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就是死亡,又为何断绝不了噪声的侵扰?又一阵喊杀,高过头顶,压过来…

头顶的天幕在动,晃动之后它不再出现,吸引我全部精神的是那疼,不是胸口,而是全身,像疼了一千年。我发现我是睁眼的,心中尚有模糊概念,这叫死不瞑目。问题都死不瞑目了,为何还能听见声音,看到李钲的脸?李钲的脸写满焦急,像个丢了万贯家财的富绅,看着他就能想到此人十分绝望,可是有什么好绝望的呢?

“援兵来了,朝廷的援兵来了!你听得见吗,女儿没事,毫发未伤,我们的女儿…再撑一会儿,军医马上就来,别睡,别合眼!”他攥着我的胳膊,发现无效,改掐我的大腿,自私鬼投胎的,这么阴损的招都使的出来,可见憎恶我的什么地步。

周围不再有厮杀与兵刃交戈之声,结束了,这一切。我有喜悦,来不及细嚼的喜悦。我低头,终于发现自己没死,可我多么希望我死了,至少死人无痛。我看见我的胸口上笔直地插着一只箭,箭尖锋利得不像人磨出来的,经过判断,箭尾应该也在我的背上,我被贯穿了。

注定要终身铭记的剧痛中,我费力睁了睁眼:“…射箭的,找着了么。”

“剁了。”李钲托起我的脖子,以臂当枕:“你没事,知道吗?有仇必报,多有你的风范,如此生猛的你又怎会放弃自己放弃希望。”

“临死都不让我舒坦…滚。”不得不赞成这人肉枕头还是不错的,我把头转过去,凝望恸哭的女儿,这才猛醒了我的粗心:“对不起,我吓他的,别当真。你看,我说了这么多话,人快死了才不是这样。”

女儿小鸡啄米,飙泪无数:“嗯嗯嗯嗯!”

李钲不知趣,还在一边鼓噪,犹如赶之不走的苍蝇:“军医来了!你坚持住,我一直都在,一直在你身边!”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在乎他在身边,他投入地指挥着军医,虽然军医实在不用谁瞎指挥,我的四周再次人声鼎沸乱成一团。

“嫂夫人的伤势并不致命,李兄放心,在下带得良药,内服外敷不日定能痊愈。”说话的是众多凑上来的脑袋之一,因为声音属于好听的,所以不堪其扰中下意识望去,果然这样的声音配得上那样一张脸,相比之下甚至又有些配不上。

好看的东西谁不爱多看几眼,好看的男人自然不能错过,英俊潇洒,很难分清他是英俊多于潇洒,还是潇洒盖过英俊,可惜本人有伤在身,这就不能尽情欣赏了。他们抬起我,往临时搭起的帐篷里送,我在颠簸中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男配出场啦,男主的好日子结束啦~~~

第13章

昏死的感觉很好,比死亡多了些生机,比苟延残喘少了折腾,就像睡了一生中最甜实的一觉,只想安睡,只想安睡,不做第二想。

醒来时是下午,不知自己昏睡多久,却清楚的知道这是下午,属于下午的空气的味道,对于曾经坐视日出日落十余载的人来说极易辨别。慵懒似乎是上辈子的事儿,每一条血管里流着漫不经心,一个懒腰可以把人伸展得忘名忘姓,保暖安逸到无视保暖安逸的好处。这个不知多少日后的下午,遭遇熟悉的气味令人心中泪流满面:“…小毓。”

“娘。”小毓蹦过来,伏在我的床边。她瘦了,也黑了,精神头比往日高涨。

见你安好,我已满足,我在心里微笑,告诉自己可以继续沉睡。

“伤口长好啦,娘,别没精打采的。”她叽叽笑,小脑袋凑过来:“说点儿振奋的事吧,爹哭啦,这几天守着你,说的最多的就是你是他救命恩人,今生无以为报什么的。”

谁救他啦?吃饱了撑的?谁又要他今生有报呢,那破来世也还是自己留着吧…不过报也不错,当是路边捡来的便宜。

灵光一现,准确的说毛骨一悚,我颤声问:“这些天,谁照料我?”还用说吗,我看见女儿一摊手,满脸写着理所当然,除了破爹还有谁。如果有力气我会哀嚎的,出来混果然总有一天要还,曾经的喂水喂饭肆意蹂躏,如今悉数返还到我身上,且不知昏迷中被他怎么作践呢。

女儿笑着笑着,呀了一声,拍着脑袋跑去叫爹。

李钲呀,真不知说他什么好,闭眼时见他还是活不下去的样子,不用怀疑下一刻他会碰死在你面前,脑浆迸裂要多惨有多惨,如今一睁眼,他不要脸的又活过来了。看人须看精气神,精气神又全在一双眼里,此人双目一日往昔,锐气逼人与沧海桑田的完美结合。什么让他如此振作?我下死眼打量他。

“我是谁?”他指着自己鼻子,炯炯有神地注视我。

“小毓的爹。”

他于是欣然一笑,补充:“你丈夫啦。”

我想耸肩,预见到会痛,又权衡值不值得为他痛一回,答案是不,故而放弃了表达不屑的肢体动作:“没听过啦。”

“没失忆,倒是脾气比从前大了。”他苦笑,像被不大不小的打击了一下下。

彼此默然一会儿,见他没开口的意思,只好我问:“这下,大难不死,后福在哪儿,可以让我见识见识吗?”

“你还是先问了。”他摇头叹道:“卫毓呀卫毓,你怎么总是沉不住气,落了下乘?须知女人无他,就只个姿态值钱。”

又何尝不知道,可性情生来这样,知道又能作何改变,所以我总是输,安慰自己并不是输,只是不愿去争——其实还是输。

李钲一开口又将我拉回现实:“谢知润,我们的后福。”

愕然就是你以为他得长篇大论口沫横飞,谁知风度翩翩只来了这么一句,简短的一句:“能说得略微详细点么,我想我不至于浪费那么点儿口水。”

“朝堂之争,此消彼长,向无独领风骚,那一派风头正劲,压我们压得欢,圣上便想方设法不让他太欢。天无二日,两边有事没事斗斗,不甚妨事,倒是龙椅越来越稳了。临阵脱逃,多大的罪,遗臭万年不在话下,援兵来了,来的是谢知润,家父世交之子谢知润。那一派赢了,赢了和输了没两样,我们输了,输了又怎样?临阵脱逃算个屁。”

第一次听他说粗口,从前虽无视于我,风度还是保留的,现在熟了反倒粗鲁上了,我皱眉:“注意素质。”

“注意休息。”有点儿希望还是好的,人嘛,就靠个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念想,比如李钲,这下是彻底复活,瞧着我的脸,啧啧有声:“谢知润的药果然见奇效,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是脸不红气不喘,想当年我受这么重的伤,十来天说不了话。不过还是注意休息,好在就要回城,修养是随时随地的。”

药?隐约记得那个英俊军医喂我服下,唉,老了,喜欢嫩娃了啊,少女时代很是迷恋温文的成熟男人,如今自己一把年纪,反倒沉迷于那些鲜活,生机勃勃比什么都强。再看李钲,也老了,而立之年,多了狡猾与世故,从前的他又怎会视侥幸脱险为荣。阳光灿烂,而我们不再年轻,夏天的雨秋天的霜,春天的花冬日冰雪,年复一年一去不回。

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想什么呢,这么淫邪。”

是感喟生命好不好,冷冷道:“拿开,我说过不喜欢别人动手动脚。”

他讪讪抽手。

大难不死,反倒没脸没皮了,正鄙视间,只听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可不是别人。”我问那阁下是何许人也,他沉吟片刻,道:“吾乃你舍命相救之人,你救了我,要对我负责。”

如果有力气,我想我会哀嚎…

闭目装死,才把李钲请出去,他前脚走,女儿后脚蹦进来,咿咿呀呀吵吵嚷嚷。这川流不息的人生啊。

“惊现帅哥,帅哥!”小毓扑到我床前:“吱吱,有帅哥看。”

懒得睁眼:“那好啊。”

“好东西要分享嘛,他是这个样子。”女儿半生不熟地运用那些修辞和成语,最后总结:“总而言之,看见帅哥觉得人生还是很美好的。”

咦,和我昏迷前瞧见的那人有些相似,不过好看的人还不都是那样子,摸着小脑袋:“别太早熟了,孩子,你真让我不知怎么办好。”忍了忍,还是装模作样随口问:“那个军医吗,我见过,小伙子挺水灵。”

女儿摇头:“不是啦,爹叫他谢兄,好像是蛮大的官耶。”

不是军医?可是明明是他喂我服下药丸,动作娴熟得很,不过似乎并没有人说他一定就是军医,当时那么多人,总不能来个介绍会吧。是不是军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帐外风声烈烈,想来应是夕阳西下,寒风随暮色而来。都结束了,却又是开始,生命不息操劳不止,眼下又生出一件费心费力的事儿。

“几个月的变化,比几年还多。不该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了,小毓,娘会护你一辈子,但你自己也要照顾自己,今后的事,没一件说的准的。”一番琢磨,还是示意她把脑袋凑过来,贴着她耳朵低声:“我攒了一笔钱,不多,却够省吃俭用过上几十年,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牢记我今天的话。钱不可露,最心爱的人也不要交底,你什么都不会,钱就是你的命。钱和一匣子珠宝,放在…”说完使劲拍她一下,以示重要性,耳提面命令其铭记在心:“过几天再问你,答不上来敲脑袋!”

女儿倒没叫唤,扁着嘴不啃声。半晌闷闷地来一句:“有必要那么严肃嘛…”见我严肃地盯着她,眼珠子转转又嘿嘿笑:“记住啦娘,别搞得交代遗言似的,很伤感呢。”

的确有些伤感,且是我一手炮制,对自己说声算啦,命这东西不得强求,女儿有女儿的机缘,伸手哈她痒痒,她尖声笑着躲开,到安全地方扮鬼脸——她熟悉的不了了之的娘又回来啦。

一切似乎回到原点,多多少少维持些原样,里里外外又天翻地覆。应当改变了,十年如一日,我知道应当改变了,却不知究竟变成什么样子,迷茫多于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所有支持的朋友。

能用上的空闲时间全部用上,挤出新的一章。时间很长,进度很慢,望大家海涵。

实在是尽力了,不去想为什么坚持,反正就是坚持,不想结果。我可能已经透支,好在麻木以后不太有感觉,早上起来看看自己,不错还没死,于是继续透支。

果然是累到一定程度就不绝望了,没时间想了嘛,哈哈

第14章

生命似乎永远在颠簸中继续,又是赶路,一场征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吃吃喝喝发呆打盹而到达终点。

要回嘉城,如果不是半途杀出的突厥人,我们早已回防入城,少了多少不该有的藤藤蔓蔓枝枝叶叶。到了嘉城,便能转到回京,从此远离李钲,千头万绪也终于得以一刀斩断,岂止解脱简直超脱。

嘉城城门口,厚重的大门因我们的到来缓缓打开,迎接我们的是守城官,很多人,簇拥着,一脸尊敬与真假难辨的笑容,齐刷刷看向我们的风尘仆仆。守城官身后是一个女人,守城官中年发福,越发显得那女人窈窕多姿。那么多人,那女人我也并未见过一面,一见之下,几乎确定就是她。这是所有男人都爱的,众口难调之下的大众口味,说的不委婉些,妓女与圣女的结合体。谁会抗拒这样的女人?

荭萦第一个迎上来,一路辛苦四字从她口中流淌而出,清泉一样干净的声音。

一路上早有准备,我是绝不可能被这一幕伤到的,她在嘉城,我却不得不来嘉城,无法避免那只有想开些,看见马上的李钲展露给她的真挚微笑,虽然短暂,却是个意味深长的安慰,心里也没有预想的泛酸。酸什么呢,又没人按着我的头逼我扎进来,当初来都自愿来了,现在觉得委屈,只会寒碜自己。

“她眼角有两粒雀斑,额头上一只痘。”女儿的声音从我的鼻子底下阴阴传来。

仔细观察,果然有些细微的痕迹,斑浅不下死眼瞅看不出来,额头上的一点微红,就算是痘吧,那也并不妨碍一个美人的活色生香,一个女人看另一个女人,委实比古玩鉴别专家还要目光如炬,如果女儿也勉强算是女人的话:“唉?你怎么知道是她?”

小毓蔑声:“用脚趾甲都闻得出来。”

这可不是我希望的,我希望我们很淡定,自始自终都很淡定,心情平和吃嘛嘛香,任你嚣张傲慢,绝不给自己添堵:“笑一笑嘛,板着脸就是别人笑了,不想看见别人得意,自己就要假装得意。”

女儿于是就笑了,不忘回过头一吐小舌:“那狐狸精一看就不是你对手,搞不好还不识字。斗斗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才没你那么无聊,小屁孩子。”眼角余光扫到李钲下马,和守城官说话,那女人退到较远的地方,一副久别重逢但距离不是问题之态,与远处男人之间的默契的气味浓烈得刺鼻。

关我什么事呢,眼前的,今后的,让我不痛快的事儿太多了,全插一杠子只怕辛劳得紧。

“她穿红很好看,不过你穿青色也很美,玫瑰就玫瑰呗,你可是碧螺春呀。”深思的表情出现在孩子脸上总是很有喜感,尤其在他们的小手指搭上小下巴时。

马屁拍到马腿上就是这样,我哭笑不得:“喂,碧螺春是蜷成一团的,小虫子似的。”其实未尝不是小虫子,我觉得我就是小虫子,柔软却并不可爱。女儿因我的话喷笑,清脆的风铃一样的笑声,我也笑,心里史无前例的空荡,不过也许是胃呢,也许我只是饿了。

脆生生的笑声里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杂音,我们不笑了,那声音仍在继续,显然是慢一拍,我回头,凭直觉搜寻偷听者,看见了原本不在我身侧却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谢知润,他已经不笑了,脸上却偷吃没擦尽嘴一般留下了若干笑纹,见我目光不善于是先声夺人:“我不是要偷听,只是想过去。”示意前边正在客套的守城官和李钲。

和他不熟,行军途中拢共没说到三句话,所以如此私密暴露于光天化日也没好翻脸,我是很严肃的:“你可以不小心听到,但你不能笑啊。”

“我将用余生忏悔我的可耻行为。”他低着头,让英俊的面庞隐藏在黑暗中。

还算识相。

帅哥被放行,目送他背影远去,只听女儿悠悠兴叹,不知嘟囔什么,侧耳倾听,内容是这样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你说人类比动物还要旺盛的□,是不是他们成功进化的最大原因呢?

再也不用住行军中的帐篷,夜晚的风声也不会声声入耳,伴随着噩梦醒来,临时住处居然是我觉得一生中住过的最好房子,看来没个比较,人当真永远不懂珍惜。暮色渐深,远处的接风宴上的喧嚣偶尔传来,可以想见此时热闹场面,李钲和她,也在宴中,这也是我不愿前去的原因。等待片刻,晚饭来了,我们就吃饭,安安稳稳享受食物充填肚子的感觉。

“吃饱了——”女儿摸着小肚子,一脸虽死无憾。

“饱了——”我后仰,整个人摊在不大的椅子上,咀嚼着最后几颗米粒。什么是人生真谛?保暖安逸,保暖安逸啊,其他一切都是扯淡,有意义的意思就是没有意义,或者你觉得有意义,于是就有。这样很有意义,我和我的骨肉,对坐而食,吃到再也吃不下,发呆。再过一会儿,困意袭来,我们睡觉,再次睁眼就是天明,美丽清晨。

“什么时候走?”

“现在走了,人家会说我怕她,怕到一天都不敢多待。”想了想,我叹道:“还真不想放弃这点虚荣…怎么办呐。”

小毓舔了舔嘴唇,小猫一般:“哎,我怎么没想到,这也是个问题。”

陷入沉默,显然女人的虚荣永不可摧,我不想被人说成软弱可欺,小毓更不想,看她对那女人的敌对态度就知道了。

就像又想人前显赫,又想人后舒坦一样,是个人生之大奢望。人前风光必定意味着自咽苦水,没有侥幸余地,身心愉悦,那就不得不断了露脸之念,乖乖安慰幼小心灵。

月都不圆,何况人。

第15章

当我睡下,所有烦恼都不存在,吃饱喝足的女儿已进入梦乡,对她来说,连睡前的瞎琢磨也是可以省去的,而我正在进行这项活动,没过一会儿,我知道我也要渐渐睡实。

门响,一次,停顿一下,片刻之后又是一次,透着弄门之人的心虚。首先想到有贼,又想到这是什么地方?可除了贼又是谁?打破脑袋也想不出。

黑影进来,黑影渐渐靠近,是个男人。一时有些感喟,在我这平淡到枯燥的人生中,居然有幸遭遇采花贼,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这时跳起来会惊到此贼,内心挣扎半晌,决定以静制动,让他以为安全,冷不丁吓他一下,也许能自觉滚蛋。

借着黑暗的遮掩微微挑起眼皮,只见黑影在床前停住,离得近,连气味也闻得出…是李钲。

似乎一早猜到是他,不然也不会如此镇定,看来人对熟悉的人有不开启防御的潜意识。索性睁开眼睛,正好目睹他伸长上身和脖子,努力亲吻女儿小脸蛋的全过程,这吻停留了很久,久到让人担心他的摇杆突然折断。这事怪我,不该让女儿睡里头,大晚上的,偷偷摸摸搭上技术还赔上力气,难为他了。

亲完女儿,他直起腰,呼吸平静如一池春水,我以为他会转身,可他没有,四周并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再次挑起眼皮,一个温热的东西覆盖下来…

你要理解一个十年没有接吻的女人为什么如此惊诧,一个吻不值得心跳加剧快要跳出胸腔,只是只是,算了,说也说不清。

索吻者并不热情,蜻蜓点水,重于形式而非感觉,仿佛我是什么可怕的东西,点完他就撤离了,抬起头,然后我十分欣慰地看到一个做完坏事被当场捉住的尴尬表情,让他也体会我方才的心情,真是老天有眼。

“做贼一场,你说你好歹有点儿风范,老瞪着眼睛算什么,说话呗,为啥好好的酒宴不赴,跑来做贼?”

他杵在那儿,连跑都忘了,一个劲结巴:“你你你,你醒着…干嘛不出声!”

我克制着笑容,硬生生把狂笑变成微笑,坐起身子,有条不紊地披衣:“轮不到你审我,做贼的好意思审判官?墙角,蹲下,抱头。还不快去?”

“嘘,孩子睡着呢。”

“那简单。”当然知道孩子睡着,且比他更不想吵醒孩子,穿上鞋,示意外边:“走吧,国贼家寇。”

得救似的怔怔走出两步,他突然想起什么:“你叫我什么?”

我不理他,径自开门出去。

墙根下,花架旁,月色朦胧更印得枯萎的花树发出深蓝暗绿的光,格外诡异。他跟出来,倒真有些三脚猫小毛贼的样子,挺拔身形更显滑稽。

待他立定,我才开口:“半夜找我,不是只为亲个嘴儿吧。”

“妇道人家,怎能如此粗鄙?!”他被调戏似的,险些站立不稳,一副批判的神色:“堂堂将军夫人,竟如村妇。”

公理何在?刚才明明是——淡定,要淡定:“这有什么,孩子都跟你生了一个,总不至于亲下嘴就羞涩一辈子。你重病时我还替你擦身呢,哦,对了,我受伤时吃喝拉撒不都由你经手来着?这么想不开,不像大男人。”

“就是觉得亲一下女儿就走对你不公平,好歹有点儿表示,顺便,就是顺便。”他涨红脸,一扫平日神气活现,张口结舌地:“还不是考虑你的感受,没和她…又没地方去,就来看看你们,顺便…借地方打个盹,反正看你的样子,也是住不长的。”

深奥,不懂。

“你好歹是将军夫人,镇国大将军的原配夫人,不说尊贵那也是派头十足!明白了?我混蛋,可也没混蛋到在你面前和她在一起,你不介意,别人的口水,总不会不介意!再说我和她…你,你你不一定不介意。”他长出一口气,累得半死一般,复又目不转睛注视我:“还是有些介意的吧?又不是木桩子,从前我把你当木桩子,是错误的,该糟天谴的。”

我也长出口气,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为了我的面子,而不和爱人相聚,我该感谢他。咦,不对,我不该感谢他。不对不对,我我该恨他的过去同时感谢他今日的体贴行为?

想不通那只好转移目标,鄙夷地看着他:“亲一下就算了,我当吃到馊东西,喂,你明目张胆地说要在我那儿睡觉,太不把我那十年光阴放在眼里了罢,那可是十年,我最好的十年,全因你浪费掉了。今儿你高兴,我就该忘记那十年陪你睡,是你太恬不知耻还是我太狭隘?”

再次站立不稳,他晃悠几下,总算站住,擦拭额头道:“你今晚灵感涌现啊,越说越刺人。话说,你这个不纯洁的毛病,得改,我说要你陪我那个了?打地铺啦。这么不纯洁,可不好啊。”

啊…原来如此。怪我太不纯洁。

“小心那位发飙。”我暗笑:“女人没你想象中大方。”

“她很懂事,从不为这事对我发火。”说起荭萦他眼中总会泛出柔情。

如果我像十年前对他仍抱有火热希望,现在见了准要吐血而亡,所幸希望早已灰飞烟灭:“跟你说个事儿。”

他侧过身,很随意地坐在石凳上:“嗯。”

“昨晚做了个梦,咱们一起回京,你带着她,我带着我们的女儿,就像谁也不认识谁,然后过了三年,女儿嫁人,我找你要休书,你坐在案边,笔墨就在跟前,动也不动,无论我怎么喊你,你都听不见。明明近在眼前,眨眼工夫就要到手,却怎么也拿不到,急哭了,哭醒了。”

“什么东西?”他仰起头,茫然地望着我。

“休书啊。”

半晌,他终于“哦”了一声:“这有什么可急的。”

“就是啊,反正到时候你会给我,我们之前说好的,言而有信嘛,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呵。”现在想起来还有些莫名的恐惧,后背发凉,凉得很是荒谬。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月朦胧,鸟朦胧,树枝错落有致印照白墙之上,有如泼墨山水。实在是个适合约会的好夜,用在我们这等老男人老女人身上也算浪费,我道:“你坐着吧,我回去了。真没别的事儿了?”

“我也回去,借你的地板一用。”他笑着起身。

还真去吗?算他有心,不是说着好听:“这么多年,又何曾怕过别人的口水?我心领了。”

他低下头,一副为难的样子:“既然心领,我做了又何妨,小毓总不希望看到我和她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随你。”真是阴险,每每落于下风,便拿小毓出来说事,每每都能成功,孩子真是母亲的七寸呀。

回到屋里,不约而同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如同做贼,我拿出被褥,他擦地,铺好后躺个大字上去,对我做一个夸张的口型:舒服。

有床不睡睡地板,有女人不抱跑来吹冷风,男人啊,有时当真贱得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感谢大家的支持^_^

第16章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夜间与男人共处一室,李钲的呼吸声使我好一会儿别扭,又在别扭中渐渐习惯,甚至跟上节拍,随着他的呼吸一起起伏,梦里也是海浪的韵律。

睁眼时,天光放亮。

地上的男人以背示人,直射进来的阳光落于半片侧脸,长年征战浅棕色的肌肤与满地金黄融为一体,一只手随意搭在被外,突起的指节背面定是厚厚的老茧,这个人像被风沙磨砺过的旗杆,光滑而粗粝。

我实在是太敬业了,身着单衣坐起观看男人,浑身发冷浑然不知,终于打了个喷嚏。

“醒啦。”他转过头,毫无惺忪之态。

一面吸鼻子,一面恍然:“你没睡呀,该不是择床罢。”

“国难当头,无心睡眠。”

“大清早的,实诚一点不好吗?”

他翻过身,挠头:“我钦佩圣上,真的,这辈子没钦佩过谁,唯独身处上千女人中而纹丝不乱者,壮哉。”

搞得一副纯情少男的模样,女人装纯是生存所迫,男人可就是欠扁了:“你的红颜知己,不是很懂事吗?”

“凭良心说,你比她更懂事,不过我知道你不屑于听这个。”他指自己的胸口:“这里难受,和你们懂不懂事无关。一直在想,局面怎么被我搞成这样,而立之年,转眼不惑,我却连一个身边的人也对不住。什么时候搞成这样的?”

这个话题我喜欢,正欲开口损之,只听身后一声惊叹,来自我的小精灵女儿。

小精灵顶着蓬乱的头发,拨浪鼓一样瞧瞧我又瞅瞅李钲,小脸后仰,抑扬顿挫地:“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我穷思竭虑之际,李钲已是拾起衣裳开门出去,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男人真是和负责这个词有仇,而且是世仇。

“他是不是想和你破镜重圆?”小毓问。

“唔,似乎是吧,他什么都想要。”我毫不掩饰的狞笑,祝他成空,一切成空。

她挠头,这姿势和她老爹一模一样,遗传真是可怕:“呼,男人永远不顾女人的感受,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女人是有感受的?”

我不解:“咦,咋这么有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