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秋犹豫地皱了皱眉,对绮梦陪笑道:“那…我自然是行得正坐得直,只是不知道有些人想耍什么花样儿,姐姐还是先回去吧,免得耳根不净,日后妹妹再给您赔罪。”

绮梦看向我,我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她这才起身向外走去。临到门口时,绮梦回身对靖秋道:“我说过,在这个家里,做事儿不要太过分了,你…你们好自为之吧。”

我看着绮梦走远了,屏退了左右,才开口道:“没有旁人在了,你也不必再装什么,自个儿坐吧。”

靖秋看了我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在离我不远处坐下,蹙眉道:“你想怎么样?”

我冷笑道:“我想我前阵子做的一些事儿可能让你误会了,不过今天我想让你弄个明白。靖秋,我告诉你,我陈蝶夏不是软弱无能任人宰割之辈,很多事情我不说,原本是想算了,可是你既然不给我作罢的机会,那么就让我们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忆优究竟为什么会坠崖,你我心里有数,这件事儿,三日之内,我必会将它查个清楚,你…为自己找好后路吧。”

“你…”靖秋愣了愣,有些结巴地说道:“你…你不要胡说,你根本…根本就没证据,凭…凭什么来冤枉我?”

“你急什么?”我喝了一口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做过就不必心虚,我决不会冤枉你。但是我也告诉你,查到了手拿把攥的证据,我决不会放过你。”

靖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拿着茶杯的手不住地颤抖,声音也有些抖,“你…我告诉你,爷虽然宠你,可是爷绝不是不辨是非之人,你休想冤枉了我。”

我直直地注视着她,也不说话,直看到她低垂下头,不住地扭着手里的绣帕。我笑了笑,站起身道:“我说过,我会找证据。哦,忘了告诉你,我就是找着了证据,我也不会去告诉爷,你可以放心。”看她神色稍微松了松,我接着道:“我这个人,习惯了自己解决问题。我记得弘春、惢依、惢佳和惢倪似乎都和忆优差不多大,你做额娘的,可要仔细了他们的安危。”说完我便向外头大步走去。

“等一等!”靖秋冲上来拦住了我,眉头紧拧在一起,“他们都只是小孩子,你不要打他们的主意!”

“小孩子?呵…哼哼,”我冷笑道:“忆优难道不是小孩子么?有人既然能对忆优下得了手,旁人为什么不能对你的孩子下手?难道他们的命就比忆优金贵么?”

“不,孩子是无辜的。”靖秋拽着我的衣袖道:“你有什么事儿就冲着我来,千万不要打他们的主意。”

“你也会说这样的话?”我直觉得好笑,孩子是无辜的?她若清楚,怎么忍心对忆优下手?我挣开她的手扯着嘴角笑道:“我说靖秋姐姐,你不是总说我冤枉你么,那你现在急个什么劲儿?再告诉你一句,我一直觉得死并不是什么坏事儿,生不如死才叫人痛苦,弘春他们那么可爱,我怎么忍心叫他们死呢?”说完这些话,我不再管靖秋,径直走了出去。我倒不是真要对弘春他们做什么,孩子确实是无辜的,这些话说了,我也是想让靖秋多些压力,主动找我把这个事儿给解决了。

晚上婉儿替我解发髻的时候,十四坐在对面静静地瞧了我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你…今天找靖秋去了?”

我点点头道:“嗯,消息挺灵的啊,这么快就知道了。”

十四叹气道:“我一直是希望把事情查个清楚的,只是,你也实在不该拿小孩子来吓唬她。”

“你才回来她就找你哭诉去了?”我笑着摇摇头道:“她也真有脸找你哭诉。你放心,我也就吓吓她,真要对小孩子做什么,我没她那么狠心,下不了手。”

十四蹙眉道:“不是还没证实么?也许不是…”

“我说是就是。”我打断他道:“我的直觉不会错,而且很多事情都向我证明,罪魁祸首就是她。”

“直觉也有错的时候,”十四道:“你要真拿出了证据才好叫人信服,先跑去威胁她算什么呢?”

我怔了怔,心里忽然微微颤了一下,对啊,不管怎么样靖秋总是他的福晋,他大概…舍不得吧。十四见我不说话,忙道:“我不是偏袒她,你千万别误会。”

我微微笑了笑道:“知道了,你早些休息吧,我也累了。”

“蝶儿,”十四无奈地笑了笑,摇着头走过来,示意婉儿出去,亲自为我解起头发来。“你啊,就是误会了。”十四轻柔地解着发髻,声音也轻轻柔柔的,“我对事不对人,我只是不想你凭冲动凭直觉做事,绝没有什么其它的意思。她虽是我福晋,可是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我怎么会偏袒她呢?做错了事儿就要负上相应的责任,我只是提醒你凡事要讲证据,其它的,我决不干涉,全凭你处理。”

“嗯,”我点点头,心里舒服了些,“我不会冤枉她的,我自会让她心服口服,你不用担心。”

十四从后面环住我,问道:“如果你真的证实了是她做的,你会怎么样对她?”

我想了想道:“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也许…杀人偿命。”我说完便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确实没有想过证实之后要怎么做,真要杀人偿命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靖秋死了,她的那些孩子们会很可怜吧?我杀了他们的母亲,这样的残忍又和靖秋有什么差别呢?呵,真正是伤脑筋的事儿,有什么法子是既能替忆优讨回公道又不至于让她死了呢?

十四怔了怔,但只是拥紧我道:“我相信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你放手去做吧。”

我点点头,静静地不再说话,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觉得疲惫。身子…真是越来越差了。

我虽和靖秋说,三天之内,我定找到证据,其实也只是唬唬她,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哪儿那么容易能找到当时的证据?不过,我也自有自个儿的法子,若她真是爱子心切,定会找我来。

晌午的时候,我正准备休息去,靖秋果真找到了我的蝶夏轩来。才进门,她便冲到了我跟前,紧皱着眉嚷道:“你赶紧把弘春交出来,否则我跟你拼了!”

我淡淡一笑道:“大阿哥?我不知道呀,大阿哥不见了么?”

靖秋盯着婉儿道:“下人说一大早婉儿就带了他出去,可到了晌午我也没瞧见他的人,你们把他藏哪儿去了?”

婉儿无辜道:“奴婢确实是一早就带大阿哥出去了,但奴婢只是带他去取件东西,不过半个时辰奴婢就让他回去了啊,怎么,福晋还没见着么?”

“你不用装模作样,我知道是你们把他藏了起来。”靖秋看向我道:“我说过,你休想打孩子的主意,你快把他还给我!”

我笑道:“他不在我这儿,你与其花时间在我这儿要孩子,还不如赶紧出去找他。我昨儿才和你说过,这个时候的孩子最容易出意外了,你可得看紧点儿,可怎么今天就不见了孩子?”

“你…”靖秋眼里泛起了一丝焦急的泪光,说话也不像方才那般冲了,“弘春还小,我求你把他还给我,要是真出了意外,我…陈蝶夏,怎么说他也是爷的孩子,你不要把气出在他身上啊。”

我转身背对她道:“忆优也还小,她比弘春都要小了十多天,照样有人把气撒在她身上。我说过了,弘春不在我这儿,你赶紧找他去吧。不过…这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瞧着,你也未必能找着。”

“我求你,我求你…”靖秋心里的防线已经渐渐崩溃了,她扯住我的袖子,哀求道:“弘春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求求你,你把他还给我,我愿意用自己的命去偿还忆优…”

“偿还?”我挣开她拽着我袖子的手,转身直视她道:“什么叫偿还?你终于承认了吗?是你害忆优坠崖的?”

靖秋微微怔了怔,哭道:“是…都是我的错,与弘春无关,我求你放了他…”

原本以为自己能平静地来面对,可是听她亲口承认后,却还是恼怒到想一个耳光甩上去。我抓住她的肩膀嚷道:“为什么!你面对一个和弘春一般大小的孩子怎么下得了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有没有人性!”

靖秋哭着摇头道:“不是的…我不是想要她死的…”她的眼泪决堤般掉了下来,跌坐到地上,“当初,你们没有出现的时候,爷对每个人都很好,尤其是弘春,爷宝贝得不得了,可是…可是你们出现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就是看不得你们每天都那么快乐,我揖拖肴靡溆攀艿愣耍摇艺娴拿挥邢牒λ浪蚁衷谝丫獾奖ㄓα恕庑┤兆右岳矗颐客矶甲鲐危灰丈涎劬Γ揖突峥醇溆耪椅宜髅础5模彼∥业娜拱诘溃骸暗奈仪竽悖灰闳煤氪喊踩晃揄Φ鼗乩矗以敢獬ッ艺娴脑敢獬ッ∥仪笄竽悖仪竽悴灰撕氪骸!?

我忽然不再责怪她,只是觉得悲哀起来。不是靖秋,害死忆优的不是靖秋…是我,一直都是我,是他们把对我的恨意转嫁到忆优身上才害她…我才是凶手,一直以来,我才是罪魁祸首,我凭什么去责怪靖秋?就是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我害的,是因为我的出现才让她改变,我凭什么要她偿命?我闭了闭眼,蹲下身子道:“算了,我只是不想再与你处处为敌罢了。你跟婉儿去接弘春吧,我只是给他吃了很少量的安神药,这会儿正睡着,你不用担心。”

靖秋很明显地怔了怔,不解地看着我问道:“你不想要…你怎么会…”

我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道:“也许错不在你,何况,人都已经死了,我就算杀了你忆优也不会复活。算了…你走吧,弘春一会儿醒了的话,恐怕会害怕。”

靖秋蹙着眉想了想,凄然地笑了笑道:“我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不管怎么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会给你个交代。”

我没有心思多想她的话,便点点头,示意婉儿带她去接弘春。对不起忆优,虽然是她害了你,可是她也是受害者,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怎么能叫别人来背负这个罪过?如今我的身子也已经越来越差了,就让我再陪十四一段日子,走完人生的这一程,我就来与你作伴。

我没有想到靖秋会自尽,就在她承认了一切后的第二天,她在自个儿的屋子里悬梁了。十四怔怔地看着她躺在棺木里,半晌才叹出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到底还是有感情的,毕竟靖秋曾经陪伴过他那么多年,如今不在了,不管怎么样,总有些怅然。我挽住十四的手道:“也许对她来说死是解脱呢?她告诉我,自从忆优死了,她每晚都做噩梦,完全没有办法入睡。现在这样,也许对她来说,真的是好事。”

十四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轻蹙眉道:“于她来说或许是好事儿,只是苦了四个孩子,他们都还小,正是需要自己额娘的时候。”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既觉得自个儿是罪人,又心疼十四。我想了想道:“要不然,把四个孩子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不行,”十四摇头道:“你如今的身子自个儿又不是不知道,四个孩子,想累垮自己吗?”

我笑道:“你以为是穷苦人家,什么都要我亲历亲为?放心,把孩子交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他们,也算是…对靖秋的一点儿补偿。”

“补偿?”十四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道:“你什么都没有错,为什么要补偿?”

我道:“很多事情,兜兜转转,早就已经说不清是谁对谁错。只是…许多事都是因我而起,我不能置若罔闻。别担心我的身体,把他们交给我吧,我也想让蝶夏轩里头热闹些。”

十四蹙眉想了会儿,终于点了头。

也许真是天意,忆优死了,靖秋自杀了,一命换一命;她害我失去了忆优,如今却又把自己的孩子教到了我手中,也算是她对我的补偿;而我,间接地害死了靖秋,如今却来替她抚养孩子,也算是命中注定。那就看天意吧,看老天究竟要我们这一群人走到哪一步。

第十七回(最终回)

第十七回(最终回)似乎不知不觉的便是康熙五十七年了,六年的光阴如同细沙在指间流逝,我这身体竟也熬过了六个年头,不过这六年对我来说就如同炼狱一般,此中滋味,恐怕也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会。我知道十四私底下问过太医,看我现在似乎没什么事儿,是不是说明病痛好些了。我不知道太医是怎么回答他的,若要问我,我倒是觉得自己真的撑不过两年了,想来…有些可悲。

不过身子难受归难受,平心而论,这六年真是我过得最惬意最舒心的六年,不仅十四事事顺着我,就连四个孩子也都乖巧的很。刚开始他们确实不接受我,连一声姨娘都不肯唤我,但这六年来,他们已经从开始的抗拒变成了现在的完全接受,弘春更是肯开口叫我额娘了,也算是没白疼他们。

又快到十月,天又开始凉了,我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了好几件棉衣,坐在屋子里还是觉得冷,不由得缩作一团。婉儿见状忙把暖炉取了出来,要给我暖暖身子,我自嘲道:“真是年纪大了,这才十月,我就得用上暖炉了,不像年轻时候,这点儿冷算什么,下着大雪的时候也照样在雪地里玩儿得不亦乐乎。”

婉儿微微一笑道:“咱们呀,都不再是当年十几岁的小丫头咯,别说您身子一直不好,就是奴婢这样坐着不动,定是也会觉得冷。哎,对了,”她忽然停住手里忙的事儿看向我道:“说到这年龄,奴婢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我点点头,示意她说。婉儿走到我身边坐下道:“奴婢忽然想起,这弘春阿哥都已经十五岁了,您看,是不是应该给他找个福晋了?”

经婉儿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在理,这古人娶亲都早,男子到了十五岁算是较大的年纪了,我这么些年倒给疏忽了,是该给弘春娶妻了。我想了想道:“这事儿等十四回来了我和他商量商量,毕竟我都在府里呆了这么些年了,哪儿知道哪家的姑娘好,他整日的在外头,应该知道些。这事儿要快办,我也想看看未来的儿媳妇儿,可不想…”

“福晋!”婉儿忙打断了我的话,这几年,她总是不许我说这些话,每次我想说些什么了,她都会在我说之前阻止。婉儿板着脸道:“不准说胡话,您定能瞧见未来的少福晋。”

我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这个人啊,就是不肯面对现实。在这府里头,我的身子你最清楚,我还能熬多久,你心里也有数,何必还要自欺欺人呢?在他们看来,我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可也都是我不想让他们担心装出来的,婉儿,若是连你都不能正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等有一天我真要走了,又怎么会放得下?”

婉儿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眉一皱,眼圈微微红了。她不再看我,眼睛瞥向另一边,叹口气道:“可是,这六年不都过来了么?难道…”

我拍拍她的肩道:“傻丫头,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过程,我不过是走得早一些。我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十四,他这几年倒是真的以为我的身体好了不少,我怕他一时不能接受,还要你守在他身边,好好开导他才是。”

婉儿默不作声,只是掉下了几滴眼泪,我幽幽地叹了口气,眉头不禁蹙了起来。就是今年了,康熙很快便会命他为抚远大将军,去讨策妄阿喇布坦,这一走,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再回来便是康熙六十年的事儿了,我肯定等不到他回来那天。

今儿用晚膳的时候十四似乎特别的高兴,一直忍不住笑,我心里却有些忐忑,莫非早上心里想到的事儿这么快就要兑现了?用过晚膳,十四听惢倪练了一会儿古筝,虽然小丫头弹得七零八落的,可是十四却没有一丝的不高兴,竟还开口夸她有进步,我心里更是不安,只是该来得多不过,这么多年了,历史确实一直按着自己的轨迹发展,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直到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十四两个,他终于忍不住,将我揽在怀里笑道:“蝶儿,说不准过一阵子我便要到西北去了。”

果真是这件事儿…我心往下一沉,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开心么?大将军王将要迎来他人生最辉煌的年月,可也是最后开心的日子了,他能接受最后胤禛登基的事实么?这几年康熙对十四的倚重一丝也不逊于对胤禛的倚重,如今看来,更是想让他建军功,也许…是要他将来更能服众吧。我还是猜不透康熙心里究竟是属意胤禛还是十四,到底真相是什么,我穿越一场,怕也还是弄不懂。

十四见我不说话,拥紧我道:“怎么?不想我去?”

我忙扯了个笑容道:“当然不是,西北战事连连,叛乱不息,皇阿玛信得过你才会派你去,我替你开心。”

十四凝视了我一会儿道:“那你呢?你说你替我开心,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想不想我去?”

我反问道:“我不想你去你就会不去么?”

“会,”十四立刻便接口道:“只要你说不想我去,我便不去。什么军功,什么荣誉,都不及你重要。”

我心里暖暖的,虽然真的不想他去,可是,历史会改变么?不会。我曾经尝试过要改变历史,可是我做了再多的事情,到了那一天,该发生的事儿依然会发生。何况,也许十四留在西北会比留在京城里更容易接受胤禛登基吧。我笑了笑,拉着他的手道:“不,我希望你去。我知道,你说过你没有觊觎皇位之心,可是我也知道,你希望自己的才能可以让皇阿玛看见,去西北是个机会,你应该要去。”

十四摸摸我的头道:“我自个儿也是想去的,只是…我有些放不下你。若不是去西北战祸连年,环境险恶,我定把你带上,可现在,我怕你有危险,也怕你的身体会支持不住。”他顿了顿,郑重问我道:“蝶儿,你愿不愿意冒险随我去西北?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我一怔,微微有些迟疑。要随他去西北吗?虽然很想一直跟随在十四身边,与他共进退,可我身体确实受不住,如果在西北有什么三长两短,十四怎么办?他是将军,难道要因为我分心?想到这些,我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对十四道:“我不随你去。”

“不去?”十四有些惊讶,微蹙眉道:“你不信我会保你安全?”

“当然不是。”我忙道:“你这回是去西北打仗,而非游山玩水,条件再艰苦环境再险恶我都不怕,可是我若跟了去必叫你分心。我相信你,不用多久你定可以平息西北叛乱,我留在京城,留在府里等你回来。”

十四这才露出了笑容,松口气道:“你若不去,我也会分心。万一在战场上我想你了怎么办?就是打了胜仗也不能马上见到你。”

我捶他道:“想我可以啊,想我你就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回来就可以见到我。”

十四笑了笑,眼里却露出了些许不舍。他将我拥紧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平安无事地回来。蝶儿,你也要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自己,也平安无事地等我回来。”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对十四说了句抱歉。十四,恐怕你再回来是见不到我了,相识十八年,我依旧只能做你生命中的过客,无法陪你到最后。

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十四终于要动身前往西北。这次出征的仪式极为隆重,不仅诸王及二品以上官员也都要到德胜门军营送行,康熙更是亲自到太和殿行祭礼,并亲授敕印,命十四用正黄旗纛,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依例女眷是不能去送行的,十四说他向康熙求过,允许格外开恩让我扮成男装去,不过我最终还是没有去。我无法那样去面对我和十四这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见面,只要静静地送他出门,静静地为他祈祷,就足够了,何况,若真到了德胜门军营,我定会见到胤禛,我也不忍心看他那个样子。康熙如此兴师动众,胤禛摸不透他的心思,必定不会好受。六年了,我们也已经六年没有见面,曾经的刻骨铭心到如今终究还是没有化为云淡风轻,那是不能触碰的一处伤口,面上再坦然,心里依旧牵挂。罢了,此生将尽,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所有的一切终将遗忘。

婉儿看我倚着窗已经发呆半日,终于忍不住道:“依奴婢看,您是想去送十四爷的,您现在是何苦呢?”

我摇摇头道:“我想送他,可是我不想看见他。”

婉儿有些不解,问道:“您想送十四爷怎么又会不想看见他呢?”见我微微扯了扯嘴角,她立马就明白过来,自嘲地笑了笑道:“枉费奴婢跟了您这么久,竟还不能猜透您的心思。”

我道:“毕竟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想不到也合情理。我也不是不想见他,只是不忍见他现在的样子,也有些怕。”

“怕什么?”婉儿想了想道:“莫非…您怕四爷对您和您对四爷的情分已经不一样了?”

她这话说得像绕口令,却真说中了我心里所害怕的东西。六年了,我拼命压抑拼命伪装,可是我自个儿清楚,我心里根本忘不掉他,否则也不会这六年来都未曾与十四圆房,我对十四再好,也仅止于喜欢,而非爱。可是他对我呢?还爱吗?这几年,因为身体不好,我再没进过宫,可每次宫里头有什么大的聚会,绮梦去后回来了总会给我讲一些,她不知道当年我与胤禛之间的事儿,说起来自是没有避忌。我记得清楚,她不止一次提到,胤禛现今是如何的宠爱年氏,简直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丝毫不逊于十四对我的宠爱,我听了只能莞尔一笑,心里几番酸楚都不能示人。

婉儿见我又有些发怔,忙道:“奴婢嘴快,说错话了。”

我笑了笑道:“怕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暴君,何况你没有说错。”我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觉得用口憋闷,一股热腥气儿直往上涌,一张嘴,便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虽然病了这么久,咯血却是头一遭,婉儿一时愣住,吓得面无血色,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抽出绣帕掖了掖嘴角,心里仍是憋闷,头晕目眩,只怕还要再咯血。见婉儿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忙撑着窗栏道:“我没事儿,别急。”

婉儿有些缓过神来,忙过来扶我,“您快去床上躺着,奴婢这就宣太医来。”

“别去,”我道:“婉儿,我自个儿的身子我清楚得很,你这会儿把太医宣来了,定叫他人担心,不要去了。”

婉儿扶我到床上坐好,蹙眉道:“不行,您都这个样子了怎么能不宣太医?您忘了么?您答应十四爷要平平安安地等他回来的,今儿个十四爷才出师,您想让他没到西北就折回来照顾您么?”

我咳了几声,拉住婉儿道:“我就是不想让他担心所以才不准你宣太医,那些太医们个个听十四的,我若是有什么事儿,他们必定报告给十四。婉儿,你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儿,也许过几天就没事儿了,万一到时还不行,你再宣太医,可好?”

婉儿嘴一抿,眼泪潸然而落,啜泣道:“你这是想等十四爷先到了西北,可是您想,即使十四爷到了西北,您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必定会回来的,您这是何苦?不管又什么病,早看大夫才是。”

我静默了会儿,闭上眼道:“我说不宣就是不宣,你要是不听,我立刻自尽。”

婉儿见我态度坚决,知道再多说也没有用,头一扭,便跑出了屋子。

我缓缓睁开眼睛,心里平静如死灰。四年前,太医曾私底下告诉我,我如今这样总是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其实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若有一天开始咯血,那便是大限之日即将来临。上天还算仁慈,等十四走了才让我…不过请求上天再给我些时日吧,等十四离北京城足够远了,等西北战事缠住了他,等他心系国家有了另一份牵挂时,再拿去我的命。

又过了六七日,我每天都会咯血,时多时少,但身体却是一天比一天沉了,常常一睡不醒,要婉儿在枕边唤我半日才能迷迷糊糊地挣开眼睛,她哀求我让她宣太医,我却总是告诉她再等几日。

今儿一大早,没有人唤我,我却自个儿醒了,精神还没来由的特别好,身子也不沉了,竟会像个健康的常人。惊讶了一会儿,我便一下子怔住了,不是常人,如今这般,已是回光返照了。上天终于要我离开,这一次,再无人能留得住我。十四应该已经到西北了吧?我要走,也走得放心些。

婉儿端着茶水进门,看见我竟然醒了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惊讶道:“您…您这是…”

我不想叫她担心,忙道:“不知道,今儿精神忽然就好了,我看啊,恐怕是这几日把身体里的瘀血都吐了出来,反而让身体健康了。”

“真的?”婉儿将信将疑,仔细打量了我半日,终于有些相信我的话,高兴道:“那可就好了,奴婢真是担心您,不过还是要宣太医来瞧一瞧,看看到底好些了没。”

我道:“好,你要宣便宣,只是今天日不可。我今儿想出去一趟,你替我打扮打扮。”

婉儿不解道:“您要出去?去哪儿?”

我笑道:“秘密,不能告诉你。你快去把我那件水蓝色袖口有百合花的旗装拿出来,我要穿那件儿。”

婉儿看了我一会儿,撇撇嘴替我把衣服找了出来,低声道:“奴婢看您今儿个还真是神神秘秘的,这件衣裳您都有两年没穿过了,居然现在想穿,真是奇了。”

我不理会她,只是对着镜子自个儿细细地描眉化妆,掩盖脸上时日已久的病容。

一切收拾妥当,我急急地便想出门,婉儿拦住我道:“不对,奴婢看您今儿个真有些奇怪,怎么病才好些就急着出门呢?您到底是要去哪儿?”

我蹙了蹙眉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要去八爷的府上。”

“八爷?”婉儿疑惑道:“怎么忽然想起去八爷府上?”

我道:“不是去找八爷,是要去看看八嫂,其实是早些时候就约好的,可我病得重一直没去,今儿好了得赶紧去一趟,别让她担心了。”

婉儿似乎有些不相信,蹙眉道:“那奴婢随你一块儿去,以前也总是奴婢陪您去的,现在您大病初愈,奴婢可放不下这个心。再说了,哪有堂堂福晋自己一个人出门的?太危险了。”

我知道她若是认准了一件事儿,必是一定要做到的,我不敢再拖,因为也不知道这回光反照能撑多久,我一定要在这段时间内见一个人。我咬咬唇道:“好,你随我来。”

婉儿点点头,略收拾了一下,便随着我出门了。

到了八贝勒府,我径直走进去,见胤禩和兰羽都在厅堂里坐着。他们看见我也都吃了不小的一惊,兰羽跳起来抱住我道:“你怎么来了?你身子好了?怎么来也不派人知会一声呢?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我好想你。”我鼻子一酸,眼泪就留了下来。兰羽忙替我擦着泪道:“怎么了怎么了?一瞧见我就哭,出什么事儿了?”

我擦了擦泪,看向胤禩,他也是一脸关切地看着我。六年了,他也老了,眼里尽是掩不住的沧桑与疲惫。我深吸一口气,跪下道:“蝶夏求八哥八嫂一件事儿,请二位务必答应。”

胤禩忙上前扶我起来,拧紧眉头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儿你开口就是,我何时要你跪过?”

我道:“这件事儿必是你们不愿意做的,但是请你们一定要答应我。”

胤禩看了我一会儿道:“我想,我能猜到七八分。你说吧,不管什么事儿,我都答应你。”

我感激地对他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恳求道:“我求你,无论如何要在一个时辰之内把胤禛找来,我有话一定要对他说。”

“一个时辰之内?”兰羽问道:“你急着要回府吗?恐怕这个时候他在皇宫里头,一个时辰恐怕不够。”

我焦急道:“我知道时间很紧,可是我真的没有多少时间等待。八哥,求你…”

胤禩微微叹了口气,正色道:“我答应你,一个时辰之内,不管用什么方法,我定会把他带到你面前。”

我点点头,转过脸去,却又一次哭了出来。对不起胤禩,这个时候能帮我的人只有你,临走之前,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我不想叫自己死不瞑目,不想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他,不想重蹈当年良妃的悲剧。

胤禩拍了拍我的肩,便匆匆出门,兰羽拉我坐下,忧虑道:“我看你今日实在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想再瞒她,还有许多事要她和胤禩帮忙。我常叹一口气,勉强地笑了笑道:“八嫂,我时日无多,恐怕几个时辰都撑不住了。”

“什么?”兰羽倒抽一口气,手里的茶杯险些落地,“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我瞧你的气色都好好的,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打断她的话,顿了顿道:“太医曾和我说过,我一直是在过度消耗自己的生命,一旦有一日开始咯血,便是大限之日即将来临,谁都救不了。我已经咯血了好几日,今儿这现象,只是回光反照,恐怕撑不了多久,可我一定要在撑得住的时候再见他一面。”

兰羽满脸诧异之色,婉儿已经止不住哭了起来,她联想我这几日的种种,必是知道我没有骗她。

恐怕兰羽还需要时间去接受这样一件事儿,我道:“八嫂,能不能让我去休息一会儿,我真的怕会撑不住。”

兰羽怔怔地点了点头,可是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点头。我吩咐婉儿照顾兰羽,等胤禛来了便到房里叫我,自个儿进了内堂。

胤禛,你一定要赶快来,我想你,我真的想再见你一面,我也有事,要求你。

胤禩答应我的事果然一定会做到,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婉儿便进屋来了,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泪痕,哑着声音道:“四爷来了。”

我坐起身,拢了拢头发道:“你请他进来吧,我单独和他说几句。还有,没有告诉我的身体状况吧?不要告诉他。”

婉儿点点头,欠了欠身子便出去了。

我本是靠在床边,但此刻不想让胤禛看出我的疲惫,便站起身来走到桌旁坐下。不一会儿,胤禛便进屋了,他穿了一件深紫色的长袍,看起来倒像是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那件。不过,就算真是,也早就物是人非了。我知道这几年他一直韬光养晦,尽心地侍奉康熙,如今看起来倒不显半点儿老色,不像胤禩,疲惫不堪。他静静地看着我,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呵…也许真的,不爱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垂下头道:“如今的你,倒像是刚开始时我认识的那个胤禛了。”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原本准备好的千言万语我也说不出来了,若是他已经变了,我还能说什么?还能求他什么?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叹口气道:“算了,想来你现在也不想看见我了,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耽误你的时间了,抱歉。”

胤禛冷笑了一声道:“不知道六年来你在十四的府里过得可好?我瞧着十四弟应该很是疼你,不过你也太不应该了,他才刚离开京城没多久,你就急着红杏出墙了吗?”

我知道这几年的避而不见会让他不好受,却未料到他会这样对我说,心里一下子像被一盆冰水浇过,寒彻心扉。我苦笑道:“今儿我是找错你了,这也许…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不好么?罢了,你走吧,就当我从来没有找过你。”

胤禛微微皱起眉头,看了我一会儿,叹道:“你本就不该找我,六年了,我好不容易逼自己放下,你何苦再来招惹我?”

我心里一痛,眼泪险些就要掉下来。他逼自己放下了?是,我希望他放下,而他真的做到了…看来我不必担心,我就这么走了,他也只会稍稍悲伤一下吧?我坐了几个深呼吸,稳住声音道:“我就是希望你能放下,如今你放下了,我也…也放下了,真是…真是再好不过了。你走吧。”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怕自己只要看见他就会忍不住流下他。过了半晌,我终于听见了他向外走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了,他真的走了…十八年…我该为他高兴,他真的可以放下我全力去追求他想要的东西,只是,为什么心里会这样痛?好像被人用刀子狠狠地一片一片地剜着,疼得我喘不过气来…“卟…”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我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即将碰到地面的一刻,我被人紧紧地抱住了,抬头看,是胤禛惊慌失措的面容。我努力地笑了笑,想要说话,却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胤禛紧拥着我,声音颤抖着道:“你…你怎么会这样?”

我无力道:“其实…这六年…我身体…身体一直不好…现在…油尽灯枯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胤禛一个劲儿地摇头,把我的头靠在他胸口道:“他们所有人都说你的身体虽然比较弱,但无性命之忧,只要好好调养,必能长寿。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