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三双眼充血,这心里的憋屈、自责、愧疚已经折磨了他几十个日夜,如今谢道年反而不给他白眼,竟在临走前耳提面命,他如何自处?

“嘭”地一声,谢道年都没反应过来,袁三已经跪在了他的面前,抬手拿了一个瓶子就往脑门上砸,“兄弟,今儿算我对不起你了。”

谢道年连忙检查他的伤势,还好,只是眉峰斜上方破了一个口子,“年纪一大把了,还使什么性子?”说完就开着车送他去了医院。

第二天,谢道年便踏上了去滨城的飞机。

从此以后,他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只是,在机场却遇见了一个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袁大哥通知我的,他说他没赶上去机场送你,叫我替他给你赔礼道歉。”麦嘉冲谢道年笑了笑。

谢道年这才觉得浑身倦意袭来,呵,谁说他只身一人呢?

“怎么了?不舒服?”麦嘉看见谢道年的神色,不由得紧张起来。

“没什么,坐飞机是这样的。”谢道年挡开了麦嘉伸过来的手,自己提着行李走在了前面,“麻烦你送我去酒店吧。”

麦嘉顿了一下,复又跟上他的步伐,“听说你这次来是长住,我就自作主张帮你找了一间房子,现在就带你去吧,看看合不合心意。”说完,已经干练地打开了车门,坐了进去。

谢道年有些诧异,原来他心目中那个有些天真带着点倔劲的女孩子已经长大了。

麦嘉是用了心思的,在二环处为谢道年选了一处房子,环境相对清雅,但胜在交通方便,而且最重要的是离谢道年已经开工的工程很近。

“谢谢。”原本有千言万语,可说出口的发现也只有这两个字才能代表心声。

“是我自作主张帮你选的,所以目前只是租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跟房东商量,他愿意出售。”

“恩,好的。”

麦嘉带他看了客厅,厨房,卫生间,还有阳台,走到卧室的时候,麦嘉打开衣柜,“担心你的衣服不够,我帮你准备了一些。要是不合意就跟我说一声,还没扯标签,可以去换的。”

“好了,嘉嘉,你已经给我很多惊喜了。”谢道年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用手捂着眉头。

“很累?”麦嘉走过去,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探上了他的额头。

谢道年却反握住了她的手,他闭上眼睛,轻轻把那双手从额头移到了唇角,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麦嘉突然愣住了,一动不动,从手背传来的温度让她感知到原来这么多年

过去了,他并非无动于衷。

或许手指间传来的温度尚不嫩解救彼此,谢道年终于伸出手将麦嘉揽进了怀里。

嘉嘉忍不住轻呼出声,这实在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谢道年。她认识的谢道年,只会对着旁人决绝,更加对自己决绝,何曾?他竟然做出了这样温柔的举动?

“嘉嘉,我好累。”他的声音从她的怀里闷闷地传出,抵达心脏,一阵尖锐的疼。

麦嘉觉得眼眶有些湿,却忍住不敢滴下来。她只呢从袁大哥偶尔的来电里听到端倪,但却不知这外表洒脱,看似淡定若常的男人竟脆弱至斯。

他把他的伤口藏起来,不给旁人看,也决计不给自己后退的理由,就这么捂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倔强地往前,往前,甚至连一个停顿也无。

这么多年,她爱慕他在前,一如既往,即使后来成了心照不宣的秘辛,即使心知肚明,他不会为她停下,哪怕只是一个转身,但她还是这么义无反顾。直到此时,麦嘉终于明白,她是真的爱眼前这个男人。

不只是年少冲动的狂热,而是细水长流的知己知彼。他是她在懵懂年少时,情动之初遇见的第一个人,后来,她在他的决绝里顿悟,再然后,他朝重逢,他又成了她的指明灯,那些不动声色的雪中送炭,那些溢于言表的宠溺,她看尽眼底,却深知他为自己竖起了一睹看不见的高墙,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而就在这一瞬间,她感知到了他的脆弱,他的恐惧,他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坚不可摧。他甚至远远不如常人,而自己,却出于一种异乎寻常的自觉,相信他,信任他,然后矢志不渝地认为,他能带给她安全。

时光仿佛停滞。阳光透过飘窗,洒了进来,两个相互依偎的人都无言无语,却仿佛千山已过。

谢道年终于在这一刻,承认了自己的贪心。

独自跋涉了那么久,原来停下来的理由其实简单到无法言表。麦嘉,是他的业,亦是他的解。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只希望回忆里,这拥抱的时间能再久,再久一点吧。

44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

——会。

——会一直找吗?

——会。

——会一直找到死吗?

——会。

——你撒谎。

为什么听故事之前一定要点沉香屑?为什么爱情总要在按摩床上被怀念?为什么我们在十八岁时迫切想有三十岁的倦怠?为什么我们在三十岁的时候开始捡拾流光片语?为什么我们明明知道答案却非要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迂回、曲折、翻来

覆去装饰欲望,粉饰太平?为什么我们总是错过然后遗憾然后接着错过?为什么我

们再也没才勇气面对面说出那此海誓山盟?

简单,清白,主语,谓语,宾语,我爱你。

从什么时候起,爱情早就面目全大旱。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战火离乱,没有一整个城市的倾覆来作爱情的背景。戚世之恋,个人轻历最大的兵荒马乱不外是幻灭,最惊心动魂的爱情故事也只能如此,黄碧云早说过了。我们想着日常洒扫,却不免怨:我们想着跌宕传奇,却从不敢。一打开门.灯又红酒正绿,你步步为营,

我见抛拆招,游戏需要技术,需要秘籍,需要纵观全局运筹帷握。

就好像现在的麦嘉与谢道年。

没有人再会开口,那么简单的三个字,他们只会说对不起,没关系,谢谢你,却再也不敢提那三个惊心动魄的字眼。是心照不宣,是心有旁碍,是心才余而力已

竭。

那是2004年的盛夏,这一年,麦嘉28岁。距离1998年的5月3日,她跟他竟认识了六年。六年的时间,爱早已不是一见倾心,再见携手,是华丽的转折,是逼仄的顿挫,是被时间演绎成一出漏洞百出的戏码,是繁华与哀凉的对峙,是盛世与寂寞的僵局,他们的爱,在那些真实的存在和虚妄的记忆之中,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也不会歃血为盟:今生今世。

这六年里,他们相遇过,错身过,放弃过,亦重逢过。巫山之上.细致密布,却只有那么一根,直直地穿越过生命线,烙印进心里。

六年前,那是对心扉的告白,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情深。六年后,她跟他,终于应了那句箴言:我们同梦,摒弃言辞;我们同语,无需暗示。

可,他们,却一年比一年更善用形容词,来为内心掩饰。

如同现在,麦嘉拿着电话,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见他一面。

他应该还在工地,或许在物色新的写间间,或许在家里?

那是为了什么事呢?

天气预报说今天39度,请注意身体?

工地的事情忙的怎样?

写字间找好没有?需不需要我帮忙?

她自问自答,发现对答了无生趣,为何就不能单刀直入,告诉他:我想你。

踌躇良久,麦嘉颓然地放下电话。

“麦琪,外面有人找。”索性,总有人来分散她的思绪。

麦琪是一个典故。是属于她跟谢道年之间为数不多的秘密一之。那一日,在夕阳西下的傍晚,他携一身尘埃奔赴滨城。第一次将她拥入怀里,然后在她的耳边呢

喃:“嘉嘉,你是麦琪的礼物。”

这是她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动人的一句情话。

或许,他只是出于感激,但在麦嘉听来却有着别致的理解。她竟破天荒任性了一次,将笔名改成了麦棋,呵,麦棋。

是否人一旦成熟,爱情就再也不能单刀直入,非要如此蜿蜒委婉,九曲十弯?见了人,转身回到办公室,总编已轻等在那里,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是的,我们

总有那么多旁枝末节的事情要忙活,忙着生活。忙着工作,忙到把爱当成了最旁枝

末节的事情。

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时,麦嘉已完全收敛神态,职场里没有性别,没有情意,她不得不的挺直了腰听这位突然坐在办公室里,一肚手欲言又止的总编要讲些什么。

“麦嘉,你来多久了?”

她不明所以,“大半年了。”

“知不知道当动我并非出于本意留你下来?”总编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浸淫此行若干年,从年轻时候的文学青年老成了如今的中年文艺愤怒青年。总的来说,或许这行的男人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气质。

麦嘉笑了笑,倒没有否认,洗耳恭听他的下文。

“总经理叫我留你,可没想到你的表现…”他吞了一口烟,故作的高深,然后才徐徐吐出烟霉,“很让我吃惊。”

麦嘉抬了头,直视总编的目光,“总编过英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夸你?”

麦嘉笑了笑,“如果不是,那我今天也不会在这里了。”

明明是狂妄至极的一句话,可总编却拍了一下桌手.大叫了一声好!

“我就喜欢你这性子。有话直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着得出你是一个人才,也很能干,是一个踏实做事的人同,平时也不会跟其他人拉帮结派的。”语说到这里,语速明显快了起来。

接下来才入了正题。

杂志社的组织构架,其实无外乎是投资方(董事会),然后是总编,按理说主管运营的总轻理该总编管辖,可在这里,总轻理无论对上对下都显示出了强势的控制力而总编却有被架空的危险,直接将其的职能压低到执行主编的级别。这个,是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情况。而今天,所谓的倾心交谈,说的无非是总经理如何干政,不在其位亦谋其政,谈语的核心则是让麦嘉站好队。

“张总这样的人,董事会是绝对容不下的,现在看他得意,不见得就能永远这么下去,欣赏的还是做事的人,而非靠拉关系就能混下去的人,这些,不需要我教你吧?”

话说到这份上了,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见麦嘉一直没有表态,总编不得不加重了筹码,“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已经提议董事会,到时候一通过,他只有走人的份儿。”

麦嘉正了正色,“廉大,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只是一个编辑,在面试之前我也不认识张总,投简历,然后面试,做的也只是采编的工作,跟张总负责的那部分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对我来说,影响不大。不管张总也好,王

总也好,我都会做好自已的本职工作。至于你担心的那些,我想您是多虑了。”

总编原本以为能听见一席热血的宣誓,没想到却换来这么寥寥几句不冷不热的回答,虽然话的意思是没错,可总觉碍自已似乎用力过猛。

可麦嘉的话里确实找不出半点毛病,难道是自已猜错了?

他挥了挥手,算是结束了谈话。

麦嘉走出办公室门口,心底暗自摇头。这半年下来,这杂志杜里的关系,她看得一清二楚,所谓的拉帮结派,不过是分以经营中心为首的总经理一派,以采编为主的总编一派,而总经理将发行、财务、行政、人事都渐渐搅在了手里,成就了本天独大的局面,而相反的,总编的实力却在渐渐薄弱,一方面毕竟只是文人出身,天生

少了算计这一根筋,发行、经营一窍不通,想管也无从管起。而自从采编被分离成

两个独立部门,一个部门主要负责非赢利性内容,一个部门负责专刊,所谓的专刊

就是和经营结合,通过做策划性选题和报道盈利的部门,而麦嘉所在的时尚部门,

一方面因为时尚卖场一直是经营主攻的方向,另一方面这一领域跟新闻、城市比起

来,属于油水部门,一个发布会来回机票,动辄上千的红包加品牌附赠的礼品,日

积月累早已是不菲的收入,所以划入专刊部门是理所应当的。所以虽然名义上仍属

于总编管辖和控制的范畴,但小到选题申报,大到经营收入,都是由经营中心说了

算。

总编着急了,拿离自已最近的有把握能煽动的部门下手,实在是在情理之中。可无论从手段还是能力,康总编都不是张总的对手,如会靠谈几句话就能说服人

心,是件多么幼稚的事情。

这场仗,还没打,已经输了。

可对于这些,麦嘉从来打算参与,即使张总早已不只一次地对她递出过橄榄枝,短短的半年的时间,她已经成为

时尚部门的实际负责人,虽然名义上只是责任编辑,可主编空缺,手下那几个人,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也算是对她委以重任了。

可经历过比这复杂若干倍的工作以后,麦嘉算是明白,这只是一份工作,何必要唱戏给人看?

蝼蚁竟血,想要适者生存,凭借的无外乎是八个字: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所以,至于他们谁输谁赢,于她又有干?

45

这场办公室的内斗还没见分晓,更大的一场风波已经来临,麦嘉刚准备去上班,行政部已打电话过来说,杂志社被查封,正在接受调查。

她呆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原本想找个同事问问究竟,刚膜到手机,铃声就响了。

“嘉嘉,听说你们杂志社被查封了?你现在在哪里?”谢道年的声音传来。

多奇怪,明明是彼此都放不下的两个人,明明在同一个城市,明明有着若干理由可以见面,可偏偏敌不动我不动,假若不提,还真以为对方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有出了事,才发现,原来那位离你最远的人其实就在你的身近,片刻未离。

麦嘉依旧是没来由地一阵心安,“你的消息比我还快。”

“我看的新闻。”谢道年听见她没事,语气也就松了下来。

“啊?上电视了?出了什么事?”麦嘉连忙打开电视。

“不是电视,是报纸,今天的商报。”谢道年这才知道麦嘉尚不知情。

“DM集团董事长步嫌行贿被逮捕了。现在DM的资产被都查封,等待检查,所以你们杂志社被查封,我是看了这条新闻才知道的。

“啊?”麦嘉吃惊不小,“你等一下,我出去买份报纸。”

还以为是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报道,结果不过只是在社会新闻那个版块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而已。

DM集团是一家大型的控股投资集团.主业是靠化工起家,后来渐次做大,开始了跨行业的收购,资产重组,旗下有多家资产控股公司。而杂志社只是DM集团若干

个投资顶目里微乎其微的小项目而已,毕竟对于一家杂志社而言,投资成本远远低

于重工行业。

这么大一家集团,原来祸福也只是在旦夕之间,报纸上的说的含蓄,也多半是跟政府施压有关,毕竟DM算是本省的龙头企业,这里面的水有多深谁也不知道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