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他站的地方是必经之地,安怡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和他并肩而行:“那么是否看到了?”

莫天安笑道:“看到了,很无聊,不如来看你。”

安怡呼吸一窒,垂了眼不再言语。他和她都明白,他不过是特意来看她的,也许是谢满棠盯得太紧,也许是她这些日子太过忙碌,所以他见不着她。也可能是他想要和她做别,或是在街上偶然看到了她的车马,所以心血来潮想要和她说几句话。不管怎么样,只要她和谢满棠正式订了亲,日后他和她能这样毫无负担地见面说话的机会便会越来越少了。

莫天安自顾自地笑道:“小安,别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他只不过是比我更早认识你而已,如果我从他前面遇到你,会不会是另外的结局?”

安怡不知道答案:“没有发生的事情是不会有如果的。因为没有发生就是没有发生。”

“这样啊。”莫天安垂着眼沉默片刻,轻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都在为你担心。可是刚才看到你的样子,突然就一点儿都不替你担心了。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

安怡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走?”

“小点儿声。”莫天安神秘兮兮地的道:“我觉着这京城真是无趣透顶,所以想要出去走走。”

安怡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不会是因为她的缘故吧?

莫天安风流地朝她挤挤眼:“别自作多情,你可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虽然你挺可爱的。我不过是听了然那和尚吹牛吹得天花乱坠,说起塞外风光如何壮丽,江南风景如何旖旎,所以想要趁着还走得动的时候去看一看罢了,若是遇着了机缘,兴许能将我这病彻底治好也不一定。”

安怡笑得有些尴尬:“令尊令堂舍得你走么?”

“当然舍不得,所以我要悄悄儿的走。”莫天安站定了,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小安,答应我,不要因为之前的事情恨我或是,看不起我。”

他虽然威胁她,终究也不曾对她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而且他很快就收了手,当时也许是讨厌的,现在却不再觉得了。方式行为有问题,出发点却不该被轻视。安怡十分严肃认真地道:“我答应你,会把你当成好朋友。”

莫天安不怀好意地道:“别,男人和女人做什么好朋友?我可不想终日泡在成年老陈醋里头,浑身都酸透了。”

他如此洒脱,安怡当然也不愿意表现得太过小气:“什么时候走,我给你饯行吧。”

莫天安有些犹豫,终究还是拒绝了:“纵然很想吃到小安亲手做的饭菜,也很想听你为我奏一曲笛音,但还是算了吧,你要知道,人都是得陇望蜀的,容易生出贪心,要是一不小心我就又舍不得了,那可怎么办?”

安怡只好道:“那我先预祝你此去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莫天安笑得惫懒飘忽:“多谢。再见。”再见,我心爱的女子,我爱那个才从雪地里苏醒过来就敢单身和恶犬搏命逃生的女子安怡,也爱那个从容优雅、音律书画无一不精的沉静女子安九,还爱那个医术超群、胆大孤野的安怡,心疼那个痴情温婉、命运多舛的安九。可惜这些话,你永远也不会听到了,或许你是知道的,但你不乐意知道,所以我再不提起。我爱,所以我远离。

莫天安仰首挺胸,迎着朝阳负手而去。安怡从他身后看过去,竟觉着他似是被日光包裹着迎风飞去一般,轻松写意自在,可是偏又从这种轻松写意中透出了几分萧瑟之感,她忍不住喊住他:“嗳……”

莫天安没有回头,他怕他回过头就会后悔,他半侧着头,轻声叹息道:“不厚道啊,你若不是突然反悔想要琵琶别抱,又或是知道我此时很想抱一抱你却不得,可怜我想给我一点补偿,那就不要再留我了。”

安怡顿时无语,没好气地道:“你快走吧!”

莫天安微笑着走远,安怡听见他开始唱歌,唱的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苍凉古调,隔得太远,她听不清歌词,却被感染到心酸难忍。

如果她先遇到他,会怎样?如果她拒绝的人是谢满棠,又会怎样?安怡没有继续往下想,“如果”本身就有太多的可能性,会越想越复杂,越想越不得安生,所以干脆不要如果。

薛氏和兰嫂一道找了过来,看到安怡平安无事便松了口气:“我听说三老爷到处找你,又是喝了酒的,很是担心。你没遇到他吧?”

安怡想起在雪地里打滚大哭的安保凤和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安怀,心情很好地道:“没有。”

“礼数尽到,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薛氏如同牵小孩子似的牵着安怡的手往外走,和她商量:“你平婶娘知道我要替你准备嫁妆,愿意把替素心准备的东西先给你应急用,我觉得不太好,毕竟有些东西是花钱也弄不到的,但她很是热情,不要好像反倒不好,你怎么看?”

族人想要依附,便要拿出诚意,替人解决燃眉之急便是最好的方式了。平太太那样精明强干的人,即便是很希望得到安保良的支持帮助丈夫登上宗长之位,也不会耽误了自家女儿的终身大事。安怡道:“既然婶娘是诚心诚意的,那就收下吧,只是要记得改个时候寻了好东西回赠。”

薛氏想起安怡这门好亲事,所有的坏心情都没了:“早前你祖母就托人给你买了个庄子,等媒人上门后我们就去看看吧。”

正文 第504章 理由

媒人上门后的第二天,是顺天府为安九掘坟起棺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做这样的事,通常都是选在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这么重要的时刻,安怡不能不去。

当然,对着安家其他人她是不敢说自己要去做什么的,实际上以她卷入流言这么深的情况下,她也是不太适合去的。因此她换了男装,戴了斗笠骑着马,远远地站在远处看。

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自己的“长眠之地”,田家的祖籍不在这里,祖坟当然也就不在此处。她没有儿女,又不得公婆丈夫喜欢,就连死了,棺椁里也是其他人占着,因此她没有享受到被送回田氏祖坟的待遇,而是在京郊就近选了一块坟地掩埋。

地方么,当然说不上好,不过堪堪过得去而已。安怡懂不得风水,却听见围观群众里有人低声指点:“果然是有猫腻在里头的,谁家埋人会埋在这种地方?这是镇压之地,表面看着风光向阳干燥,地底下却是有暗流的,你们瞧着吧,棺木一准儿已经被水泡得腐朽不堪了,更别说里头的人。”

就有人嗤笑:“镇压谁呢?我看这是没镇压着冤魂,反倒镇压着自己了吧?”

衙门里开棺验尸自有一套程序,京城的老百姓们最爱的就是这样的热闹,升官发财、金榜题名都比不过死人吵闹,家破人亡更令人感兴趣。

安怡听见有人提起了她,然后就有人和那人使劲儿地吵,无非是为她正名,说她是个好人。那个人口口声声都叫她“小安大夫”,可见是她的病人。先前还只有一个人替她辨争,接着为她说话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说闲话的人则讪讪地认了输,转而去骂田均和张欣这对奸夫****。

这个世界不是全然那么好的,却也不是全然那么坏的。有坏人,就有好人,有付出,总能看到些许回报。这给了安怡些许温暖,她安静地站在人群之后,往前眺望。

棺材已经起起来了,果然如同之前闲谈那人所言,不过短短六年的光景,已经腐朽不堪,基本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地下果然是有暗流的,这具棺材在入土之前也许光鲜亮丽,但经过这么多个日夜的浸泡,好不到哪里去了。

田均和张欣被押了过来,有人问田均:“这是田安氏的棺木么?”

田均把脸转开,一言不发。就有人用力踢了他一脚,大声喝骂,他十分不情愿地轻轻点了头,随着他点头的动作,他脏污散乱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他的半张脸。安怡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体会到他的心情,想必此刻是他这一生中最为美妙的时刻。

又有人问张欣:“是这里么?”

张欣轻蔑地道:“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埋的。”她穿着粗布囚服,瘦得像一只鬼,声音粗哑如鸦,头发胡乱绾成一个简单的髻垂在脑后,脸色苍白瘦削没有一点活气,唯有一双凹下去的眼睛幽幽的闪着鬼火,狠厉地四处张望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安怡便知道,她使人花钱送进去的那些汤药终究起了作用,而张欣也的确还舍不得死,所以张欣虽然还没有完全病愈,终究也还是挺过来了。活是活过来了,可惜张欣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痛楚叫做生不如死。

其他人当然没能看见狱卒是怎么对待张欣的,但她的确是跪倒在了泥地里,痛得老半天都爬不起来。这时候衙役再问她话,她便乖顺地点了头,脸色越发青白。

腐败的棺木被打开以后,安怡没有靠近,但她能听见前面传来的惊呼声:“这也太寒酸了吧?什么陪葬都没有。都坏掉了,还能查出来是谁吗?”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王司业父子面色沉重地走了进去,和仵作低声交谈,接着安大老爷和安怀也阴沉着脸赶来了,衙役开始轰赶围观的人。

众人很是不满意,凭什么不让他们看热闹呢?这样的热闹真心一年难得见着一回。而且正是关键时刻,却不让他们看了,真是不道德。

安怡不可能靠近,也不可能花钱去打听,其实棺木里的人究竟是谁,她也很好奇。或许真的是曾经贴身伺候过她的丫头,也可能是不小心知道了田均和张欣的秘密的人,还可能是从外头花钱弄来的无名女尸。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若是冤死的,那么凶手必将付出代价。有王司业在此全程盯着,安怡就不想再呆下去了,她将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了些,调转马头,迎着京城方向走去。

她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绕出泥泞的小道,走上官道。厚实平整的官道让她紧张的心情防松了些,她防松缰绳,任由马儿自己走着,日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落下来照在她的身上,烤得她浑身都暖洋洋的,她觉得又舒服了点。

一辆马车从后头跟上来,不紧不慢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安怡顿生警惕,扬鞭跑马,那马车却也跟着快了起来,她便又放缓了速度,马车也跟着缓了下来。如此两次过后,安怡打算夺命狂奔,却听见后头有女子压抑着声音喊道:“我们是蜀王府的,你别怕。”

安怡回头,看到湖月将车帘拉起,露出朱侧妃那张美艳无双的脸来,便放缓了速度,冷漠地看着这一主一仆。

马车靠上前来,湖月小心翼翼地道:“不知乡君可否入车一叙?”

安怡冷淡地问道:“理由?”

湖月有些局促地看了眼朱侧妃,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朱侧妃道:“这几天,蜀王殿下与刘嵩知府一共见了三次面,问的都是这桩轰动全京城的案子。不知道这个理由,够不够?”

“不够。”安怡挑衅地道,“也许你觉着前尘往事对大家都不太好,所以想要压下此事,免得京城里的人想起那些不光彩的事情来呢?”

湖月急道:“你知道什么?”

朱侧妃轻轻抬手止住湖月,平静地道:“这里人来人往,我觉得你不会太喜欢被人看到你以这样的装扮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所以我邀请你来车上谈,这个理由够不够?”

正文 第505章 不能

安怡冷笑:“所以你在威胁我?”

朱侧妃叹了口气:“我又怎会威胁你呢?我是在和你商量,为你着想。”

来得太迟了,不管她是通过什么办法说动蜀王插手这件事的,不管她今天在这个地方出现又是为了什么,不管她叫住自己想要和自己说什么,都来得太迟了。可是安怡想要问她一句话,安怡盯着朱侧妃看了片刻,利索地跳下了马。

湖月如释重负地将她迎上了车,车厢里铺着华贵的羊毛地毯,安怡孩子气地恶意地将靴子上的泥浆擦在了地毯上,朱侧妃漂亮的眉眼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安怡擦上的是别家的地毯。

安怡很不舒服,觉得自己受到了忽视,所以她的态度就越发的恶劣:“我记得你那天走得很是干脆利落,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呢?其实你更怕我找到蜀王府去威胁你吧?还是担心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影响了你的前途?或者是因为,你的娘家人这次不肯听你的话,蜀王府中也有人借此做文章,逼得你不得不面对现实?”

朱侧妃沉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安怡憋得很难受,她想把朱侧妃脸上的那张一成不变的面具撕扯下来,更想把这外表普通,内里豪华的车中的华丽陈设全部毁得干干净净。但她做不到,因为这个人早就不是她的母亲,因为这个人心里眼里都不爱她,她所有的发泄都会显得自己更虚弱。安怡起身就走:“如果你在道上堵着我就是为了不说话,那我走了。”

朱侧妃拉住了她的袖子,轻声道:“我想跟你讲个故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

“我没兴趣。你是我的谁啊,我干嘛要听你讲故事?”安怡口里说着,人却站着没动,因为当年的那些事情,她真的很想知道。

朱侧妃笑笑,把一盏云雾钻林茶递给她:“你的手太冷,坐下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我说我的,你愿意听呢,就听一听,不愿意听呢,就当我自言自语。”朱侧妃没有等她同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有些往事,想必你在宫中就已经知道了。你们都把我看成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世风如此,没必要多作解释。这些年来,我因此背负的骂名也不少了,该付出的代价也没有少付,究其因由,不过是因为我做了其他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朱侧妃唇边带着些轻嘲,“难道我被迫嫁给一个根本就配不上我的酒囊饭袋就是对的,难道就该从一而终,生生跟他绑一辈子,日日孤影孤灯,忍受他给我带来的各种痛苦甚至于耻辱才叫正确?”

其实她不怪她丢掉安保凤走人,因为安保凤的的确确不配给人做丈夫、做父亲,她所怨怪的不过是她扔下了她。安怡心情激荡,很想和朱侧妃说上几句,话到口边却又觉得多余。她当年既然扔下自己,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时候得到她的后悔一点意义都没有。就算是自己辩赢了,又有什么用?

“当然没有人能这样要求你,包括儿女也不能。”安怡把脸撇开,看着从道旁掠过的光秃秃的树木,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但能不能,要么就不要生下她,要么就尽力对她好一点?如果你把她带走,她会不会死得这样早?你有没有想过,她濒临死亡的时候,她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她可能一直都在喊母亲?你有没有感受过,被所有亲人漠视冷落,所有的错或者对全都是错的滋味?

你大概没有感受过,因为你从小都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此生唯一的挫折便是婚事。你不会知道那种滋味是什么,就像是一株野草,孤零零地生长在砂砾里,很渴很饿,但是永远都没有希望。某一天,有人突然把一束阳光投到她身上,她就以为那是全部的温暖,奋不顾身地靠了过去,这便是那桩致命婚事的起因。”

血色从朱侧妃的脸上一点一点地褪去,她的呼吸声渐渐沉重起来,声音也有些尖利:“我尽力了!我尽力了!我本可以在最早的时候不要她,可是我舍不得下手!我……”

安怡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黑色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眼泪。朱侧妃的辩解声戛然而止,紧紧咬着牙齿才能让它们不发出磕碰声,半晌,她的声音才轻轻响了起来:“我,我也想过带走她,但我,不能……”

安怡的眼泪狂飙而出:“因为如果你带上她就走不掉,是不是?”

朱侧妃开始惊慌,所有的从容优雅全都从她身上褪去,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地攥住裙子而青筋暴起,她露出了几分老态,虚弱的道:“她到底是安家的骨肉,安家不许……”

“你说了任何人都不能让你毁掉一生,当然也包括她在内。”安怡将袖口用力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恶狠狠地瞪着她道:“她的生父究竟是谁?”

朱侧妃怔怔地看了她片刻,耷拉下两只肩膀,狼狈地低声道:“当然是安保凤啊。不然还能是谁?”

安怡咬着牙道:“那为什么安家人说她是孽种?”

朱侧妃侧开脸不肯与她对视,声音木然地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在他们的眼中,不洁的人从头至尾都不洁吧。”

换句话说,因为有了朱侧妃的私奔,所以她的血统也受到了质疑。当然,这质疑来自于大多数人,包括她的生父在内,祖父却从始至终都不曾怀疑过,要不然,以当时安家的权势,就算是惹不起蜀王也不会容许她活下去。轻轻一场风寒就可以要了她这条命,哪里还会有后来的那些名贵陪嫁呢?

安怡突然很想笑,笑自己愚蠢,被老夫人那么一骗,就自扰了这么多天。

“如果她是他的孩子,你以为他会容许他的孩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那是不可能的事。”朱侧妃沉默片刻后,又有了些精神:“我不闻不问,不过是因为觉得大概没有我这个人,她会过得更好一点。”

“知道了。”安怡站起身来准备下车。

正文 第506章 如果

朱侧妃带了些希冀地道:“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能不能让你稍微减轻一点对我的厌恶?”

安怡没有回答她,直截了当地跳下车,接过湖月手里的缰绳骑马走人。

湖月忧虑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安家那老太婆写给您的信,不拿给她看了吗?”

朱侧妃闭上眼,疲惫地仰靠在枕头上低声道:“何必呢?老东西羞辱我一个人就够了,何必困扰她?恶心她?”

湖月愤愤不平地道:“可是安家人至今以为……那样一盆脏水泼在您身上,也泼在她身上,居然胆敢拿来威胁您……那些人心思何其龌龊,婢子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朱侧妃皱起眉头,揉着太阳穴轻声道:“我不怕,早年老东西就不能奈何我,现在她已经死了就更奈何不得我。至于安家其他那些人么……”她讽刺而轻蔑地笑了笑,“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小丑罢了。何况你还没看出来吗?除非安家那些人不知好歹再去招惹她,不然她是不会再动手了。安家没有理由再拿从前的事来说道,如若不然,他们家是真的不想再在京城呆下去了,也不想子孙后代有出息了。”

湖月仍然不太舒服:“当年老侯爷不过是喜欢听您奏笛,和您一起下了几回棋,多说过几句话而已,他们怎么就敢想到那上头去?说起来,也是您招了人眼红。”

朱侧妃不高兴地道:“不要再说了,我头疼得厉害,回去吧,不然小茹又要闹了。这孩子的脾气也不知是随了谁,古怪得厉害,她若是懂事些,我也不至于这样为难。”想到让人头疼的幼女,她不由想起了安怡那张沉静的脸,不由微微失神。

湖月见她脸色不好看,不敢再多说话,叩响车壁示意车夫启动马车。

朱侧妃将车帘拉开一条缝,注视着已经远去缩小成为一个黑点的安怡,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不想再看见姓田的那家人了,还有那个女人,如果是骑木驴游街,虽然很能出了这口恶气,但好像太后娘娘不太喜欢,从长远来看对大家都不太好,就让她去最远最冷的边城做军妓吧。”

湖月乖顺地应了,又道:“听闻棠国公那边也在追究这件事。”她的本意是既然谢满棠在追究这事儿,蜀王府就不要过多参与了,不然翻出旧事来也是难看。

“你以为不插手就能让人忘记这件事么?不能,该知道的人一点不会少知道,他们还会再给我加上一个冷血无情的罪名。所以就都由我来做吧。”朱侧妃道:“从今天开始,这件事全部都由我们这边来跟进,让哥哥出面,我们出力。哥哥和王爷那里我都会亲自去说,你只管把这个意思传给棠国公知道就好。”

这样也好,多少可以减轻一点谢满棠对这边的恶感,这次的事情闹到这么大,多少也有他在里头使力相逼的原因。想到之前朱侧妃曾经无情地拒绝了安怡的要求,如今却要主动承担下这些事,湖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好受一点?”

朱侧妃淡淡地道:“不会。如果我一早就答应了她,兴许还有转圜的机会,现在么,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理我,也不会再需要我,就这样吧。”

湖月看着她瞬间显了老态的容颜,忍不住想问她一句,如果时光倒流,会不会不管怎么困难也要把九小姐带上?

朱侧妃只看湖月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便斩钉截铁地道:“没有如果。你以为,她跟着我走又会快乐吗?大概还是不会,她会更恨我。真要怨,只能怪她命不好,错投在我的肚子里。”

也许吧。没有真正发生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湖月把一个暖炉放到朱侧妃的怀里:“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朱侧妃道:“让人去青龙山,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找回来。再让人想办法辟谣,安怡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记得上次我带小茹去见梁皇后,她十分不喜欢小茹,我不想她再恨小茹了。”

湖月吃惊地小声道:“不至于吧?安怀兄弟俩她都没有怎样,又怎会对小姐动手?”

朱侧妃摇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恨和不恨一个人是不一样的,她是不会动手,但她也不会主动伸手。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小茹指靠不上其他人,而她刚好又可以拉拔小茹一把,恨和不恨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她自嘲一笑:“人心天生就是偏的,她要是知道这些,一定会更恨我。”

湖月道:“这也怪不得您,您好不容易才有了小姐,又是在身边长大的,且小姐又不太懂事,多牵挂些也是正常的……”蜀王府中并不好过日子,蜀王正妃更是个不好相与的,侧妃自从入府之后,接连落胎,又夭折了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唯独只剩下小茹一根独苗,多替她打算些也是正常的事。养在身边的孩子和早就抛弃了的孩子始终是不一样的。

朱侧妃摇头叹息:“我其实最后悔的是,当年父亲要我嫁给安保凤时,我应该抵死不嫁。”如果当时她顶住了压力,如果当时她没有赌气,也许这后来的许多事就都会改写,她的人生也不会和现在一样。

湖月一时沉默下来,朱侧妃也闭着眼睛蜷缩在榻上不在说话。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碌碌声单调地重复着,一声又一声地压在朱侧妃的心里,犹如她在蜀王府里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单调的重复,她觉得有点想哭,但眼睛却十分干涩,半颗眼泪都挤不下来,于是她的心和眼越加的干芜。这世间哪里又有如果这种东西呢?用那位了然大师的话来说,如果,不过是后悔的人或是怨望太过强烈的人,自欺欺人的说法而已。

湖月伴随她多年,二人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一般的主仆,见她难受忍不住道:“也许婢子可以去找淑慧乡君说说话。”

朱侧妃语气坚决地道:“等我死了你再去吧。不然不许你再去找她。你要知道,我们经常去找她不是什么好事。”

正文 第507章 狐裘

火红的炭在锃亮的铜盆里爆了一声,安怡小心翼翼地将裙角的褶皱抚平了,她有些口渴,却不敢去喝一旁的茶水。她在等着连太后的召见,万一正在关键的时刻突然想方便又怎么办?

正殿内传来朗朗读书声,小儿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带着很强的韵律感。她知道是有某位皇子正在连太后跟前诵读,就不知道是谁,不过依着宫女太监们小心谨慎的模样来看,应该是莫贵妃所出的八皇子才对。

自从那次被连太后强留在宫中呆了一天一夜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入过宫,从前每隔十日请一次平安脉的习惯也在那一次之后被打断,宫中没有传唤她,她也没有递牌子。然而总是要请见的,不然是为忘恩。

安怡有些烦恼地想,如果连太后问起她宫外的那些事情,她该怎么回答才算是最为妥当?连太后精得要命,就算是说过千百遍的谎话,在其面前说来也还是很有压力。

宫女走进来行了个礼:“太后娘娘召见您。”

安怡忙站起身来抚平衣角,谨慎地跟在宫女身后入了正殿。莫贵妃所出的八皇子被嬷嬷牵着走了出去,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然后喊住她道:“你就是那个给六哥治病的淑慧乡君吧?你为什么不把六哥给治好?”

八皇子的眉眼间犹带稚气,气势已经很强,红润的小嘴微微噘着,看上去很不高兴。安怡朝他行了一礼,平静地道:“回殿下的话,六殿下的病需要慢慢调养。”

八皇子皱起眉头:“那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不入宫给他治病?可见你是怠慢了。你不许和那些人一样,狗眼看人低。”

也不知道是谁告诉这小屁孩儿这些话,又让他来追问自己的,安怡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道:“那是因为臣女家中出了些事,不便入宫,且陈太医也是知道诊治方法的,并未耽搁六殿下调养。”

八皇子还要说什么,六皇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和气地道:“八弟,皇祖母等着的。”

安怡这才发现六皇子一直都在殿内,可是他和从前不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了。如果他不发声,似乎所有人都会忽略他。她不知道这是幸运或是不幸运,她默默地给六皇子行了个礼,六皇子朝她微微抬手,气度斐然。

八皇子朝安怡做了个鬼脸,十分同情地看着六皇子的瘸腿道:“六哥,我回去后就把那个十二连环给你送过去。”

六皇子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好。”然后看了眼安怡,牵着八皇子的手往外走去,他走得很艰难,却仍然气度斐然,丝毫不会给人留下任何不好的感觉,就连同情,似乎都是对不起他,可偏偏这样,就让人更加心生怜悯之情。

“六儿是个好孩子,是吧?”连太后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后头响起来,安怡忙收回目光,大礼参拜:“安怡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

连太后的目光从安怡身上缓缓扫过,然后笑了:“你身上这件狐裘是宫乱那日我赏给你的吧。”

她用的是肯定语气,而非疑问句。安怡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她看透了,索性承认道:“正是,因为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有些事我年轻口拙没办法说清楚,生怕引得您厌憎了我,所以想要借着这件狐裘的暖和劲儿,求得您多怜悯几分。”

连太后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实诚。”

安怡不敢说话,乖巧地垂着头抱着手跪在原地。

连太后道:“起来吧,没良心的丫头,就算是你师叔祖没了,你师父走了,你家里的事很多,你也不该忘记给我请平安脉,给六儿诊治身体。你这种时候想得起这件狐裘是我给你的,为什么那时候就想不起你如今的一切都是谁给你的?”

安怡再将头往下低了一些,哽咽着道:“惹了那么多的麻烦,身上沾了不洁之物,哪里敢来扫贵人的兴致?”

连太后不耐烦地道:“好啦,好啦,人不是已经下了大狱么?有什么气,你也该出够了,还哭什么?难道你是嫌不够,想要诛灭他们家三族?”

安怡忙擦着眼泪道:“诛灭三族什么的,那是圣上和太后娘娘的事啊,我哪里敢这样想?只要他们别来招惹我就好了。”

连太后伸出一根手指虚点了点她:“瞎说,那是圣上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安怡呆呆地“哦”了一声,照旧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连太后皱起眉头:“起来吧,装什么憨?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安怡连忙站起身来,继续很是老实地问连太后:“请太后娘娘示下?”

连太后瞪了她片刻,摇了摇头:“算了,我不跟你计较。”

安怡长出了一口气,越发谨小慎微,见连太后捶了手臂一下,连忙上前道:“臣女伺候太后娘娘吧。”

连太后没吭气,只把手伸了过来,安怡忙给她拿捏探脉,这个早晨便在沉默之中渡过。将近午时,江姑姑进来问午膳摆在哪里,连太后这才放安怡走:“天黑得早,我就不留你了。前些日子我和圣上赏给你的那些嫁妆还在吗?”

安怡忙道:“在的。”那些御赐之物并未因为被查封而丢失,而是造册收入内库,等到安保良回来,就又被重新发还回去,如今正由薛氏保存着呢。

连太后便不再说话,朝她摆了摆手。

安怡屏声静气地退了下去,刘太监笑眯眯地站在外头喊住她道:“乡君这是要回去了?”

安怡不敢怠慢这尊白面馒头一样的佛,忙堆起笑脸悄悄塞了一个锦囊过去:“听说总管新添了消渴之症,我这里配了些药,您若不嫌弃,尽可以试试。”

刘太监不露痕迹地收了锦囊,就像聊天一样地道:“上次乡君让老奴帮忙照看故人,老奴不才,您那位故人如今已经病好了,只是不乐意出来见人。”

这说的是高尚仪啊,安怡眼睛一亮,朝刘太监深施一礼,轻声道:“谢谢您啦。日后还要烦劳您多加看顾她才是。”

刘太监笑笑:“好说。老奴还未恭喜乡君呢,这桩亲事是极好的。”

正文 第508章 无意

这桩亲事是极好的。这样的话通过刘太监这样的人说出来,往往预示着很多的含义。譬如说,皇帝和太后的态度,安怡很是轻松愉快地往前走着,之前她最担心连太后会因为宫外的那些流言而对她另眼相看,现在是不太担心了。

田均和张欣正在他们的道路上前行着,她不是安老夫人口里的孽种,亲事很好,婆婆宽厚明理,谢满棠很好,连太后没有因为这件事对她另眼相看,莫天安也跟她和好了,家里的老老少少都很好,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真要说担心,那就只有迎风冒雪远行在路上的吴菁,还有去了江南的陈知善。不过想来,有谢满棠的人看顾着,师父不至于餐风饮露,陈知善也应该安顿下来了。这样真的很好,安怡微微笑了起来,因为担心被过往的宫人看到她的飘飘然,她便努力往下抿着唇角,想让自己显得严肃一点,但弯成月亮的眼睛始终没法儿掩去笑意。

有女官立于道旁,朝她盈盈行礼:“贵妃娘娘有请。”

安怡看了眼送她出宫的小太监,小太监垂着头,就像他这个不存在似的。但到底是一双代表着宁寿宫的眼睛,安怡没理由拒绝莫贵妃的邀请,便跟着女官去了不远处的暖亭。

一段日子不见,莫贵妃越发显得高贵端庄,打扮倒比从前要素净了许多。安怡看着她的模样,很快就明白过来,从前有梁皇后压着,黄淑妃争着,她就该打扮得光鲜亮丽才是乖巧懂事。如今没了梁皇后和黄淑妃,她在这宫中一支独大,她便再不能一味的华贵俏丽,而是要走端庄节俭的道路,如此才能作为后宫表率。

莫贵妃当然非常想做莫皇后,更想她的长子被封为太子,这倒也无可厚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么?这种事是皇帝操心的事,轮不到安怡来操这个闲心。但想到被她放回去的张欣,安怡忍不住在心里“呵呵”了两声。

莫贵妃极为和蔼地道:“听说你的亲事,本宫很是替你高兴,你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安怡恭敬地道:“承蒙太后娘娘和圣上天恩,多谢贵妃娘娘关爱,臣女才能有今日。”

莫贵妃漂亮的手指轻轻敲了石桌两下,淡淡地道:“你是得感谢本宫。之前张氏在太后娘娘面前说你的坏话,还是本宫替你辩解的。”见安怡低垂着眉眼不说话,便又提醒道:“我说的是原来的张婕妤,你恐怕不知道,她已经畏罪自尽了。”加重了语气:“论起这件事来,多亏你在太后娘娘面前说了实话,才没有让她的险恶用心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