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城内大事抵定,谭昕已来在李昶旁边,看着驻扎在京城北方的姜家军,兵强马壮,众志成城,不由得担忧道:“如此雄师,一旦硬拼,王子军队损伤定然不小。那时候王子部下元气大伤,只怕天下纷争迭起,这江山不得反失了?”

李昶点点头,静静地寻思一会儿,对谭昕道:“姜家满门老小呢?”

“全抓起来了。等王子一声令下,就可行刑。”

“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谭昕心中一凛,低声道:“王子莫非要当着二姜的面行刑?凶杀之事…”

李昶淡淡一笑,抬手阻道:“谭公多虑了——你只管传话下去,把姜家满门都带上来。”

谭昕心中狐疑,又不敢不从,少时那姜家一百三十多口人全都被押上城楼,连襁褓中一个八个月大的婴儿都没有脱漏。

李昶看姜翎盯着城墙之上自家满门老幼,脸色变得煞白,心中闪过一抹快意。风把他身上孝衣的一角扬起——今天,本来该是他为母亲报仇雪恨的日子!杀了姜家满门,给惨死的母亲报仇,这么多年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刻么?他看着姜翎,迟迟不开口,自己被痛苦折磨将近二十年,如今多折磨一刻这些仇人,也是好的。

“姜将军——”几十万大军对垒的战场静悄悄地,只听李昶清朗的声音大声说道:“十七年前,你们和姜妃勾结起来,杀我娘亲;今日又把持军权,架空我父王,意图谋反!我十七年前不能亲手报杀母之仇,今天为了自己父王,却不能坐视你们涂炭生灵,鱼肉天下。各位站在姜翎之后的将军,姜家的狼子野心,我父王早已警觉,虽然治国治军,有犯必诛,可念在姜家为李氏江山效命几十年,今日我可以网开一面,饶姜氏一族的性命。”

说道这里,李昶对谭昕道:“打开侧面小门,放姜家人出去。”

谭昕暗赞一声,对这位当机立断,放下一己私仇的三王子更加钦佩,立即派人把城门边的一个供行人出入的小门打开。那姜氏族人自从被李昶抓住之后,均觉大祸临头,现在发现竟然能活着走出城去,立时就有妇人嘤嘤哭起来,几个蹒跚学步的幼儿和襁褓里的孩子跟着大哭,平素无比风光的姜氏一族三虎:姜诩、姜翔、姜翊,在老幼的哭声里,阴沉着脸走出城门。

李昶看着走向姜翎的姜氏三虎和姜家男男女女,接着大声道:“姜家于我,有杀母之仇;于李氏江山,有拥兵自重,骄矜肆行之恶行——可今日他们一家人仍好端端地走出了这燕京城门!城外的各位跟随二姜为我父王效忠,忠勇之心,我苍龙从来不曾片刻遗忘!有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现在正是各位弃暗投明的时刻!他日天下江山宁定,将相王侯凭功论定,则今日咱们自家人杀自家人,为亲者痛仇者快,不是太傻了么?!”

他平素话少,可这番言辞既含威慑,又夹以利诱,慷慨激昂,直说得城外军士人等纷纷动心。加上众人又眼睁睁地看到姜家人好端端地走出了城门,姜翎先前所说的姜氏一族性命不保,让志士寒心的话自然打了折扣,将士脸上渐渐都显出犹疑的神色。

李昶趁势大声道:“城外的人听着:欲跟随我李氏者,向南行;跟从姜家者,我虽不问姜家之罪,但燕京之侧,自不能放任大兵屯扎,我上军虽不才,稍后就跟各位一较高低!”这话软硬兼施,城外众人见跟三王子有杀母之仇的姜家都好好地,自己尚未造反,自然更不会有杀身之祸,又听说跟了姜氏,就要跟苍龙上军决一死战,很多人权衡片刻,渐渐地有人向南跑去,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离开姜翎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十万大军只剩了不到一万人围站在姜家人周围,都是跟随姜家多年的死士,至死也不肯离弃姜氏。

姜翎面如死灰,跟姜氏剩下三虎商量片刻,这一万人自不足以跟李昶对敌,但北方黎州鲜州的指挥使正要起兵争夺天下,他们用人之际,自家可以带着这一万人投靠他们。兄弟间商量已定,一万人分为前后三队,精兵猛将在后掩护,向着北方黎州逃去。

“王子,你真要饶了姜家四虎么?”谭昕站在李昶旁边,面带忧色地禀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今朝放虎容易,他朝猛虎归来噬人,岂不悔之晚矣?”

李昶看着向北奔窜的姜家人马,对谭昕道:“他们无处可以投奔,只能投靠鲜州黎州的几个反贼,天黑之后,这些人会到达凤鸣坡。我今日起事,人心未定,城墙之外公然诛杀功臣于我声名有玷,谭公可派人抄近路埋伏在凤鸣坡两边高地上,只待姜家人一到,就向坡底射箭,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这几个心腹大患。”

一主一从心意暗合,谭昕点头赞叹,施礼退下,自去派人到凤鸣坡埋伏。

李昶沉思片刻,走下城楼。姜家的人虽然不足为虑了,可是他父王,姜王妃,长兄旭,都要一一处理,尤其是他父王——在四兄弟里,父王最得意的就是他,今日他却用父王赐予的军权谋反,无异于当着天下人的面给了亲生爹爹一个耳光!

他心中想着见到父亲时的说辞,快马向王府而去,走到半途,听见身后马蹄急响,回头一看,见朱角和张房脸色惶急地快马奔来。到了李昶身边,朱角翻身下马,颤声道:“王子殿下,大事不好!姜王妃领着王府内侍,挟持王爷,已经出了王府,正向北门而来!弟兄们没有殿下的命令,不敢阻拦。”

李昶心头一颤,猛挥马鞭,朱角张房带路,向着姜王妃一众人的方向急行。冷风灌进他衣领,原本热血沸腾的心口,渐渐地越来越凉。一行人快马加鞭,远远地看到高高地一道牌坊下军马聚集,那牌坊上两个烫金的“如意”大字闪着光——他兜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如意台这里!

看见李昶来了,围在如意台周围的人马给他让出一条通道,李昶骑马冲进去,只见高台之上,上百个内侍围着燕王和姜王妃,平素威风凛凛的燕王,此时被一群内侍持刀架着脖子,神情又是羞愧又是愤慨,看见李昶冲进来了,脸上又多了一层怒气,大声对他道:“三郎,你——你干了什么?!”

李昶还没答话,听见姜王妃说道:“昶,你把我姜家人怎样了?”

万箭穿心,一个没留!李昶真想这么告诉姜王妃,他看着她,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女人杀了自己娘亲!害得他八岁没了娘!他看着一世风光的父亲,现在被几个阉人持刀挟持,强按捺下心头的恨意,大声道:“我放了姜氏一族,他们向北投靠黎州指挥使去了。娘娘,放了我父王,你尽可以带着这些人向北跟你们族人会合。”

“我信不过你,你让人备马,我带着王爷一起走。”姜王妃看着一身孝衣的李昶,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火来,烧死这个蛮婆留下的杂种,“我的晏儿呢?昶,你把我的晏儿还给我,不然我杀了王爷!”她一生只有两个亲生儿子,对大儿子李旭极为不喜,于李晏却视若掌珠一般,此时临走,还念念不忘要把晏救出来。

李昶示意手下人把李晏找来,少时李晏被带到如意台下,李昶对姜妃道:“娘娘,你放了王爷,我放了晏,我保证你们平安跟姜家族人会合,你看如何?”

姜妃不答,只示意手下人动手。那持刀架在燕王脖子上的内侍提起刀来,在燕王头发上一割,苍白碎发纷纷吹散在北风中,上万士兵看着尊贵的王爷受此奇耻大辱,惊诧者有之,叹息者有之,人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披头散发的王爷。

燕王原本满脸愤慨,这时候紧绷的嘴角突然松弛下来,整个人在瞬间苍老了十年,他听见台下的李昶急急地道:“娘娘,不要冲动!我放了晏就是,你不要伤害王爷!”心里不知道是该悲凉还是该欣慰,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远远看见自己最头疼的小儿子李晞骑着马狂奔而来,他们一家人差不多全啦,除了胆小如鼠懦弱无能的长子旭,人人都在这里了——挟持自己的是共度四十余年的老妻,拥兵造反者是自己最爱的三儿子,次子被三子揪住,剩下一个到了台下翻身下马的小儿子偏偏不长进,只知道饮酒作乐!燕王征战天下,一生风光无比,刚才在上万士兵眼前受到割发的奇耻大辱,心中已经不存活着的念头,看见三子松开次子,晏向着台上冲来,燕王长叹一声道:“三郎,你举大事,成大器,爹不怪你!”说完,他头猛地一侧,那持刀内侍收手不及,燕王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流出血来,整个人重重地跌倒在如意台上。

李昶、刚得到消息赶来的李晞,包括台上的李晏、姜王妃,都怔怔地愣了半天,那姜王妃最先回过神来,对李晏道:“王爷还没死,把他扶起来,我们快走。”

李昶见晏真地拉起燕王,要用重伤的父亲做挡箭牌,逃出城去。他伸出手,旁边朱角递过铁胎弓,李昶上箭拉弓,一箭自纷纷内侍的空当中穿过,射入姜王妃咽喉!

他看也不看倒在台上的姜王妃,搭上第二箭,对着李晏,冷冷地道:“放下父王!”

“那你饶了我么?”李晏声音哆嗦着,他话刚落,只觉得下身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大腿上一支箭的羽毛尚自微微颤抖,已经被李昶射穿!

“放下父王!”李昶搭上另一只箭,这一次对准李晏咽喉,他看见李晏放下父亲,那些内侍没有燕王做保护,又见主子姜王妃已死,都抱头向着如意台后面的殿宇窜去。李昶走上高台,跪倒台上,正想俯身抱起父亲,旁边伸出一双手来猛推开他。李昶转过头去,看见四弟晞把父亲燕王搂在怀里,双目含泪,李晞颤声道:“爹,你坚持一下,我去找御医来。”

燕王受伤极重,失血过多,看见最小的儿子眼睛里的眼泪,弥留之人,嘴角边竟然现出一抹微弱的笑容:“好…好孩子,我…我总算还…还有一个好孩子。”

李昶自成人之后,从未嚎啕大哭过,这一刻听了父亲的临终遗言,心里悲伤不可自抑,眼泪纷纷而下,抱住父亲渐渐冰冷的身子,失声大哭。

“你得到了你想得到的一切,此刻还哭什么?”

李昶抬起头来,见四弟李晞抱着父亲遗体站起,冷冷地看着自己。李昶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李晞流着泪站着,怀中父亲颈项上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衣襟,听他轻声道:“你虽然自小没了娘,可爹爹在这些兄弟里,只看重你,不管你做了什么,哪怕杀人放火,他也哈哈大笑,赞你有胆量。从小到大,父王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我想方设法,也得不到他的欢心。这一次爹爹带着大军回来,我——我发誓要戒酒的,既然他老人家喜欢儿子做战场上的好汉,我就做一回好汉给他看看!可现在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看不到了,一直到他死,在爹爹眼里,我还是个草包无用窝囊废儿子!李昶,你造自己爹爹的反,从今之后,这几十万大军都归你了——我祝你万寿无疆,如意台之后,事事如意!”

“晞,你也认为我是造父王的反么?”曾经感情亲厚的兄弟二人,这时面对面站着,隔着父亲的死尸,恍如仇人一般。

“不然你是造谁的反呢?你为你母亲报了仇,你得了天下江山,你看看这高台前牌坊上的如意二字——李昶,你如意了么?”

李昶怔怔地听着,怔怔地看着弟弟李晞抱着父亲走下如意台,怔怔地盯着黑暗阴沉的天空,我如意了么?他心头一遍又一遍地自问。刚刚流出的眼泪在脸上被冷风吹得冰冷,他身边已再无一个可值得流泪的人了!他八岁没有娘亲,一个人孤孤单单,曾经以为自己不在乎亲人有无,今时今刻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性情平和的晞的友爱,才知道原来自己终究有些在乎。

第三十九章

一转眼间年就过了,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柯绿华回到黑河堡子已经将近半年,柯艺箫身子越来越差,自知这一次无论如何挺不过去,自己过世之后,独生爱女恐怕还会遭族人欺辱,因此张罗着给女儿找个人家。

“绿华,我找了两个媒婆,这三山十五道的大富人家,随便你挑,挑中了哪家,赶紧把亲事说定了吧?”

柯绿华静静地听着,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对父亲解释。王亢和陆心带着几百个士兵驻扎在黑河堡子旁边,这些兵闲着没事,打猎走马,偶尔在路上碰见王亢陆心,这俩人笑嘻嘻地下马施礼,连行迹都懒得掩藏。她若是嫁人,就是极富贵的人家,也不敢娶她吧?

“爹,我——你别想这个了,好好养身体吧。”

“不行,我死之前,一定要把你安顿好。你既然不肯说,普通男子也配不上你,我就给你作主,十一道的蔡家不错,我跟媒婆说说,就定下来。”

柯绿华叹口气,她看着面前的药盏,静静地想了想,轻声对父亲道:“我——我不能嫁人。在王府的时候,王爷家的三王子他——他…”

她话还没说完,柯艺箫在燕王家做了一辈子庄头,对三王子的名声早有所闻,不由得警觉道:“三王子他强收了你?”

柯绿华满面通红,轻轻咬着嘴唇不出声。柯艺箫气得剧烈地咳嗽一阵,看了女儿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颤声安慰道:“别——别难过,寡妇再嫁,也有好人家。我时日不多了,看着你嫁出门,死了也放心。”

“这堡子不远处新来的那些兵,就是三王子派来的——他不会让我嫁人的。”

柯艺箫听了迷惑道:“他不让你嫁人,想怎么?难道要接你回去做娘娘?咱们虽然是低三下四之人,可孩子啊,王宫里的日子你过不了,还是一心一意找个人过一辈子好。”

“嗯。爹,我不嫁人了,你要是担心柯富贵欺负我,我可以跟高大哥商量,把他招赘到堡子里来。高大哥虽然是三王子的人,不过他心好,会帮我这个忙的。”她心中早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既可以安慰父亲,又能不惹火了李昶,同时嫁了人,柯富贵也就不敢再来抢堡子了,可谓一举多得。

柯艺箫皱眉道:“那个高得禄?他——他看来像是…”

柯绿华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忙道:“高大哥是个好人,我嫁了他,就能留在堡子里一辈子。爹,富贵人家难免仗势欺人,我守着这里,不比到别人家受气好么?”

柯艺箫起始不同意,他年高阅历广,光看一眼高得禄,就知道他是阉人,女儿一生幸福岂能如此草草?可绿华自回家之后,一直心事重重,虽然这女儿自小懂事,性子宽厚平和,可也从不曾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唉,那三王子到底对女儿做了些什么啊?

不过这闺女有一条倒也说得是,嫁给富贵人家,她就能一辈子如意么?

“那就赶紧跟高得禄说说吧,把事情定下来。你让他来,我跟他讲。”

柯绿华见父亲同意了,忙道:“不用,我自己跟高大哥说。”

她站起身去找高得禄,高得禄一听是满足妹子父亲临死的心愿,又能不让人欺负妹子,一口应承,就加了一句:“委屈妹子了。咱假夫妻真兄妹,将来要是三郎来接你,你可要帮我说句好话,不然他可饶不了我?”

柯绿华轻轻咳嗽一声,半天摇头叹道:“我既然从王府出来,就不会再回去。他来也罢,不来也罢,没什么分别。咱就请请堡子里的仆人,让我爹安心就好了。”

高得禄听着柯绿华的咳嗽,担心道:“妹子身子大愈了么?”

柯绿华摇摇头,她吐血的毛病一犯再犯,每次操劳一些,就咳出血来。年少吐血,命不久长,唉,其实只要父亲安心地走了,她自己也没什么可挂心的了,命长不长没什么要紧。

“我前儿带着钦少爷出门骑马,看见王二爷陆五爷,听王二爷说,三郎造反之后,得了燕王的兵权,已经在春天提兵下江南了。这仗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打完?”

柯绿华轻轻摇头,不想多谈李昶,拉着高得禄到了父亲榻前,把亲事敲定。柯艺箫知道这对夫妻不过是权宜之计,给女儿找个安身地方罢了,心里替女儿一生悲叹,也不愿大事铺张,把堡子里的仆人简单地请了几桌酒饭。一个月之后,柯艺箫就去世了。

黑河堡子日月平静悠长,与世无争,偶尔能从高得禄口中听到苍龙正在江南打仗,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不动声色。那高得禄见妹子似乎不大关心三郎,后来也就不再提起战事,自管每日带着李钦骑马钓鱼,替柯绿华忙些杂务,他心宽人自有心宽人的福气。

虽然两耳不听天下事,可第三年江南平定,李昶回师北上,春四月血战黎州鲜州,因为跟黑河堡子同在北方,她还是听说了。春天是农家最忙的时候,一日大雨之后,她骑马去看一处低洼地的农田,出了堡子大门,见王亢带着几个人骑马立在大路上,看见柯绿华,王亢下马立定,弯身施礼道:“柯娘子,王子派人送信,十天之后,他要亲自来看你。”

柯绿华手握着缰绳,翻身下马,对王亢还礼,轻轻道:“王二哥守在这里三四年了,他说了什么时候让你回去了么?”

王亢跟陆心留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日子淡得出鸟,每日里除了赛马还是赛马,都要闷死了,这时听了柯绿华的话,想不到她竟然能关心自己,心中感动,忙摇头道:“没有。现在天下初定,王子登基在即,恐怕还要过些时日才能让我和五弟回去。”

柯绿华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她翻身上马欲行。王亢追问道:“娘子会迎接王子么?”

柯绿华看了一眼王亢,一言不发,只轻轻踢了一下马镫,慢慢走开。她自父亲死后,就一直穿着黑色的衣服,衬得苍白的一张脸毫无血色,整个人除了一双晶亮的眼睛依然如故之外,王亢记忆中高家镇上年少美丽的柯姑娘,真的有些枯萎了。

柯绿华看完地,回到家里,叫了一些人去修理被淹的田,把冲垮了的沟渠堵上。晚饭之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炕上,不由得就想到白天王亢所说的苍龙要来的话,胸口的跳动慢慢地加快,很久很久没有发烫的脸颊火烧了一般,春天夜晚的风自窗子吹进来,不但没让她凉爽些,反而更让她燥热。薄薄的被子闷得难受,她翻身坐起,压抑了几百个日夜的对他的思念,盘旋在脑海心头缠绕不去,起身下床,走到阳台之上看着静悄悄的夜空,天上星河灿灿,淡淡的晚风里,有春天野花的香气拂面而来——这无情的草木都比她有生机吧?

她抬起手,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往事一幕幕地涌上心头,一个人在阳台之上想了很久,才回到屋子里歇息。

过了几天,她心里记挂着苍龙要来的事,想了一想,走到高得禄房里,叮嘱他道:“大哥,苍龙明天可能要来了,我——”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堡子外面的大门一阵喧响,她脸色变得雪白,即使隔着堡子大门,隔着长长的庭院,她仍感到自己立时变得心头狂跳,手掌沁出汗来,她急急地道:“大哥,是苍龙来了!”

“啊?” 高得禄惊讶地站起来,看见柯绿华的脸色,忙道:“妹子怎么了?”

“我不能见他。大哥,你记住,就说不知道我去了哪儿了。”她说完,不等高得禄回答,向自己的屋子跑去,静静的黑夜里,听见几十匹马的马蹄声风驰电掣般向着房子飞奔而来,她关好房门,把被子床单拖到炕下,胡乱扔在阳台上,来不及拿什么东西,已经听见外面守夜的打开了堡子大门,她跑到柜子旁,心惊肉跳地摸着堡子暗道的机销,越急越是打不开,等到听见上楼的靴子越来越近,她才听见嗒的一声轻响,一道暗门弹开,她快速地钻进去,转身合上门,坐在暗道里,一动不敢动。

几乎刚喘了一口气的工夫,她就听见自己房门响了一下,有人闯了进来,听见那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惊讶地说道:“她人呢?”

这么简单的三个字,那声音里她熟悉的霸道和冷酷扑面而来,柯绿华暗暗地握紧双手,把头靠在板壁上,心里一刹那间百感交集,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砰砰砰地响在漆黑的暗道里,雷鸣一般。

那跟上来的仆人已经哆嗦道:“刚——刚才还——在在家——家里——里呢。”

靴子声走到阳台上,一会儿工夫又转回来,听他大声道:“高得禄,出来!”

柯绿华听见高得禄跑进来,没等苍龙说话,高得禄已经先道:“三郎,你不用发火,妹子——妹子她不想见你。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就算知道了我也不说——你给我一刀我也是不知道,知道也不说!”高得禄平素对李昶极为敬畏,但是关涉到柯绿华时,他不自觉地就硬气起来,宁可死也不肯违了妹子的心思。

李昶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轻声道:“她把被子拖到阳台上,是想让我以为她逃出去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在这个房子里!你们去把所有的油灯蜡烛都点上,各个房子仔细地搜,我等在这里,找到了告诉我。”

所有的人都出去点灯寻人,一会儿工夫,柯绿华感到眼前一亮,一丝亮线沿着一道极细极细的缝隙透进暗道里。她听见房门关上了,听见李昶在房子慢慢地踱步,听见他坐在自己的炕上,她还能静静地听着,及至听见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刚刚因为他声音中的冷酷霸道而硬起来的心,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沉闷的地道里,一滴眼泪滴在脸颊上,渐渐地越涌越多,相思排山倒海而来,心里不停地转着一个念头:我要看他一眼,哪怕只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慢慢地转过身子,轻轻拭掉眼睛里的泪水,凑到透出亮光的缝隙边,向外张看。

那缝隙很小,灯光不亮,李昶高大魁梧的身子背光而坐,头向着门口,似乎在盼着找她的人能快些回话。柯绿华藏在暗道里,又是胆怯,又是慌乱,目光盯着他的颈后,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盼着他能回过头来,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他的脸,哪怕他马上走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在这一刻,她毕竟看到他了。一生一世那么遥远,她能抓住的,不过就是这一刻罢了。

他却始终没有回头,楞楞地盯着门口,直到有人慢慢地进来回话,说到处都找不到柯娘子,他的背影僵硬地一动不动,后来才吩咐道:“把这堡子里的人叫几个上来,我有话问他们。”

有人下去,一会儿押上来两个人,柯绿华看过去,见一个是厨房的阿胖,一个是马房的阿顺,这两个人都是自小在堡子长大,这时候天黑了被押到大姑娘的屋子,都有些不知所措。

李昶一直坐着,手里拈着炕头壁橱内的一只笔慢慢转着,似乎在想着心事,后来才轻声道:“你家小姐身体好么?”

小姐?阿胖和阿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旁边的高得禄接口道:“妹子让他们叫她大姑娘,她从来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现在嫁了我,他们也还是叫她大姑娘,改不过口来。”

李昶听了,点点头,说话口气还是很轻:“嫁了你,是,她嫁了你——你家大姑娘身子好么?”

“大姑娘身子不好,时不时地咳嗽吐血。”阿胖答道,他在厨房做事,对柯绿华的饭量很是清楚,因此说道:“大姑娘不怎么吃饭,每日里事情又多,她现下比以前可瘦多啦。”

“小王爷是要把堡子给别人管么?大姑娘她身子虽然不好,可是很能干呢,一点都不输男人。”阿顺见了李昶,起先吓得腿直哆嗦,一直不敢说话,现在看李昶和颜悦色,忍不住胆子就大了一些,提心吊胆地护着自己敬重的大姑娘。

李昶站起身,示意部下把阿胖阿顺带下去,才转过脸来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高得禄,把高得禄看得不敢抬头,好久之后,听他低低冷笑一声:“你竟敢娶了她?”

高得禄吓得脸都白了,差点扑通一下跪倒,小腿哆嗦,颤抖着道:“是假的,妹子没法子安慰她爹,才想出这个主意,我也是帮妹子。”

“帮她?她身子不好,你怎么不想想办法?我让你们跟着她来这里,派了上千的兵守在这儿,竟然被你娶了去——我——我哪里不如你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是伤心,隐隐带着一丝失望,柯绿华听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几年不见,他还是他,即使伤心,也掩不住与生俱来的自高自大肆无忌惮。她把额头抵在板壁上,眼睛绕着他高大的身子打转,直到灯影里他终于转了个身,他的脸出现在她眼前,那样英气逼人的俊颜,让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浑身上下散发的强悍阳刚的男子气息,让她再也移不开眼睛。她痴痴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最后目光落在他的薄唇上,记忆中他曾用这好看的薄唇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浑身上下,到处都有他嘴唇留恋的痕迹…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后来高得禄竟然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你是有一点不如我,三郎,你别生气。你是个王爷,将来可能当皇帝,可惜妹子不在乎这个,你当初把她放在家里,大错特错,妹子那样的女人,不会过那牢笼一样的日子。你俩还是分开好,她在这里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你当你的皇帝,大家都平平安安地,把你倆当初的事儿了忘了吧。”

这番话说得柯绿华又叹了口气,忘了吧,这几百个日夜,她天天告诉自己忘了当初的事儿,这一刻看着他,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不由得人作主。

屋子里的苍龙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板壁,一双精亮的眼睛眯细了,沿着柯绿华藏身处的板壁慢慢巡视。柯绿华躲在板壁之后,沿着缝隙看出去,隔着不甚明亮的内室,不期然地跟他目光突然相对,她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心几乎蹦到了嗓子眼,连忙闪开眼睛,整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心惊胆战地听着他的脚步声冲着自己藏身处走来,到了壁橱附近,听他轻轻道:“这壁橱后面是什么?”

高得禄摇摇头道:“不知道。妹子的屋子我没有来过。”

她听见李昶挪动壁橱,听见他在板壁外敲敲打打,似乎在找机销,旁边的高得禄劝道:“三郎,你这么找,就算找到了妹子,又能怎么办呢?她不想见你,你俩见了面,她还是不想见你,王宫里的日子把她吓怕了,你还是去当你的皇帝,别难为妹子了?”

“闭嘴。高得禄,你出去。”

“我——”高得禄还想说,看见李昶脸色不佳,不敢再说,慢慢转身向外走,把门带上。

柯绿华听见李昶似乎坐了下来,后来听他长长叹了口气,她认识他那么久,从来没见过他叹气,强壮武勇的苍龙,怎么会是个无缘无故叹气的人呢?

“你在里面么?”

她心猛地一跳,手不自禁地抚上胸口,一时间连呼吸都停了,只听他低声问道:“我知道你在里面。绿华,你这样恨我,我连续赶了四天的路,跑来看你,你都不肯出来见我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几不可闻。

柯绿华静静地坐着,她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就会冲出暗道,扑在他的怀里,求他不要走了,求他抛下天下江山,跟自己在这塞外平野,做一对平凡夫妻——静静地坐着,静静里感到眼睛里的眼泪流下来,心里只想着,走吧,苍龙,求求你,快点走吧。

“我很累,在江南打了好久的仗,北方的仗还要打几个月,我只能呆一个晚上,你出来好么?让我抱抱你。”

她听着他声音里的疲累,心慢慢纠紧,无声的流泪慢慢变成抽泣,她把袖子遮在眼睛上,眼泪很快湿透了衣袖,她的人却一动没动。

“你在哭么?”他的人似乎靠在了板壁上,听他轻声道:“我有一百个法子逼你出来,我可以在这个屋子里把高得禄打一顿,可以把堡子的下人杀几个,你心肠软,那时候一定躲不住。可你看,我没那么做,我想讨你的欢心。我——我一个人好久了,爹爹去世了,晞不肯跟我说话,我常年打打杀杀,可到了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出来陪陪我吧?”

柯绿华在暗道里哭着摇头,她何尝不想跟他守在一起,他闷了,陪他说话,他难受了,让他开心,两个人一起活着,一起死,可他和她想要的天差地隔,这一切终究不过是空想罢了。

“你还怪我娶了姜家小姐么?我其实没有娶她,大婚的那天,我造反了,杀了王妃,杀了姜家满门,还——还害了自己父王。到现在就快得了天下江山,你要是出来,咱二人以后可以常在一起,不会分开。”

她咬着嘴唇不做声,听他接着道:“我没想到你竟然是我的家奴。那天我得到陆心的回信,心里也不敢相信,千方百计留不住的你,竟然会是我家的一个女仆。绿华,你出来吧,我可以给你富贵荣华,你以后再也不必操劳,只要咱二人守在一起,没有人会欺负你瞧不起你。”

她慢慢抬起头,流泪的眼睛顶着眼前黑魆魆的暗道,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原本混乱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怔怔地坐在地上,想着他,想着他说的话,心头的叹息最后又变作一声长叹。

良久之后,听他继续说道:“你想让我怎么做?我怎么做你才会出来?

他续道:“你不喜欢我任意妄为,我在慢慢地改啊——我本可以派人砸了这堵墙,这是我的庄子,把庄子拆了,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她说话,可等待他的依旧是死气沉沉的静默,他的声音这时终于有了些火气:“我连夜跑来,你都不肯见我,以为我就这么算了?今晚不看到你,我绝对不会走,快点出来!别逼我砸了这该死的墙!”他似乎站了起来,但听得墙壁哐地一声,微微晃动,显然他大怒之下,用脚狂踹阻住两个人的墙壁。

“苍龙,你身子好么?打了这么久的仗,有没有受伤?” 她终于张口说话,声音透过暗壁,听在他耳朵里,一如他记忆中的和善轻柔。

柯绿华听见李昶长舒了口气,听见他回道:“没有,我好着呢。你吐血的毛病好些了么?我听下人说,你经常咳嗽,还总是操劳…出来好么,让我看看你。”

“我出来了,你就不走了么?”她轻叹着问。

“我——”他哑然。

“你看,你不能留下,我出去也没有用。其实,我也不想你留在堡子里,你性子霸道蛮横,适合成就天下霸业,可不适合作我夫君,就算真成了一对平凡夫妻,你我二人也不会长久。你走吧,战场上要多加小心,我也会慢慢调养吐血的毛病,咱二人各自珍重。这地道另外通往别处,苍龙,我这就走了。明早你离开前,我无法跟你道别,你记得多保重。”

她站起身,想要离开,只听李昶用拳头砸着板壁,发出一阵空空空的声音,他的声音随之响起:“你真这么狠心?你如此逼我,是要我放弃天下江山么?”

“你要是不愿意,我不逼你就是。”

他可能听到了她慢慢向外挪动身体的声音,开始用力地敲板壁,这声音越来越大,砰砰砰地在暗道里听来,震耳欲聋。她狠下心向外爬,哪知行不多远,听见身后的暗门啪地一声弹开,一道光线随之照进黑漆漆的暗道。

她听见他又惊又喜又得意地大叫一声,柯绿华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手脚齐用力向暗道的尽头快速爬去,越是这般提心吊胆,怕被他抓住,手和脚越是不听使唤,慌乱中头在暗道的凸起处重重地撞了一下,她忍不住轻呼一声,只听身后苍龙的声音急急传来:“撞疼了么?”

“不用你管!”她心头气苦,口气不佳,恼怒为什么每一次跟他遭遇,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仍是逃不掉。

她没有听到李昶再说话,但觉脚踝一紧,左脚被他的大手握住,他微微用力,她整个人再也前行不得。黑乎乎狭窄的暗道里,他的身子越来越近,人未到,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却已经充溢了这小小的空间,她的脸滚烫起来,忍不住气道:“你抓疼我了!”

她感到他几乎是立即松开了抓住她脚踝的手,整个人顺势来在她身边,对她轻声道:“这地道太窄了,你躲在这里不气闷么?”话没说完,已伸手环住她的腰,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硬生生把她拖出暗道。

两个人站在她的卧房里,柯绿华看了一眼长身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昶,淡淡的光影下,他好看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全心全意欢喜一个男子,就会每次看见他,都会脸红心跳,恨不得立时跟他拥在一起么?她看见他仔细地扫视着自己,薄薄的唇角带着一点欢喜的笑容,隐隐约约还有一点担忧,将近四年不见,他人依旧英气勃勃,战争让他原本就高大强健的身子更加强壮,昔日二人结伴亡命草原时的那个任性妄为的苍龙,真地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而她,却苍老多了。

“你瘦了。”他看着她道。

她轻轻点头,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见了,忍不住动了一下,跟她贴得近些,伸出手似乎也想碰触她的脸,手到中途,却慢慢地收回去,放在自己身侧,握成一个拳头,低声叹道:“你想我怎么样?”

“我想你怎么样?”她低头出了会儿神,轻声道:“不想你怎么样,平安就好。”

“我这个样子,你不欢喜,是么?”他声音里难得地有了一丝苦涩的意味,握紧的拳头松开,终于伸手碰触她的脸,再说话时,声音里的苦涩变成了她熟悉的一意孤行:“我以前或许做过很多错事,可自问认识你之后,并未像以前一样肆意妄行,我常常想着,或许你不喜欢我的性子,可天下间又有谁是个完人?一年多前,你为了我娶姜家小姐,弃我而去,我不怪你——天下未定,我要做的大事又太多,无暇分身,你回到家乡也好。这几百个日夜南北征战,我很累,可每次想到天下平定了,把你从这鬼地方接到皇宫,咱二人再也不分开,心里就很喜欢。想不到这一次千里迢迢赶来看你,等着我的竟然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说到这里,他看她始终低着头,心里的欲望终究按捺不住,双手硬是把她的脸捧在掌心里,低低地道:“你欢喜我也罢,不欢喜我也罢,我终究是这个样子,一辈子也改不了——我也不打算改!”说罢,将她整个人向后一推,按倒在炕上。他的人重重地压了上来,一双手探进她的衣襟,隔着细布里衣,带着掩不住的欲望稍稍摩挲过她纤细的腰肢,就探向她的胸脯,重重的手劲揉得她啊了一声,咬着嘴唇怔怔地看着他,眉心皱起,却忍着不说话。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或者注意到了,宁可忽视,他把头低下来,毫不怜惜地吻着她,嘴唇沿着她的脸颊和脖项又是吮又是吸,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串痕迹,当他终于想亲她的嘴,一直不动的柯绿华微微侧头躲开,放在身畔的手抬起来,抵在他胸膛上,摇头道:“苍龙,别这样。”

他听着她拒绝自己时轻柔的声音,满腔的欲火不但没有止熄,反而更加失控,经历了那么多屠杀和凶险,父亲的惨死,兄弟的疏离,战争的惨烈,她的声音勾起他心底深处最平安喜乐的回忆——他要江山,也要她,没有人能让他放弃二者之一,即使是她也不行!

他感到她摸着自己脸的手微微发凉,忍不住侧头吻了她凉凉的手心一下,双手顺势探到她胸前,稍稍用力,她遮身的衣物被撕开,整个人被他搂起来,似乎要给她彻底脱了身上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