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重新踩上这样的沙滩,几乎要陷下去的那种懒洋洋的感觉,而非站在高山、坚固的土地上的那种坚实的感觉。

他缓缓地坐在沙滩上,自言自语:“不料我们出门时还是冰天雪地,仅仅一个多月,到了这里却是阳光普照,就连夜晚也只需要穿单衫。同一个世界,却是不同的天空,真是奇妙。”

武乞迈也觉得奇怪,四太子本来病以入骨,可是,一路南下,沐浴着这片海洋的阳光,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止精神,而且身子都有了非常明显的改善。

但他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四太子,你没发现?这里地形好像不对劲,已经不似旧时了。”

“我也发现了。但是,这片海洋,也怕只有这里是暂时安静了。”

武乞迈到了这海滩,总是不安不踏实,“四太子,我们沿途南下,赵德基派遣了那么多人马攻打秦大王,要是他们能两败俱伤就好了……”

金兀术哈哈大笑,看着远方浩渺无垠的海平面:“武乞迈,也许我说错了,你看,这海洋无边无际,说不定,谁都占据不了。”

“按照我们得到的消息,赵德基此行起码出动了二十万大军,秦大王再厉害,能抵挡20万大军?也罢,赵德基收拾了秦大王也是一件大好事……”

他恨秦大王,比恨赵德基更胜。这个海盗,不仅重伤四太子,盗窃金国的贡银,还带走了四太子心仪的女人——他不死,谁才该死?

“武乞迈……”金兀术兴致勃勃,“你没发现,这是一个天大的良机?”

“什么良机?”

“赵德基调集重兵围剿秦大王。宋国兵力必定空虚。当年岳鹏举收编洞庭水贼为主力,沿途驻守襄阳,现在,要围剿秦大王,必定会调派这支大军……如果襄阳兵力虚弱……”

武乞迈大惊:“四太子,你的意思是?”

众人都听明白了,也十分兴奋,果然,正是反攻宋国的最佳时机。

金兀术却没有那么急切,淡淡一笑:“我出来时,原是为了散心的……”

可是,那是一名战将,一个政治家的天性。原本是抱着一场散心的风花雪月,遍游大江南北,彻底躲开北国的冰天雪地,不料,却无意中遇到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

“四太子,我们要不马上回去?”

他摇摇头,沉吟片刻:“还有宋金和议!”

章节目录 第644章 宋金议和

就连武乞迈也不以为然,宋金和议算得什么?秦大王还盗窃金国的贡银呢。这是撕毁和约最好最强有力的借口。当年,金军南下,就是借口宋军和辽军密谋,大肆出兵的。

“四太子,这个时机千载难逢……”

他岂能不知?现在金国外强中干,合刺已经是变相版本的赵德基二世了。也许,金国能不能彻底击溃宋国,成为这片花花江山的主人,这已经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他第一次竟然如此踌躇,颇费思量。

若在以往,根本不用过多考虑。

是为什么呢?

因为自己的病躯?因为金国现在人才凋零,国库空虚?

因为想送一份礼物?

他忽然兴奋起来,想起那份神秘的礼物:“武乞迈,你说,要是花溶收到这份礼物会如何?”

“四太子,万万不可……这礼物,以前送得,但现在万万送不得了……”

“哦?为什么送不得了?”

“现在,秦大王这厮应该处于劣势。如果他拿了这个礼物,岂不是有了威胁赵德基的把柄?”

金兀术更是兴致高昂:“这有何不可?”

“四太子……”武乞迈不得不尽心尽职地提醒他,“花溶肯定已经嫁给秦大王这厮了,你根本没有必要再帮她……”

他沉默了一下。抬头看着这片宁静的海面。

风轻轻地从夜色里吹来,那是一轮下弦月,慢慢地,慢慢地,月面朝东。呈现出一轮淡淡的,温和的光辉。

下弦月之后,就是黎明日出了。

他躺在沙地上,闭着眼睛。

武乞迈没有再问,他也后悔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自己不说,还有谁能劝慰四太子?

众人都陷入了安静里,但他们却不是这样懒洋洋地坐着,而是保持着职业性的警惕,看着这片陌生的土地。他们都是精挑细选招揽的高手,善于格斗,也善于泅水,对水并不陌生——但他们熟悉的是湖泊,而非海洋。

同样是水,也是有区别的。

良久,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快看……”

金兀术立即睁开眼睛,但见冬天的天空,一轮红日慢慢从海底升起,她先是一圈光芒,散发出耀眼的光线,然后慢慢地,仿佛是海水里孕育出来的一个巨大的圆球,一只巨大的海鸟闪着翅膀,扑棱着,仿佛传说里驾驶太阳马车的四足金乌。它越升越高,穿破重重的云彩,远处的群山仿佛蒙了一层红纱的面纱,淡淡的,淡淡的……然后,忽然转为深红色的浓郁,一下就彻底将一团一团的巨大云彩甩在身后,远远的,只见自己停留在那一丛遥远的椰子树上——那是远处的一个小小的孤岛,一丛树木孤零零地顶着一个太阳,仿佛太阳在树梢在进行一场艳丽的舞蹈,仿佛树梢上忽然开出艳丽的花朵!

金兀术陡然坐起身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竟然有这般奇妙的景象。

他站起来就跑过去,穿着鞋子踩在蓝色的海水里,海水是凉凉的,却不冰,带着清晨的清新,第一缕阳光的炽热,美不胜收,令人眼花缭乱。

他一身灰色的书生袍子,系着早已过时的东坡巾,仿佛一个落魄的文士,潦倒的秀才,这时,忽然闯入了盛世的花园。

“快,武乞迈,你们都来……哈哈哈……你们可曾见过这样奇妙的日出?你们可曾见过?”

他爽朗大笑,心绪也被彻底地感染,仿佛一生中从未如此轻松,如此自在,如此无忧无虑,心无旁骛。

所有人都被感染了,争先恐后地跑入水里,奔跑,跳跃。

………………

太阳,已经照射到头顶了,低头之间,波光潋滟,万道霞光,许多浅紫色的鱼儿,粉红的鱼儿,各种游弋的海藻,各种鲜艳的贝壳……令人眼花缭乱的海底世界。

甚至双足踏着的海水,也慢慢地开始温和起来。

太阳,逐渐地很有热意了。

金兀术跑到海滩上,风轻轻地吹,仿佛一边跑,身上的衣服一边在干,那么奇妙的感觉,和自己一辈子生存的环境迥然不同。

他慢慢地在一棵高大的椰子树下坐下,已经是赤足踏在沙滩上。冬日的阳光算不上太炙烤,沙子也是温热的。他舒服地将脚往沙堆里再埋一点,才躺下去,以手为枕头。

竟然睡得那么舒适。

一闭眼,几乎立刻就酣然入梦了。

这些年,从未这样香甜地入梦过,仿佛心底的一切尘埃杂念,完全被抛掉了,无所顾忌,无所牵挂,身心都那么宁静。

几名侍卫也在他身边躺下,在细细的柔软的沙子里,陷入了小憩。

身边只有海风的声音,海鸟的声音,蓝天白云,光天化日,罕有人迹,不用担心任何人突然的闯入。

一觉醒来,竟然已经到了黄昏。

夕阳如一轮鲜红的圆盘,一点一点地从海上沉下去,慢慢地沉入水底,天空,变成了一圈金色的光边,那么妖娆。

金兀术站起身,挥挥手臂,但觉神清气爽,浑身仿佛有了说不完的力气,说不完的精力。

“武乞迈,礼物准备好了没有?”

仿佛童话世界忽然被打破,一切又回到了现实。

武乞迈忧心忡忡,“四太子,如果秦大王拿到了把柄,岂不是能负隅顽抗许久?”

金兀术眼睑闪动:“如果秦大王很快就玩完了,岂不是很没意思?”

“四太子的意思是?”

“秦大王如果很快玩完了,赵德基岂不是会太平无事?我们的目的,是让赵德基太平无事么?”

武乞迈一怔。

最好的,当然是宋国自己内耗,内战不休。这样,大金才会有足够的机会,足够的准备,趁机发起进攻,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

“这场战争,最好旷日持久。早早结束,反而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他面带笑容,“再说,我既然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总该送文龙一件礼物……”

以前在金国的时候,遇到耶律大用和完颜海陵的偷袭,自己没能及时赶去救他,这一次,何尝就不能做个顺水人情呢?

“再说,秦大王做他的海盗,并不妨碍我们大金的利益,可是,赵德基就不同了!”

武乞迈终究还是觉得不开心,他对秦大王恨之入骨,要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给秦大王送去“利器”,完全就是心不甘情不愿。

他老老实实:“四太子,就算是为了大金的利益,我也真的不愿意秦大王这厮再活下去。”

“哈哈哈,他活腻了,就总会死。”

怎么死?老死?

向秦大王这种人,要他死,谈何容易?

金兀术兴致勃勃:“可是,这礼物要送出去,可还真不容易。”

的确,茫茫海面,不比陆地。他对此束手无策。

唯一的正面通道,早已被赵德基所占领,自己不可能去自投罗网;若要和秦大王的秘密据点联系上,一时三刻也不那么容易。

众人也都发现了这个问题。此时,自己等人踏足的海面,不知距离秦大王还有几百里。要送礼,竟然也是难如登天。

“四太子,怎么办?可不是我们不帮那厮,是根本天意难违……”

他一笑:“其实,秦大王拿不拿到这两个人并不重要。只要让他知道有这么一份礼物就行了……”

“此话怎讲?”

“重要的,是要赵德基知道。赵德基知道都还无用,一定要韦太后知道。”

众人立刻明白过来。

赵德基自然不会管这两个“异母弟弟”的死活,甚至一有消息,还会马上先下手为强做掉那两个“弟弟”。

但是,韦太后呢?

她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死掉?

就算她忍心,她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

金兀术悠然自得:“要让韦太后知道,她的两个儿子不但随时可以死,而且,这件事情,随时可以天下皆知。如果她和赵德基还不满意的话。那么,本太子不妨,不,是秦大王不妨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周游大宋,让大宋的臣民们都瞻仰瞻仰他们当今太后的‘私生子’,看看他们的天子的‘私生’弟弟……”

“哈哈哈,那赵德基岂不是要气疯?”

“他早已断子绝孙了,疯了又有何妨?”

“既然如此良机,四太子,我们何不马上赶回去?”

“好,马上把消息捎回大金。一切由狼主裁决。”

“四太子,您?”

“我是来周游度假的。”

金兀术慢慢地,又在海边坐下,看着最后的一抹晚霞。再美的夕阳,都有落幕的时候,在能干的英雄,也不可能长命百岁。谁能一辈子永不停息地建功立业?这一次的成败或者机会,就看狼主自己的了!

江山,毕竟是他的!他才二十几岁,正是该他发力的时候了,不是么!

脚下痒酥酥的。

他低下头,原来是一只大海虾,沿着脚背慢慢地,不停地往上爬啊,爬啊。他一动不动,任由它往上爬。好一会儿,腿因为快麻木了,稍微抖动了一下,大海虾顿时摔了下去,又开始了另一轮徒劳无功的攀爬。

仿佛只要他的腿留在这片沙滩上,它就要一直一往无前地爬下去。

长林岛上。

又迎来一个灿烂的傍晚。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

连续两日,秦大王都在召集大小将领商议军情。如今,赵德基又增派10万大军,围在海上,久久不去。

一股不安的阴云笼罩在长林岛的上空,就连小孩子们也面色不安。由于亲眼目睹了当夜战斗的冲天火光,虽然留在岛上的妇孺没有任何的伤亡,也没见一个敌人登上岸,但是,战争的惶恐和阴影,已经逐渐地扩散开去了。

章节目录 第645章 武器

花溶和小虎头从早上开始,便加入了孩子们的嬉戏队伍。越是这样的时刻,越是不能人心惶惶。而陆文龙,则被秦大王带在身边,一场不落地参加了所有军事会议。秦大王,已经把他彻底当大人看待了。

她捡起久违的笔,在海滩上,教孩子们写字,唱一些小曲。

孩子们是最易被感染,也最易调整情绪的,很快,又响起了欢声笑语。

秦大王从议事的大屋子里走出来,双眼通红。

小虎头蹑手蹑脚地,赶紧通风报信:“妈妈,阿爹出来了。”

出来得这么快?还以为至少还有半个时辰呢。

花溶微笑着对还围着的孩子们道:“今日就先到此,你们的妈妈喊你们回家吃饭了。”

“明天还教我们么?”

“教,天天都教。”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散去,秦大王和陆文龙已经大步走过来。

她嫣然一笑:“累了么?我们也该回家吃饭了。”

陆文龙先低声埋怨:“妈妈,你怎么不在家里好好休息?”

秦大王更是双眼一瞪,马上就要发作。

胳臂上,却被轻轻扭了一下。他只好干瞪眼,拖着她的手臂就走,瓮声瓮气地:“真是饿坏了。”

小虎头跟在哥哥身边,好生羡慕:“哥哥,明日我可不可以去参加议事?”

“你不行,你太小了……”

“唉!”小虎头好生苦恼,“我怎么不快快长大?”

“多吃饭,很快就长大了。”

秦大王不理两个小子的,先拉着花溶进屋子。

清爽的海风,整洁的屋子,丰盛美味的菜肴。

他面色更是阴沉:“丫头,谁叫你做这些的?为了你的身子,才没叫你去议事,你就不知道闲着?你是不想好起来了?”

她依旧满面笑容:“第一,这些饭菜都是厨娘做的;第二,我当然要活着,直到捉住赵德基。”

他怒气未息:“你还狡辩,教那些小兔崽子写字干嘛?不费神啊?”

“那是休息。那才是最好的放松,知道不?”

他抱起她就轻轻放在床上:“这样才是休息!”

头枕在软绵绵的枕头上,那么舒适。她哑然失笑,却拉着他的手,眼神柔和,声音柔和:“天天这样,会变成猪的。”

“那也是我养的猪。”

她哈哈大笑,他的面色这才稍稍缓解:“丫头,你身子第一;管它什么战争,什么赵德基,如果没了好的身子,这些算得了什么?还有什么意思?”

她如小孩子一般被教训得乖乖的:“知道啦,知道啦。”

“这才乖嘛。”

他转身去拿熬好的汤药:“丫头,今天该喝药了……对了,这次是何首乌,头发变黑的哟……”

她悄悄吐吐舌头:“真没想到,你这么罗嗦。早知道这么罗嗦,就不嫁给你了……”

秦大王耳尖:“你说什么?”

她立即闭嘴,满脸笑容。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大王,我们抓获一个奇怪的奸细,他说有重要消息向你禀报……”

奸细?

“带上来。”

…………………………………………

花溶本是躺下的,也一并走了出去。

秦大王坐在高背椅子上,看着那个被带上来的男子,个子矮小,相貌精明,一看就该是沿海的一个渔民。

“大王,这个人鬼头鬼脑,非要见你不可……”

“大胆,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情?”

渔民眼神有些慌张,花溶细细地看他,但见他手脚上那种粗糙和长年累月的晒痕,必是渔民无疑。

渔民跪下:“大王,小人是奉命给您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渔民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过去,秦大王接了,一看,都是小孩儿玩耍的饰物,貌似是男孩子的。送来做什么?

“妈的,这是什么?”

“小人也不知道。那个大爷只是让小人把这样东西交给你。”

“是谁要你转交的?”

“小人也不认识,看他的穿着打扮,就像一个酸秀才。出手却非常阔绰……”

“如何个阔绰法?”

“这个……”渔民战战兢兢,生怕秦大王要打他的主意似的。

花溶微微一笑:“没事,你说,说了我们也打赏你。”

他看着花溶,好像在衡量这个女人说的话是不是很靠谱,这才战战兢兢地:“多谢夫人。那个秀才,打赏了小人20两金子……否则,这兵荒马乱的,小人说什么也不会来……”

20两金子,在这个时候,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已经算很大一笔钱了,如果省俭地过,足以让一户小家庭吃个两三年。也难怪这个渔民肯冒这样大的风险,穿过朝廷水军的封锁,偷偷潜入通风报信。

秦大王见问不出什么,就说:“带下去,送他一些路费。”

“谢大王。”

渔民赚了两份外快,兴高采烈地走了。

秦大王拿着那份东西,是两个小玩具,谁花费20两金子送来这么两个奇怪的东西?

花溶接过来,细看,却面色一变:“这种东西,是金国孩童的玩意……”

“啊?那些小金狗玩的?谁开玩笑送来?”

花溶眉头微皱,她两次去到金国,都呆了很长的时间,尤其是两度在燕京,跟扎合在一起时,非常熟悉下层金人的生活状态,这种玩意,正是一般百姓的孩子喜欢玩耍的。

这时,小虎头和陆文龙跑进来,小虎头蹦蹦跳跳地:“阿爹,妈妈,我好饿啦,吃饭了么?耶,这是什么玩意?妈妈,给我看看……”

他伸手就去拿,陆文龙却抢先一步,先拿了一个:“咦,这不是金国的玩意儿么?怎么岛上也有?”他边说,边习惯性地旋动那个玩具,“小虎头,你看,是这么玩的……”

“啊……”

小虎头学着他的样子,一旋转,花溶眼尖,立刻看到里面徐徐地掉下来一样东西。

她立即捡起来,那是一张团得非常小的纸条。这是一种野人们用莎草制作的奇怪的纸。卷成一团,就算掉在地上,一般人也不过认为是一团杂叶而已。

秦大王十分好奇:“丫头,这是什么?”

她拿了莎草纸,放在桌上摊开,然后说:“拿一点酒来。”

陆文龙最先明白过来,立即去拿了一小盏白酒。花溶立即将莎草纸浸在白酒里,上面立时浸染出字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