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四十八寨的时候,是没有人会挽周翡的胳膊的——李妍要是敢这么黏糊,早被扒拉到一边去了。

周翡一条胳膊被吴楚楚搂着,另一只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动了,化身成一根人形大棒,同手同脚地被吴楚楚拖了进去,一时间倒忘了跟谢允算账。

再往里走一点,就能看出此地的人工手笔了。

两侧的砖土渐渐平整起来,仔细看,还能看出些许刀削斧凿的痕迹。

能找到这么隐蔽的地方,想必不是误打误撞。

周翡四下扫了一眼,问道:“衡山派?”

“嗯,据说当时有官兵围山,那帮小孩就是从这条道跑出去的。”谢允解释道,“当时附近有些江湖朋友闻讯,曾经赶来接应过,芙蓉神掌也在其中。如今整个衡山派人去楼空,咱们也不算不速之客,可以先在里面避一避,我看那青龙主多半伤得不轻,应该不会逗留太久。”

说话间,周翡已经看见了火光,低矮狭窄的小路走了一段后,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山壁有回声,将人的脚步声衬得十分清晰,她隔着一段九曲回肠的小路,都能听见纪云沉和花掌柜正在争论什么。

花掌柜道:“先前我没见过这人的时候,还当他只不过是年少冲动,容易被人挑唆,或许也有情可原,现在可算见识了——这样的人,你还护着?”

纪云沉低声道:“花兄,毕竟是……”

“别嫌老哥说话不好听,”花掌柜打断他,“殷大侠要是还在人世,非得亲自清理门户不可。”

纪云沉没有回答,他大概是听见脚步声,举着一个火把迎了出来:“周姑娘,吴姑娘,还有端……”

纪云沉停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称呼。

谢允一摆手,面不改色地说道:“端什么?都是蒙他们的,纪大侠叫我‘小谢’就是。”

纪云沉这种关外来的汉子,从小除了练功就是吃沙子,心眼先天就缺一块,所以当年刚到中原,就给人利用得团团转,他脑子里再装十八根弦,也跟不上谢允这种“九假一真”的追风男子。

纪云沉沉吟片刻,问道:“那么请问谢公子,你方才同那青龙主说的‘山川剑’又是怎么回事?”

周翡趁机将自己的僵成一条的胳膊从吴楚楚怀里抽了出来,漫不经心地想道:“八成也是谢允这玩意编的。”

便听谢允道:“抱歉,那也是我编的。”

纪云沉:“……”

谢大忽悠迈步往前走去,边走边说道:“我早年听说过一些事,不知真假。据说当年南刀被北斗暗算,一路且战且退的时候,几度以为自己脱不了身,他当时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把自己的刀毁去了。这传闻我百思不得其解,倘若你被人追杀,不想着怎样脱身,会毁掉自己的兵刃吗?”

周翡眉梢一动。

谢允又道:“后来民间有好事者,编排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说是有一种邪功,只要能拿到传说中武林名宿随身的兵刃,便能获得他生前的成名绝技……纪大侠不用看我,我也是听说,为了研究这件事,还特意去学了打铁铸剑。”

周翡轻轻吐出一口气,扭过脸去,心想:“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纪云沉是个老实人,听谢允这煞有介事地一番胡扯,居然当真了,还非常一本正经地回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分明是无稽之谈。谢公子难道要告诉我,当年青龙主算计殷家庄,就是因为听信了这种鬼话?”

谢允笑道:“这你就得问问殷公子了,青龙主到底因为什么不依不饶地要追他回去?”

殷沛还没醒,花掌柜伸出大巴掌,在他脸上“啪啪”两下,活生生地把他一双眼抽开了。他略有些迷茫地睁眼一扫周遭,看见谢允,脸色一变:“你……”

谢允笑眯眯地双手抱在胸前:“殷公子,现在能说青龙主为什么一定要抓你了吗?”

殷沛反射性地紧紧闭上了嘴。

谢允说道:“花掌柜说你多年前得知殷家庄覆灭的真相,曾经一怒之下与你养父反目,这个我信,但我不信你在青龙座下忍辱负重这许多年后,会做出大老远跑来杀一个早已经废了武功的人这种不知所谓的事。”

殷沛听到这,也不吭声,只是冷笑地盯着他。

先前,这个小白脸看起来又废物又不是东西,浑身上下泛着一股讨人嫌的浮躁,此时再看,他依然不是东西,那种流于表面的浮躁和恶毒却已经褪下去了,变成了某种说不出的阴郁、甚至带了一点偏执的疯狂。

周翡问道:“所以他表面上气势汹汹地带着九龙叟来找麻烦,其实是为了借刀杀人——杀九龙叟?”

细想起来,殷沛一路跑来尽是在招人恨,先不问青红皂白地跟白孔方的人动了手——当然,白孔方比较怂,见人家气势汹汹,自己就缩头了,没能留下来打一架——在周翡用一根筷子崩开他四冥鞭之后,不说躲着她,进了三春客栈,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挑衅,乃至于后来他亲自动手推搡花掌柜,顺理成章地被人捉住,还不嫌事大,不断地出言不逊,直到激化矛盾,花掌柜出手宰了九龙叟。

他会移穴之法,却偏偏不跑,青龙主找上门,又意外和闻煜冲突上,他才趁乱出来,还打算劫持吴楚楚,这样一来,又能借上闻煜之势……虽然没成功,但也机缘巧合下跟着他们跑出来了。

反正有纪云沉在,他小命无虞,到现在,虽然形容狼狈,殷沛却成功摆脱了青龙主,他们一大帮人还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周翡一想,发现自己还冒险替他杀了那只穷追不舍的寻香鼠,也算让人利用了一回,顿时目露凶光地瞪向殷沛那小白脸。

殷沛不承认也不否认,脸上带着让人看了就不舒服的笑容,说道:“端王爷聪明绝顶,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何必问我?”

谢允叹道:“跟殷公子算无遗策比起来,在下可就是个蠢人了。”

第56章 密道惊魂

周翡一只手的手背被方才飞溅的山石划伤了,她这一路又是亢奋又是逃命,自己都没发现,直到这会,才觉得细长的小伤口有点痒。

她低头舔了一下,就着那一点略带铁锈的腥甜气,微有些困惑地问道:“纪前辈既然已经不再拿刀,你就没想过,万一客栈里的人杀不了九龙叟会怎么样吗?”

殷沛沉沉的目光微微一转,落到周翡身上,有那么一会,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满,好像在疑惑这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为什么有那么好的运气——家学深厚,刀锋锐利,并且被惯出了一身股不知死活的愚蠢。

“怎么样?”殷沛低声反问道,“还能怎么样?”

周翡一顿,随即她很快反应过来——不错,怎样也不怎样,最多是纪云沉和一个客栈的倒霉蛋死在九龙叟手上罢了。

殷沛只需要随便编一个理由,声称自己和纪云沉有仇,作为邪魔外道,和北刀传人有仇天经地义,九龙叟不会怀疑,倘若纪云沉就此折了,九龙叟只会沾沾自喜于此而已。

因为那老头恐怕直到死,也不知道殷沛姓“殷”,更不知道此人溜出来就根本没打算回去。

殷沛漫不经心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漠然道:“北刀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依然活蹦乱跳,我相信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总归没那么容易死——是不是,纪大侠?”

纪云沉死了也没事,他还备着别的后招,反正九龙叟蠢。

纪云沉说不出话来,只是撑着一只手,死命拦着怒不可遏的花掌柜,清瘦粗糙的手上布满了青筋。

那一点也不像名侠的手,手背上爬满了细小的伤疤和皱纹,指甲修剪得还算干净,但指尖微微有裂痕,还有零星冻疮和烫伤的痕迹——那已经成了一双不折不扣的厨子的手。

谢允摇摇头,说道:“背信弃义的事,我见得不算少了,如今见了殷公子,才知道狼眼也不算很白。”

殷沛毫无反应。

他能在杀父仇人面前跪地做狗,大概也不怎么在乎别人不痛不痒的几句评价。

“端王爷方才有句话说得好,”殷沛道,“那老魔头,当年不择手段偷了东西,所以他是个贼。山川剑也好,其他的什么也好,都姓‘殷’,如今我拿回来,是不是理所应当?既然理所应当,为什么要说给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知道,再招几个贼吗?”

这话一出口,连谢允这种旷世绝代的好脾气听了,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殷沛话音没落,那花掌柜便一把推开纪云沉:“我蒙纪兄救命大恩,他既然执意要护着你,我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动手把你怎么样。殷公子既然这么厉害,想必出去自有一番天地,也不会再用谁保驾护航,今日从这走出去,你归你走,我归我走,下次倘让我再见着你……”

他说到这里,森然一笑,又回头看了一眼纪云沉,说道:“这些年,你的恩我报过了,我与这小子有断掌之仇,必不能善了,你有没有意见?”

纪云沉哑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花掌柜似乎想笑一下,终于还是没能成型,自顾自地走到一边,挨着周翡他们坐下,眼不见为净。

谢允冲殷沛拱拱手,客气又冷淡地说道:“殷公子好自为之。”

小小一间耳室中,六个人分成了三拨坐,殷沛嘴角擎着一点冷笑,自顾自地占了个角落闭目养神,纪云沉坐在另一个角落,也是一言不发。

周翡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见气氛这么僵持下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干脆靠在土墙一角,闭目沉浸到破雪刀中。

她很快将什么“青龙朱雀”都丢在一边,心无旁骛下来,在心中拆解起无数次做梦都在反复磨练的破雪刀,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突然摸到了一点刀中真意,整个九式的刀法在她心里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渐渐的,她身上的枯荣真气开始随着她凝神之时缓缓流转,仿佛在一点一点渗透到每一式中。

不知不觉中,整一天都过去了。

周翡是给饿得回过神来的,她倏地将枯荣真气重新收归气海之内,鼻尖萦绕着一点肉汤的味道,一睁眼,只见谢允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锅,架在小火堆上慢慢地熬汤。

她一抬眼,对上了花掌柜若有所思打量的视线,周翡目光中无匹的刀锋未散,花掌柜的瞳孔居然缩了一下,刹那间竟不敢当其锐,忍不住微微别开了视线。

吴楚楚一回头,见周翡睁眼,便笑道:“阿翡,你饿不饿?多亏了花掌柜,捉住了一只兔子,还从密道里找出他们以前用的锅碗来,我给你盛一碗!”

周翡“嗯”了一声,接过一碗熬得烂烂的肉汤,没油没盐,肉也腥得要命,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她闻了一下,顿时觉得有点饱了。

谢允看了看她颇有些勉强的神色,也端起一碗,伸长胳膊在周翡的碗边上一碰,说道:“有道是‘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咱们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有兔兄主动献身,幸甚——来,一口干了!”

刚从锅里盛出来的肉汤滚烫,周翡被他豪爽地一“碰杯”,差点洒出来,她糊着一脸热腾腾的水汽,扫了谢允一眼:“你干,我随意。”

谢允:“……”

吴楚楚在旁边笑了起来,周翡看了她一眼,她便一捂嘴,小声道:“你跟端……谢公子关系真的很好。”

周翡抬起头,正好对上谢允的目光,然而谢允不知做贼心虚还是怎样,一触即走,立刻又将目光移开了,嘴里嘀咕道:“夭寿啊,谁跟她好?你快让我多活几年吧。”

这小贱人说完,立刻端着碗原地平移了两尺,料事如神地躲开了周翡一记无影脚。

这时,花掌柜忽然开口和周翡搭话道:“我听说破雪刀不比其他,常常大器晚成,姑娘这刀法已经很有火候,是从小就开始学吗?练了多少年了?”

周翡正在艰难地咽下难喝的肉汤,闻言差点脱口一句“临出门之前我娘刚教的”,话到嘴边,又给难喝的肉汤堵回去了,她斟酌了片刻,感觉出门在外,不好随便泄自己的底,便含糊道:“有一阵了……不是从小,呃,有两三年?”

花掌柜吃了一惊:“两三年?”

这是嫌太长了?

周翡便又心虚地改口道:“要么就是一两年?反正差不多。”

她其实不知道,除非走捷径、练魔功,否则但凡是天下绝学,非得有数年之功来填不可。

周翡觉得自己跟段九娘、纪云沉这些人比起来有辱家学的时候,其实忘了,她学破雪刀的时日,至今满打满算也没有半年。

只是她迷这个,平时就容易沉浸其中,一路上又几经生死,被各路高手锤炼了一个遍,还误打误撞地收了段九娘一缕枯荣真气,进境已经堪称神速了。

花掌柜没再问什么,只是摇头感慨了几句“后生可畏”,便摩挲着碗边,不知出什么神去了。

突然,狭长阴暗的密道中炸起一声铜锣响,堪比石破天惊、小鬼叫魂,真是能将人心肝都给吓裂了。

周翡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吴楚楚的嘴,将她一声惊叫生生给按了下去,同时一伸脚,将吴楚楚失手掉下去的一把搅肉汤的铁勺子挑了起来,挑到半空中,被谢允一抄手接住。

谢允跟花掌柜谁都没吭声,飞快地将火灭了,肉汤扣在地上,用旁边乱七八糟的沙土茅草盖住。

花掌柜面色平静,冲众人摆摆手,几不可闻地说道:“衡山派当年出逃的时候,密道口没封,那是故意留着拖延追兵的,他们一时半会追不到这里,敲锣只是为了让我们自乱阵脚,不要慌。”

原来这密道下面四通八达,像个大迷宫一样,有无数开口——要不然那倒霉的兔子也进不来。不少通道中甚至藏匿了重重机关,人在地下本就容易分不清东南西北,没有地图,很快就会被密道和机关困住。

方才花掌柜却是带着他们从隐蔽的出口进入的,并未深入,随时能逃。儿青龙主大概是带人搜遍了整个衡山,没找着人,在衡山派旧址中无意中发现了密道入口。

花掌柜用耳语大小的声音说道:“不用担心,那老东西进来容易出去难,今天指不定谁死在这里,否则他们偷偷摸进来突袭我们便是,敲什么锣?”

谢允回头看了一眼同样警醒起来的殷沛:“青龙主看来不找到殷公子是不罢休了?”

二十年前,青龙主为了殷闻岚手上的某一样东西,不知算计了多少人,可想,现在那东西被自己养的狗偷走是什么心情——哪怕谢允身边真有南朝大军,他想必也只是暂时撤退,必要阴魂不散地一直跟着的。

正这当,一个声音从密道中传出来,经过无数重封闭的窄路与耳室,听着有些失真,但字字句句都十分清楚。

那青龙主见一声铜锣没能打草惊蛇,便亲自开了口,说道:“我待你不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何曾吝惜过?你贪财也好、好色也好,想要什么,我何时不给过?叼个空剑鞘走做什么?山川剑都碎成八段了,不值钱的,你现在乖乖的还回来,我绝不追究好不好?”

殷沛神色不动。

那青龙主等了片刻,见没动静,便似乎是叹了口气,又道:“莫非你这狗东西还跟殷家有什么关系不成?”

殷沛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阴狠的冷笑。

然而下一刻,青龙主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竟还带了一点隐约的笑意:“那就更不用躲了,当年殷家女人们的滋味,我手下这帮兄弟们现在都还念念不忘,你这年纪,不定是哪位的儿孙呢,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叫别人笑话……”

第57章 对敌

殷沛的眼睛红了,然而红得不透,不是普通人受到侮辱时那种从眼珠到眼眶的红法。

他薄薄的一层眼皮好像铜铁铸就,再汹涌的七情六欲也能给挡在后面,将他冲目欲出的血色牢牢地缩在眼球里。

人的血是不能凝滞不动的,凝滞在哪,就会凉在哪,变成蛇的血、蝎的血。

花掌柜嘴上说了不管他,却还是在时刻留神殷沛,预备着他一有异样,就给直接打晕。

然而他发现自己居然多虑了。

青龙主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当中含着劲力,尖刀似的直往人耳朵里捅,无人回应,他反而越说越有趣味,嘴里说出来的不全是污言秽语,还夹杂着不少自以为妙趣横生的描述,不管别人怎么样,吴楚楚却是先受不了了。

一方面是那大鲶鱼的话实在不堪入耳,一方面是此情此景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华容的事。

那时候她也是只能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听着仇天玑在外面践踏她亲人的尸首,编排她的父母,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息。

而那大鲶鱼还不是完全的喋喋不休,随着他的话音,那不祥的铜锣再次响了起来。

“咣”一声,身体弱些的纪云沉和吴楚楚脸色顿时都难看了起来,连周翡都被那声音震得有些恶心。

铜锣声比方才更近了!

谢允低声道:“不妙,花掌柜,我听人说,青龙主座下有一批‘敲锣人’,能在黑灯瞎火中靠三更锣的回音判断前面有什么,要是这样,那些死胡同、有机关的地方,他们不用亲自进去试探就能及时退出来,这密道恐怕困不住他们。”

花掌柜显然也料到了,面色顿时不太好看。

谢允飞快地问道:“照这样下去,他们多长时间会找到我们?”

花掌柜没回答,但是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谢允皱着眉想了想,转身便要只身往外走去。

周翡立刻便要跟上:“干什么去?”

“我出去探一探,要是外面暂时安全,咱们就先从这密道里撤出去。”谢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四十八寨我都探得,不用担心,你在这等着,万一那群活人死人山的杂碎找过来,花掌柜一个人容易顾此失彼。”

说完,他便飞快地往外走去,人影几乎是原地闪了几下,立刻便不见了——眼神不好的大概还得以为他是土遁了!

周翡一伸手没拉住他,转眼一看这周遭老弱病残,又不敢随便走开。

原地想了想,周翡转向花掌柜,问道:“前辈,既然是铜锣探路,我看进来时候那一段路又窄弯又多,此地也还有些石头,您看看这样成不成,不管外面安全不安全,咱们先从耳室里退出去,躲进窄路里,将窄路用石头封上几层,假装是个死胡同?”

花掌柜也不知道三更锣究竟是个什么道理,能不能分辨出真正的死胡同和临时抱佛脚堆的,可惜别无他法,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点头道:“试试。”

花掌柜是个利索人,先抓过殷沛,三下五除二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扔在一边,随后自己去那细窄的小通道里查看。周翡正要跟上,一直在旁边装死的纪云沉突然伸出手,轻轻地压住了周翡手上那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剑,几不可闻地轻声问道:“姑娘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周翡眉尖一挑,因为看他那黏黏糊糊劲儿很费劲,所以不十分有耐心地道:“有话就说。”

纪云沉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脚背片刻,漫长而四通八达的地下密道中,青龙主大概是说腻了,将这喋喋不休的重任交给了某个手下,字字句句都从他身边滑过,把整个衡山都泡在了一泊无耻里。

纪云沉闭了一下眼,对周翡说道:“此人当杀。”

周翡一愣,难得跟他英雄所见略同一回。

纪云沉略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样长得很齐整,看她的面貌,眼下还不能说是完全长开,再过上个三五年,大概真能长成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形修长而有些单薄,手掌也不厚实,这样一个女孩要是换成别人来教,说不定会将她送上峨眉,选尖刺、长鞭之类省力机巧的兵刃,或是干脆练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只要轻功过得去,也能防身。

不知道家里长辈怎么想的,偏偏给她使刀,还偏偏传了破雪刀给她。

纪云沉突然叹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出身和模样的女孩,即便是骄纵无能,也足够过顺遂的一生了,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四处颠沛流离?”

周翡还以为他要感慨些什么,突然听来了这么一句,当即怒道:“前辈,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扯淡?”

纪云沉当即失笑。

一个女孩子,倘若打心眼里知道自己漂亮,无论如何举止中都会带出一些,譬如她会无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丽之处。可是周翡却偏偏没有一点知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能超凡脱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这么大丫头了还不知道美丑……很可能是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夸过她、偏宠过她的缘故。

绝代的才华与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见之宝,但一旦对它生出依仗,也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摆脱的魔障。

纪云沉忍不住想,当年倘若不是自己太过恃才傲物,太把自己当回事,那些破事……还会发生吗?

纪云沉的脸色突然一沉,点头道:“好,那么你记着,将来无论是谁同你说这样的话,都是害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下面说的话,你要听好了——当年并称的南北双刀,南刀极烈、北刀极险,又有种说法,说‘断水缠丝’是杀人之刀,而‘破雪’,是宗师之刀。据说修破雪刀者,如风雪夜独行,须得心智极坚、毅力极大者,或能一窥门路,尤其“无匹”“无常”“无锋”之后三式,招式乍一看或许平平无奇,有些人或许终身难以参透这一点,刀法再精、内力再深,也没法踏上这一层,乃至于修炼多年、一事无成。”

他这论断说得毫无迂回,要是李瑾容用这个语气,周翡不会生气,周以棠说了,周翡也不见得往心里去,可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人,这样高高在上的不留情面,就很不合适了……特别他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人。

周翡:“……”

她有点跟不上纪云沉这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节奏,只听懂了此人咒她“一事无成”。

就在这时,谢允匆忙狼狈地重新从密道里钻了进来,一入耳室,就急促地说道:“青龙主在附近留了人巡山,但他带的人不多,眼下主要人马又都下了密道,现在天也快黑了,出去比留下安全,要走咱们现在马上走,将这洞口堵住,让这密道再拖一会……哎,你们怎么了?”

纪云沉丝毫没理会谢允,盯着周翡道:“我说这么多,就是想问你,你是要跟他们逃,还是与我冒一次险,留下来帮我杀青龙主。如果你肯,我就传你‘断水缠丝’,你悟性如何我不知道,但是就以你的根骨资质而言,在破雪刀上走下去不是个好选择,不如改修我北派刀——你放心,我不是让你送死,只要你能帮我拖住他一阵子,其他的,我自有办法解决。”

周翡还没来得及答话,谢允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疙瘩,截口道:“不行!”

纪云沉抿了抿嘴,没吭声。

“你让个小姑娘替你生扛活人死人山的四大魔头?你简直……”谢允温润如玉似的脸一沉,直接从白玉变成了青玉,咬了一下舌头,才把“厚颜无耻”四个字咽了回去,又说道,“除非有太上老君的仙丹给她吃一颗。纪大侠,不是晚辈无礼,有道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是非宠辱都是过眼云烟,忍一时能怎么样?二十年前你就非要钻牛角尖,现在还钻,你……”

周翡一抬手打断他。

谢允沉声道:“阿翡!”

周翡思量了片刻,转向谢允道:“花前辈大概不用你管,那个小白脸爱死不死,你也不用管,只是先替我照顾吴姑娘一会就好,先走吧。”

说完,她不看气急败坏的谢允,转向纪云沉道:“既然你说你自有办法,我就留下来帮你一回,留下来是为了杀那大鲇鱼,但是别的什么,你不必教,我也不会转投他派。纪云沉,南北双刀当年并称,我本不该不敬,但是见识了纪前辈你这种人,少不得也要说一句‘断水缠丝算什么东西了。”

第58章 试手

大概是已经过了和少年人斗口角的年纪,纪云沉听她出言不逊,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愣了愣,随即黯然道:“我的断水缠丝,确实也不算什么东西——不管怎么样,多谢你。”

谢允脸色很不好看,靠在一边的石壁上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