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夫人的确是要疯了。现在她已经知道丈夫和两个儿子当初的计划是什么,也知道晚霞和长庚是去做什么了。甚至现在她都想明白了,沈家必定是捉住了晚霞和长庚,然后顶替这两人去传了假消息,才让倭人跟袁大将军自己打了起来,沈家反而渔翁得利。

可是她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沈家把证据都做好了。倘若她出来说,晚霞不是倭女探子,那她跟长庚可就成了风流韵事,岂不是要在二儿子头上扣一顶绿头巾,让他死了都不得安生吗?别以为她不知道,沈家闹出这个来,就是要让市井之中生出这样的流言来。他们这是在报复呢,报复当初玄儿让人散播沈云殊□□母婢的谣言一事。

沈家人可真狠哪,人死了都不肯放过。更可恨的是,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却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事事都要顺着沈家人的口气说,简直都要把她憋疯了!

“夫人——”一个小丫鬟喘着气跑进来,“圣旨,圣旨到了,皇上亲自给老爷写的字,知府大人陪着宫里的内侍来宣旨了呢!”

袁夫人微微抬了抬眼睛。她不想动的。丈夫和儿子都死了,皇上就是给袁家写上一本书,又有什么用呢?

“夫人——”大丫鬟绿萼硬着头皮上来劝,“还有大少奶奶肚里的小少爷呢…”

袁夫人死气沉沉的眼神终于活泛了一点,扶着绿萼的手站了起来:“叫外头那些人都给我安分些!谁再喧闹,就是对圣旨不敬,立刻打出去!”

内侍宣读的圣旨甚长,里头用一长串的话夸奖了袁家父子三人,这些袁夫人都没心情去听,甚至连皇帝亲手写的字都不感兴趣,只听见了圣旨里最后说,给袁家两个儿子各荫一个五品龙骑尉。这虽然是个虚衔,却是只要有儿子就可承的,也就是说,袁胜青和袁胜玄名下,只要有个儿子,什么都不做就是五品官儿!

这下,一并跪下来听旨的袁家族人,简直就像打了鸡血一般,顿时就嗡嗡嘤嘤起来——两房都各荫一个龙骑尉哪!哪怕是虚衔,有了这个,将来要出头就容易得多了。

这一下子,就算原来那些对袁家的家产并不动心的,也都有点儿想法了。皇上有这旨意,可见袁家并不会因为男丁都死光了就败落下去,若能过继到他家,将来必定还能入皇帝的眼——袁家顿时比之前又热闹了几分。

杭州城里因为这一道圣旨又热闹了三分的时候,沈家父子才刚刚空闲下来。军营之内总算收束完毕,可以送袁家父子的棺木回杭州了。

“沈叔,你这是做什么?”沈云殊看着刚进营帐的沈卓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不就是要说一下回杭州的事吗?沈卓这是做什么呢?

沈卓跪着不动。他也是一身的硬功夫,沈云殊又在钓鱼台一战中右臂中了一箭,这会儿使不上劲,居然拉不起他来:“沈叔,这是怎么了?”

“属下是来请罪的。”沈卓沉声道,“钓鱼台一事,属下有事一直瞒着将军和少将军。”

沈卓是沈文的心腹,听这姓氏就知道。他跟自己那些义子们一样,也是西北遗孤,十来岁上被沈家收养,就跟着沈文。虽说沈文并不将他们视为卖身之奴婢,但若是按世情来说,他们也都算是沈家家奴呢。

沈文没要他们写卖身文书,只当是自己属下。沈卓手里握着沈家的密探,素来在外头都是能自行决断的,要说有什么事不及告知沈文父子的,沈家父子也从不在意——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呢,战机转瞬即逝,若事事都要来报,黄瓜菜都要凉了。

可这次,沈卓说的是“瞒着”,且到了让他跪地请罪的地步,这恐怕就不是寻常小事了。沈大将军也不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是什么事?”钓鱼台这一仗,完全在他们计划之内,打得很顺利啊。

沈卓微微低头,道:“属下寻来的那名女探子,其实并未用上。”

有了司敬文提供的消息,他立刻就往青楼里去寻了一个长相身材都有晚霞有几分相似的妓子,替她赎了身出来。这妓子还有个妹妹陷在青楼之中,沈卓答应她若办成了此事就将她妹妹也赎出来,还替姐妹两个在西北立个女户。

这妓子胆子却也不算小,自己早深恨那风月场所里的日子,更不愿妹妹将来也要那般过活,便一口答应了。谁知,竟是没用上她。

“没用上?”沈大将军略有些惊讶,“这是为何?那这次的计划——”沈卓明明是着人送信,说一切都按计划行事了。如果这女子没用上,那这计划是怎么执行的?

沈卓沉声道:“那晚霞会倭语,凡往倭人处所送消息,皆是她口述。”而那个青楼里赎出来的女子,行为举止都可以□□,这倭语却是一时半时学不来的。

沈云殊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那究竟是谁去送的消息?”女子,要会倭语,除非晚霞肯倒戈——她真肯倒戈就不必死了——那就只能是…

“是大少奶奶。”沈卓垂下眼睛,“属下该死。是属下求了大少奶奶顶替晚霞前去与倭人接头的。”

帐篷里一阵死寂。沈大将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最终还是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怎么是她…”

沈卓垂头道:“是属下逾越了。当时情况紧急,属下只能请见大少奶奶,然后…大少奶奶答允——”

沈云殊打断了他的话:“她自然只能答允。”不然让许氏说什么,说她怕死不肯去吗?

沈卓头垂得更低:“是属下无能,才让大少奶奶以身犯险…”

沈云殊摇了摇头:“不是无能…”谁也没料到晚霞居然学了倭语,实在是袁胜玄这厮心机太深,不光沈卓没有料到,就连他也半点没想到。

所以,在这一点上并不怪沈卓,沈云殊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倘若许氏不是许家女,卓叔会让她去吗?”

沈卓默然良久,低声道:“是属下的错。”

沈大将军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啊——”

倘若沈云殊娶的不是许家这个以庶充嫡的女子,而是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沈卓断然不敢让她去冒险,哪怕机会难得而只有大少奶奶能说倭语,沈卓怕是也不敢如此自作主张的。

沈云殊脸色阴沉:“我早说过,她既嫁进来,就是我的妻子!”当然这件事细说起来,可能还没有她被樱木等人劫持那么危险,但,那次是她自己不幸遇到了祸事,这次却是她为了沈家自己踏入险地。若要说得再诛心一些,她是被沈家人送入了险地。

你说沈卓这件事做得对不对呢?就是沈云殊自己,也不能说沈卓就做错了。

一则,这件事其实并不十分危险。晚霞既未曾让那些倭人见过面容,只凭手臂上一个纹章相认,且又只传过一次话,许碧被识破的机会就少得多。

二则,这委实是最好的机会。尤其是晚霞这一死,逼得沈家非把握住这机会不可,否则一旦被袁家发现,后面的事就更无法预料了。那时候,整个沈家反而会更危险些。

可是,袁胜玄能不把一个通房放在心上,随意就叫她往那些倭人群里去,沈云殊却不能!他倒不至于觉得许碧被那些倭人看看手臂就失了贞洁,可无论如何,他的妻子也不该随便就让人看了手臂去。这非关贞洁,而在于许碧自己会不会心中存了些别的念头。

但,倘若许碧不是许家塞过来的庶女呢?倘若她是正经礼聘过来的呢?那沈卓会这么做吗?

沈云殊只要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他已经这般抬举许碧,可现在看来,仍旧不够。

“爹,我此生就娶她一个了!”

“啊?”沈大将军没料到儿子会忽然冒出这么句话来,不由一怔。说这个什么意思啊?难道谁还要他休妻再娶吗?

沈云殊冷冷地道:“我是说,我此生只娶她一人,不但绝不纳妾,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绝不续弦!”

沈卓浑身一颤。沈云殊说的虽然是以后,可言下之意他听得明白,倘若这次许碧被那些倭人识破,真出了什么事,沈云殊这辈子就宁愿断了香火。

到了那时候,他可就真成了罪人了!

如果说沈卓来请罪的时候主要是对许碧有一丝愧疚之意的话,那他这会儿就有些后怕了。要是因为他,让沈云殊的香火都断了,那…

“属下实在是糊涂!”

沈云殊摇摇头:“若说此事,罪过在我。我身为男子,无能庇护妻子,令她身涉险境,乃我之过。”

沈卓脸上火辣辣的,却听沈云殊续道:“至于卓叔,你所思所想,皆是为了我和父亲,于我这里,卓叔并没半分错处的,实在不必来我这里请罪。”说罢,转身出去了。

沈大将军长叹了一声,亲自过来扶沈卓:“起来吧。这事儿——唉!”真是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

“此事都是我办事不力,倒累得少将军——”

沈大将军摇了摇头:“阿卓啊,你还是没听明白殊儿的意思…”沈云殊说的是,在他这里,沈卓没有错处,可并没说在别处沈卓也没有错。又或者说,沈卓请罪,找错了人。

许碧万没想到,她会看见沈卓给她下跪。

怎么嫁进沈家来的,她比谁都清楚。沈家冲喜这出戏固然有点不厚道,可许家干的那以庶充嫡的事儿更着实的不地道,换了她是沈家人,她也不高兴——这不就是认准了沈云殊好不了,不肯把心爱的女儿嫁过来守寡吗?

她都不高兴,似沈卓这些对沈家忠心耿耿,能为了沈云殊不要命的人,那还会高兴?还会待见她吗?

答案可想而知。

所以,许碧也没想过她一朝做了沈少奶奶,沈家的人就立刻真把她当个正经少奶奶看了,只要沈云殊对她是真心,以后日子还长,她有的是时间呢。

沈卓提出让她冒充晚霞,这里头有些东西她有所感觉,但是没去深想。想明白了有什么意思呢?难道在那种时候,她不答应吗?

她当然是要答应的。沈云殊在前头搏命,她在后头冒的险跟他比起来差得可太远了。而且这事儿若是做成了,得益的是整个沈家。相反的,若是错过这次机会,被袁家反过来掌握主动,将来沈大将军父子两个倘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既然无论从利益还是感情上来说她都得做这件事,那有些东西又何必想得太清楚?所以许碧做完就把这事扔到脑后去了,甚至就没想着短时间内再见到沈卓。

谁知今日她在沈云婷房里跟她和连玉翘一起做针线呢——沈云婷这亲事虽还未过明路,但其实已经等于定下来了,自然得做几样针线好孝敬公婆——听说沈云殊回来了,忙忙往自己院子里赶,却迎头就先得了沈卓这一跪。

“沈叔这是做什么呢?”

“属下前次唐突,触犯了少奶奶,特来请罪。”沈卓这一跪并没什么不情愿。当时许碧答应前去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这位少奶奶的确难得,不该再因许家悔婚之事计较她了。如今被沈云殊这么一说,更是觉得愧疚,这一跪也是心悦诚服的。

“沈叔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这样我可不敢当。”许碧既没打算真的怨怪沈卓,这时候又怎么可能问什么罪,连忙上去扶他。

沈卓却并不起来,沉声道:“属下糊涂,还是经大少爷点破,才知晓自己错在何处。大少奶奶谅我,是因大少奶奶宽宏,我却不能不知错。”说着,竟是打算磕下头去。

沈卓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许碧又不是个记仇的人,前头那点子疙瘩早就没了,死拽着他不让他弯腰:“九炼,还不赶紧过来帮我把沈叔扶起来呢!不然一会儿我跟大少爷说,打你板子!”

九炼平白无故又险些得了一顿板子,苦着脸过来扶了沈卓,一边劝着一边往外头去了。妈呀,他这是烧错了什么香啊,刚才大少爷一见他就拉着脸,这会儿少奶奶又要给他板子,得,看来这一顿板子,他是逃不过了。

☆、第104章 回家

沈卓能来赔罪, 许碧只要稍微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算沈卓不提沈云殊,许碧也能明白,若是早觉得对不住她, 也不必等到这会儿才赔罪了。

她抬头看去, 沈云殊就站在不远处。这些日子不见, 他倒好像又瘦了一些,脸上的线条愈发地清晰分明,如同刀子雕刻出来的一般。只是明明听见了沈卓请罪,他脸上却并没有半点邀功得意的意思, 倒是眼神里满是愧疚之意。

虽然沈云殊一句话都没说,但许碧却是不知怎么的, 偏偏就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意思,也不管丫鬟们就在身边,提起裙子飞奔过去:“你回来了?是不是又受伤了?”

沈云殊只觉得胸口千万句话在涌动, 却不知如何是出口。伸开两臂接住了许碧, 最终也只得一句话:“让你受委屈了…”

“是让我担心了。”许碧纠正他,“夫妻一体,你在外头打拼,我当然也想做一点事。”

沈云殊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臂:“可——不该让你涉险。”

“也没有多么危险。”许碧笑了笑, “其实沈叔他们都在暗处保护我。”沈卓虽然让她去做了这件事,但她敢肯定, 倘若当时那些人识破了她,那沈卓等人就是拼了性命也会救她的,虽然说——是不是能救得了不太好说, 但她当时虽然紧张,却还真的没有特别害怕。

“沈叔…”沈云殊只觉难以启口。沈卓这半辈子都在沈家效力,忠心耿耿,他真的不能说得更多了,但若要劝说许碧不要介意,他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立场。说来说去,还是他不曾料敌于先,倘若当初早些寻几个女探子来学习倭语,也就不必许碧以身试险了。

“哎呀——”许碧把人往房里拉,“别说那么多了,你看沈叔都来道歉了,我难道还要不依不饶吗?来来来,让我看看你的伤。九炼这家伙总是不说实话,这次又跟我说你只是受了轻伤。我看看,要是他又骗我,非打他几板子不可!”

“啊嚏!”刚扶着沈卓走出不远的九炼猛地打了个喷嚏,悲摧地揉了揉鼻子,这又是谁念叨他啊?该不会少奶奶或大少爷又想起来什么要打他板子了吧?

尽管担心着自己的屁股,还得先顾着义父:“义父,那个,大少爷——”是大少爷生气了吧?唉,他就说义父不应该这么做的,但那个时候,也确实没别的办法了。

沈卓叹了口气:“是义父的错。大少爷并没责罚我,只是——我冒犯的是大少奶奶…”

九炼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会儿又心疼起沈卓来了,想了一会儿小声道:“义父,大少奶奶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义父今日请过罪了,大少奶奶不会再计较的。”

沈卓笑了笑:“义父知道了。你好生跟着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别淘气挨板子。”

九炼的脸唰地就垮了下来:“义父,我才没有淘气!”他都多大了,哪里还会淘气!问题是他的板子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三不五时的就有人吆喝要打他,还好最后也只是喊一喊,板子到底没有落到屁股上。

这义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尚未跨出二门,就见前头香姨娘匆匆走了过来,一见沈卓忙上下打量了几眼:“四哥,这是怎么了?”

香姨娘从前在连氏夫人身边做丫鬟的时候,曾跟沈卓叙起身世,两人原来是同乡,都是因北狄侵边才成了孤儿的。同病相怜,一个是丫鬟,一个是侍卫,彼此倒照应起来。沈卓兄弟中间排名第四,香姨娘就管他叫一声四哥,平日里多有给他缝连补缀,沈卓从外头回来,则会给她带些花线蜜饯之类。

只是后来连氏夫人过世,香姨娘做了沈大将军的妾室,为了避嫌两人便甚少见面,偶尔在沈大将军的书房那里碰上,也不像从前一般兄妹相称,故而这一声四哥倒是久违了。

虽说是久违,沈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反是被香姨娘问了个没头没脑,疑惑道:“什么怎么了?”

香姨娘走得气喘吁吁的,道:“我听说四哥一回来,就去向大少奶奶请罪了?可是四哥有什么地方惹恼了大少奶奶?”

沈卓一个大男人,平素是不进二门的,这回跟着沈云殊进来,还直进了他的院子,也不曾避人就向许碧下了一跪,可不是片刻之间就传得满府皆知了。

沈卓倒并不在意,点头道:“的确是冒犯了大少奶奶,方才去请了罪。”

香姨娘大吃一惊道:“四哥在外头做事,有什么地方会冒犯大少奶奶?再说——四哥是跟着老爷多年的人,连大少爷都要叫一声沈叔,便是有什么不是的地方…也不该这样下四哥的面子呢。”

虽然没有主语,但谁也能听出“也不该”的人是谁。沈卓摆了摆手道:“你不晓得,的确是我做错了,请罪也是应该的。”

香姨娘眼圈就有点红了:“这是怎么的…四哥是办老了事的,怎么就做错了?何况外头的事,便错了也有老爷和大少爷呢,怎么还要给大少奶奶请罪?便是要请罪,又何苦在人前——如今府里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这,这也太委屈四哥了,难道大少爷也肯就看着,叫四哥受这样的折辱…”

沈卓倒是没在意香姨娘说的人前丢脸之事。那军营之中,管你是什么人,若真违了军令,拉出来就在辕门打军棍,还就是要示众呢。似他这样,也不过就是当着几个丫鬟的面下了一跪,其实算不得什么。他素来奉行知过则改,若是明明自己有过错还要遮遮掩掩,这岂是认错的态度?

不过香姨娘自然也是为他好才这样抱屈,沈卓便放缓了声音道:“其实并没什么。此事你不必管,就叫人传几日也就无事了。”

香姨娘抹着眼泪道:“我就是替四哥觉得委屈…多大的事呢,大少爷素来也是敬重四哥的,莫不是听了什么人的话,才委屈了四哥…”

沈卓正色道:“此事你不知晓,莫要胡乱猜疑。大少爷并不曾委屈我,实是我对大少奶奶不够敬重,赔罪也是应该的。若是有人因此传大少奶奶的不是,你听见了就该罚他,岂有下人胡乱议论少奶奶的道理?”

香姨娘咬了咬嘴唇,收了眼泪道:“我只是不信四哥是这样失礼的人。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四哥与我说说,若真有误会,我也去少奶奶面前给四哥分解分解,免得一家子闹得不快。”

沈卓笑道:“这是外头的事,说了怕要吓着你。你只管放心,我既已请过罪,自然就没事了。”他一个成年男子不好在二门里再停留,又安慰了香姨娘几句便抬脚走了。

香姨娘捏着帕子望着沈卓的背影。她听说了沈卓来向许碧赔罪的事儿,就琢磨着只怕跟那天晚上紫电闹出来的那一场有关,是以想从沈卓口中打听一二。谁知沈卓嘴这样紧,什么也没露出来。

但,沈卓越是这般口风紧,便证明许碧那几日的确不在房中,而是去办“外头的事”了。一个后宅女子,却能去办外头的事,这可是稀罕事了。如香姨娘这般,能管管沈大将军前头书房的来往账目,已然算是很不错的,可至今,别说是她,就是沈夫人,也不过出去就是到别人家的后宅,仍旧是些女眷来往罢了。

若是女眷来往,许碧又何必装病出去,且一去就是好几日?更用不着沈卓来向她请罪——沈卓那是管着外头大事的,跟后宅女眷从来不打交道。

香姨娘越想越是暗暗心惊。难怪许氏能做主沈云婷的亲事,不知不觉的,她竟是将手都伸到外头去了。

一想到沈云婷的亲事,香姨娘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她这么些年做小伏低,还处处压着沈云婷,不就是为的叫她议亲的时候多得些照顾,能定一门好亲事吗?

女子嫁人如同二次投胎,这头一回单看天意,只有第二回是可人为的。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处心积虑了十余年,最后却叫她只得了那么个夫婿,岂不是把她当娘的这颗心扔在地上用脚踏、用车碾吗?

亏得沈云婷还傻兮兮的欢喜,还跟她说梅大公子性情宽厚体贴,说她嫁过去之后日子定然平顺。这傻丫头,梅大公子什么样儿,她如何知道?还不都是听许氏说的?

许氏自以为去过花园子,见过梅家两位公子一回,就能这般哄她的女儿。偏偏不但大少爷听她的,就连老爷都——老爷又哪里见过梅大公子呢!

绕来绕去,她女儿的亲事,竟落在了许氏手上。可是她哪里得罪过许氏呢?说是以前管着大少爷的产业,大少爷一句话她也交了,且那些账目都清楚明白,她是从没有贪过一两银子的。就是许氏去那茶山查账,心里也该明白的。

除此之外,她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说,是她挑唆连玉翘的事儿,被许氏发现了?

时至今日,香姨娘着实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起那等心思。可那事儿最终不也没成不是,许氏何苦就揪住不放?更何况,她若心中不忿,只管冲着她来,拿捏婷姐儿算什么呢?那可是婷姐儿一辈子的终身大事,许氏怎就下得去手?亏婷姐儿还天天嫂子长嫂子短的,只跟她亲热!

香姨娘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望向沈云殊院子的方向,恨不得能冲进去问一声沈云殊。许氏是个外人,他却与沈云婷是亲兄妹,为了许氏一句话,竟连亲妹妹的前程也不放在心上了吗?

但她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大少爷和少奶奶在房里说话,哪里是她一个姨娘该去打扰的。沈云婷的亲事还没过明路,或许还有办法可想。只是许氏——她曾在林婆子那里打听过,许氏在娘家的时候唯唯喏喏,连门都不大敢出,最是个无能的,怎么到了沈家就这样千伶百俐的起来了?香姨娘实在是想不明白。

香姨娘在这里怨怪许碧,许碧也正好在跟沈云殊讲香姨娘的事儿。

自沈云殊年后往军营里去,这一晃又是一个多月两人没见了,彼此都有些事要说。许碧检查完了沈云殊身上的伤,发现确实只是皮肉之伤,这才熄了要打九炼板子的心思,又问当时海战的场面。

其实这次一切都如沈家的计划。袁氏父子与倭人都错认了对方的灯光,两边架起炮来很是轰了一回,直到天色将明才发现不对。

只是为时已晚,两边都伤了元气。沈云殊率了精锐乘船,直插阵中。他升了都司,手下能领一千余人。这一千多人,以从西北带来的五百沈家军为基础,另自本地水军中又挑出了一千人。

这些人皆是在袁氏军中不得意的,更有些也知晓袁氏父子养寇之事,只是无处告发。沈云殊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他们慢慢拢到手中,有些精于水性功夫娴熟,有些却是高明的炮手或出色的舵手,总之是各有所长。闯入袁氏船队之中,远者炮轰,近者箭射,趁着海上雾气未散,彻底把袁家水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倭人那边,则是沈大将军领兵。这是战倭,自是更不用思虑太多,人人奋勇。等到日升雾散,除了几艘破烂的倭船勉强逃走,海面上竟剩不下一艘完整的船了。

自然,沈云殊又做先锋,免不了有惊险之处,只是他自不肯说出来,只管讲如何打得倭人落花流水罢了。

许碧明白他的意思,横竖沈云殊确实没受重伤,她也就不提,只管津津有味地听了,也跟他讲起自己这边的事。

先自然是要讲如何去倭人处送假消息。她也不讲那些倭人如何粗野可怕,只管讲自己如何连番威胁长庚等事,博沈云殊一笑,便说起了紫电:“…我想着,实在不能留她在院子里了,就交给了九炼处置。”

沈云殊还不知道这个呢,闻言顿时冷笑起来:“原想着她老实些,到底也是伺候了几年,给她找个殷实人家,再陪一份嫁妆送出去,圆了大家的脸面。”继母给的丫鬟,有这样体面的归宿,大家也都好看。

“没想到居然是个吃里爬外的。你不必管,我来处置!”这比青霜还可恶,同样是不能留了,“若是缺了人,我叫外头给你挑几个可靠的进来。”

有沈云殊处置,许碧就更乐得不管了,转头说起沈云婷的亲事来:“这会儿仗也打得差不多,云婷的事儿也该办起来了吧?我想,公中的嫁妆,姨娘多半又要守着嫡庶的规矩不肯多要,只是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何况咱家以前还没嫁过女儿呢,也没规定过什么嫡庶的份例。若是姨娘不肯叫太扎眼了,就实惠些,什么家具衣料的倒不必置办太多,也不好往岭南运呢,多贴补些银子倒是真的。”

沈云殊沉吟了一下,道:“梅先生的意思,明年梅若坚是要下场的,必往京城里去。而且,梅娘子带着幼子幼女也应召进京了…”

“是准备在京城定居吗?”许碧一听就明白了,“梅先生是不是打算去京城成亲?还是先成了亲再去京城?这倒是比岭南要近得多了。”

“这还要先看看在军中教授倭语的事儿办得如何了。”沈云殊软玉温香在侧,不免有些心猿意马,虽然是自己妹妹的亲事,也有点儿心不在焉,“其实怎样都无妨,婷儿年纪也不大呢…”

“说到这个,我倒觉得,姨娘似乎对这门亲事不很喜欢…”许碧并不打算说出香姨娘在紫电闹事那晚做的事儿来,一则她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二则香姨娘对沈云殊来说,其实是分担了一部分母亲的责任的,并不适合对他说香姨娘的坏话。

“之前姨娘来问过我,我也说了梅大公子的好处,可姨娘有时候往婷儿那里去,我听着那意思,是不大喜欢。”许碧沉吟了一下,“事关自己女儿,所谓关心则乱,说不得姨娘有些想左了。我说的话,姨娘未必听得进去,不如你捡个时候,跟她好生分说分说。不然,若姨娘心里总这么别扭着,婷儿这亲成得也不踏实。”

那天晚上之后,她仔细思索过香姨娘近来的行为,把远远近近的一些事儿都串了起来。有些事,不细想或许没什么,但细细分析就会发现许多从前未曾发现的东西。比如说,想让连玉翘给沈云殊做妾的,似乎就不止沈夫人一个,香姨娘跟连玉翘说过的一些话,其实也颇有几分煽动的嫌疑。

这其实有些古怪。许碧还记得她刚进门的时候,香姨娘对她着实不错,那也绝不是做假的。可如今又这样,刨开这个时代女子思维的限制不算,许碧觉得,香姨娘对她的态度的的确确是有所转变的,绝不是她的错觉。

可是原因何在呢?许碧琢磨了很久,也只能想到沈云婷的亲事上。虽然游说连玉翘做妾尚在沈云婷说亲之前,但除此之外,许碧真想不出理由来了。

鉴于香姨娘在沈云殊心中的地位,许碧并不想跟香姨娘闹什么矛盾,索性让沈云殊去跟香姨娘谈。想来只要香姨娘能晓得梅若明的好处,这心结也应该解开了罢?

沈云殊不觉皱了皱眉:“姨娘也是,若是梅大公子不好,我和父亲怎么肯答应呢?”

“大约还是觉得梅大公子年纪略大了些,前头又娶过妻室。”许碧含糊地道,“你们男人家心粗,不晓得这做娘的难免要想得多。何况将来嫁了又不在眼前过日子,怕是要离得远,姨娘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你细细的与姨娘说说,你和父亲看中了梅大公子什么好处,姨娘若是明白了,自然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