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凝微笑着抬头,以为一一又找到了什么金龟子、纺织娘之类的东西拿来“献宝”。然而一见虞浩霆抱着他进来,面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妈妈,这个......”一一神情急迫,话却打了磕巴,“‘总长’叔叔说,他是我爸爸。”

顾婉凝一迟疑,一一马上皱了眉,推着虞浩霆的手挣扎起来:“你骗人。”

虞浩霆一时之间只觉得无话可说,他本能地反驳了一句“我没有骗你,”却也想不出拿什么来佐证自己的话,他没有应付小孩子的经验,一一的反抗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但他手上一紧,小家伙挣扎得更厉害了。

“一一。”顾婉凝赶忙上前安抚地按了按小家伙:“他…你爸爸没有骗你。”

一一想了想,慎重地问道:“那他怎么总不来看我?”

顾婉凝笑道:“因为他有很多事情要忙。”

一一摇摇头不买账:“他不是这么说的。”

小家伙居然要对“口供”,不单虞浩霆蹙眉,连叶铮和卫朔也觉得头疼,惟独顾婉凝面不改色,依旧笑语温存:“那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惹你生气了,你不想见他。”

顾婉凝听了,一本正经点头:“是啊,他有好多事情要忙,总不来看你,妈妈要当然生气的。”说着,轻 了一一的手,盈盈浅笑:

“其实以前他看过你的,就是那时候你太小,都不记得了。”

她这样一讲,一一的脸色果然疏朗起来,虞浩霆连忙顺着台阶找补:

“嗯,你一生出来我就抱过你的,不信你问叶叔叔。”

叶铮适时地点头,一一却没看他,只是困惑地问:“什么是‘生出来’?”

虞浩霆立时语塞,求救地看着顾婉凝。顾婉凝暗自叹了口气,镇定地笑道:

“一一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医院里接月月?”见一一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

“月月是在医院里‘生出来’的,一一也是。”

一一琢磨了一下,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火车是工厂‘生出来’的,我和月月是医院‘生出来’的。”

顾婉凝莞尔:“差不多。”说完,怕他再纠缠这件事,便转了话题:

“你小时候,你爸爸还喂你吃糖芋苗呢。”

一一赧然看着虞浩霆:“我想不起来了。”

虞浩霆忙道:“我记得你顶挑嘴的,是不是?”

一一闻言,立刻小小地白了他一眼:“我才不挑嘴呢!我都不爱吃糖芋苗了。”

叶铮跟在后头忍不住跟卫朔递了个眼色:总长大人事事精明,怎么糊弄起小孩子来一点儿也不开窍呢?

难得有人这样当面驳他,虞浩霆也不恼,只是温言相问,还带着点讨好的意思:

“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告诉爸爸?”

一一嘟嘴:“我可不告诉你,我告诉你了,你又说我挑嘴。”

虞浩霆笑地尴尬,不知道怎么辩白,叶铮习惯了被小孩子“作弄”,不觉得什么;卫朔却不免替他担心,这小人儿又精灵又别扭,倒像顾婉凝,这样的母子俩,也不知道总长以后吃不吃得消。

顾婉凝没理会他二人的嘴上官司,转身去逗哄惜月,叶铮觑着这个情形,揣度虞浩霆下午的安排怕是都要推了。果然,他一提起,虞浩霆就摆了摆手:“明天再说。”他跟卫朔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清嫩的童音:“爸爸,‘总长’是什么?”

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人儿,他的心一半是密实饱满的浆果,另一半却轻盈如风。一切都是不同寻常的新鲜,又仿佛是久违的故梦,连和小家伙的对话也从某一刻开始顺畅起来。他抱着一一走到摇篮边,放下一个,又抱起一个:

“惜月——”抚了抚惜月柔软服帖的小发辫:“叫爸爸。”

他去处置公事,她在孩子的房间里待了很久才走出来,她知道这样的逃避简直可笑,可至少在这里,他没办法跟她谈那些她不能也不想应付的话题。但他那样的人,怎么逃得开呢?

凉月如眉,仿若初见,人心,却是回廊里的憧憧花影。她一走出来,他就迫到了她面前:

“躲我?”

她向后退,肩胛抵在砖壁上, 却落在了他手里。

“一一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偏着脸避他,额头却碰到了他的臂:“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抿了抿唇,声音微颤:“我不知道。”

“朗逸不说,你就打算瞒我一辈子?”

“我不知道!”

她仰望他的眼眸里有仓皇的痛楚。

他不再追问,慢慢把她揽进怀里,用自己的心跳安抚她:“我上次回来,给你的东西呢?”

怀里的人迟疑了一下,声音很轻:“我收起来了。”

他皱眉,又有些好笑,她这种避重就轻的把戏,他从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的强硬和纵容,每一次都用错了时机——但以后,再也不会了。

“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放在别处了。”

“哪儿?”

“…”

“去拿出来。”

“…”

虞浩霆退开一步,唇边划出一抹戏谑地轻笑:

“要么,我叫人搜?”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她回头看他,愈发觉得滑稽,简直像老师督着作弊被罚的小学生。她带着气恼的可怜相忽然让他觉得开心——开心,单纯而轻盈,是比幸福和欢愉更叫他陌生的情绪。

打开他留给她的条匣,织金云锦的婚书上果然没有她的签名。

“为什么不签?”

“你知道的,我不想结婚。”她说得倒理直气壮,只是还要觑他的脸色,不免显得有些心虚。

虞浩霆答得很果断:“不行。”

顾婉凝一怔:“你能不能讲讲道理?”

“不讲。”他一边说,一边 衣袋里的钢笔,随手旋开塞在她手里:

“你最好马上签了,要不然我明天就登报发结婚启示。”

“不要!” 顾婉凝神色一凛,竭力平静下心绪:

“…你是在逼我,还是在逼你自己?

你这样,不过是怕过了这一刻,你就会改主意,你自己心里明白。”

虞浩霆打量着她,闲闲一笑:“我告诉你,你跟朗逸无媒无证,什么都不算。”

“你说不算就不算吗?”

“我说不算,就不算。”虞浩霆目光微凝:

“婉凝你记住,这世上的规矩都是人定的,你的男人,是定规矩的人,不是守规矩的人。”

他拢了她的手搁在婚书上,和缓了语气催促道:

“不许闹,赶快签了,我们好准备结婚的事,过几天我要应酬沣南的人,又没空了。”

顾婉凝颦着眉尖疑道:“你跟沣南的人应酬什么?”

“和谈。”虞浩霆的笑容有些漫不经心:“仗打了这么久,人心思定嘛。”

顾婉凝仍是将信将疑:“真的?”

虞浩霆在她手背上点了两下:“想正经事。”

顾婉凝目光游移地点头,不觉握紧了手中的钢笔,笔尖刚要落在纸上,指尖却是僵的,虞浩霆忽然轻轻“哎”了一声,她茫然抬头,他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一辈子的事,写得好一点。”

她颊边没来由的一热,像抢着铃声答卷似的签了名字,笔杆上竟攥出了潮意。她心头一片迷惘,像在沙漠里跋涉到近乎虚脱的人突然看见绿洲,却又疑心不过是海市蜃楼。

她看着他自得其乐地替她用了印,拿起来比了比,捡了一张出来:“这张写得好,我留着。”

她鼻尖酸热,蓦地滚出一颗眼泪来,虞浩霆抬手拭了,温存一笑:

“你这是要坐实了我是‘强抢民女’吗?”

顾婉凝倚在他怀里,喃喃道:“要是我不签,你会怎么样?”

虞浩霆吻了吻她的发线:“那你就得见识见识,我要想霸占一个女人,有多少种法子了。”

侍从室交待总长在皬山办公,军情处的公文不便假他人之手,蔡廷初就自己送了过来。

他刚在花厅里坐下,就见一个娉婷倩影从后堂转了出来,雪白的缎子旗袍直落脚踝,衣摆处的印花是一枝枝水墨淡彩的虞美人,薄红缥缈,有无限婉约。他一见,连忙起身:

“顾小姐。”

话音未落,只听正在翻看公文的虞浩霆轻飘飘地抛过一句:“叫夫人。”

蔡廷初怔了怔,立时笑容满面:“恭喜总长,恭喜顾…恭喜夫人!”

“停下,都停下!”

眼看着排列齐整的二十多个行礼箱子,康雅婕突然喝止了正收拾东西的一班丫头。

正跟管家交待事项的邵朗逸闻声回头:“怎么了?”

康雅婕沉着脸色道:“英国那样的烂地方,又潮又阴,我不想去。”

“那你想去哪儿?”

康雅婕垂眸默然了片刻,终究没压住心头的愠意:

“我哪儿都不想去!我在自己家里住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走?”

邵朗逸赞同地点了点头:

“雅婕,你要实在不想走,我也不想逼你,你就留在家里好了,什么时候有空我再回来看你。”

康雅婕嗤笑了一声,走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你说,你是为了虞四少的面子,还是为了她?”

邵朗逸牵起她的手捏了捏:

“你怎么不想我是为了你的面子?

难道你愿意以后处处都忍着她让着她,酒会等她开舞,拍照陪在边上假笑?”

康雅婕咬唇:“我信你个…”

正在这时,邵家的小夫人卢蔼茵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对康雅婕道:

“姐姐,你要是不走,能不能把你这些箱子让给我用用?我的东西要装不下了。”

康雅婕看也不看她,便冷冷一哂:“没你说话的份儿。”

卢蔼茵也不恼,袅袅娜娜地含笑而去,邵朗逸见状,悠然一笑,放开了康雅婕的手:

“反正我是要走的——那你到底跟不跟我走啊?”

今天的饯行酒是最后一席了,从明月夜出来,孙熙平拉开车门让着邵朗逸上车,汤剑声却打发了司机,自己坐进了驾驶位。

车子开出一阵,邵朗逸忽然眉心微皱:“剑声,这不是回公馆的路。”

汤剑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仿佛有些赧然地 舔嘴唇,避开他的目光没有答话。孙熙平转回头来,趴在椅背上“嘿嘿”一笑:“我们带您去见个人。”

邵朗逸眼中波澜不兴,淡淡打趣道:“看来我真不是你们的长官了。”

一句话说得汤剑声红了脸,孙熙平也有些讪讪:

“三公子,我问了官邸的人,说顾小姐刚才带着小少爷去了陵江大学…”

邵朗逸面色微沉:“谁叫你问的?”

孙熙平耷拉着眼睛不敢说话,邵朗逸轻轻叹了口气:

“你是我的人,又跟总长家里有瓜葛,我不在,寻常的事情,总长那里反而更不会让你吃亏;

可是你记住,做好你份内的事,不要管闲事,不要张狂。万一真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他声音又沉了沉:“去求顾小姐。”

孙熙平绷着脸,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正寻思怎么劝他去见顾婉凝一面,忽然醒悟,邵朗逸变脸归变脸,可也并没说不去,要不然,早该吩咐汤剑声停车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午后的春阳柔和了两旁匀速倒退的街景。邵朗逸闭上眼,半开的车窗里飘进夹着花香的风,伤春伤别从来都如影随形,原来,他也不能免俗。

那天,她端了茶递到他面前,静静一笑:“朗逸,喝茶。”

他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嫁我?”

他骗她去了锦西,她就骗过他逃得无影无踪。

连初见的那一眼,也错认了。

她和他,从来没有一刻,是真的。

此去经年,她的良辰好景再不会虚设了吧?

那他呢?

回首处向来萧瑟,归去处自然既无风雨亦无晴。

车子慢慢减速,孙熙平刚回过头来想要说话,邵朗逸忽然低声吩咐道:

“剑声,掉头,回公馆。”

汤剑声和孙熙平都是一愣,孙熙平呆呆看了邵朗逸一瞬,急道:

“三公子,这么多年了,您总要…”

邵朗逸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莫可名状的微笑如柳细风斜:“算了。”

138、她喜欢的人不是我

欧阳怡的头发削得更短,顺滑的波纹贴在耳际,颈间银光闪烁的细链仍然缀着一个磨旧了的小十字架。湖蓝的茧绸衬衫束进鸽灰长裤,打成蝴蝶结的飘带交叠着垂落在胸前。杯口一圈描金花纹的骨瓷杯里盛着新煮的咖啡,顾婉凝端起来尝了尝,“你煮得比我好多了。”四下环视了一遍,赞道:“你这办公室抵得上教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