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攻陷临安的胜利,也比不上如此的震撼。

陆文龙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鄂龙镇的日子,那些模糊而遥远的回忆,已经支离破碎,如雪地的惊鸿一瞥,那个英雄父亲,每天都要出去屠虎缚熊,雪地上的小木屋里,永远堆满了温暖的虎皮,一大盆大盆的虎肉,熊肉……花生丢在火盆里,荜拨一声裂开,一屋子的香气……而自己,自己生平得到的第一支枪——便是岳阿爹给的,那样的木枪,上面粗糙的两个字:文龙!甚至自己学会的第一招枪法,也是他教的。

他低下头,双手接了那对木枪,转身就走,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

飞将军如释重负,脸上竟然带了笑容。

门关上,将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关在了外面。这时,隐隐就晨曦初露了。一夜混战,临安城彻底平静下来。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外出,连大街小巷昔日早起的叫卖声都停止了。连更夫的打更都停止了。

因为如此,这郊外的小屋,就更是沉寂。今日,方才是一个充满了宁静和祥和的日子。飞将军缓缓坐在床上的时候,才察觉自己的困倦——无比的倦怠。

却又轻松,无比的轻松。自己啊,也走了多少年的荒漠,多少年刀锋划过的岁月,每一个脚印都充满了血泪。

所幸,竟然还能握住身边的这只手,这只那么温暖的手,一如无数无次梦里曾经的一样——只是,那时,每一次梦里醒来,自己不是在戈壁大漠,就是在悬崖峭壁,不是生死战场,就是冰天雪地!每每想起,就要癫狂!

唯有这一次,竟然是真的!完全是真的。

他的手心里,握住的是一张纸条,那是秦大王写下的:我已休掉花溶,任其改嫁。无论死生,各不相干!

那一场的婚礼,是自己的一场计策,不止是诱敌深入,其实,也是因为成全——因为无法偿还那个“敌人”的恩义——秦大王!

比朋友更像敌人!比敌人更像朋友!

只要十七姐还对秦大王有情意,自己便绝不愿意拆散他们——毕竟,两个儿子的反应,最能说明问题,他们从来都只愿意跟着秦大王,他们根本不愿意理睬自己。秦大王,他付出了多少,才会换来这样的被人衷心的热爱?

自己给了他机会,他竟然写下的是休妻书。

从拒不相认,到用计成亲——某一刻,是真心诚意地不愿意愧对那个有大恩于自己的男人。

可是,秦大王自己放弃了。

手里握住的温暖,就如一个终于从长久的黑暗中看到光明的旅人——走了太久的夜晚了,自己太需要这一丝光明了——就连对秦大王最后的一丝愧疚,也被这一份贪婪所彻底占据!

这一生,未曾做过一件亏心的事情,可是,这一次,却不得不亏心了——哪怕是自私,哪怕是贪婪,哪怕是卑鄙无耻,巧取豪夺!

这一生,自己又何曾得到过什么幸福?

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没有任何一个亲人……难道,唯一的妻儿,自己也只能拱手送人?

这后半生,唯求一段妻贤子孝的生活,难道,就很过分么?

然后,他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刚刚从那个开着的柜子里收回来——那些林林总总的衣服,尤其是那些头钗——恍惚中,他和自己的第一次相见,他在相州的军营里,用银子买的第一支钗——他交给自己的第一次家用“姐姐,该我养你了……”

她别过头去。

他忽然俯下头去,泪如雨下:“十七姐……我是故意设计逼走秦大王……我是故意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太想你,太想儿子了,我需要你们……我也曾经想过放弃,想过对不起他,可是,当我看见你,一次次地看见你……十七姐,我只是想过以前的日子,只是想身边还有一个亲人……十七姐,你原谅我,好不好?”

花溶的头依旧对着墙壁,看那淡绿色的帷幔,身旁,儿子呼呼的鼾声,睡熟的脸蛋上,还挂着曾经无家可归的惊慌的泪痕。

“十七姐……”

“十七姐……”

他再也无法遏止自己的那种想念,就如洪水泄了闸,一把就搂住了她:“十七姐……”

回答他的是拳头——一拳,两拳,被惊醒了的小虎头,一双小老虎般的眼睛,狠狠瞪着他:“滚开,坏人……你敢欺负我妈妈……哥哥,阿爹……快来救我们啊……”

他狠狠抱住儿子,热泪滴下来,任由儿子的拳头打在自己的胸口,竟然连疼痛也是欢乐的。

“儿子,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想你和你妈妈……儿子……”

小虎头打累了,身子软在他的怀里,惺忪的睡眼大大地睁开,不哭了,惊奇地看他,看妈妈,小眉头皱巴巴的如一块核桃一般:“哥哥呢?”

“哥哥去休息了,儿子,你也陪着阿爹睡一会儿……”

“不!你不是我阿爹……我要去找我阿爹……走,妈妈,我们走……”他拼命地去拉妈妈,可是,手却被捉住,不但拉不住妈妈,自己也如一条被网住的鱼儿,身子一趔趄,就彻底倒下去,倒在妈妈和飞将军中间。

“儿子……儿子……”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看到头顶的那双眼睛,那双充满了怜悯,爱惜的眼睛……他吓呆了,因为,那双眼睛里,竟然泪如雨下——孩子生平见过的最严肃,最凶狠的一个人,竟然在流泪。

终究是孩子,此时,已经忘了飞将军的可恶,全是飞将军的烤兔子,他嗫嚅着,小小声的:“飞将军……你干嘛哭?我又没有打你……哦,我不打你就是了嘛……是不是我打疼了你?”

他的话语被堵住,整个人已经被狠狠抱住。

那是一个父亲的拥抱,这一生,九死一生,到头来,就连儿子也完全不认得自己,拼命地要逃离自己身边了。

小虎头被闷坏了,然后,就躺在父母中间,又睡过去了。

飞将军依旧紧紧搂住他,却是看着妻子——自己的妻子的背影!千言万语,要告诉他们,让她们母子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是在如何的血泪横流里打滚过来的。当年,自己如何被鲁提辖救走,如何远逃西域,如何得到高人救助,将自己受创毁容到面目全非的伤处,一一地医治,缝补,弄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支撑着活下去,便是为了复仇,为了回来,为了寻找到她们——纵然相逢不相识,也要找到她们,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率军援助秦大王,打到红鸭港镇。

林林总总,带血的记忆,一时三刻,哪里说得清楚?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

花溶依旧是侧着身子,但是,借着摇曳的烛光,却看得那么清楚。

岳鹏举!

那是岳鹏举三个字。

泛黄的纸张,多少年的岁月,墨色都苍黄了,是当年自己为他写下的第一个名字——纵然临安的死生,纵然一辈子的亡命,他都还珍藏着,牢牢地珍藏着。

一如心里珍藏的那个人。

只要此生不咽气,就绝不会掉了那一样东西。

她泪如雨下,他也泪如雨下。

花溶依旧没有回头,这一次,是彻底地昏睡过去了。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飞将军也睡过去了,他也太累了,这一生,从来没有哪一天,像这一日如此真正地放下心思,酣然大睡。

迷蒙里,手从儿子的身上穿过去,紧紧握住的,是她的手——是她的手啊!

多少次在栎阳镇军营里,就渴望过的;只能借着装醉酒的时机触摸过的——如今,却是正大光明。

章节目录 第731章 相逢

而她,也是下意识地,那么紧地握住他的手,紧紧地,一如这一生不曾遗忘的习惯。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升起来。

芳草斜阳,斜晖脉脉。

越往南,天气就越是炎热。一队快马已经休息够了,趁着暮色凉快,加紧赶路,是典型的昼伏夜出。

与之相反,一队快马几乎擦肩而过。

彼此停下来,只能听到彼此的惊呼:

“金兀术!”

“秦大王!”

秦大王提了割鹿刀,脸色阴沉得如割鹿刀黑色的刀鞘。对面,金兀术骑在乌骓马上,手里握着自己成名的武器方天画戟。在他身边,是韩常,武乞迈等一干旧时侍卫。

金兀术一身便装,七零八落,仿佛才经历了无数场的浴血奋战,再也不是如旧时宋国的公子哥儿一般,而是一名落魄潦倒的虬髯大汉了,神色也十分憔悴,一脸的风尘,仿佛好些天都在赶路,从未洗过脸一般。

秦大王哈哈大笑:“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金兀术,老子都懒得去金国找你寻仇了,不料你这厮竟然自己寻上门来……”

金兀术挥舞了方天画戟,他这边,是约莫二十来精骑!而秦大王,也是约莫二十来兄弟,皆是一身劲装,高头大马,彼此势力,不相上下。

秦大王挥刀就杀来,金兀术却一下躲开,方天画戟架在他的割鹿刀上:“秦大王,本太子无暇理睬你……”

“老子是要杀你,不是理睬你……金兀术,纳命来……”

“你杀我有何用处?现在,本太子没有闲心跟你闹一些小恩小怨……我要先去临安,然后再赶回燕京……”

“你个金狗,赶回去送死?”

金兀术竟然流下泪来,转而就嚎啕大哭起来,方天画戟也垂了下去:“也差不多算是送死了……就在两个月前,蒙古大军攻下了金国的都城,狼主都已经被人俘虏了……万恶的蒙古军,对城中居民进行了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大屠杀,超过100万百姓为此殒命……”

金兀术痛哭流涕,沉浸在家邦被屠,人民被杀的巨大悲哀里,秦大王大吃一惊,“你这厮鸟,怕老子杀你,也不用这样恸哭啊……可是,真的被屠杀了100多万百姓?比你们金狗当年对我们大宋的淮扬大屠杀更加恐怖?蒙古大军这么厉害?”

秦大王曾经听飞将军谈起过蒙古大军的厉害,据说这支铁骑,短时间内就攻占了大草原,南征北战,攻打下了西方多个大大小小的国家……可是,听起来那么遥远的事情,为何一下就打到了金国?就连秦大王也听得毛骨悚然,“你们的鸟狼主就如此不济事?”但是,也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飞将军会一路所向无敌,直逼临安了,原来大金是自顾不暇,都要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了。

金兀术咬牙切齿:“本太子此番南下,便是希望求助飞将军,共同结盟,对付蒙古大军……此生不杀铁木真,誓不为人……”

秦大王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似的,稀奇得不得了。曾几何时,两个最大的敌人竟然转移了敌我矛盾?他大笑起来:“金兀术,你这厮是不是疯了?你竟然想和飞将军结盟?妈的,老子真不该说是你与虎谋皮,还是飞将军与虎谋皮……你也太厚颜无耻了吧?”

金兀术也冷笑一声:“秦大王,你就不要大言不惭了,蒙古大军既然灭得了大金,也灭得了你大宋。唇亡齿寒,我大金灭了,难道你们大宋就逃得了这场厄运?你个井底之蛙,只知道区区一个赵德基,你可知道,铁木真攻打西夏时,仅西夏都城兴庆府(今银川)就有超过80万的居民被屠杀?党项这个民族也从此灭绝了。不止西夏,还有你们宋国的四川,铁木真的小儿子引兵攻打四川,大肆屠杀成都居民。据说杀死的人多达140万,比我们大金还惨……你道吴氏兄弟为何不能来救援赵德基?就因为蒙古军把他们拖住了……赵德基断绝了一切外援,否则,岳鹏举岂能如此轻易就得手天下?”

秦大王简直听得毛骨悚然。

“现在,大金,西夏,全部被消灭了,只怕他们马上就会挥鞭南下,直指中原,你们大宋的末日也要到了。并且,据说铁木真还制定了攻击中原的计划,首先就是要消灭张王刘李赵汉族五大姓……”

“呸!你这个死乌龟危言耸听,张王刘李赵,占据了天下大半人数,老子还就不信,他什么鸟大军就能杀到老子的大海上来了……”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金兀术长叹一声,“昔日,本太子何曾不是如此大言不惭,自认天下无敌?此次方知,蒙古大军的厉害,竟然是天下罕有,更可怕的是,他们每攻下一城,便屠杀一城,让敌人彻底灭种,根本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不管任何的经济、文化、历史,只是杀杀杀……铁木真最著名的口号便是‘人生最大的乐趣是杀掉敌人,搂着敌人的妻女寻欢作乐’、‘把全天下的土地都变成蒙古人的牧场’……”

杀掉敌人,搂着敌人的妻女寻欢作乐。

从古至今,无论是铁木真,还是今日的各国大军,其实,内心里,谁不是如此?但是,多大的战争狂人,也只是将之藏在心里暗爽,从未有如铁木真一般公然提出来,并以此公开激励士兵们残酷厮杀的。

而“把全天下的土地都变成蒙古人的牧场”——这对于中原的农耕民族来说,更是超级毁灭性的屠杀的第一步。

“狼主根本无法抵御,蒙古大军就如当年我们灭宋一般,竟然只用了一两年时间,就兵临城下,俘虏了狼主……宋有靖康耻,而大金……唉,大金……我们大金的人口没有你们大宋多,只怕这个耻辱……”一代枭雄,珠泪滚滚,“本太子也不知,这个深仇大恨,以后,还能不能报了……”

秦大王方知,原来,大金的灭亡,竟然跟当年大宋的灭亡,如出一辙。历史,是如此惊人地相似。可笑四太子都变成了亡国奴。

他看着金兀术,但觉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四太子,此时满脸惊慌,憔悴无比,仿佛那铁木真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重重地呸一声:“既然你们的鸟狼主都被抓了,你回去岂不是送死?”

“明知不可而为之!本太子活着一天,就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金国人全部变为蒙古大军的奴隶……秦大王,如果任由蒙古大军肆虐,你们大宋的女人也会全被敌人搂着,大宋的土地也会变成蒙古人的牧场……”

“滚,你这厮少危言耸听,鸟铁木真要来了,老子一刀劈了他。”

“就凭你?”金兀术不屑一顾。

秦大王豹子一般的眼珠子一转:“金兀术,你不是中毒了?为什么还像不会死的样子?”

“当然是因为飞将军给了本太子解药。飞将军,他比本太子更清楚蒙古大军的厉害。他诈死西夏,韬光养晦的时候,是亲眼见识过蒙古大军威力的,这也是他一直留着没有杀本太子的主要原因……”

“也罢,既是如此,老子也懒得取你狗命,反正你迟早都是要死的。”

金兀术傲然:“本太子也不屑跟你逞匹夫之勇。若是打败了蒙古大军,本太子还没死,再来取你狗命……”

秦大王哈哈大笑:“滚你妈的蛋,你到现在,还吹什么大气?好,老子就等着你。如果那个鸟铁木真杀不了你,老子再来杀你……”他在这个时候,竟然是不想杀金兀术的——无论如何,金兀术至少还算条汉子——至少,他对大金的热爱和忠诚,就连敌人也会为之敬拜。

金兀术却狐疑地盯着他,忽然道:“秦大王,你的妻儿呢?”

妻!儿!

这一击,简直比金兀术的方天画戟更加厉害。

自己的身边,再也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子!

金兀术哈哈大笑:“你这厮秦大王,到头来,也和本太子一般,什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唉,可恨,我的儿子陆文龙……”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也不知是在嘲笑秦大王,还是嘲笑自己。

“该死的金狗……”

金兀术打马就跑,跑出去几步远,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大声地喊:“秦大王,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加入攻打蒙古大军,看我们能不能缔造一个奇迹,联手干掉铁木真……”

秦大王根本没有理睬他,也纵马就跑,是和金兀术相反的方向。

赵德基都还没干掉,哪里就能去干掉铁木真了?

秦大王的割鹿刀狠狠挥下,满腔的怨恨,都落在了赵德基的头上,原来,这一切的祸患,谁说又不是赵德基酿成的?

金秋九月。

鳌山。这是一片丛密的树林,林中的树木,都带着亚热带的特色,高大,葱茏,经受了对面海风的吹拂,连空气里都是咸涩的气息。

这里距离海洋120里,周围潮汐湍急,舟行艰难,是一处可据险固守的天然堡垒。赵德基停靠在此,立即派人进山伐木,在岛上造行宫三十间,军屋三干间,供君臣将校栖身。余下的二十万士卒,继续留在船上生活。

这一日,赵德基得到消息,有军队向此靠近。他大惊失色,当即下令焚烧岛上行宫军屋,全部人马再度登舟,然后依山面海,将干艘战船用粗大绳缆连结成一字长蛇阵,又在四周高筑楼橱,宛如城堞。而赵德基的大船就被围在中间,固若金汤。

当秦大王踏上那片一望无垠的沙滩上时,远远地,已经看到前面停泊的巨无霸巡洋舰,和二十艘连成一排的五牙战船,以及上千艘大小不一的船只。

章节目录 第732章 回归 大结局

为首的正是马苏。马苏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海盗,他头上包裹着渔夫帽子,脚上一双大靴子,一看到秦大王的信号,喜出望外,立即迎出来。

双脚再次踏上这片自己的领土,放眼海洋,真真是心胸宽敞,了然于心。秦大王一挥手:“趁赵德基根基不稳,马上进攻。”

秦大王发现宋军战船集结,游弋不便,就用数艘轻舟,满载膏油柴草,乘风纵火,火烧连营,一举取胜。三日后的拂晓,彤云漫天,风吼海啸。秦大王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恶劣的天气发动总攻,意在先从精神上压垮疲惫的宋军,交战之前,他把自己的精锐分成四路,自己亲率一路。在部署出击路线时,他说:“宋军舰船停泊在鳌山西面,涨潮之后必然向东漂移,我军要趁此有利天时发起猛攻。各路舟师以帅船鼓乐为号,闻风而动,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随后由马苏带领一路舟师,乘早潮退去、水流由北向南之机,顺流对宋军进行试探性的攻击,以求宋军暴露强弱虚实。当然宋军也奋起抗击,双方火拚厮杀,几经较量,未分胜负.及至中午,潮水猛涨,宋军舰船果真东移。

秦大王见时机已到,便令帅船大奏鼓乐;宋军不知这是再次发动攻势的信号,误以为是海盗官兵在战斗间隙饮酒作乐,所以未加戒备。不料,海盗竟在鼓乐声中从南北两面同时冲杀过来,迫使宋军腹背受敌,仓促迎战。

正在这时,但见又是一路五牙战船杀来,许多的枯草沿海之下。宋军惊呼,赵德基登高远眺,但见密密麻麻的敌人杀出来。

竟然远远超过他对秦大王军队的估计数量。当年秦大王不过区区几千之众,就算大力发展,也不过几万人而已,何以就变成了几十万大军?

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艘巨大的“花岳”大旗的时候,浑身都颤抖起来。

花——岳!这一生的死敌!

正在这时,他看到对面的人拉弓——那是一个男人,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和花溶并肩,站在海天之间,拿着一把巨大的弓箭,一箭射出。赵德基本能地侧头躲避,但是,箭并非射向他,而是他身后的那面高高耸立的旗帜。

只听得嗖的一声,一面大旗,迎风落地,赵德基惊得仓促后退,大脚一下就踩在正中的那个巨大的“赵”字上面。

宋军奔波日久,不得休整,士卒体力大都衰竭,突然遭到凌厉攻势,士气很难振作。倘在此时有一环瓦解,整个防线就会全部崩溃。偏偏这时忽然看到天子所在的战船上,桅顶绳断旗落,顷刻之间,许多舰船的樯旗也随之纷纷降落。

赵德基见旗倒兵散,大势已去,连忙调集亲兵砍断船缆,准备轻装冲开血路,杀出重围,无奈,军旗连番之下,四周风雨大作,放眼四望,竟然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敌人。他绝望之余,龙袍盛装,提了一大坛酒猛喝猛灌,酒酣耳热之际,先是砍死了伺候他的几名美女,这时,忽然听得对面虎虎的声音,一艘高大的五牙战船如催命的魔咒一般:

那船上之人,赫然是他全部认识的!

花溶!

岳鹏举!

在五牙战船的对面,是巨大的巡洋舰,上面,提着割鹿刀的,正是秦大王。

他忽然想起当年金兀术的上山下海——那时,也是这样的走投无路,这几个人,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此时,却全部变成了比金兀术更加可怕的催命厉鬼。

来世必杀赵德基!

来世必杀赵德基!

来世必杀赵德基!

声声震天。他眼前恍惚,腿一软,醉醺醺地就倒在了船舷上。这时,一个被他砍伤的美女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陛下,陛下,救我……”那双血淋淋的手一接触到赵德基,赵德基一见血靠近,仿佛是催命的符咒,怒吼一声,一剑就砍向美女,同时,自己的身子外倾,顷刻之间,便掉入了海里。怒海奔腾,浪花翻滚,很快,他的身子便被巨浪吞没。

花溶站在五牙战船上,亲眼看到他提着长剑,坠入水中。依稀,那把剑,还是自己昔日护送他逃亡的时候,登船时看到他佩戴的。

海水,无边无际的海水。

战船,一望无际的浓烟。

从黄昏到早上,从黄昏到早上,海里浓烟滚滚,残局不堪回首。

海滩逐渐地平津,残阳如血。

秦大王站在沙滩上,割鹿刀还在往下滴血;两个孩子从人群里冲出去,齐声地欢呼:“阿爹,阿爹……”

他还没回过神,已经被抱住了,被两个无畏的少年狠狠地抱住。纵然是如此的战场,他竟也热泪盈眶,割鹿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也伸出大手,狠狠地抱住了二人。

那么多年的父子情意,已经比水还深,比血还浓。

对面,花溶的目光也落在秦大王身上。一番厮杀,他的头巾已经歪在一边,露出凌乱的头发,那还是他最喜欢的山谷巾——是她给他缝制的,以妻子的身份给他缝制的。此时,怀里贴身藏着的那封“休妻书”,简直如一块烧红的烙印,就如和这个男人的粗相识——已经无关乎爱或者不爱,他的坏,他的好,都在骨髓里,和着血液一起在自己的身上流淌。

不死不休!

身边,手被握住,是那只曾开弓射箭,遍布蜈蚣一般伤痕累累的大手,和他温和的声音:“十七姐,我们也该向秦大王打一个招呼”。

她反手握住那只手,满面笑容,泪如雨下。

“秦大王,多谢你。”

千山万水,是他,向他,道出一句“多谢”!

秦大王干咳一声,并不正眼看他们夫妇,小虎头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他手里悄悄地拿着一只小螃蟹,正想故技重施。

是陆文龙的声音,低低的:“阿爹,我们想跟着你,你还要不要我们?”

然后,是小虎头的调皮的小手,螃蟹在他的脖子里一滚,已经被陆文龙捞出扔掉了:“阿爹,我也要回家……我喜欢长林岛,落霞岛……那里才有小伙伴跟我们一起玩儿……”

秦大王狠狠搂住了他,身边,是已经跟他比肩高的陆文龙,那么沉猛的少年,充满了深情厚谊的:“妈妈……我能养活你,也能养活小虎头……”

那是秦大王这一生,听过的最男人的话。天下英雄,其实,几个能说出这样简单有力的一句话来?

他狠狠地大笑:“儿子,是你们两个自己要跟着我的?”

是飞将军,不,彼时,他已经变成了岳鹏举,充满了沧桑的声音,甚至是欣慰的:“秦大王,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两个孩子每天都吵闹着要来找你。”

秦大王看着他满脸的沧桑,眼前那么恍惚,仿佛当年海岛上的狡黠少年,岁月匆匆,竟然让他已经比自己更加苍老。而他紧紧地握住的,不过只是那双手——只剩下她的那双手而已。

“咳,小兔崽子,听说那个什么铁木真都杀到益州(成都)了?”

“正是。扬一益二,益州连靖康大难时都不曾被金军攻下,这一次,却遭到如此残酷的大屠杀。铁木真这个杀人魔王,已经攻下了西方诸城,现在正全力以赴进攻中原,照他们如此屠城下去,我中原百姓,亡国灭种,祸在眉睫。我已经接到吴氏家族的求救信,希望联手反击蒙古大军的侵略……”

秦大王想起被追赶得如丧家之犬的金兀术,彼时上山下海威震四方的金四太子,今日却落魄到无家可归,眼看着大金的皇帝也被人家捉走。天下大事,谁又说得清楚?在随时发生的百万大屠杀之下,个人恩怨,爱恨情仇,变得那么微不足道,杀不杀金兀术,又有何干?

他的目光,终于看向花溶,可是,还是没有正视,只是淡淡的一瞟,却那么清晰地看见,她还是穿淡绿色的灰衫子,脚蹬淡红软底小官靴,背一只弓,插一壶箭,发髻挽起,脸上已经彻底消失了那层憔悴之色,满面红晕,无限的生机活力,无限的风情柔媚。

纵然是微笑的那种鱼尾纹,也是充满了温柔,充满了喜悦。

在历经千辛万苦后,她终于迎来了一个女人最好,最美丽的真正的年华——仿佛青春,才刚刚重新开始。

那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是他——是她身边那个握住她手的男人给予她的灿烂。每每,她在他身边,才会真正怒放,一如玫瑰般璀璨。

秦大王移开目光,淡淡道:“你呢?你也跟着他去送死?”然后,也不等她回答,自己就回答了,“也罢,你也就是个送死的命,老子早就知道……”

花溶面上露了笑容,乱世纷纭,谁又不是送死的命?

所幸,竟然还有这一方净土,让儿子们栖身。让他,也安度晚年。

她忽然走过去,举起手放到秦大王的头上。秦大王一怔,她已经巧手如斯,替他叠好了头上的山谷巾,声音似水:“头巾歪了,我给你弄一下……”

话音未落,她已经退了回去,拉着了身边之人的手,紧紧地,满面都是笑容:“文龙,小虎头,你们要好好孝敬阿爹。”

两个孩子狠狠扑过去,终究是母子,父子之情,飞将军的大手伸出,狠狠地,狠狠地搂住他们,哈哈大笑:“我这一生,已经足矣!”

我这一生,已经足矣。

秦大王看着他伸出的手上,那种蜈蚣一般的伤痕累累,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做英雄,而非是为了享受生活。而有些人,则是生来就是为了陪着英雄受苦,既然她愿意受苦,那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呢?

海鸥飞处,岳鹏举夫妻已经走出老远,再回头时,但见潮起潮落,翻卷出的鲜红的贝壳,密密麻麻的螃蟹,海龟……小虎头双手捧着贝壳,陆文龙却举着一只海龟,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追逐着秦大王,不停地做弄着他,笑声传得老远老远……

但愿他的晚年,父慈子孝。

前面,又是一个火烧天,红彤彤的云霞,金灿灿地为这南方的天空勾画出一层灿烂的金边。

彼时,他身边只有她!

她身边,也只有他。

阔野处,是整齐的大军,云五、刘武、王奎、马苏等等……他们无一人退缩!纵然兵临城下,为的,也不是自己的享受,等待他们的对手,更是一个史前庞大的战争狂人。

纵然是前途茫茫,纵然是一代屠杀狂魔天骄铁木真,但是,他也只识弯弓射大雕,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