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这样的铃铛吗?我有好多……”

他大笑,笑得那般爽朗开怀,整个人不再像一不食人间烟火天界仙人,变得真实可感。

“你今年几岁?”

“十六。怎么,还想盘问家宅?”

“你知道京城太医院里那些名医十六岁时在干什么吗?他们还在涉猎医书,拜师学艺,实习会诊。而你……”他沉吟不语,似乎在等着我坦白。

“而我,不但能医,而且善琴,对吗?这就是你对我好奇的原因?”我笑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要再问我了,你的来历我不也没问过吗?”

“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他正色道。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可惜,我不是君子,也不想和别人交换秘密。”

“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拒绝过我的要求。”他淡然地说。

“是啊,你不是叫‘无缺公子’吗?金钱、美女、容貌、智慧都无一缺少,没有人拒绝过你,不奇怪。”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美男吗?如果我不是活了两辈子,上辈子看明星看花了眼的话,现在可能在傻笑着把自己的底细都交待了。

“无缺公子,为什么不能是‘无所不缺’呢?你说的那些我都有可我不一定稀罕。”

我无语,这世上有人对金银财富或是美貌才智孜孜以求,却也有人淡泊鄙弃。这时我惊讶地看见屋檐下有一队黑影持着长枪有秩序地走过。

“不用惊慌,这是州府衙门。”他说。我却更惊慌了,拉着他的衣袖说:

“无缺公子,我们快走吧,被发现就不得了了!”真是说什么就错什么,一慌张,脚下的一块瓦片被踩得“喇”的一声响。

“什么人?!”马上有火把照向这边,他一个旋身抓住我的手臂,身形拔起,轻飘飘地点了几下檐瓦,人已落在远处。

“怕什么?”他轻笑,“你不是说我什么都有吗?连这州府也是我的,你还怕?”

这人肯定是喝醉了,满口胡话,我想。

“别一口一个‘公子’,叫我辰恒。”他又说,声音温和绵润,似有雨露渗人心间。

“陈兄。”我结结巴巴地喊了他一句,他不满地纠正道:

“是辰恒。”他说,“星辰的辰,永恒的恒,不要忘了。”

第十四章 梵树落菩提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看着左手姆指上的金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淘金发财的美梦。那个一文钱就有两个的小铃铛啊,居然奇货可居地“卖”了一个好价钱,真是今夜做梦也会笑哦,呵呵……

“庆庭!一大清早又是发呆又是傻笑的,过来,跟你说件正事!”孙掌柜扯开嗓门喊我,我应了一声跑到他面前问:

“掌柜的有何吩咐?”

“今天下午的州府衙门统办的医药理论大会,你和东阳跟我一起去。”

我感到奇怪,东阳是他徒弟,跟他去很正常,为什么要带我去?

“掌柜的,免了我吧,我什么都不懂。”

“所以给个机会让你去见识见识啊!那么多的行家都聚在一起,你怎样都不会吃亏的!还有,你那清音丸制好了没有?一天到晚就会往品花楼跑,你的相好都成了花魁了!看人家以后还搭理你不?”

我唯唯诺诺地应着声,心里偷笑,她不来找我已经万幸了。这时,东阳拿着一个小巧的褐色竹篮子走过来,篮子上盖了一块白布,说:

“刚才有个人让我转交这篮子东西给你。”

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还是一只死相恐怖的黑猫,还是随便那一种恐怖袭击?我的想象力忽然延展无边,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犹豫着拉开那条白布。

原来竟然是一篮子满满的洁白的茉莉花!

我呆住在那里,药堂里的伙计围过来看看那篮子茉莉花,又看看我,有人大声笑了起来,说:

“庆庭,真亏你长了张女人脸,这回又被哪个女子相中了啊?哈哈哈……”

“茉莉花有理气开郁、辟秽和中的功效,并对痢疾、腹痛、眼疾及疮毒等具有很好的消炎解毒的作用。”我不无尴尬地解释说,“谁说是女子送的?男子送的不行么?”

“行,行!”他们又笑了几声,我却没有理会,反倒是想起了昨夜那个黑发披散张狂自傲的辰恒,这花,是他送的吗?那淡淡的想起萦绕鼻端,心里忽而掠过一丝甜意。

下午,孙掌柜带上我和东阳来到了歧安城鼓楼前开阔的空地上搭建好的台上,台上左右两边各摆了两张红绒覆盖着的长桌子,济世堂、盛安堂两大行家都已经分别就坐,正中主位上,坐着一位相貌威武严肃头戴官帽身穿朱红官袍的人,孙掌柜拉拉我的袖子,走到那人面前深深作了一揖,说:

“醒春堂孙良见过楚大人。”

那楚大人应了一声,说:

“我身边这位是京城宣阳王府司马公子。”

“见过司马公子。”

我们退回自己的位置坐好,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衣襟,目不斜视。从刚才起,司马承中那种带着探究的严厉目光便一直攫住我不放,这时听得一声锣鼓响,便有一身穿白色长袍的儒者走出坐在堂前,轻咳一声说:

“有一病人,咳嗽频频,伴有发热咽痛、头痛,脉浮数,请问是何症,该如何开方子?”

“若声音嘶哑,咳痰不爽,痰色黄,舌质红,舌苔薄白转黄,则可判为风热,宜开疏风散热,清肺止咳的方子。”盛安堂的张大夫侃侃而谈,济世堂的李大夫也起身一揖道:

“若是咳嗽频作,咳剧即吐,呼吸气粗,舌质偏红,则可判为痰热,宜开清肺化痰,宣肺止咳的方子……”

昨晚没睡好,现在又听到如此烦闷枯燥的理论,我不禁有点昏昏欲睡,又听得那白衣儒者继续问:

“咳嗽反复多次发作日久不愈,痰液色白清稀,多汗恶风,又是何故?”

这是典型的由风寒外感逐步引发的慢性支气管炎,我以前念大学时已经对此耳熟能详了,此时再无听下去的心绪,头晕脑胀的眼皮都快要垂下来了,这时东阳轻轻地撞了一下我的手臂,用低得再不能低的声音说:

“庆庭,打精神!那个人一直在看着你!”

我一个激灵意识清醒了不少,往前方望去,视线恰恰碰上了司马承中冷漠轻视的眼神,我惺忪地对他展颜一笑,嘴角的笑意想必慵懒异常。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凝注,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表情,极其古怪。我心下大乐,就是要让你吃憋!不要以为每个人都想着在这样的理论中扬名立万彰显不凡,我庆庭就是一个例外。

“病人发冷发热,无汗,咳嗽不止,痰白而清稀,面白唇红,脉浮数……”

“这是肺燥阴虚的症状,应该疏风化热,清肺祛痰。”

“不对,我认为这是风寒闭肺,应该疏风散寒,宣肺化痰……”

这争论越发激烈,可在我耳中却是喋喋不休的烦躁,可是我身边的孙掌柜更为坐立不安,因为醒春堂在这争论中处于下风,甚至连一句都插不上口。他不由得着急的对我说:

“庆庭,你看这个病症该如何处方?”

我笑笑,对他说:

“掌柜的,你没听出来,这个病人如此不安分,怎能有痊愈的一天?方子开得再好,也要病人配合啊。”

“醒春堂庆庭大夫,不知对此有何高见?”司马承中忽然开口发问,沉厚的声音顿时把正在争论的两位大夫的声音压下来了。看着孙掌柜恳求的神色,我又看看司马承中挑衅似的目光,叹口气,只好站了起来。

“确如两位大夫所说的那样,病人从普通的风寒感冒发展至肺脾气虚,再到风热闭肺,所下的方子都是清热化痰利肺的,可是试问一句,为何病人开始时仅是简单普通的风寒外感,为何会发展成重症?大夫下的方子无疑是正确的,为何病情一拖再拖终是延误?”

在座的大夫面面相觑,我又继续说:

“病人沉疴在身,应是长期服药。俗话说:‘凡药三分毒’,药吃多了,人的身体也变得虚弱,由此人体对疾病的抵抗能力下降,若此时病人对服药不能坚持或生活上有着旁人难以明了的焦思忧虑,病症便会气势汹汹卷土重来,一味地坚持所谓的‘对症下药’,治好病症的同时也伤了病人的身体,这的确是‘一举两得’啊!”

“那依你所见该如何治疗?”白衣儒者缓缓开口。

“望闻问切开准方子固本培元,这是其一;辅以食疗食补这是其二;助病人纾解郁结这是其三。三点缺一不可。”

几声清脆的掌声想起,司马承中缓缓离座走到中间问道:

“对庆大夫的这番诊断不知各位还有异议否?”

周围一片寂然,司马承中开口道:“那这次医学理论大会胜方当属醒春堂。”

孙掌柜兴奋得在桌子下揪了揪我的衣袍。

“不过,醒春堂的庆大夫须随本公子到京师治疗这一病人。庆大夫,今晚准备一下,明日随本公子启程。”他看向我,眼神依然严厉且不容置喙。我霍地站起来,双手作揖道:

“公子好意在下心领,无奈在下无意远行。且庆庭只擅长治疗妇人方面的疾病,对所说病人的病症只是纸上谈兵,并不能落到实处,公子错爱了。”

话音刚落,身旁便响起了一片抽气声。司马承中走到我面前目光深沉狠戾地看着我说:

“如果本公子非得请动庆大夫到京师去呢?”

“敢问司马公子,该病人现在的症状是否更为严重呢?咳嗽伴脓痰或是已经有咯血现象出现?”

司马承中脸上神色一凛,“大夫所料不差。”

“那么庆庭只能说一句,随病人的心愿,让他最后的日子过得舒心安乐,方为人道。因为这种情况已经差到不能再差,药石无灵,妙手亦难回春。”都晚期肺癌了,还能治?

司马承中眸中精光乍现,暴怒的他一掌拍在我身前的桌子上,整张桌子似泡沫般轰然倒下,孙掌柜吓得身如斗筛颤抖不已,司马承中带着怒气沉声说:

“你可知道,只要本公子一句话你就活不过今夜?”

我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可我还是说:

“治不好公子重视的病人,庆庭不也还是死路一条?”

司马承中铁青脸色,盯着我发狠道:

“好,很好,既然这样,我成全你!来人,把醒春堂的人给我捆了!”

兵士上来把我们三个捆成粽子一样,孙掌柜连声对我说:

“庆庭,求你了,跟他走一回吧。”

“师傅,庆庭此去也是有去无回的!”东阳说。

“可是我们这是陪葬啊……”

这边司马承中又说道:

“到城中醒春堂把一干人等五花大绑押来此处,我倒要看看,某些人的心是不是铁打的!”

我心下暗想,这一劫是逃不过了。

“司马公子,且慢。”我艰难地开口说,“罪不及父老乡亲,不知庆庭所犯何罪,触及何法?”

司马承中一扬手,一名官差模样的人过来解了我身上的绳索,我身上酸痛不已,他轻蔑地看着我,说:

“医者父母心,醒春堂医行医德不当,所有人等可下狱一月,刺史大人,我没说错吧?”

上座的刺史点点头,对我说:

“你又是何苦违逆司马公子?到宣阳王府诊治宣阳王妃,这不是随便哪一个大夫都可以有的机会和荣誉。”

“本公子保证,若你一意孤行,整个歧安甚至整个东庭不再有醒春堂的存在!不要怪本公子狠绝,你不留余地,我又如何放他们一条生路?”

“放了他们,我跟你走。”我咬咬牙说道,“从此我与醒春堂再无关系,不论医治王妃结果如何,都与醒春堂无关。”

司马承中脸色缓和,哈哈一笑,“好!识实务者为俊杰,庆庭,你我的缘分不浅,当下跟本公子回行馆吧,明天启程。”

我走过孙掌柜面前,向他恭敬一揖,一直以来的感激之意尽在不言中。孙掌柜嘴唇动了动,可最终还是垂下头没说什么,倒是东阳一直看着我,是不舍还是难过我已经分辨不清了。

“走吧。”司马承中得意地对我说。我脚步动了动,忽然身后传来一把稚嫩的嗓音,“且慢”

我一扭头就看见了一个清秀的童子,竟然是竹生。

第十五章 吹梦到沧江

我一扭头就看见了一个清秀的童子,竟然是竹生。

他轻松地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司马承中面前,指着我说:

“这个人,你不能带走!”

司马承中眼中怒意一闪,冷哼一声,手如疾风办抓向竹生的肩。这是一记刁钻的擒拿手,被抓住的人肩胛骨不碎即裂,我轻呼一声,竹生却已像鬼魅一般闪身避过了他的这一招,离司马承中三步之遥。他拿出一张纸对司马承中说:

“这是庆庭的卖身契,你看清楚,”他走过来一把抓起我的左手大声说:

“这就是我家公子给他留下的信物,他已经是公子的家奴了!”

阳光下,我左手拇指上的金环闪耀着魅人的金光。司马承中一愣,待到看清那金环时,脸上神情深不可测,冷笑着对竹生说:

“二哥何时到了歧安?为何不知会一声好让我替他接风洗尘?”

“洗尘?我和公子来的头一天你不已经招呼过了吗?可怜我公子那雪骥一时不慎着了人家的道,还是庆庭给治好了……”竹生语带嘲讽。

司马承中冷峻瘦削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却又只是说:

“恐怕二哥误会了,承中忙于为母亲寻名医,何来精力时间叨扰二哥大驾?不知二哥在何处落脚,承中好去拜会。”

“我家公子说了,如果司马公子愿意,明日卯时沧浪江边碧湘楼船上恭候大驾,届时送司马公子一并返还京师。至于庆庭,到京师后,你要他去给王妃看病,也是未尝不可的。”

说来说去,我还要给什么王妃看病,还变成了人家的家奴?!发怔的时候竹生已经走到我身边轻声说了声“笨蛋”,便拉着我扬长而去了。

沧浪江是连接歧安、徽城和京城的一条大河。说它是大河,因为它的河岸异常开阔,傍着青山,绕着繁华的城市,然而它的水流并不湍急,因此带动了沿岸城市的商业发展,运输的船只络绎不绝。

沧浪江边,碧湘楼船。

两层高的楼船船船身呈深褐色,船上的门和窗一律挂着竹帘,古色古香,毫不奢华。一走进去只觉凉风阵阵,气息清新,舷窗半开,在船舱左侧有一铺着上等罗绮的软榻,榻旁一张小几,辰恒身穿黑色绣金翻云暗花长袍侧身而卧,右手支额似在小睡,左手随意地搁在一边,拇指上戴着一个颜色秾丽的墨玉扳指。那放松的眉目、直挺的鼻子、薄而带笑的唇是如此的完美配合着,而我却觉得诡异非常,因为看见这样的辰恒,我竟然想起了梅继尧。

在我印象中,熟睡的梅继尧依稀就是这个样子的。

梅继尧也有一双凤眼,可是没有辰恒带着笑的默默温情,那双眼睛里如一泓秋水般清明澄澈却寒冷异常;梅继尧也有一张薄唇,可没有辰恒嘴角轻扬时的惹人遐想连翩,只有世间万物均不在眼内心上的孤清自傲……

我在想什么呢?!我暗骂了自己一句。辰恒凤眸忽然张开,看着我道:

“来了?”

“是的。”不知道该不该谢他,我还是老实的说:“那个……家奴的事……”

“喜欢我送的花吗?”他突然问。

“啊……那个…… ”虽猜到那篮花是他送的,但我一时还是反应不过来。

“竹生,我们船上还缺什么人?”

“公子,缺了个厨子。”

“那就带她到厨房,我饿了。”

“停”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我什么时候卖的身?就是这个金环吗?我脱下来还给你好了!”我用力地去拔那个金环,谁知道卡着指骨根本无法拔出。

辰恒开始时只是嘴角带笑,后来看见我那副窘相就变成了开怀的大笑,竹生在身后一敲我的脑后勺,说:

“真是笨蛋!我家公子想保你一条命都不懂!不跟我们走,司马承中能放了你吗?宣阳王府的老王妃病重,你真不去的话随时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我家公子会缺家奴?京城想要当公子家奴的人排队都得排三天三夜!”

我知道是这样,可是……我抬眼看看辰恒,他正拿过小几上的一盏茶慢条斯理地喝着,姿态优雅妙不可言。竹生把我拉到厨房,说:

“这里有两个仆役给你打下手,你手脚麻利一点,别让公子饿着了。”

我差一点就要仰天长叹了,从书院院士的千金变成药堂里专看妇科的小大夫,如今还沦落到当了他人的厨子,夏泓爹爹如果知道了,那张脸会是什么颜色啊?一想到双亲,我的心上如沉甸甸地压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离家愈远便愈是想念,可是我写过两回信都没有回音…….

不知道辰恒喜欢吃什么,我简单地做了一个南瓜蒸排骨和萝卜丝鲫鱼汤让仆役阿方端上去,看见厨房里堆着几个柚子皮,灵感忽至,正要动手切柚子皮时,阿方出现在门口说:

“公子让你去一下。”

我匆匆来到前舱,只见辰恒和竹生用奇怪的表情看着那两道菜,我有点害怕地问:

“怎么了?是不是还没煮熟?我拿去再煮一下?”

“公子,好像我们从没吃过这样的菜。到底能不能吃?”竹生疑惑的说。

这死小鬼,挑三拣四的!我耐着性子说:

“两位是北方人,这是南方的菜谱,尝一尝,应该不难吃。”

竹生开始为他布菜,我转身要走,辰恒拍拍身旁的坐垫说: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