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淑丽看着虞景明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上的礼盒,嘟着嘴,重重的将礼盒放在桌上。

“哟,我看看什么好吃的?”戴娘子自动自发的拆开礼盒。礼盒里面是一只甚是精致的罗汉竹竹编食盒。打开食盒,里面分成四格,太后饼,百合酥,枣泥卷,桂花糕,都是虞记的招牌糕点。不过,比起平常大家常吃的,这几样不管从色泽还是卖相上都更好看,更精致,戴娘子拿了一块枣泥卷,一入口,便满嘴酥香,再一咬,枣泥的甘甜便一下子弥漫了开来。

“哟,这糕点,可比平常的好吃多了…”戴娘子又去拿百合酥,还招呼虞二奶奶等人吃。戴娘子这举动到底让人有些看不过,戴家四姨妈同虞世衡相视一眼,心里俱想着,虞二奶奶都还没有招呼呢,这位就这么吃上了。

两人眼里看不惯,自不理会戴娘子的招呼,因此,一个喝茶,一个眼观鼻子鼻观心,都不动。

倒是虞二奶奶,跟戴家关系走的近,早就习以为常,倒没觉得什么,见虞世衡和戴家姨妈没动,便招呼他两个吃,回头看着虞三姑娘气愤的样子,便问:“虞景明说这回是你配合她?”

“谁晓得她弄什么鬼…”虞淑丽撇撇嘴。

“那不管那么多,虞景明既然这样说了,那你对外也这样说,省的到时别人把虞记失利的事体栽在你的头上。”虞二奶奶叮嘱着。

虞淑丽淡淡的哼了一声,她还没摸透虞景明的心思,虞景明那人,心里一肚子算计,表面上还要充虞家大姐的风范,处处护着她们二房似的,谁晓得这回是不是也这样,她不乐意承虞景明这份虚情假意的情呢。

“这桂花糕倒是比之前我吃过的味道更好些,我虽然不懂,但这样好吃的东西涨价倒也觉得应该的。”虞二奶奶招呼了,戴家四姨妈也有些嘴馋,宁波乡下哪里吃得到这样的糕点,便也伸手拿了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咋巴了一下嘴道。

心里倒想着,她之前吃的桂花糕是在二姑娘的喜宴上,当时听一桌的妇人说过,那桂花糕在上海已经是顶好的,但如今这个口味似乎还要更好一点,那涨点价自也应当。

虞三姑娘听四姨妈这么说,又看戴娘子吃的嘴巴鼓起来,实在有些出洋相,好奇之下,也拿了一块吃进嘴里,那眼睛就眯了起来,虞记的那帮师傅也着实有本事,本来虞记桂花糕味道就不错,如今是更好吃了,又仔细端详了手里半块桂花糕,色泽,花纹都精致的很,显然在用料和手艺上都下了大功夫…

但隐隐的,虞三姑娘突然觉得她似乎有些摸着虞景明的脉膊了,只是想法还不清晰。

一边戴娘子看虞三姑娘埋头想着心思,她晓得三姑娘的性子,性格刁蛮,还要强的很,虞景明向左,她定是要向右的性子,便将嘴里一口枣泥卷吞进肚子里,然后接着之前二奶奶的话道:“三姑娘,虞景明既然想拿你当挡箭牌,你便不理她好了,陶记降价,你明天干脆也降,看别人怎么说。”

戴娘子说着,又灌了一大口气,刚才的枣泥卷吞的急了,有点哽到。

虞二奶奶看着三姑娘:“要不,就这样。”

三姑娘这时回过神来,却是一皱眉头,冲着她娘和戴娘子道:“娘,大舅妈,今天是我做主涨的价,明天又降的话,我岂不成了朝令夕改,就凭着这个理由,虞景明轻易就能拿掉我四马路掌柜的差事,便是四马路那边的师傅和伙计,那还不晓得要怎么看我哩。”

“这倒是,三姑娘是清醒的。”虞世衡点点头虞家本来就人丁不旺,几个姐妹不好太离心。

虞世衡这话,倒让戴娘子有些悻悻,她一片好心出主意,如今倒好似她挑拨离间似的,便撇撇嘴:“那就涨呗,继续涨好了…”

虞淑丽还在琢磨着虞景明的心思,这会儿听到戴娘子这话,本不够清晰的念头一下子就清明了起来,她眨眨眼,突然冲着楼上喊:“虞景明,明天我四马路分店的桂花糕继续涨一毛。”

虞景明这时刚走上二楼,听到虞淑丽的话,不由顿住了脚步,然后回过头来,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就这么对望了起来,三姑娘下巴抬的挺高,也轻哼了一声,眼神里也有挑战的意味儿。

“大小姐回来啦,今天翁姑奶奶包了微州的包袱饺子,我去给大小姐煮。”小桃从屋里探出头来,看到虞景明,便一脸欢喜的说,然后拉了夏至,两人一起去了厨房。

虞景明先是转头冲着小桃笑笑,这才又转脸回来,看着楼梯下的虞三姑娘,嘴角不由的翘翘说:“好呀,三妹要涨那就涨,虞记和其它分店会跟着四马路分店一起涨。”

虞景明说着,那脸上的眉目便舒展了开来,笑容甚是开朗。

虞景明平日不太笑,倒衬的这一笑甚是感染人,楼下虞淑丽难得意外的看着虞景明的这样的笑容,脸上也不由自主的带了笑。还得意的抬了抬下巴。

虞景明便冲她竖了竖大拇指,三妹倒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虞淑丽却是反应过来,皱了眉头,重重的哼了一声,她对虞景明笑什么,她跟虞景明没话说,这回帮虞景明抬一把,一是因为四马路分店到底是她爹立起来的。二也是因为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她要让人看看,她虞淑丽并不比虞景明差。

想着,三姑娘那脸一时阴一时晴,跟变脸似的。看着虞景明进了屋里,这才回过头来坐下,又拿了一块桂花糕,先是细细的看着,整块桂花糕清透的带着玉光,虞景明到底是有些本事的,这桂花糕都让人做成一朵花似的。想着,又象是泻愤,虞淑丽一口将那桂花糕吞进肚里,却差点噎着,忙喝了一口水。

“这桂花糕跟你有仇呀?”虞二奶奶没好气的说,又问:“怎么还涨?”

“妈,你不懂的。”虞淑丽摆摆手,又拿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

这世上,别以为只有虞景明是聪明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腊嘴和麦乳精

二楼起座间,靠窗的饭桌,一盏并不太明亮的吊灯,昏黄的光线下,几盘精致的小菜,一碗带着汤水的徽州包袱饺子,黄牛肉馅的,因着是牛肉馅,汤水里的油用的便是素油,熬素油时又添了点辣油,看着让人食欲大开。

虞景明一碗饺子吃完,额上便辣出一层细细的汗,夏至端了一盆水过来放在一边的脸盆架上,绞干了汗巾递给虞景明擦汗,又快手快脚的收拾碗筷下楼。

翁姑奶奶坐在灯下,脸上戴着一幅老花眼镜,这时正帮着虞景祺缝袜子。虞景祺手里抱着小花,闷不啃声的坐在阳光的阴影里。

这时,楼下的挂钟敲了八下,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景明呀,红梅怎么没回来呀?”翁姑奶奶起身来,朝着阳台外面的天井望。

这段时间忙,虞景明每每要加班,而一些收尾的事体多是红梅在做的,但平常两人回家,相隔也就一刻两刻钟的时候。只今晚不晓得怎么回事,虞景明晚饭都吃好,红梅却还没有回来,翁姑奶奶不免有些担心的问。

其实翁姑奶奶想问的是翁冒,翁冒毕竟跟革命党有关联的,如今因为广州起义之事,连带着上海也气氛紧张,老人自也要担心,翁冒会不会受牵连,也担心会不会连累虞记,那她九泉之下也没脸见老夫人了。

虞景明自晓得翁姑奶奶的心思,便浅浅的咪了口茶水,红梅下午就不在虞记,她让她去找翁冒了,只不晓得怎么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虞景明晓得,如今这非常时期,翁冒除了打听虞记广州那批货的问题只怕也要为李公子那边跑跑腿,当然,这事体虞景明不好同翁姑奶奶细说,便笑笑:“翁姑奶奶找红梅有事体呀?红梅今晚再加班了,大约要晚一点,不但红梅,便是翁冒和作坊里几个大师傅今晚都在加班的。

翁姑奶奶倒也晓得,陶记现在是步步紧逼,他们把价格降的很低,虞记却是降不起的,唯有在产品质量上再想想办法…”

“我哪有什么事,就是问问,加班好。”翁姑奶奶听虞景明的话,提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加班没事,只要不是出了什么事就好。

“对了,怎么桂花糕的价格还要涨呀?”说到加班,翁姑奶奶想起之前三姑娘在楼下大声说的话,不由的好奇的问。

平日虞记的生意,翁姑奶奶是不关心的,她也不懂,自然不会多问。

只不过如今,整个永福门都传遍了,陶记挖了麻师傅要抢夺虞记桂花糕的外埠市场,偏虞记还在姐妹相争,互扯后腿,现在不少人等着看虞记的笑话呢,老人不免要担一份心,景明自从回上海,一时也没有安宁过,真是难为景明了。

“姑奶奶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成算呢。”虞景明喝了一口茶,冲着翁姑奶奶笑笑说。说完又怕老人多想,以为她这话是推托话,便又解释说:“麻三妹那一手桂花糕的手艺是顶好的,再加上又有南洋劝业会获奖的名头,而陶记糕点的市场份额在上海也是顶尖那几家的,他们两方可以说是强强联手,正面对抗的话,虞记是争不过陶记的。所以我一方面让翁冒去联系走街窜巷的挑子,许他们分利,由他们来分销虞记的糕点,他们卖的越多,年底的分红也就越多,这样我就把他们绑在了虞记身上,这部份糕点肯定是走薄利多销的路子,想来只要把摊子铺开,虞记在这一块虽然不会有太大的利润,但不会亏本,这本来就是开拓打基础的,赚不赚钱倒在其次,如今这一块,我让翁冒在运作哩。”

当然这一块跟桂花糕为什么涨价并无关联。

虞景明说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至于桂花涨价…从明天开始,这涨价的桂花糕跟原先的桂花糕是不一样的,今儿个一天,莫老师傅,守勤师傅以及许开源他们一直在研究配方,又采用顶尖的原料,最后以贡品的品质为标准,重新开发出了一款精品桂花糕,我们暂时定名叫‘桂花贡’,花的代价这样大,价格要不涨岂不要亏死,这桂花贡,不但明天涨,后天还要涨呢,我是打算要培养出桂花贡高品质高价格的口碑哩。”虞景明细细的说着。

她之前准备明天送给董婆的礼品盒里面的桂花糕,就是新方子制出来的桂花糕,她刚才故意留给了二婶。三妹尝过来,自然晓得这种桂花糕是不可能以现在这种价格卖的,所以三妹才跟她说明天继续涨价,三妹实是个聪明的。

“只这样一直涨,真会有人买呀?”翁姑奶奶好奇的问。

虞景明笑笑说:“姑奶奶你要晓得,人的心理,大多时候是买涨不买跌的,虞记和陶记相争,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陶记今天降价酬宾,有一些人买了,也有一些人会观望,也许明天会再跌,那今天买了岂不要吃亏…”

“哈…”听得虞景明这话,翁姑奶奶有些好笑,不过细一想,人心有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嘛。

“我们虞记,今天桂花糕涨价了,大家不买,会说虞记失心疯了,但明天继续涨呢?一些人会不会想,虞记桂花糕凭什么这么涨?也有人会想,昨天涨了,今天又涨,那明天会不会再涨,那我今天买岂不占了便宜,有这两种想法,都会促使人去买虞记桂花糕尝尝…大家尝过了,自会晓得这桂花糕是不一样的,这样,总会留下一部份顾客的。”

而这桂花贡本就是就是冲着高端市场的,能留下一部份顾客就非常不错。

翁姑奶奶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一细想,可不正是这么回事吗?大小姐这可真把人心摸透了。

“行,看你这样子,是有成算了,我不操心了。”翁姑奶奶打了个哈欠。时间挺晚的了。

“姑奶奶去休息吧。”虞景明说。

“不急,等景祺一块儿睡。”翁姑奶奶指了指坐在阳台上的虞景祺。

阳台上,一盏小小的灯,虞景祺坐在小方凳上,面前摆了一张大方凳。

夏至冲了一碗麦乳精放在虞景祺面前的方凳上。

麦乳精的香甜便迷漫开来。

“景祺,给我喝点,我把这只雀儿给你玩两天,隔着院墙是隔壁13号的阳台,戴季的身体都快趴到这边的阳台上了。他手里还提着一只鸟笼,鸟笼里一只正跳来跳去的腊嘴。

“我告诉你哦,这只雀儿可厉害了,你丢瓜子它都能接的住,还会学乌鸦叫…”正说着,那雀儿果然应景的叫了一声“呱…”果然类似乌鸦叫声。

“你听,你听,我没骗你吧,我告诉你,它还能自己开笼门…”戴季晃着手上的鸟笼冲着虞景祺道。他晃的厉害,鸟笼里的腊嘴就扑腾的更厉害,翅膀拍在鸟笼的边上,声音大的很,几根羽毛更是自笼里飞落出来,飘在空中。

虞景祺突然紧闭上了眼睛,身体也微微发抖,那羽毛从空中飘落的情形突然让他想起那天夜里,父亲从楼梯上滚下来,那衣袂在空中飘的情形。

“呸,戴季,你又来骗景祺,哪有鸟儿自己会开笼门的?你别遭罪这鸟儿了,别以为我不晓得,后巷的卞老三今天可找了一天的雀儿,小心我去找卞老三告你的状。”

夏至看着虞景祺吓着了,抄起阳台边上一条扫帚,冲着戴季虚虚的吓唬说。

“夏至,你这样凶,小心没有男人要。”戴季趴在阳台的半空中,心里本有点虚,这会儿倒真怕被夏至打着,不甘的退了回去,又生怕夏至去跟卞老三告状,又强辩的说:“你看错了,这雀儿是我今儿个抓的。”说完,便提着他那只鸟笼躲回屋里去了。

“哼…今儿个抓的就能学会接瓜子,学会开笼门,骗鬼呢。”夏至没好气的反驳。

“我聪明,我利害,我有本事,你管的着嘛。”戴季做着鬼脸回嘴,然后整个人缩回了屋里。

“哼哼,谁爱管呢。”夏至又哼了两声,也不再去管戴季,只要戴季不来骗景祺,她才懒得管戴季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体。

“景祺,快喝,喝完了去睡觉了啊。”夏至又吩咐着景祺。

景祺这才睁开眼睛,哦了一声,小口小口的将那一小碗麦乳精喝完。

“夏至买到麦乳精了?”虞景明这时好奇的问。

“嗯,是卞维武帮我买的,托了呢人,买了好几罐呢,今年一年都够景祺喝啦,他说答应的事儿不能不作数。”夏至拧了毛巾帮虞景祺擦脸,听到虞景明问,便又探过头说,顿了一下又道:“大小姐,卞维武的差事丢了,听说被公廨所那边停了职。”

虞景明不响,这事儿昨天晚上卞先生就说过,董帮办这边拿卞维武做刀,利德定要借着平五的梯子拿卞维武开刀,所以卞维武被停职早被卞先生说中了。

不过,虞景明晓得,卞老二那性子,不会这么罢休的,而卞先生,为着卞维武,也一脚踏进了江海关这一局。这两兄弟也不是能任人拿捏的。

虞景明又想到了卞先生提到的那艘洋轮,伊利莎白号。卞先生给她指了这路子,却又特意提到交税的问题,伊丽莎白号是专门给各大使馆运送物质的,货上了这条船,再加上广州目前的局势,她其实完全可以不交税,又或者等货到了江海关,再补就是。

但卞先生既然特意提到了交税问题,显然这步棋在卞先生的局里是挺重要的一步。

如此,她就要细细斟酌一番了,以广州目前的情况,还有短促的时间来看,她的货能搭上伊利莎白号便是万幸,大约是没有时间去跑海关的那些程序的,而以卞先生的提醒,这货在江海关补交也不好,那么大约就只能在武汉海关那边补交…

当然,这些事体现在还是预计,最紧要的还是货能不能搭上伊丽莎白号,这方面就要翁冒去跑了…

楼下的钟敲了十下,实在有些夜了,翁冒和红梅还没有回来,虞景明一边翻着书,一边心里也不免有些嘀咕。

就在虞景明心里犯嘀咕的时候,虞宅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在静夜,尤其的响。

第一百八十五章 深沉细碎的夜

小桃听到响动,开门出去,没一会儿就带了翁冒上来。

“大小姐,翁掌柜回来了。”小桃掀了帘子冲着屋里正看书的虞景明道。虞景明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书,捧着一杯茶水出来。

翁冒坐在外面的起居室里,脸色不太好看,眼眶也有些赤红。小桃泡了杯茶便出了起居室,翁冒赤红的眼只灯着茶汤,热茶氤氲。

“红梅呢?”虞景明捧着茶杯在翁冒对面坐下,她能感到翁冒极力压抑着什么,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体了。

“我一天也没吃东西,红梅去给我煮饺子了。”翁冒声音有些哑的道。

“是出什么事了?”虞景明便又问。

翁冒抿了一口茶水,好一会儿平静了一下心情才道:“朱先生死了。”

“朱先生?当初来上海联系军火,被荣兴抓住关进上海道衙门的那位朱会计?”虞景明一时没想起来是谁,顿了一下才隐约想起那位当初牵连了翁冒,更被荣兴和李大人做局,差点拖永福门下水朱先生。

翁冒点点头,他来上海第一年就认识朱先生,虽然朱先生跟着黄先生大多在南洋广州两地跑,但上回朱先生来联系军火,他们倒是在牢里聚在了一起,后来朱先生出狱回广州,也是他暗里相送的,两人颇谈得来的。

“怎么死的?”虞景明问,隐隐约约其实心中已有答案,广州那边的事体如今正沸沸扬扬。

“就死在这次事件上,头还被砍了下来,就挂在城门头上。”翁冒用劲的揉揉脸,又说:“不说这些。”志士血不会白流,只会激起更多的人前仆后继。

虞景明点点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她想起下午看的晚报,晚报上就登了一张照片,广州城门头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让人看着头皮发麻。

想着,虞景明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激荡。

外面长巷,老罗敲着更声,已经二更末,快要三更的天了。

“翁冒,我们广州那批货现在什么个情形?”虞景明收拾了情绪问。这批货是走李记的路子收购的,运输也是李记的人在安排。如今,这批货她另有打算,自要先问清楚目前是个什么情形,翁冒今天也是去打听这个的。

“广州事件一暴发,现在全城戒严,到处搜捕,所有的码头车站都封锁了,我们那批货也受了牵连,李记现在正在想办法。”翁冒说。

虞景明没啃声,右手扭着左手食指沉思。

“李公子说,咱们如果实在急用,他可以从乔记粮行那边调点粮食应急。”翁冒道。接下来就是端午这个小旺季了,虞记这边的原料要的是比较急一点,这点他跟李泽时商量好了。

这方面,李记是可以保证的。

“不是这么回事。”虞景明摆摆手,自己拿了茶壶续了点茶,放下茶壶的时候,虞景明盯着翁冒问:“伊利莎白洋轮你听说过吗?”

“晓得的呀,这船不定期开船,专门给各地领事馆运送生活物质的。”翁冒没想到虞景明突然提到这艘船,想了一下道。又问:“景明问这个是有什么打算?”

翁冒不晓得虞景明突然问这个是有什么想法?

“可靠消息,这艘船下周五到上海,算一下时间,应该是这两天从广州出发,就不晓得李记有没有路子,要不,你帮我约一下李公子。”虞景明跟翁冒说。

“消息确切?”翁冒的声音突然有些急切。

“应该确切,据我推测,英大使那个叫盖文的侄子大约会乘这艘船返回上海,为了配合他的时间,明天的董家宴已经推迟到下周五了。”虞景明道。虽然今天白天,董璎珞跟三姑娘并没有说起盖文怎么回来,担从时间推断,大约就是乘这艘船了。

“大小姐,我现在就去找李公子…”翁冒腾的站起身来,也不等虞景明回答,三步并作两步的就冲了出去。

“这大晚上了,还去哪里?”红梅端了饺子进来,只看到翁冒出去的背影。

“这碗饺子红梅你自己吃,再备一点,一会儿李公子要来,算做夜宵。”虞景明跟红梅说到。

“李公子要来?呀,那我再备点小菜去。”红梅先是一愣,之后倒有些欢喜,她总觉得大小姐跟李公子是有缘份的,只是自南汇事件后,大小姐跟李公子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了。

红梅说着,招呼了有些睡意懵懂的小桃,两个又一起去小厨房。

虞景明揉揉鼻尖,摇摇头,她约李公子却无半份儿女之情,心里又想着,翁冒这样急的出去,大约伊利莎白号的消息对那位李公子也挺重要的,如今最想尽快离开广州就是被朝廷搜捕的人。

虞景明继续看书。

外面长巷子里突然传来两声清亮的哨声,虞景明揉了揉鼻梁,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

长巷子里,老王头的茶档早已收摊,棚架靠在墙边,圆门洞顶上的那盏路灯在风中微微摇晃,光影也一明一灭。

卞家老三躲在圆门洞边,明灭的光影衬的他的脸蛋有些模糊,这小子这会儿正探头探脑的冲着13号门的方向吹口哨。

然后虞景明就听得隔壁13号的天井里传来几声呱呱的乌鸦叫声,声音挺响,一下又一下的应和着卞三儿的口哨声。

虞景明听得分明,这乌鸦叫声应该就是出自戴季先前跟虞景祺现宝的那只腊嘴雀嘴里,之前听夏至说过,戴季把人家卞老三养的腊嘴雀偷来了。明显着,卞老三这是来找他的腊嘴雀了。

鸟鸣声惊动了浅眠的人,13号左右几家的窗户都印出了浅浅的灯光。显然有人起来了,卞老三又缩回了脑袋,躲在圆门洞里。

“戴季,你抓的是腊嘴还是乌鸦呀,半夜里学乌鸦叫,丧气不丧气呀。”13号门里,戴娘子披了件外衣起来,拍着戴季的房门,没好气的教训着。

13号的对门,李太太这两天身子不舒服,白天睡多了,夜里也警醒,听到隔壁戴娘子再骂戴季,也开了窗也冲着这边说:“戴娘子呀,你家养什么不好,怎么养乌鸦呀…赶紧放了,吵不得。”

正说着,一只黑头腊嘴从13号天井走廊的鸟笼里飞了出来,9号这边二楼,小花一个猛扑便直朝着那只腊嘴雀扑去,那腊嘴雀倒是警醒,猛的一个低飞躲过了小花的猛扑,然后扑腾着翅膀冲进了茶档边的圆门洞,到嘴的鸟儿要飞走了,小花哪肯干休,追进了圆门洞,之后一声喵叫,再没有声音了…

“妈,你把我的腊嘴雀放啦?”戴季被戴娘子叫醒,这会儿还打着哈欠站在门口,正好看到关在鸟笼里的腊嘴雀飞出去,不由气急败坏。

“谁放你的腊嘴雀,是你自己鸟笼没关好。”戴娘子瞪着戴季没好气的道,三个儿子,就这个最小的最不省心。

“我明明关好的。”戴季抓抓头愤愤的道,随后却是重重一跺脚:“呀,我怎么忘记了,这鸟儿会叨开门栓的。”

今天白天,卞三儿把他这腊嘴雀拿到学校去眩,表演的就是开门栓这活计,他瞧着眼热,让卞老三把这雀儿给他玩,卞老三小气的很,死活不给,他才一气之下把腊嘴雀偷了出来,关在鸟笼里倒是忘了这一茬,想着他又提了个心,伸着脖子朝圆门洞出口那里看,哟,那雀儿可别叫小花吃了。

担心什么偏偏来什么。

小花又从圆门洞出来,嘴里还咬着东西,一条尾巴还在嘴边扑腾。

“虞景祺,你家小花把卞老三的腊嘴雀给吃啦…”戴季懊恼的跺跺脚,之后又幸灾乐祸的叫,反正不关他的事了,明天卞老三找上他,他定要赖在虞景祺身上。

戴娘子在一边扯了耳朵:“你又找虞景祺玩了吧,早跟你说了不准找他玩,你皮痒了是吧…”

“哎哟,哎哟,我睡觉了。”戴季捂着耳朵逃进了屋里,一头钻进被窝。戴娘子嘀咕一句,回屋吹了灯也睡下。

九号门这边,虞景祺平躺在床上,突然睁开眼,眼神木呆呆的,好一会儿侧过身,整个人卷缩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不声不响,自也不会回应戴季。

外间,翁姑奶奶也醒了,嘟喃了两声,不乐意跟个孩子计较,只披衣起床,老人夜里容易嘴渴,一醒来便要喝点水润润唇,守在外间的夏至听到响动,连忙点了油灯,帮翁姑奶奶倒水。翁姑奶奶润了润唇,看了看书房里的灯还亮着,推了门问:“景明还没睡呀?”

“还有一点事体要跟翁冒谈,一会儿就睡了。”虞景明从阳台门那里转回头看着翁姑奶奶笑笑说。

“哦哦,那也早点睡。”翁姑奶奶点点头,最近因为陶记的步步相逼,翁姑奶奶也晓得景明和翁冒都忙,只叮嘱一声,便回了屋里躺下,床板发出吱呀的一声,最后灯灭。

夏至又小心的查看了一下虞景祺,见那小小的身影卷缩在被子里,没有响动,也回外间睡下。

夜风有些凉,虞景明两手抱着胳膊,有些寂寥。

小花从天井里跳到另一边的窗台上,虞景明闻到淡淡的腥气,小花从嘴里吐出一个鱼头,回头又冲着圆门洞那里“喵”的叫了一声…

敢情着小花嘴里吃的是鱼,那腊嘴呢?

“不准打黑头的主意。”卞老三站在圆门洞前冲着小花瞪眼,他左手抬着,一只黑头腊嘴就站在他的手背上,一根红色的绳子,一头系在腊嘴的脖套上,一头就抓在卞三儿的右手里。

小花却坐在窗台上,一动不动,盯着卞老三,或者说是他手上的腊嘴,卞老三便瞪着他的眼,这一幕挺有趣。

“三儿,大半夜的怎么跑出来了,让我一阵好找。”圆门洞里,卞维文穿着青色长衫,一手举着一盏油灯,一手拿着一件小褂,走到卞维新跟着,把小褂给他披上。

“我找到黑头了。”卞维新举起手上的雀儿。

“找到就好,那回去吧。”卞维文拍拍他的头。

“二哥还没有回来,我等二哥。”卞三儿蹲在圆门洞口,伸长着脖子朝永福门巷口望,只黑洞洞的不见人。

卞维文也蹲在他身边,没有吱声。

“我今天看到二哥跟人打架了。”卞三儿放学回来的路上,就看到他二哥带着一帮人跟人打架,他本来要上前,却被钱厚实给拉进一边的糖铺,硬塞了块糖给他,等他再出来,二哥那一帮人已不见踪影了。

卞维文又揉了揉卞三儿的脑袋,依然没说话,在维武回来之前,说任何话都是空话。

风送来卞家兄弟的碎语,虞景明晓得卞家兄弟在干什么,无外乎要挣一片天空,这年月,普通的人都要拼命,才能活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外面长巷子里响起老罗的敲更声。正是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