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已经不在,可对她的好,却从未消失。

连她现在查出这些病来,还有人对她不离不弃,都是承叶扬的恩惠。

伏苓想起那天夜里——和秦晚舟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的那天晚上,他们相拥而眠的宁静夜里,裴知味在她耳边肩上烙下轻吻的时候,她也问过他:“你怎么和你妈妈说的?”裴知味笑答说:“我说我不要孩子。”她当时呆住,愣很久后问:“为什么?”他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不等她回答他又说:“可能我真是爱你爱到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了,只能牺牲一下了。”她心跳都险些窒住,他却又低笑出声,“我从小住的家属楼,挨着学校的附属医院,恰好是妇产科的那一边,没日没夜的嘶喊尖叫,叫得我都有心理障碍了。我一想到要让我的女人也来这么一回,”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都能把我给吓傻了。”

即便是后面那个理由,也曾让她感动——她从未听说有男人怕妻子痛而不愿要孩子的。

即便那种怜惜并不专针对她一个人,也足以让她体会到,原来这个男人,心底如此温柔。

现在想来,他的心又的确是温柔的,他一时的失误,造成终身的悔恨,所以肯几次三番这样哄她让她,放弃优秀且和他有共同话题的邰明明,将一切温柔转赠与她,赔上自己的一生来弥补那个错误——在一起的日子里,裴知味待她的确是温柔的,温柔到她几乎要以为他是爱她的了。

伏苓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又或者是太过伤心,那程度无法用时间来计量。有人在她肩上拍拍,她猛地一惊,原来是来时她看到的那群年轻人,有人说:“姑娘节哀吧。”

另一个人把他们已摆下的花束都抽出一半来,凑成一大捧花递给她:“多几个人拜拜,热闹一点。”还有女孩子递纸巾过来,伏苓擦着眼泪说“谢谢”,把那捧花放到墓前,她自己也买了花,蓝色的勿忘我,Forget me not。忽有人低下身,把那束勿忘我又捡起来递给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有句话很老套,逝者已矣,生者坚强。我们每次来扫墓,不仅是纪念死者,更为了激励生者。葬在这里的是我们的朋友,告诉我们要珍惜生命,更告诉我们要埋葬过去——即便这段回忆对我们来说刻骨铭心。你来拜的这个人,如果知道记住他会让你这么伤心,我想他也许会希望你忘记他。”

陌生人的好意,让伏苓不知回应,只能一再道谢,她捧着勿忘我出来,路上和他们闲聊,他们很主动地说:“我们来拜朋友。”

“我的是…男朋友,”伏苓轻声道,“你们的朋友,也很年轻吗?”

“不到三十,这还是很努力坚持的结果。”

“一定是很好的女孩子吧,你们这么多人来看她。”

“啊,对,她和她男朋友都很照顾我们。”

“她男朋友,”伏苓好奇问,“没有来吗?”

“没有,他在国外。”

“他——不来看她吗?”

“她病了很多年,”刚才劝她的那位高大男人轻声道,“我们都不知道,只有她男朋友知道她的情况。她走之后,她男朋友接受了很久的心理治疗,因为那个女孩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所以…你看,好好生活,也是安慰逝者的一种方式。”

伏苓自嘲笑道:“可能我还需要好好学习。”

他们在公墓门口告别,走出几步后伏苓还听到那群人打打闹闹:

“阿时,我一直怀疑你暗恋过燕姐。”

“没有。”

“承认吧,我们不会跟你老婆告状的。”

“真的,你最喜欢管闲事了,就是对胖子最刻薄,你肯定是羡慕嫉妒恨…”

伏苓这回笑出声来,她有点羡慕他们这样冷静的面对,然而她转念又想,他们能沉着以待,也不过是因为,他们仅仅是朋友。

比如那个女孩的男朋友,不就远走异国了么?

裘安挺着肚子上前来:“我就知道不该让你来,看你脸上都哭花了。”

伏苓想想后笑说:“好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真的?”裘安狐疑道,“你——什么打算?”

伏苓淡淡一笑:“也许我应该换个环境吧。”

“你说什么?换个环境?”裘安惊讶地说道,“你想到哪儿去?你现在还…”她嘴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劝她好好养病劝她先养好身体劝她先冷静冷静。最后伏苓握住她手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话是说出口了,可伏苓心里还是茫然的,她当然知道要好好照顾自己,就像小时候知道上课该认真听讲,考试时要好好检查,要早睡早起锻炼身体,要节哀顺变,要生者坚强,要笑对人生,冲动是魔鬼…所有这些道理她都知道。

她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打开手机,袁锋转了一条微博,满大街乱串的那种名人轶事: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费曼,13岁时与艾琳相识,19岁订婚,订婚后艾琳被查出患肺结核。朋友劝他慎重,费曼却回答说:“我与她结婚,不是出于责任,而是我真的爱她。”

转发理由里袁锋写了简单两个字“加油!”伏苓知道这是写给她看的,袁锋不想公开她的病情,所以没有专门@给她,但她心里清楚袁锋是转给她看的。袁锋搬去公司宿舍,应该还不知道最近的变故,他本意大概是想暗暗歌颂一下他表哥的爱情,然而现在这时候给伏苓看到,却不啻是另一种讽刺。

因为裴知味对她,从来就不是爱情。

起初是身体的吸引,后来是无法推卸的责任。

在裘安的楼下被裴知味截住,大概来得很匆忙,身上的白大褂都还没换。

伏苓冷冷盯着他,她很少见他穿着白大褂的模样,只几次去医院的时候看他穿,她还曾夸他说“很有台型”。还有一次,是从香港回来后,在她家里,他说答应老师的讲义拖太久不好意思,带笔记本电脑到她这里来用功——特地换上一身白大褂,端坐在书桌前。

如潮往事,汹涌袭来。

裘安不等伏苓开口,自恃是孕妇,挡在伏苓面前,恶声恶气问:“你还来干什么?”

裴知味皱着眉:“我想单独跟她谈谈。”

裘安回头看看伏苓,伏苓摇摇头,裘安便昂首挺腹问:“你还有什么好谈的?”

“你们要讨伐我能不能换个时间?”裴知味眉心紧锁,神色颇有不耐,“我人就在这里,你们什么时候想打想骂想追究都可以!现在我要谈的是伏苓的治疗问题,你是她的朋友,能不能关心一下她的病情,不要陪着她任性胡闹?”

“任性胡闹——”裘安心头火起,正准备痛骂裴知味几句,然而她素来是个软脾气,气了不到三秒钟就意识到问题严重,忙问,“伏苓的情况变严重了?”

裴知味偏过头,看向躲在裘安身后的伏苓:“邰医生说你的药物治疗已经结束,但你迟迟没有去复诊,怎么回事?”

伏苓埋头不言,拉着裘安要她上楼,裘安这时候倒有主意,按着她说:“裴医生说得对,你得好好配合治疗,”见伏苓一脸不平,忙挣开手道,“你跟裴医生好好说,我是孕妇,站不得,先上去了。”

说完她把伏苓往裴知味面前一推,转身雄赳赳气昂昂进电梯去,一点看不出站不得的样子。

伏苓被裘安猛一推,险些撞进裴知味怀里,她稳住身子,胳膊却被裴知味攥住,她使力却怎么也挣不开。他十指修长有力,伏苓想起他曾说:“上手术台的医生手劲都得大”,这回她可有了切身体会。她愤愤地说:“你放开。”他也纹丝不动,她说:“你再不放我喊人了。”他左右望望,然后略显得意地看向她——上班时间,小区里并没有什么人。

“你放开,要说什么你说就是了。”

这回他终于放下手,一副质问口吻:“为什么不去复诊?”

“这是我的事。”

“谢主任那边你该做的检查也没去。”

“我不要你们这群杀人凶手和帮凶来替我治疗!”

“杀人凶手?”裴知味咬着牙,良久后冷笑道,“那你这算什么,玩悲情?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怎么,你这样子,就觉得自己很对得起叶扬?”

伏苓尖声道:“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我是不配,你现在这副样子,就很配吗?”

他一提叶扬,伏苓顿时变成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那也用不着你管!”

“现在想做贞洁烈女了?”裴知味冷冷道,“那也来不及了,你现在多后悔多愧疚多愤怒也没有用,你跟谁赌气,到头来除了把自己弄得不死不活,还能有什么用?不吃药不检查不治疗,让你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以为你这样,到了九泉之下就很有脸去见叶扬?”

“你住口!”

伏苓一耳光掴在他脸上。

“你凭什么来跟我说这种话,”她歇斯底里道,“你才是那个杀人凶手!你有什么脸来跟我说这些话!”

“凭我现在还是个医生,你怎么看我,是你的事,但你还是我经手的病人。”

“哈,怎么,你现在这是愧疚吗?”伏苓怒极反笑,“以为帮我做了手术,把我治好,就可以减轻你的愧疚吗?我告诉你,不可能!我永远不要你们这群沾着叶扬的血的人来救我!”

“谢主任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当年的手术!”

“可是他也帮你隐瞒!”伏苓恶狠狠道,“包庇凶手的那个人,叫从犯!他恰好不在学校从医而已,给他机会,他会做和你爸爸一样的事情!”

“我犯的错,你不要牵连他人!谢主任从头到尾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你不要侮辱他!”

“侮辱?对,你们是医生,无瑕的白衣天使,你们有尊严,你们还有崇高的职业道德!可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你们的尊严比别人的一条命还重要吗?你知道他手术后那几年有多么痛苦吗?你们现在做什么,能把他那一条命给我换回来?”

裴知味紧抿双唇,双手紧握成拳,额上青筋隐隐跳动,良久后他克制道:“如果你对谢主任不满,对我不满,可以换到别的医院。这一科我熟,我可以帮你介绍经验老到的医生,你再转院过去,也是一样的。”

伏苓定定望住他,他目如死灰,又像有些很强烈的情绪,隐隐地跃动不止。伏苓注视着他,许久后忽笑道:“你的职业道德感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强烈?你不是已经害死过一个人了吗?真的这么愧疚?愧疚到现在不把我治好就寝食难安?”

“这是你的身体,你应该最在意才对。”

“你告诉我,你真的一直都很愧疚吗?”

裴知味的目光忽然游离开去,像是不敢看她,久久后他终于承认:“是。”

“好,”伏苓忽笑出声来,“那我告诉你,你猜对了,我是不准备治了。我不会再去你们医院,也不会去做什么自体移植手术,你别想治好我来减轻你的负罪感!我不想打你也不想骂你,打你痛一阵,骂你痛一时,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妈妈还打电话给我们,要我们不要声张,她一定是太心急,都忘记唯一的证据在你手里了!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办法对付你——我只有我自己,我控制不了自己的生,可是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死。”

裴知味震惊地望着她,只听她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看着我的生命,一天一天枯萎,直至死亡——你再也没有机会,对你犯过的错,作出任何补偿!”

第十五章 舍不得,一程一程的纠葛

第二天裴知味仍没有接到邰明明任何关于伏苓的消息,他在接待室左右拨弄着手机,没有新短信,微博上也没有任何留言。他翻来覆去地按刷新键,等要来给他做访谈的一位杂志主编——之前“不惜一切代价挽救生命”的患者亲属投桃报李,介绍了在上海颇有知名度的杂志的主编,要给他做一期明星医生的访谈。他推拒了很久,最后不知怎么被院长知道了,他便像被赶上架的鸭子,想下也下不来了。

袁锋很久没有转发“花雕茯苓猪”的微博,最近都在和朋友们探讨技术发展走向,裴知味不得已要往前翻很久找伏苓的名字,翻了几页,忽看到袁锋转发的那条写费曼的微博。

裴知味自嘲笑笑,他想袁锋肯定不知道这故事的结局。艾琳在和费曼婚后不久便离世了,费曼并没有显得很伤心,而是相当冷静地说:“人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跟艾琳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快乐,这就够了。在艾琳过世之后,我的余生不必那么好,因为我已尝过那种滋味了。”

费曼后来再婚,还有过很多绯闻,看起来很潇洒。然而人们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一封信,一封写给艾琳的信,费曼在信里向她倾诉没有她的日子,他过得多么空虚,他多么地,爱她。信的最后一句话令人心碎:“请原谅我没有发出这封信——只因为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

裴知味忽觉得心灰意冷,不想再翻下去寻找“花雕茯苓猪”的踪迹。他盯着袁锋转发的那条微博,冷冷地想,没准以后在伏苓的遗物里,也会发现这么一封写给叶扬而永未发出的信呢!

门上轻叩两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快步走进来:“裴医生你好,敝姓时,”他抬手腕看看时间,“差点以为我迟到了。”

裴知味笑笑,和时主编打招呼,简短介绍后裴知味忽问:“我冒昧问一句,你们杂志的发行量大概有多少?”

时主编微愣后笑道:“外交辞令上我都回答说商业秘密,不过对你们这种精益求精的专业人士,就不跟你说虚的宣传数字了。我们杂志只有四五年的历史,发行量有十万级。”他略顿一顿后又笑,“不过我们的热点文章,在网上的传播率是很高的。我们这一行比较老牌的周刊,二十多年历史,发行量也不过二十万出头…”

“不,”裴知味伸手止住他,“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嫌少,我是觉得…太高了。”

“太高了?”

裴知味歉然笑笑:“我也知道颜先生介绍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

时主编略显失望,他从随身包里掏出一摞资料:“我不否认我和颜先生是好朋友,他非常感谢裴医生对他伯父的救治,但我们杂志采编自由,更别说颜先生只是我一个朋友。来之前我查过资料,阅读过这些资料后…我想不应该说是颜先生委托我们来给裴医生做做宣传,而是我非常感谢颜先生,给我物色了一个如此具有采访价值的人选。我可以请问一下,为什么裴医生对采访有这么强的抵触情绪呢?”

“最近有好几起医患纠纷闹得沸沸扬扬,”裴知味抿抿唇,斟酌道,“这其中都不乏媒体的推波助澜,更有不少完全就是胡编乱造,我不否认这一行业现在出现了一些不好的现象,但是据我所见,有少数媒体完全违背了自己应该追求真相的原则,而是一味制造纠纷、推进矛盾。”见时主编良久未出声,裴知味忽住口道,“对不起,我不该在您面前说这些。”

时主编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我们都很明白,彼此的行业里有害群之马,损害了整个行业的名声。”

裴知味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时主编想想后笑:“既然裴医生觉得有些媒体起了一些负面、推波助澜的作用,那何不利用现在的机会,谈一谈现在大家比较关心的医患纠纷方面的问题?事实上这些问题只要有人肯做,还是会有一些不错的效果的。比如我们杂志前一段开了一个与日常生活有关的科普专栏,反响很不错。如果裴医生有兴趣,我们将来可以展开这方面的合作也未可知。”

裴知味将信将疑,但看这位主编查证的资料,足见是很认真地做过功课来的。他预先准备过一些关于裴知味个人的问题,家学渊源、求学的历程、心脏外科目前现状,其中夹杂一些和医院相关的社会热点问题。碰到有自身存疑的术语名词,时主编都会一一写下向他求证,十分之严谨认真。

访谈临近结束时,时主编忽问:“裴医生,刚才我们谈到比较多的都是正面问题,我也相信你作为医生,看到任何一个患者得治,都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对自身职业的自豪感。那么,你从医这么多年,会不会有对你自己的职业,感到很无奈、失望甚至怀疑自身的时候呢?”

裴知味一时怔住——无奈、失望,甚至怀疑自身?

有的,有的。

裴知味想,从他踏进这行业的第一天,自豪与失望、骄傲与无奈,就如同光影交织一般,无时无刻不伴随着他前行的历程。有光之处必有影,明多之处暗亦有。

裴知味忽抬起头,目光锐利盯住时主编,问:“我说什么,你都敢写吗?”

时主编笑笑,近似耍赖地说:“那得看你说什么了。”

“我有过失望和无奈,却并未对这个职业产生过怀疑,但伴随我最久的是负疚。”裴知味定定望向前方,脸上忽现出一种将赴刑场的决然,“我曾经因为一个失误,而让一位患者的生命,提前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结束。”

时主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裴医生你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裴知味点点头,把叶扬手术那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复述给时主编听。他没有渲染,也不替自己掩饰,只是照实把发生过的事,一件一件娓娓道来。那天恰巧发生一起大型交通事故,急诊室人手不足,他临时帮忙放错X光片…执行手术的是他父亲,切除手术做到一半,凭经验发觉事有蹊跷,在最短时间内换回正确的X光片,然而手术时间还是延误了。照常规情况那患者也许可以再活二三十年,结果不到三年他便肝衰而亡。

父亲提前退休,再没上过手术台。他自问一世清清白白,谁知晚节不保,手术失误在所难免,他也并不在乎自己那一点名誉受损,而他昧着良心抹掉相关记录,无非是因为——唯一有希望继承他衣钵的儿子刚刚入行,小小差池,足以毁掉裴知味所有前途。

裴知味自然也在那家医院再待不下去,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只带走了叶扬那份病历。父亲安排他转了医院,把他托付给自己最信赖的朋友。

时主编听得极认真,最后他狐疑问道:“裴医生,你真的希望我把这一段照实刊登吗?我无所谓——反正我跟老颜不是很熟。但是你,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名誉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有多么重要吧?”

裴知味点点头:“我知道。”

也许他是一时冲动才决定公开这件事,但他已做好心理准备,承受可能随之而来的狂风骤雨。

事情最先在同行圈里流传开来,周刊一上市,就有朋友同学长辈们打电话来,秦晚舟也几乎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在医院还没决定如何处理他之前,秦晚舟已冲到办公室,顾不得先关门,已把杂志扔到他脸上:“看看你干的好事!”

裴知味站起身,将门轻轻阖上,他知道说什么都无法平息母亲的怒火,仍轻声说:“妈,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是你爸爸!”秦晚舟气得浑身发抖,“我不知道你今年是撞了什么邪,突然做这么多让我们不懂的事!你说要自己决定,好,你自毁前途,我拦不住你,可是你为什么让你爸爸死后还不得安生!你知道外面现在都说你爸爸什么?人家说他假清高,说他一辈子总端着,没想到背地里也做这种事!你爸爸到底做错了什么?是你做错了事,你爸爸帮你补救回来,结果呢?这事要真是你爸爸自己做错,他一定会站出来承认的。他为什么要掩饰,为什么要销毁证据?那都是为了你!因为你是他的儿子,他不想你在这一行,还没成名,先背着污点!你自己说,你对得起你爸爸吗?”

裴知味坐回办公桌后,开始清理桌面,他的冷静令秦晚舟更为愤怒:“是不是伏苓?她逼你公开的?”

“这跟她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就是认识了她,才突然变了个人!你以前会干出这种事吗?你不小了,三十多岁,该懂事了,你爸爸费多少气力才把你栽培出来,你就这样——”秦晚舟急得想哭,伸手抹一把眼眶,“一个女人,就把你弄成这样,你让我以后跟你爸怎么说!你别跟我说什么你是要补偿她,这都是借口,你是我生的,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就是猪油蒙了心,为一个女人,连爹妈都不认了!”

“我说了这跟她没关系,”裴知味声音稍稍抬高,“我做错的事,要自己承担。”

“那你爸爸呢?他人都死了,现在却要承受这种骂名!你现在倒好,你把事情抖出来,你轻松了,你解脱了,可你爸爸呢?”

“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帮我善后吗?”

“因为你是他儿子!”

“因为我是唯一能继承他事业的儿子。”

秦晚舟眼眉一挑:“你什么意思?”

“爸爸跟我说,他准备销毁叶扬在医院的记录,当时我,我很害怕,也很感动。”

裴知味抿抿唇,他眼里目光的那种疏离感,忽然叫秦晚舟害怕起来。

“二十几年,你们眼里只有大哥,他可以听流行歌曲,学街舞,谈恋爱,甚至去学厨师,即使这些事情你们都反对,你们依然喜欢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我和你爸爸偏心?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大哥本来就是那个性格!”

“是,他就是那个性格。他已经开始主刀,突然说不想做医生,你们无计可施,怎么都劝不回头。他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回来看你们一眼,你们还惦记着他。”

“他和你一样,都是我和你爸爸的儿子!如果你这样,我们也会为你担心!”

“是啊,我也一直这么以为。所以爸爸肯放弃原则,帮我掩盖事故,我甚至有一点点高兴,觉得大哥不在,你们终于开始重视我。”裴知味自嘲笑笑,“爸爸把叶扬在医院的所有记录搬到办公室,准备放碎纸机销毁,我偷偷把它们留下来。因为我的失误,让他的身体承受风险,而我却收获了父亲的爱——我是因为这种对比反差,觉得愧对他,所以才留下病历。”

秦晚舟眼神变得极失望:“你竟然会这样想?”

“对不起,我没有从爸爸那里遗传到高尚的医德情操。我转院到这里,决定更加刻苦发奋,不辜负爸爸对我的期望。那段时间,我真的又感动,又开心,直到爸爸临终前。”

秦晚舟没吭声,锋利目光紧盯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

“爸爸临走前最后一个晚上,我守夜,他在昏迷中看到我,以为是大哥回来。”尽管努力保持平静,裴知味说到这里时,仍难以克制声音里的颤抖,“他问大哥为什么不回来,问他为什么不肯做医生,问他为什么——他说,‘老二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要是你在,怎么会出这种差错?’他还说,那个病人活不长,他一辈子没做过这么昧良心的事,他说,‘如果有你在,我何必帮老二善后?’”

秦晚舟霎时面无血色。

伏苓得知裴知味被医院“放长假”的消息已是半个月后,这期间,许多媒体蜂拥而上,报纸、电视台都争先恐后挖当年手术老料。没几天后文阿姨过来找伏苓,见了面,嘘寒问暖许久才问:“电视上放的,裴医生做错的手术,是小扬的吗?”

因为时过境迁,当年资料早已被裴知味的父亲抽换,媒体找不到当事人,只能连篇累牍地挖医院的负面消息。但文阿姨一看描述,隐约猜出几分,再一看裴知味和伏苓的婚事忽然不了了之,更加笃定。伏苓点点头:“手术不是他做的,不过,是他放错X光片。”

文阿姨脸色灰白,愣愣看着她好久,又摸摸她的脸,一句话未说,眼泪已先滑下来。

伏苓轻声道:“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

文阿姨摇摇头,使劲揉着她腮帮子:“不怪你。”伏爸伏妈均有些尴尬,文阿姨倒只一个劲问伏苓的身体,要她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伏妈妈看出来文阿姨其实难过得很,只是怕伏苓难过,不敢当面说裴知味的不是。

伏苓被父母“绑”进医院复查,她不知道裴知味是怎么游说她父母的,看起来他并没有把她那天一番话原样转述——她知道那些话会伤父母的心。他们也没有提到裴知味一个字,只说是医院一位姓邰的医生根据住址找到他们。伏苓心下了然,就诊的时候哪里要填什么地址?即便看病历,也是原来公司的地址,邰明明不过受裴知味所托,随便编个理由来找她罢了。

裘安也挺着大肚子押她去医院,检验治疗效果,复查时有轻微酸痛,邰明明安慰她:“你的情况不算严重,保持良好心情会有帮助。”

伏苓笑得很勉强,邰明明又笑:“不过最关键还是要配合治疗。”伏苓沉默半晌,忽冒出一句:“邰医生你真能干。”

邰明明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愣愣后只笑笑,伏苓这句话原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顺口感慨,说出口又更觉慨然,好像愧对邰明明。术后邰明明像生怕她一去不回似的,一再叮嘱她什么时候来拿结果,之后还要服用其他什么药物,如此等等,一直到她保证自己会来,邰明明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