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安说:“你觉得陛下是不是个勤政爱民的明君?”

赵崇昭点点头。

谢则安说:“换句话说,江山社稷之于陛下,就像公主之于殿下。平时像眼珠子一样爱护着的东西,有人想把它弄坏,你说气人不气人?”

赵崇昭沉默下来。

谢则安说:“陛下对殿下你疾言厉色,是因为见识过盲信道家给大庆带来的厄难。”他顿了顿,看着赵崇昭说,“那是什么样的厄难,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当时皇室中披甲上阵者不计其数,战后皇室青壮死伤过半,殿下难道不知道?”

赵崇昭说:“我不太喜欢看那时候的宗卷,只看过几行。”他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确实不是很了解。”

谢则安说:“就是因为这个。殿下,陛下生气不是因为你私自离京,也不是因为你不关心民生教化,而是因为失望。”

赵崇昭又想到赵英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浇得他透心凉的一眼。

自那以后他去求见就再也没见着了。

赵崇昭觉得委屈得很,压根想不出该怎么做才对,只能耷拉着脑袋认真求教:“那我该怎么办?”

谢则安说:“殿下应该自己想。”他瞅了赵崇昭一眼,“我才十岁呢,这么要紧的事儿我能想出什么办法?”

赵崇昭:“…”

现在才来提自己只有十岁,会不会晚了点?

赵崇昭说:“行,我回去问问别人。”

谢则安送赵崇昭出门。

赵崇昭缓步迈到门边,正准备跨过门槛,突然顿住了。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过头对谢则安说:“三郎说得对,我应该自己想。”

谢则安没有说话,静静地回视。

赵崇昭说:“我叫太傅每天多给我讲半个时辰,不讲别的,就讲那时候的事儿。”说完他安静了一小会儿,又拿出了另一个主意,“我会多去拜访老宗正,老宗正历经三朝,什么都晓得。”

谢则安夸道:“殿下英明。”

赵崇昭喜滋滋地说:“那就这么决定了!不过这样我就没时间出宫玩儿了,三郎,等我得了空再来找你。”

谢则安前脚刚送走赵崇昭,后脚就迎来了另一个久违的朋友:燕冲。

燕冲早就到了,一直杵在屋顶上听谢则安和赵崇昭对话。

赵崇昭一走,燕冲翻身稳稳地落地,瞧着谢则安说:“三郎啊三郎,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谢则安一听就明白燕冲刚才一直在旁听。

谢则安说:“这是公主殿下交待的事来着,公主殿下说太子殿下找了几个不靠谱的家伙讨主意,想去一堆人精里扯那些错漏百出的谎。公主让我忽悠太子殿下两句劝他打消这种蠢想法,我才壮着胆子忽悠了两句,”他摸着下巴,“燕大哥你也被唬到了吗?”

燕冲:“…”

燕冲说:“你悠着点,你这家伙不仅碰上了太子殿下还见着了公主殿下,在陛下心里肯定已经记上号,你的一举一动说不定已经有人盯着了。”

谢则安被燕冲说得有些惴惴:“陛下应该没那么有空吧?”

燕冲说:“那可不一定,如果太子殿下没想通还好,要是他真想通了,还改了,那你算是误打误撞立了件大功。”

谢则安说:“怎么算都是公主殿下的大功。”

燕冲说:“你以为公主为什么不自己提点太子殿下,反而要借你的口来说?”

谢则安:“…”

那是因为他嘴贱欺负人小女娃儿,害人家不敢再为她哥操碎心。

燕冲却有不一样的判断:“公主肯定已经知道你和太子殿下走了一路的事,以公主的聪慧,哪会想不出太子殿下突然变得勤快看书的原因——三郎你是路上唯一的变数。”他瞧着谢则安,“三郎,你有张能说动人的嘴。”

谢则安一点都不谦虚:“那当然。”

燕冲觉得自己的拳头又有点痒了。

燕冲说:“太子殿下虽然疼爱公主,但并不是言听计从。事实上太子殿下非常执拗,能让他把话听进去的人少之又少。你要是一劝就灵的话,能不被盯上吗?”

谢则安淡笑着说:“能有用处是好事。”

燕冲点了点头:“能有用处确实是好事,”说完他转了话题,“我都亲自上门来了,你总该坦白点什么吧?”

谢则安说:“燕大哥想知道什么?”

燕冲说:“想知道你一直不提的‘寻亲’。你到京城都小半个月了,钱赚了不少,寻亲的事却一直没动静,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谢则安说:“燕大哥你还真猜对了。”

燕冲没想到谢则安回答得这么爽快,反倒不相信了:“你小子这回怎么这么老实?”

谢则安乖巧地说:“我一向老实。”

燕冲一下子没忍住,抬手可着劲拍了谢则安脑袋瓜一掌。

谢则安悲愤捂头。

燕冲说:“什么难处,说来听听。”

谢则安幽幽地看着他:“被燕大哥你打忘了。”

燕冲说:“我再打一下你就记起来了。”

谢则安:“…”

谢则安问:“燕大哥你怕权贵吗?”

燕冲说:“怕,怎么不怕,不过一般权贵我还惹得起。”

谢则安不说话了,幽幽叹气。

燕冲揉拳头:“你小子是不是又皮痒了?”

谢则安说:“我的难处正好和不一般的权贵有关。”

燕冲面色沉凝:“你说真的?”

谢则安说:“真的,”他提醒了一句,“我姓谢。”

权贵,寻亲,难题。

最重要的是,姓谢。

潼川谢家是世家大族,要数出京城姓谢的人并不难,可要在前面加上“不一般”,那就很少了。再回想一下刚见面时谢则安母子三人的穷困,不难想出这中间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女人孤身带着两个孩子进京“寻亲”,能是什么样的故事?

能和这种故事对上号的人又少了一大半。

燕冲几乎是一下子就想到了最可能的人:谢谦。

燕冲盯着谢则安直看。

谢则安摸不清燕冲的心思,只能说:“燕大哥你可以当不知道,以后不用再来。”

燕冲没理会谢则安的话,反倒追问:“你是怎么想的?”

谢则坦然相告:“没怎么想,反正我不急,先看看他为什么让阿娘带我进京再说。”

燕冲说:“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则安既不应和,也不反驳。

燕冲说:“你准备怎么做?”

谢则安说:“我准备卖酒。”

燕冲不耻下问:“卖酒?”

谢则安说:“我让张大哥帮忙搞了种酒,特别烈。当然,才小半个月时间实在太赶了,只能借现成的酒把新酒搞出来,要是我自己全程跟进的话,肯定能酿出更好的酒。”

燕冲还是不明白:“这酒和谢谦有什么关系?”

谢则安说:“听说长公主好酒。”他淡笑,“我这酒不给外带,只能当场喝。”

燕冲说:“你想见长公主?”

谢则安点点头。

燕冲问:“为什么?”

谢则安说:“我总要见一见才知道长公主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燕冲说:“都说长公主刁钻善妒,你不怕?”

谢则安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燕冲说:“那等你见完了我再来找你,烈酒我也喜欢,到时你得给我多留点。”

谢则安一笑:“一言为定!”

第13章

赵崇昭最近很高兴,在他坚持不懈地努力之下,赵英终于肯召见他了。

赵崇昭心里那叫一个欢喜。

即使赵英根本没给他好脸色看,赵崇昭还是傻乐了很久。

回到东宫后赵崇昭找来张大德:“最近有没什么有趣的事儿?”

张大德说:“有趣的事儿确实有,殿下,小的兄长开了家新酒楼,叫金玉楼。”

赵崇昭挑挑眉。

他睨了张大德一眼:“小德子,你也学会假公济私了?”

张大德赶紧说:“殿下误会了,小的要说的趣事和金玉楼有关,所以才提起它!”

赵崇昭抬抬下巴,示意张大德接着往下说。

张大德说:“长孙将军和国舅爷在金玉楼打架了,听说差点把金玉楼都给砸了!”

赵崇昭来了兴致:“长孙将军就算了,舅舅怎么会和人打架?”印象中母亲的哥哥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从不与人相争。

张大德说:“因为金玉楼出了种叫烧春的酒,他们都喜欢得很,可金玉楼一天只卖二十杯,还不许带走,只能当场喝!偏偏这酒特别好喝,每天刚开始卖就有人守着了,而且守着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赵崇昭说:“这倒是有趣,你这兄长是个有主意的人。”

张大德说:“这哪能是我阿兄的主意,是——”

赵崇昭两眼一亮:“是三郎的主意对吧?这段时间都没空出宫,走,我们去找三郎!”

赵崇昭领着张大德风风火火地前往谢则安家。

谢则安已经把相邻的两处宅院都买了下来,隔成前院和后院。他到人牙子那儿买了几个长随,专门负责看照家宅,小小的宅院倒是比上一回更有人气了。

短短几天,整个院子的面貌看起来焕然一新。

谢则安正在院子前的空地上教一群小萝卜头练拳,明明自个儿还是个半大小孩,居然摆出“老教头”的架势板着脸站在那儿训人。

赵崇昭迈步上去,喊道:“三郎!”

谢则安回过头,受宠若惊地见礼:“殿下来了!”

赵崇昭说:“你可真有闲心。”

谢则安说:“殿下见笑了,看书看得有点乏,出来活动一下筋骨而已。”

赵崇昭点点头,高兴地直奔主题:“三郎,那个金玉楼又是你弄出来的?”

谢则安说:“肯定是大德又瞎说吧?我哪有那个本钱,是张大哥搞的。”

赵崇昭笃定地说:“主意是你出的。”

谢则安耐心解释:“那边是家老店,本来也是卖酒食的,只不过老东家病逝后兄弟相争,弄得好好的一家店没几天就开不下去了。张大哥早就把它盘了下来,我进京时都已经翻修好准备开业了,我也只是出几个小点子锦上添花而已。”

赵崇昭才不管这么多,兴致勃勃地说:“走,带我去瞧瞧。”

赵崇昭说:“小德子这个兄长挺有能耐的。”

谢则安当然是笑着应和。

三人很快抵达金玉楼。

金玉楼临水而建,四面开着又大又宽的窗户,正好碰上大晴天,整栋楼看上去敞亮无比,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上头,还真有点“金玉满堂”的感觉。

走近一瞧,一排穿着统一衣着的小二正齐刷刷地站在门口,笑脸迎人,瞧着就叫人喜欢。

赵崇昭说:“这肯定是三郎你想出来的。”

谢则安笑眯眯。

一个小二迎了上来,热络地引他们入内,边走边问:“小官人这次是来吃饭还是来买酒?要不要雅厢?”

赵崇昭爽快地说:“吃饭也买酒,就在外头吃好了,人多热闹。”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小二没有因为谢则安三人年纪小而轻视他们,麻利地将他们引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前,说:“小官人你们来得巧,刚好有人吃完了,要不然就只能等别桌空出来了。”说着他掏出一张贴着菜单的方板,“小官人您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赵崇昭觉得新奇,说:“你们都让人自己看?”

小二麻溜地回道:“也可以直接报菜名,随小官人喜欢。”

赵崇昭把那文雅又精致的“菜单”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笑眯眯地瞧着谢则安:“三郎?”

谢则安说:“找几个画匠帮忙写的。”

赵崇昭功底不差,当然看得出“菜单”上的字和平时写的不太一样。他问:“这不像用毛笔写的,也不像用你那铅笔写的。”

谢则安说:“这是用鹅毛笔写的。”

为了控制好菜单的大小,他还特意给画匠们做了“上岗培训”,教会他们使用鹅毛笔。所谓的鹅毛笔不过是把鹅毛稍微处理一下,直接蘸墨水写字罢了,主要是图个省事省力省钱。

这年代的画匠们一般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生意,平时日子过得紧巴巴,听到金玉楼有这么一门当天结算的活计后都欣然接受。他们画了大半辈子画,基础非常扎实,大多都在金玉楼开业前学会了用鹅毛笔写“硬笔字”。

谢则安顺便把画广告的重任也交到他们手上。

幸亏金玉楼每天都得卖出不少鹅肉,还真找不着那么多鹅毛来消耗。

谢则安简单地把鹅毛笔介绍给赵崇昭。

赵崇昭咋舌:“三郎你怎么总能想出这么多怪东西。”

谢则安说:“节约成本嘛,人穷才会绞尽脑汁想省点。”

赵崇昭说:“等会儿拿几根那什么鹅毛笔给我带回去,宁儿一定喜欢。”

谢则安点点头。

赵崇昭照着菜单点了几个菜,正准备端起茶润润口,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赵崇昭最喜欢热闹,立刻转头看去。

只见一个大约只有二十八九岁的女人走了进来,身穿深红色的石榴裙,眉目漂亮之余带着几分火一般的凌厉,叫人不敢直视她那双好看至极的眼睛。

所谓的艳光逼人大概就是指这一种。

她的到来让整个金玉楼瞬间静了下来。

赵崇昭却一点都不安静,他惊喜地喊:“姑姑!”

谢则安暗道“好巧”。

能让赵崇昭喊姑姑的人有几个?这位大概就是长公主了。

他等了这么多天都没见着人,没想到今儿和赵崇昭一起过来居然直接碰上了。

虽然才刚打了个照面,谢则安已经确定传言有误。

抛妻弃子是真的,刁钻善妒却是假的。

这样一个女人,确实有着让男人痴迷的魅力。见识过这种火焰般的美丽,其他女人哪能再入眼?

更何况是已经被穷困逼得只能终日荆钗布裙不施脂粉的糟糠之妻。

而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会妒忌谁?

无论是靠身世还是靠容貌,她都有傲视大部分人的资本。

更别提她眉宇间隐含着一股有别于其他女子的英气和冷漠。

谢则安乖顺地走在赵崇昭身后迎了上去。

长公主见到赵崇昭,脸上冷凝的神色倒是化开了,淡笑着说:“前几天还听说你在闭关苦读,我就知道不可信。”

赵崇昭大呼冤枉:“我是这几天里头一回出宫!”

那委屈又较真的模样让长公主笑了起来,抬手捏赵崇昭胖乎乎的圆脸。

赵崇昭两眼泪汪汪,又不敢躲开。

谢则安:“…”

干得好!他想这么干很久!

大概是谢则安眼睛放光的模样太过突兀,长公主的目光居然落到了他身上。

谢则安赶紧敛起幸灾乐祸的笑意,乖乖巧巧地站在一边。

长公主问:“崇昭,这是你新认识的朋友?”

赵崇昭高兴地给长公主介绍:“对,姑姑,这是三郎。三郎主意很多,这金玉楼好些新东西都是他想出来的!”

长公主和颜悦色地看着谢则安:“原来还是金玉楼的小东家。”

谢则安说:“出出主意而已,算不上东家。”

这时“烧春”的售卖时间要开始了。

训练有素的小二抬着一张精致的长桌摆在正中央,身着翠色长裙的侍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托盘里只有一个薄瓷杯。

薄瓷杯中盛着“烧春”。

瓷杯莹白如玉,烧春澄澈透亮。

人美,酒更美。

别说好酒之人了,就连平时不怎么沾酒的赵崇昭都激动起来:“这就是烧春吗?一定很好喝!”

长公主的目光落在谢则安身上。

谢则安的目的其实已经达成了,不过他不介意借这个机会和长公主打好关系。他露出了笑容:“殿下请随我上楼。”

张大义早就赶过来了,听到有人汇报说谢则安领人进了雅厢,立刻叫人把最好的“烧春”取来,亲自端进雅厢。

张大义进来时低眉顺眼,长公主并没有注意到他。赵崇昭却是见过张大义的,他笑着问张大德:“小德子,这是你兄长吧?我应该没记错。”

张大德受宠若惊:“殿下好记性!这是小的兄长张大义。”

长公主美目微移,看着张大义问:“你就是金玉楼的东家?年纪轻轻,能耐可不小。”

张大义一脸惭愧:“在见到三郎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见到三郎后我就不敢这么想了。”

长公主看向谢则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