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把身后几位姐妹一一介绍,与他见礼,这几人中又以威武将军之女康松蕊最是美丽,对着卫铭轻轻一福垂首一笑,如娇花绽放,明艳动人至极。卫铭一脸淡然地回礼。

这倒没有什么,但是场中的三姑与六婆嘴就没停过:“婶子,你家领米了没有?还不快回去做饭。”

“等会儿,看见没有?这里有大戏,难得见到那些贵人,世子啊千金,比那戏里唱的还要好看。”

“就是,才子佳人,英雄救美,我瞧这世子是看上那位小姐了!”

三姑六婆有,道人长短的闲汉来插话:“你们这些妇人懂什么,世子将来是要承袭郡王之位,娶了谁谁就是将来的郡王妃,他的婚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定了的。”

这一场意外从开始到结束,清秋就如同瞧热闹的那些闲人一样,晾在场外,耳边听着人指指点点,这倒没什么,可是那汉子最后说那句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窖,一直都知道这是事实,适才在车上他那句“你怎知我给不起”,给了她莫大的希望,如今什么心情也没有了。眼见着他英雄救美,还与佳人在那里叙情,终是等得心里嘴里发苦,想不管不顾地拔脚就走,可偏偏那些亲随躬身行礼,就是不让步。

很好,清秋很佩服这些亲随的忠心,又不欲引人注意,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在这里等着世子便可,我还有事,快放我过去。”

“清秋姑娘,你还是等世子爷回来吧。”

等他回来天都黑了,谁知道接下来这些公子小姐会起意去哪里,说不定再吃个饭,赏个花,今日是他陪她出门,不是她来看他如何摆威风的!如今本末倒置,她却成了闲杂人等,得候着。转头再看庙前那几人还在叙话,世子边上站着的女子是哪家千金?为何长得那么美丽?

卫铭交待了宋雅几句,要她们早些回去,等他回到场外与清秋会合,她已气得不行,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就往回走,发誓下次再也不跟他一起出门了。此时无人拦她,两名亲随更是抢上前替她开路。卫铭心下明了,微微笑着跟在她身后,见她不回头,又觉无趣,故意长叹了一口气。

清秋回过头恰好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笑意,竟说不出的鬼鬼祟祟,更是心烦,随即又莫名其妙伤感起来,也不知将来还有没有这样的时候,能与他同行到几时呢?不由慢下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柴门小院相对

苏妙家在月中天附近的民居里,极不好找。清秋本不欲去的人太多,也怕阵仗太大吓到苏妙,好在车马不能过来,随行之人也留了大半在那里,没有刚才那般惹眼。一行人在谧静的小巷里左穿右行,问了好久才找到,小门小户,很是简陋,唯一可以称赞的就是干净。清秋记得她家世不错,原是余庆之家,自小不曾动手做过活计,如今过着清苦的日子,样样都得自己来,真是世事无常。

她上前拍了拍木门,闻听里面一道女声:“谁呀。”

一个青衣丽人头包布帕应门而出,正是苏妙,一见是清秋,先是一喜,后不知想起什么,有些忸怩地道:“清秋,你怎么来了。”

说完才看到清秋身后站着几个男子,心中疑惑,仔细一看才认出是世子,忙拜下去行礼,卫铭笑道:“今日我是陪清秋来探友,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礼,快快请起。”

苏妙不敢怠慢,将二人请进门内,心里暗自着急,今日是个什么日子,居然都凑到一起了。

清秋边走边问:“你家的小画眉呢?”

没等苏妙回答,从屋里迎出一名男子,手中还握着本《三字经》,躬身行礼拜道:“见过世子爷。”

清秋吓了一跳,她记得苏妙是独居,只带了个才六岁的女儿,家中怎会有个男人,定睛一看,正是口口声声替友人解难,牺牲自己清名要带自己去北齐的孔良年,自那日望江亭一会后,许久未听到他的消息,原来,竟不知如何与苏妙搅到了一块,真真叫人想不通。

孔良年的脸上也是阵阵发烧,他还记得自己在世子面前说过的话,那时还想着快些说服清秋,早些娶了她。和世子争女人?他从来没想过,可为了朋友,好像真这么做了,甚至追到世子府上去,世子看他的眼神冷冷的,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听宋珙的意思,清秋已是世子瞧上的人,今日他二人一同前来,那既是说,宋珙所说是真的了?那么宁宗主注定失意而归,唉,好端端的一对未婚夫妻,竟落了个这样的结局。而今他要做的都做完,不用娶清秋,心头轻松不少,但世子刚才一眼看到他时,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却让他不敢直视,有种被人剥尽衣衫,所有秘密都被看穿的感觉。

几人各有所想,俱是无话,一道稚嫩的童音打破了屋前的沉寂:“孔夫子,画眉写完了大字,你看可好?”

孔夫子?清秋忍不住笑出了声,苏妙解释道:“孔翰林来为画眉讲些学问,你知道,私塾太贵…”

要学富五车的孔翰林来做一名小童的夫子,所费银钱尽够再开个私塾了,清秋觉得她还不如不解释。当下笑着奉上带来的礼品,又拿了其中的糕点哄小画眉,她对小孩子一向有手段,哄得画眉眉开眼笑,断断续续地讲“孔夫子”是何时来教她识字,平日里总带她去哪儿玩耍等等。

卫铭与孔良年坐在小小的厅堂里,眼光不时瞟向在门外与画眉玩耍的清秋,看来她极喜爱孩子,在郡王府时,那二夫人的女儿,自己的幼妹就挺爱出现在清秋身边。

孔良年恪守着礼节,正襟安坐,聆听世子问话:“我听说孔翰林与清秋是旧识?”

这话问得他心里一咯噔,此事极少有人知道,世子从哪里听说来的?因一说起两人为何相识,便要提到他那旧友。那个人若真死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没有,还成了北齐的重要人物,凡与那人有关的事,都让他心惊,忍不住揣测世子这么问是何意。想到自己曾与宁思平几次三番的暗中往来,虽于国无害,仍止不住心中惶然,只怕多说多错,斟酌着回答:“是,几年前曾经见过。”

“我记得前段日子你还非清秋不娶,为何转眼与清秋的师姐在一起?别告诉我你只是为了收徒授课。”寡妇门前是非多,苏妙独居,他孔良年是读书人,最是讲究这个男女大防,又怎么会自毁名声,不避嫌地凑到这里。

孔良年还在想如何避过世子盘问,岂料他话锋一转不在那件事上打转,转而问起自己与苏妙的事,自然是求之不得,虽然尴尬却比追问他与清秋的关系要好得多。他从见到世子到现在,已紧张地额上微微发汗,轻轻擦试一下才道:“在下授课是真,画眉已六岁还未开蒙,我自在您府上初闻苏妙琴音,颇有知已之感,后几次无意相逢,怜她孤苦不易,便来帮她一二,举手之劳罢了。”

好一个举手之劳,卫铭淡淡一笑,又道:“和谈结束后,孔翰林便要往北齐去,不知准备得如何?我听说北齐使团的正使大人对你极为推崇,几次邀约都被你拒绝了,其实不必太过避嫌,到底你是要去长驻的,早些交流熟识起来,到了那苦寒之地,也方便些。”

北齐使团早打听了南齐会派哪些人去讲学,其中又为孔良年为尊,故多次邀请与他,可孔良年为了与宁思平暗中联络之事心中不安,哪里还敢与北齐人太过接近,生怕自己真成了通敌叛国之人,竟是一次也没有赏脸赴宴。

卫铭说的在情在理,像是完全在替孔良年着想,可孔良年沉默着说不出话来。他额上的汗已干,身上觉得凉飕飕地,世子居然连这个也知道。早听闻皇上准世子从边关带了许多亲兵回京予以私用,两国和谈更钦点他的名字,谁都知道,世子参加和谈,更能震慑住对方,他强大的名声与能力,无人不知。也许自己的一言一行早在世子掌握之中…他越想越心惊,抬头看到世子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加惴惴不安,直想提步离开这个地方。

然则卫铭悠闲地喝着茶水,没有半分当场揭穿他的意思,其实他知道只是七七八八,全因孔良年追来世子府向清秋求亲之事,让卫铭极为不爽,捎带着查了查他,知道他不过是一厢情愿地想要照顾故人罢了。本也没将他放在眼里,只是有一样,在那个雨天,孔良年将清秋带到江边见了一个人,那日回来后,神情话语有些不对,还病了一场,卫铭为此耿耿耿耿于怀,那个人是谁?

后无意中探得他与思秋园有过联络,思秋园里如今住着的可不是一般人,孔良年身为南齐官员,且将要派驻去北齐,一面拒绝北齐使团友好的邀约,一面与天府之人暗中有动作,这可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苏妙没想到世子会跟着清秋来到这里,这会儿正是饭点儿,他们来时,她已做好了简单的饭食,总不能让世子大人在这里屈就吧?与清秋商量,清秋却只顾着与画眉玩耍,毫不在意地道:“无妨,有什么吃什么,若是世子不喜,自然就会走了。”

她比较在意的,是孔良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同世子一样,她对孔良年来教画眉学问的说辞嗤之以鼻,逼问了半天,才知二人是在世子府初见,后在月中天重逢。彼时苏妙被几个喝多了的登徒子纠缠,孔良年与宋珙遇上后来她解围,至此有了交集。

原来英雄救美的事到处都在发生,想到来时路上发生的那档事,清秋撇撇嘴,她落难的时候,咋就不见个英雄出来呢?

苏妙更担心在屋里坐着的孔良年,从外面往厅堂里看,他好像在怕什么,不断地以袖拭额,这天,有那么热吗?

最后还是清秋抱着画眉进去才打破了那种沉闷的气氛,她也看出两人之间的不对劲,但没有多想,至多世子还在为了孔良年去世子府找她而不痛快,真没看出来,他是这么小气的人。

转眼便到了初八,晨起后两个小丫头先嘴甜说了一堆好话,又着意地替她打扮上,直到小怜来请,清秋这才想起,原来她忘了回绝雪芷那头的邀约。

思秋园内词冷

小怜站在房中,等着清秋从里间出来,光是在暖帘外候了一会儿,已觉得周身暖意,早听说鉴天阁里通了地龙,屋子里暖融融地很舒适,可一直没机会来瞧瞧,想不出会有多暖和,今儿个才算明白。这房里的两个小丫头都只穿着件薄薄的夹袄,行动间极是方便,不禁由衷地羡慕起来。赏秋苑里当然少不了暖炉子和火盆,倒底没有这地龙好,不止闻不到半点烟火味,且更暖和些。

她家小姐将来便是世子府的女主人,再将来是要做郡王妃的,一定也会住到鉴天阁里来,到时候她也来,跟着享福。都说世子最宠爱清秋姐姐,可为何不给她个名份呢,女儿家最重这些。而且近日自家的小姐也有些不对劲,对将来的事一点也不上心,难不成郡王妃那日说的话,她都不记得了吗?

清秋早不耐烦被人左摆弄右打扮,挑了帘子出来道:“小怜快些进来。”

小怜瞧她难得散开常年结着的辫子,乌发挽成俏丽的盘髻,用一列龙眼大的玉珠子,缠缠绕绕在发髻中,累累赘赘绞着发丝垂下来,说不出的风情,一身水绿色的青缎襦裙,比往日亮眼七分。

小怜怯生生地叫了声:“清秋姑娘。”

清秋认真想想,这些日子里,灵玉小姐主仆竟是一回也没有来找过她,不由眼神一黯,看来要再当小怜的“清秋姐姐”不容易,嗯,上回她怎么跟小怜说来着?好像说的与做的完全相反呢。

“我家小姐要我来问一声,几时才好,雪芷大家一早便派了人来,在大门处等着呢。”

清秋皱起了眉,就知道是为了这事,摇了摇头道:“才刚起来,总得用了饭才去,灵玉小姐吃过了吗?她最近可好,又到冬日,她一向畏寒,得用些补品才好。”

她细问了好半天才放小怜走,又慢慢地吃早饭,存心让雪芷那边等。能拖得一时,便可少面对雪芷一时。她越来越看不懂雪芷,早先猜测雪芷是想针对自己才玩这么一出,可宁思平不是已经是她的了吗,难道怕清秋活腻了哭着喊着拿着旧时婚约,告知天下逼得宁思平娶她不成?

清秋很爱惜自己的小命,这么做只会连累自己丧命。如此简单的道理雪芷一定明白,真不知她安的什么心,居然要替她庆生,真让人不得安生。她还记得自己十五那年的生辰曾是雪芷最怕来到的时刻,因为一旦及笄,便意味着清秋要嫁给她最喜欢的平哥哥,从那时起,清秋才发现,这位小妹妹的心思有多沉。

当清秋与况灵玉一同出门赴约的时候,忍不住想世子会不会同上回一样突然出现,笑咪咪地说一句“我与你同去”。 世子当然没有出现,他朝中事忙,只怕清秋还未起床时,已经出府办事。果然,她总是白日做梦。

况灵玉身边总离不开小怜,清秋身边总有两名亲随跟着,倒象是在不甘示弱。府里大小丫鬟上下仆人眼睁睁地瞧着未来的大小主母一同出府,虽未手挽着手以示相处和睦,但美好前景可见一斑,世子府定不会象郡王府那二位,成日暗中争斗不休。

况灵玉静静地不说话,清秋不知该说些什么,车厢里静悄悄一片。今日要去见的人是古琴高手,这样难得的好机会,况灵玉自然不会忘记带琴,想着再要雪芷能再指点一二。而且宋珙昨天送信说已知她今日行程,会在思秋园找机会同见她一面,根本已算得上私相授受,有悖礼法,她连回绝都没得回绝,一时羞得腮上飞红,忙飞眼看了看清秋,但见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并没有察觉自己的不安,才放下心来。

其实清秋早先正是在看她,看她的柳眉杏眼,如诗如画,羡慕她浑身无一处不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而且自己已是未老先衰,未成亲生子已要过二十三岁生辰,比她大了足足六岁,如何能不感慨。她一点也不想庆祝什么生辰,只不过再一次提醒她年纪老大还未曾找到如意郎君。若是雪芷存心让她不痛快,那可真算是做到了,清秋的心情很不好,透过朦胧纱帘看着窗外,象是要看穿一切。

上回马车之中,她明明白白告诉世子,不会做谁人的妾,她要的他给不起。想起这事她的心就咚咚跳,怎么就突然说出来呢,怎么可以这么不知廉耻呢?世子终究没有明确说过什么,她烦躁忧郁沮丧,种种情绪逼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怎么可以忘记呢?

马车在思秋园停下,这园名让她的脚步停了一下。越都城里各处园子景致虽不敢说都熟,可这处园子几年前却还不叫思秋园,明明叫桂园,里面种着许多桂树,本是高家的产业,后来高家举家搬走,园子也易了主。也是,如今住在这里的人,便是地主,他爱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雪芷今日打扮地异常素静,想是园子的主人身体还未回复,不好浓妆示人。可美人就是美人,只见她披着件白色的袍子,小脸笼在一圏白色的毛领子里,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疼。许是等得太久,大眼里有些焦灼,一见二人便亲切地道:“二位可来了,我都想跑去世子府呢。清秋姐姐,今日是你芳辰,我本想在外面包下戏楼,让那有名的齐家班好好唱两出热闹一下,只是思平身子还未大好,我又不放心离开太久,便只得在园子里设宴款待,你不会介意吧。”

宁思平有没有受伤,清秋心里清楚,雪芷是在替他遮掩还是真的不知?她还为了来此会不会见到宁思平而犯愁,再一想,那是个病人,即使是装的,也得躺着起不来。

这里前些天出的事只有况灵玉不知,她关切地问:“宁宗主病了吗?”

“非也,前些日子,皇上赐下的舞姬中竟伏着刺客,伤到了思平,幸而已无大碍。唉,妹妹也要当心,听说府上也赐下不少舞姬呢。”雪芷话锋一转:“怎地世子竟没对妹妹提起嘛?”

况灵玉闻言有些难过,虽同居一府,可她与世子表兄已有数日未曾见过,听小怜提起,表兄无论再忙,也会日日过问清秋的起居饮用。她也没有旁人想的那样哀伤,毕竟嫁与表兄只是姑母的意思,并非她一心所愿,倒是表兄那位好友宋珙,不间断地送来关切之意,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

清秋打量着思秋园的景致,根本不在意雪芷话中挑弄是非之意,边走边问:“苏妙姐姐可到了?有没有带着画眉来?”

雪芷淡淡地道:“已经到了,只她一人,我等着来接二位,就请她在外堂等候,这会儿已经有人去带她过来,我在染香阁设宴款待三位。”

言下之意是象苏妙那样的客人,没必要陪。

思秋园并不大,几人的心思都不在观赏景致上,况且满园的桂花都已落尽,只有叶子未落,染香阁也只有染香之名。清秋在想自己现在算是什么身份,按说她是今天的主客,说是替她庆生,雪芷只是与况灵玉携手在前,谈些乐理,还有她周游列国的见识。在雪芷眼中,况灵玉比她的身份要尊贵,她不过是托了灵玉小姐的福,才得以有此待遇。

苏妙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你,我是不来的,这种天气带着画眉出去转转也不错。”

“孔夫子今天没有去吗?”

苏妙脸上一红:“人家也不是日日有空,对了清秋,你今日打扮起来,极是动人,想必世子不舍得放你出门吧。”

“苏妙姐姐,你也知道,人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不一样,我是越变越难看,到如今又老又丑。”清秋摸着自己的脸无限感慨,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变回小时候,那会儿谁不夸她漂亮。

“怪了,世子怎么就喜欢你这种又老又丑的女子,看来我得告诉越都城里的小姐们,往后出门得把自己整得越老越丑才成。”

她二人嘻笑不已,雪芷在前面忍不住轻嗤一声,对况灵玉继续讲道:“境由心生,灵玉小姐你这么聪慧,琴艺定会大成。”

况灵玉微羞道:“我只求有你十成之一便足矣。”

几人都是懂琴之人,在一起不会冷场,连吃饭时都在谈论当今世上各流派之争,多是雪芷在讲,灵玉甚少知道这些,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提些问题,清秋与苏妙只是在一旁打量这染香阁的摆设。直至雪芷让人送上一张秘方,说是早些年偶然在边城得到的玉肌清配方,此物有驻颜功效,乃是极难得的灵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圣品,今日送与清秋以贺芳辰。

清秋拿着那张发黄的纸不知该说什么好,暗想果然是宴无好宴,雪芷这是讽刺她容颜苍老,到了该好好保养的时候。难道她比自己小很多吗?清秋心中不服,想说这东西还是你留着好,但见雪芷肌肤如玉,若两人一比较,还真是自己该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雪芷见她面色有些不好,微微一笑:“清秋姐姐青春常驻,自然用不着这个,不过你这两年日日下厨,手上的肌肤却差了些,弹琴之人最应该爱惜的就是一双手,所以我送姐姐这玉肌清,可不就是最贴切的礼物?”

清秋听着她温柔贴心的话语,点了点头道:“那我真该好好谢谢你才是,要你设宴替我庆生,还费心思找来这种好东西,雪芷妹妹,几年不见,你果然长大了许多。”

“几年未见,我一直怀念与清秋姐姐一同学琴的日子,清秋姐姐,你还记得吗?”

那段日子是清秋一生中最平顺的,她有家人、朋友,可以日日与最喜爱的琴声为伴,还有个从小就疼爱自己的平哥哥,生活富足,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如何会忘。

当然那时她与雪芷是真正亲近,不似如今,她一声姐姐会让清秋不舒服好半天。

五柳先生门下弟子众多,长者为尊,初学者常常是年长的学子代为授课,当年雪芷初去学琴时,小小年纪却长得异常秀丽,愿意教授她的人大有人在,可她却只与清秋亲厚,日日跟在清秋身后转悠。清秋家里无兄弟姐妹,蓦地多了个小尾巴跟着自己,一口一个“清秋姐姐”的叫着,心里美得不行,也对雪芷亲热起来,顿时疏远了她的小未婚夫婿,惹得高弘平打心眼里讨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鬼。清秋去哪里,雪芷便到哪儿去,高弘平也紧紧跟在自己的秋秋身边,这样子三人行走了很久,久到清秋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不会有尽头。

她最不愿意提起往事,尤其是对着雪芷,当下沉声道:“以前是多久?这人年纪一大,忘性也大,几天前的事都不一定记得,不用说几年前了。”

“只要琴艺没忘便成,常记那时我们合奏琴曲,你我配合最是默契,不如今日我们再次联手,合奏一曲《秋风词》,你看可好?”说罢不等清秋回答,已命人摆琴,复又对况灵玉道:“灵玉小姐怕是不知,清秋姐姐的琴艺高我甚许,这一曲《秋风词》师傅他老人家常说无人可及。”

清秋端坐不动,看着雪芷的笑颜,只觉得陌生,这还是原来的雪芷吗?古琴向来只与洞箫、琵琶合奏,但少年心性的她们偏要以古琴合奏为乐,二人齐奏如一人在弹,默契让二人的琴声如行云流水,直冲出学院的高墙去。

雪芷坐在琴台后慢慢地拔弄琴弦试音,眼睛却看着清秋,有些挑衅的意味。

秋风词嘛?清秋久未弹过,她这一双手如今只在做菜时灵活得多,但见雪芷的样子便不由气恼,心想我并无与你争男人之意,你却偏不依不饶地撩拨我,泥人也有泥性子,还怕了你不成?北齐天府的未来主母又怎么了,名满天下的琴艺大家又怎么了,就能这样欺负人吗?

《秋风词》此曲伤感之极,清秋早搁置太久,练了两段才慢慢熟悉起来,早知到今日不会有好事,但愿弹完这首能早些散场,便全身心的投入到琴声中。五柳先生早说过她若弹此曲,无人可及,连雪芷何时停下琴音也不知,一曲已毕,尾音袅袅浮在空中,如此动人的琴曲,况灵玉为之折服,想说让清秋再弹下去,苏妙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与她一起离开染香阁。

情真情假难说

那些人中清秋只认得两个,却都与刚才她与雪芷谈话的内容有关。

宁思平靠坐在一张轻便的软椅中,四名褚衣近卫抬着软椅并未放下,显是怕惊动她二人说话,应该已站了半天。卫铭负手立在一侧,一袭墨绿的光面锦袍,上面缀着大团大团的银丝云纹,不知用的什么料子,那银色丝线衬着暗暗的绿锦,竟耀得人眼花。

原来卫铭一早出门,却是来了思秋园,不知他来做什么,显然不是为公事而来。他听到了多少?清秋不敢与他直视,吸了口气,回头看了眼还在门里站着的雪芷,见她立在那里没有半分惊慌。这里只有自己的身份低微了,只得冲世子与宁思平行下礼去:“清秋见过世子爷,见过宁宗主。”

雪芷当然不会无缘无故与她拉扯闲话,说那些旧事给她听,一曲《秋风词》便是为引得宁思平来听一听,谁才对他情真意切,再逼得清秋自表绝情,可谓是用心良苦。难为他们来得无声无息,几个大男人齐刷刷地站在门外听壁角也不嫌脸红,清秋想了又想,似乎刚才也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甚至连宁思平的身份这样敏感的话也没牵扯到,不禁佩服雪芷,难怪她讲到与宁思平重逢就没讲下去,原来她早已想好了。

雪芷抬脚跨过门槛出了染香阁,阳光照得她眯了眯眼,看到卫铭后微一屈膝行礼:“原来是世子爷来了,想必是一刻也放心不下清秋才来的这里,这下可曾放心了?”

她意有所指,言下之意竟有邀功的意思。也是,若不是她,卫铭也不会听到清秋能说出全心全意,不离不弃这样的字眼来。要让清秋这种走一步迟疑半日、近情情怯的人说出那样的话,怕不知要等到何时。即使心中有情,也只会强调自己绝不做妾,才不会说以心换心这样肉麻的话。他料想清秋此刻必定极窘,满脸笑意一口认下:“是,这会儿用完了饭,雪大家也该将人还与我才是。”

说罢上前几步牵住清秋的手,发现她只是垂眼瞧着地面,破天荒地没有忸怩不安,看样子是真的吓到了。今日他是被宋珙拉来秋思园,宋珙不能常常到世子府去会佳人,今日专程到思秋园与灵玉“巧遇”一回,后几人闻得琴声觅来,宋珙半路遇上了被苏妙拉出去的况灵玉,于是只剩宁思平与卫铭二人同行。到染香阁外时,琴声早歇,正逢雪芷讲到自己离开越都去边关之事,耳听得雪芷对那个“平哥哥”情真意切,满腹相思,卫铭与近卫们的眼光忍不住往宁思平身上瞟,暗想这位雪芷大家要糟,马上就要嫁入天府,居然被未婚夫得知有些旧时情事,实在不幸。

宁宗平脸色当然很不好看,并不是为听到自己的未婚妻曾心有所属动怒,因她所说的他是哪一个,他当然清楚,犯不着吃自己的醋。他怒的是雪芷对清秋说这些的用意,更有些担心这二人说到自己的身份,卫铭就站在他的身边,若是稍有不慎,让他知晓了什么才是麻烦。

越是这样,越是心乱如麻,宁思平既想立时进去打断她们的谈话,又忍不住想要听下去,他想知道清秋会说些什么。只听了一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就变了数回,伤心感慨懊悔嗟叹交替着来,突然明白了为何他这次回来,清秋待他冷漠无情,甚至绝决到连见也不想多见他一面,竟为了多年前那一幕,他有心进去分辨,只是真说得清吗?

有风吹过,吹得几人袍角微扬,雪芷轻轻走到宁思平身旁,关切地问:“今日好多了吗,这日头看着好,可只出来正午这一小会儿,呆会便要起风,你如今可经不得风,还是回房的好。”

这话多镇定,神情多自然,如此情形还能当没事人一样,真真叫人佩服。卫铭知宁思平伤在胸前,今日这档事不会气得他伤□裂,心神受损吧?和谈事不能再拖了,他早一日好起来,和谈也能早一日结束。

清秋轻颤着眼睫偷偷瞧了宁思平一眼,他半靠在软椅上,从始至终没有说话,似全身无力地半合双目,两手拢在袖中,听到雪芷的话动也不动。直到离开多时的苏妙等人回来,卫铭开口告辞,他才抬起头拱手道:“世子慢走,不送,不送。”

那双眼闪着幽光,看得清秋很不安,这人如今变了许多,她刚才说不会记挂过去的人和事,不是虚应雪芷,而是真的没有惦记那个早已死去的人,但愿他能听进去,不要再来找她。

曲终人散,雪芷送了几人一程,知宁思平定还在染香阁,又回去见他。如她所说,暖阳已缩回云层里,天色稍稍阴暗,连带着染香阁里也有了冷意。

两人无言相对,雪芷坐到自己的琴台前,当没事发生一般:“左右无事,我弹琴给你听,可好?”

“直到今时今日,我才知道你这么能干,也是,能独自在望川山过活,成名于天下的,岂是无能之辈。”他一出口,便是冷冷的话语,毫不留情地道:“你也不必弹什么琴,这方面你比清秋差得远了。”

她猛地抬头,象无法相信他会无情到这个地步,蓦地笑了一声:“自然,我做什么,都比不上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你们,早已见过,是不是?”

“难道我不该见她吗?”

“该,你最该见的人就是她!不错,我早该明白,你这次回来,为的就是她,什么和谈,什么迎娶我,都是假的,你全是为了她。”从小她苦练琴艺,总得不到师傅一句夸赞之词,如今她成名成利,得天下人敬仰,可最在意的人仍不认同她,她心里已经不是恨,而是浓浓地失望,却仍不认输:“可是你没想到吧,她变了心,你也看到了,人家身边有世子那样出色的男子,坦荡的英豪,即使见了又如何?”

“世子真心待我,我自然也会待他全心全意,我与他两情相悦,此生是不会分开的!”

这句话宁思平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不信也无法。看着雪芷冷冷地问:“做这些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她惨惨一笑,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滑落下来:“我只要你听了那些话后,会绝了那份心,想起我一点点,我对你同样是全心全意,不离不弃。”

那日他说要与她成亲之时,她便觉得不真实,甚至想能那样守他一辈子未尝不是幸运,一生都看着他,把他放在心里头,可是他不要,还利用她这份心意。

那些眼泪对宁思平无用,他用一只手撑着头,默了半晌后又开口:“我有多久没听到她弹琴了?”

从他离开从小到大生活过的越都,边关诈死后远赴北齐去接手自己的天命,只不过与清秋分开了六年,却觉得象隔了一生,人生在世,就是有这么多无奈的事,如果他不回来这一趟,只永远在心里想着远方的她,该不会这么痛苦。

她以为他听了她的心意,在用心她曾付出的情意,哪里想到他毫不在意,反而在想着清秋的琴声,如同在她流泪的心上又刺了一刀,果真无情到了极点。正想问他又为何替自己挡下刺客的那一刀时,却见伤重不能动弹的他缓缓地从软椅中站起身,走到琴台前,轻轻拨弄琴弦,先前清秋便是在这架琴上弹了多年未奏的《秋风词》,她还记得那词: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宁思平回过身无视雪芷吃惊的眼神,轻轻一笑:“不管怎样,今日还是要谢谢你,总算知道清秋几次三番无情待我,竟是那样的缘故。”

说罢拍手让屋外的四名近卫进来,复又坐进软椅,一副恹恹的病弱模样任人抬走回去休息。雪芷怔怔地立了半响,喃喃道:“不会的…他明明替我挡了一刀,重伤未愈…”

终是明白,她不过是一厢情愿那样以为而以。

别有心思的宋珙耍赖跟着卫铭他们回到世子府后,一进门跟从没来过这里一样,夸这处山石放得妙,评那几丛绿竹长得好,实属没话找话。其实世子府还是那个世子府,亭台楼阁一应如常,他不过是想多磨会儿时间,跟况灵玉多见上一会儿面。况灵玉想避回房去,可是小怜悄悄指了指清秋和世子,又说了个“王妃”的口形,她犹豫着没有离开。

卫铭还想着思秋园里听到的那番话,不得不说,清秋最后那几句让他极为得意,称得上是满满心喜悦。可让他在意的还有一件事,就是清秋那个死了的未婚夫婿,他早猜到雪芷与清秋之间不会是简单的相识这么简单,却没料到竟是这样。清秋,是真如她所说早已不再记挂着那人,还是为了未婚夫婿才这么久也没嫁人?不过二十三岁,容貌品行上佳,纵使南齐的风俗如此,再难说门好亲事,也不至于拖到今日。

忽想起从前在郡王府,曾见清秋夜半时分,独自把玩那架绿绮琴嘛?那是她与那人的订亲之物,也是她最是宝贵的物件,若不是有情,为何要留至今时?一想到她是为了那个原因才苦守了这么多年,卫铭满心阴郁,或者她对自己的抗拒从来都不是为了她说的那个名份未定的缘故,而是根本就不曾对他真正动情?再或者清秋今日对雪芷说的全心全意、不离不弃,不过是在应付雪芷而已。

不是没有可能,他也算是万花丛中过的人,不过是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他当了真,为之喜悦了半日,这还是他吗?

清秋也是心神不属,躲避着世子灼灼目光的同时,也在想今日之事。说过的话她无法收回,恰恰让世子听到更是没想到,只是这样一来,他必定认为是她终于表露真心,再也离不开他,他,该满意了吧?

这世间男子都是一样的,不过会将女子送上的心意随意践踏而已。清秋不安得很,让她不安的还不止这一点,她细细回想自己还说了什么,雪芷有备她却无心,万不可泄露宁思平真正身份,倒不是为他着想,只是觉得此事还是不要让人知道的好。

三人被宋珙硬是拉着在府里走了一大圈,看遍四处景致,拖到该用晚饭的时候,宋珙理所当然留下来用饭,这会又显得自己是熟人,以熟卖熟地替卫铭做主,摆下酒菜要为清秋庆生,实则是借此再多呆上一刻。

这个生辰让人觉得心烦意乱,清秋只想快快结束,还不如她孤身一人无人过问,最不济去榴花姨那里吃顿好的也成啊,哪象现在,宋珙堂堂丞相府的公子,以大欺小,没完没了地拿话来挤兑她,她面前的酒杯好像没有空闲过。

酒醉抵死迷魂

酒是什么?佛家忌酒,因酒能乱性。通常一男子劝女子饮酒者,均不怀好意。

宋珙当然不可能对清秋不怀好意,全是想促成卫铭的好事。据他看来,一向多情的卫兄在边关呆得久了,连风月之事都淡掉,眼前瞧中个丫头又放在身边不动,好兄弟都替他着急。拿着清秋生辰说事,连连劝她的酒,当然也没忘与况灵玉笑语相对。

清秋自小没怎么喝过酒,哪禁得住宋珙刻意相劝,沾了几杯便不胜酒力,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见她这么快醉倒,卫铭叫来丫鬟送她回房,自己却稳坐不动。宋珙一番挤眉弄眼示意不用管他,该干什么干什么,被卫铭冷冷瞪了回去,想要与灵玉小姐再说会话,可况灵玉更不会久留,带了小怜回自己的赏秋苑。

卫铭自知这时日计较起清秋以前曾订过亲有些可笑,活在世上的人,犯不着去跟死人比。即便曾经她心有所属,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宋珙想做什么他清楚,什么时候这种事也要别人帮了?再说这种情形下占了清秋的身子,有何意义。可回到自己房里,想到清秋被扶回房时艳红的脸,让人忍不住想要蜜意轻怜,忍不住就来了。

清秋地房原是间雅室,早先把她安置在这里是图离自己的房近些,自她住进来,没怎么动过屋里的摆设,可倒底是女儿家,架子床上原本清一色的月白帘子被她换成了半透人影的纱帘,上面还绣了些不知明的轻花,看过去人影浮动,引人遐想。

卫铭一手撩起绣花帘子,俯下身子去看她,烛火透过朦胧的帐子,照在她半侧着的绰约身子上,一件牡丹绿的小衣,配着葱白的绸缎裤子,不安分地蹬乱了盖在身上的薄毯,还把它绞成一团缠在腰腿间,一床凌乱却又媚人无比。小丫头们服侍她上了床后,见世子进房都识相地躲了出去,她送晕脑胀自是毫不知情,有种烦乱晕眩,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换了几个姿式都觉不舒服,身在何处全然不知,此时醉意上涌,睡意沉沉,有心唤人送些醒酒茶来,可强挣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