回事,才知当日小三登为了帮我拿到药材,曾跪下身求佘英,哪知佘英非但不允,还命旁的太监将他拳打脚踢地撵了出去。

万幸二哥从旁路过,这才将小三登救了出来。

二哥已是王爷,本不该管后宫之事,但他当时气急,强行革了佘英的职,且还命人将他处死。

这事后来被大哥晓得,盛怒之下,禁足二哥一月,而内务府总管一职便任其撤了,佘英苟活一命,后不知又在哪当值,如今看来,竟是攀上了颜贵人的高枝。

颜贵人与我叙了几句话,便道:“日前听内务府说,皇妹这里缺人手,可巧姐姐这有一个机灵的,当年还是内务府的总管,皇妹若不介意,便拿去使唤着。”

这竟是怕我彻底夺了她的权,要往我宫里安插人。

佘英应声便跟我跪下,拜福道:“奴才见过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拜完又抬起头,谄媚笑得讨好:“说来奴才还跟公主身旁的三登公公自幼玩得拢,这么多年,没少听公公提及公主的好。”

他一把年纪已是不惑之龄,小三登才与我同岁,他倒好意思提“自幼”。

我扫了小三登一眼,他垂眸不语。

佘英又与他道:“也就近两年没怎么见三登公公,公公的气色益发好了。”

小三登仍是没有应他。

宫内落针可闻,我捧了一盏茶在手中慢慢拨着,颜贵人干笑道:“皇妹您看,佘公公与三登公公认得,与您也认得,本就是…”

我不由笑起来,截住她的话:“这谁来着?”又问小三登:“你认得他?”

小三登仍垂着眸子,语气亦是轻的:“回公主,奴才不记得了。”

佘英傻了。

颜贵人的脸色亦变得十分难看。

我对一旁新来的宫女道:“回头去跟内务府打声招呼,不要将甚么猫猫狗狗的都往本公主宫里送,成甚么体统?纵是天华宫容得下这么多人,本公主气量甚小,多一个也容不下。”再与颜贵人笑道:“昌平就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当着贵人的面训斥下人,倒叫贵人见笑了。”

颜贵人面色发白,起身道:“皇妹哪里的话,皇妹宫务缠身,是姐姐来得不是时候。”

语罢,就要带着佘英告退。

她走至门口,我又唤了一声:“慢着。”

颜贵人回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我。

我走到她跟前,道:“皇妹不敢当,算起来,昌平不才,还略长颜贵人一岁,贵人从此便依着规矩,唤我一声长公主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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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妄言 07

天色转暗,颜贵人走了以后,我唤小三登将选妃的名录拿来。

他面上似有难色,依言做了,又立在我身旁发呆。

这年参选的秀女中,颇有几个令人满意的,可大皇兄言明不愿立身家太好的女子为后,故而挑挑拣拣下来,只余雁关老太守之女宁思,与翰林侍讲之女盛妍。

我一边拿朱笔在这二人的名上打了个圈,一边问道:“你这是怎了?”

那头半日没有声响。

我别过脸看他,小三登面色有些白,难以启齿的模样。

我道:“你若有话,便直说。”

他听了这话,似又犹疑一番,竟来我身前跪下,微微咬着下唇道:“公主,奴才有个不情之请。”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回与我施这样的大礼。

我搁下手里的名录,怔道:“是佘英之故?”

小三登摇头道:“佘英这样的人,奴才并不放在心上。”他一顿,又说,“公主,奴才晓得您素爱清净,如今的天华宫,却是宫人繁杂,可奴才仍想收一个人进来。”

我一愣,小三登竟在宫里有交情?

可我天华宫从来冷僻,并不见得他与谁走得近。

我道:“那便让他来。”

小三登愣道:“可、可公主不问问她是谁?”

我想了想,道:“我信你,便不必问了。”

隔一日,天华宫果真添了个新人。

新人是环翠,我回宫那天,为我引路的宫女。

兰嘉说,前一阵环翠被调去芳辞宫伺候今年的秀女,不知因什么事,得罪了芳辞宫主事的姑子,被打了十五大板,又被辇去了浣衣坊。

小三登约莫怜她孤苦,这才央我将她收进天华宫。

我倒记得她那张嘴,虽则机灵,但却太过直来直去了些,兰嘉说,环翠已在宫里呆了三两个年头了,不知怎么,竟没将规矩学好。

这日恰逢十五,依规矩,秀女妃嫔应来天华宫向我请安。

我大早起身,秀女还没来,二哥便到了。

他是授了大皇兄的命,叫他来瞧一瞧秀女,帮我把个关,可大哥私下却与我说了,倘若二哥能瞧上谁,便将那人赐给他。

二哥今日倒收拾得齐整,一身绀青大袖朝服,眉宇轩昂,却隐隐有愠色。

大约是我二嫂又做了什么不合他意的事,他抿了口茶,便与我数落起二嫂的不是,林林总总的,从日常的琐碎,一直说到兵部的大事。

未几,颜贵人与静嫔便带着新来的秀女到了。

天华宫本是我父皇为母后所建,宫深而辽广,如今百来个秀女于宫内向我问安,竟丝毫不见拥挤。

我依品级先与颜贵人与静嫔叙了话,再与三两个秀女说过。

与我说话的秀女,无一不受宠若惊,眼中的喜色,大约是瞧见了有朝一日飞升成凰的无上荣光。

可惜我手畔的名录上,两个圈了朱色的名字中,并没有她们。

盛妍垂着眸,一身湖纱素衣立在人群左后,裙摆巧夺天工地绣了三朵紫薇,温静娴雅。

宁思是雁关老太守之女,雁关战乱之地,老太守从前也是一名虎将,可生出的女儿却文静娇弱了些,她的衣裳与妆容比盛妍更素几分,人大约是病了,神色恍惚,脸色亦有点苍白。

眼前尽是国色天香,可二哥终究没想再挑一回王妃,公事公办的样子,就着我的选妃名录翻了翻,再酌情多看了盛妍与宁思两眼,待秀女走了,他抛下一句:“我瞧这两个不错,话不多,懂得收敛性情,大皇兄应当就喜欢这样的。”便也离开了。

今日天华宫当真稀客尽至。

秀女与二哥走后不久,于闲止便来了。

他已有几日没有过来,我因忙于选妃一事,亦抽不开身去寻他。

于闲止自宫外走来,顺手接过环翠奉上的热茶。

我正整理着选妃的名录,抬头看他一眼,道:“等等,我就来。”

他似乎愣了愣,才淡淡应了声:“好。”

我将今早的事宜一一记了,这才将名录收起,道:“我好了。”

于闲止“嗯”了一声,半晌才又问:“怎样了?”

我知他问的是选妃一事,便道:“遥遥百人,各自的身家与脾性都不同,我已尽力从中挑选好的,可人心隔肚皮,我终究没有十足把握。”

他似有思虑,没有应我。

我又道:“你再等等,我去换身衣裳,就随你过去。”

于闲止道:“随我过去?”

我道:“你上回不是说想要与我去沈羽处看阿青?”

我看他今日没带卷宗过来,还以为他打算今日就去。

于闲止皱了皱眉,片刻道:“不必了,沈羽住在宫外,去看阿青,又是一日舟车劳顿。”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你尽心就好,深宫之中,无论波云诡谲,抑或泰然安宁,终究是适者留存,你现如今操心太过,反而累了自己。”

我应道:“我明白,可这毕竟是大皇兄的终身大事。”

他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初冬时节,正午的艳阳并不刺眼,淡淡的杏色将整个宫楼染得古朴无华。

宫人们见于闲止来了,都径自退了出去。

他身上有初冬淡淡的雾气,将我带进他怀里时,我又听得他一叹:“从前我一直盼着你能长些心,如今你渐渐开始长心了,我又盼着你还是如从前一般没心没肺就好。”

这日小三登去礼部送文书了,兰嘉去了内务府,于闲止留下用膳,我只留了环翠一人在身旁伺候。

膳间,我零零碎碎与于闲止说起选秀一事,提及宁思与盛妍,便道:“这两人我觉得不错,也已问过大皇兄与淮王妃的意思,若不再出甚差错,三日后的大选,皇后便从这二人里挑罢。”

于闲止道:“你大皇兄倒是思虑周详,非但叫你来选后,还言明不要身家太好的。”

我知他意之所指。

大皇兄不要身家好的,不过是怕哪个人臣之女做了皇后,一时势力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