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很痛。她知道自己不是做梦,奶奶确实离开了…在她所牵挂的亲人全部回来后。

她走得安心吗?

覃悠不顾父亲的阻拦,伸手轻轻掀开奶奶头上的白布,她是睡梦中去的,表情宁静安详,嘴角微微含笑…应该是安心的吧?毕竟在生命的最后,有自己最亲的人陪在身边。

天亮后,遗体直接送往殡仪馆。覃悠一直没有说话,安静地跟在父母和小姑身后,安静地上车,安静地看着晨曦间慢慢明朗起来的这个城市,安静地看着那些早起上班的人模糊的面孔…她留恋这个残忍又美好的尘世,但让她留恋的这些理由正在一个一个减少。

然后电话响了,她拿出来看,是陈彦铭的妈妈。她皱眉,上次她打过了电话,她就存了她的号码。这会儿看到她打来电话,覃悠大抵也猜到她的意图,但她现在没有心思和她说那些事。什么爱情,什么前途,在生死前都渺小得微不足道。她烦躁地挂断电话,一会儿那边又拨过来,她又挂,然后索性关掉了手机,靠在椅背上缓缓吐气。

坐在一旁的朱洁娜担心地看着女儿,从病房里出来她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跟在大家身后,别人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覃瑜哭过了一回,现在镇定了许多,可是覃悠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朱洁娜微微皱眉,她很清楚覃悠对她奶奶的感情,她这样一声不吭地憋着可不好。她轻轻握住女儿的手,看到她转头对她笑笑,心里更是心疼。

在殡仪馆看着奶奶的遗体慢慢被推进焚化炉时,覃悠还是忍不住哭了。奶奶亲切的笑容,轻柔的手指,温暖的怀抱,将随着这躯壳一起消失,化作灰烬。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存在吗?她不是很相信。所以更觉得悲恸,真实存在的每个人,都会消失在时间长河中,泯灭形态,回归大自然,再慢慢被世人忘记。就算是自己的后代,在若干个百年后,也不一定能准确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死去的人,大概只能短暂地活在他们这些最近的一两代人心中,然后随着他们的死亡,彻底失去与这个大千世界的联系。

奶奶,再见。

我会记得你为我做过的每一件事,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带着对你的思念更加勇敢坚强地生活下去。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但在那之前,让我们尽情地哭,尽情地笑,尽情地活。

因为早就有准备,葬礼进行地很迅速简洁。领了骨灰到早买好的公墓下葬,是和爷爷毗邻的位置。来参加葬礼的人只有妈妈这边的一些亲戚和爸爸的同事。忙了一整天,晚上家里又请客人吃丧宴,覃悠坐了会儿觉得头疼心烧,遂回自己的房里休息。覃瑜跟着她进来,脸色憔悴,眼圈粉红,此刻挤出些笑容,问她学校里的事可还好。

覃悠虽和小姑接触不多,但一直有亲近之感,此时和她淡淡地聊天,也不失为忘记奶奶去世这一残酷事实的方法。她问小姑国外的生活,她都一一回答。

“小悠你有没有兴趣出国?跟着小姑一起…”

“我?!”覃悠笑,“暂时还没有那想法。”

“怎么?舍不得爸爸妈妈?上次你爸爸给我电话不还说学校有个机会吗?你怎么不想去?”

“呵呵,觉得自己不适合。”

覃瑜也不再多问,站在她书架前翻阅那些书。覃悠突然开口问,“小姑…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我?”覃瑜回过头来,“呵呵…怎么说呢…有过两次结婚的机会,一次是因为我太要强,泡汤了…一个…是因为我太不懂事,懂得珍惜时已经晚了。”

覃瑜走过来轻抚覃悠的发顶,温柔地说,“所以,小悠…要珍惜身边的人。因为你不知道他们会陪你,能陪你走多远…”

覃悠暗自观察小姑的神色,知道自己勾起她伤心往事,有些懊悔。两人说了会儿话,朱洁娜进来让覃悠吃药,覃瑜才出去。

朱洁娜摸摸覃悠的额头,担忧道,“怎么还是这么烫?小悠,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覃悠摇摇头,“就是头晕,心口也像有火在烧。”

“不就是发烧还没好吗?!”朱洁娜责怪道,“赶紧把药喝了,明早要还不好,去医院打针。”

覃悠摇头,她最怕打针,赶紧喝了药乖乖躺下。

她睡不着,总想起奶奶,全身的皮肤烧得她难受,翻来覆去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拿过手机,快一点了。她蒙在被子里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仍旧是那种短暂的嘟嘟忙音。她扁扁嘴,有些失落又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两天没给她电话?而且她每次打电话都是忙音?她突然想起田妮曾经教过她,说不想被某人骚扰,可以在手机里设置屏蔽此人的号码。她的号码会不会被陈彦铭屏蔽了?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但覃悠还是忍不住拿起家里的座机拨打陈彦铭的电话…听筒里是正常的连线等待声,她屏住呼吸,听见电话被接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后传来——

“你好。”

覃悠惊愕地软瘫下身子,觉得自己的生活在这几天中天旋地转。

这个疯狂的世界,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这个她快要为之绝望的世界。

第五十六章·长相思

这个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林月珍。

覃悠一时不敢开口回应,月珍应该也是熟悉她的声音的。这么晚了,怎么是她来接陈彦铭的手机?她此前拨打到陈彦铭手机上的电话是不是全被屏蔽了?为什么?陈彦铭和她…

她讨厌胡思乱想,但此刻这些猜想像酷刑一样凌迟着她。

“喂?”那边又问,“你好!还在吗?你是要找彦铭吗?”

覃悠慢慢拿开话筒,“喂?你要找彦铭的话,请晚点再打来,他现在在洗澡。”她把听筒捂在被子里,不想再听,但黑暗中,那声音仍旧是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洪水一样将她席卷包围。“彦铭…有你的电话哦…不过对方都不说话,好奇怪!”

覃悠惊慌地挂掉电话,迅速地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闭紧眼睛,捂住耳朵,蜷起身体,所有的事情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中放映,使她闷得发烫的心口更加沉郁。

她也会伤心,也会失望,也需要温暖的怀抱,而她最信任的那些人,却将那些黑暗笑着摆到了她眼前。

第二天一早朱洁娜看覃悠的状况,烧是明显退了,脸色却憔悴得很,人也恹恹的。覃悠吃了早饭就说要出门,朱洁娜不放心,阻拦道,“出去逛什么?妈妈陪你去。”

“你不是还得忙吗?”覃悠边换鞋子边说,“我就出去走走…”

“可是…”

“嫂子…我陪小悠出去吧。”覃瑜放下筷子说。朱洁娜点点头,这两天女儿一直不太对劲,她怎么能放心,有覃瑜跟着就好。

覃悠没有拒绝,和小姑一起出了门,电梯里覃瑜笑着问,“我好几年没回来了,不如今天你当导游带我逛逛?”

“好啊。”覃悠同意,她不想待在家里东想西想,出去也是为了分心。

覃瑜二十几年前就离开这里,中途虽回来过几次,都只是走马观花地逛了逛,这天覃悠带她走了许多地方,两个人边走边聊天,十分投机。覃瑜喜欢这个小侄女,她样貌和性格都有些像自己,有些傻气执着,看着她的脸,总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下午回到家,两个人都累瘫在沙发上,朱洁娜给她们倒了两杯水,笑着说,“怎么逛到现在才回来?小悠手机没带出去吧,响了好几次…”

“是吗?”覃悠浅酌了一口,左看看右看看,又站起身来,呵呵说,“我去看看…”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她快速浏览了下来电列表和短信,全是莫名其妙的号码和系统短信。她今天出门,故意地没带手机,心里却是期待他有所解释的。这样矛盾的心情折磨着她,终于在这一刻进化成失望,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找不到他。他几天没见到她,也没有来寻她,反而和林月珍在一起…月珍在电话里又说着那么暧昧的话…以前打死她也不会相信陈彦铭会和林月珍有什么纠缠,但现在…

磨蹭到午夜十二点,她关掉了手机,实在是累了。

她给了他一天的时间,等他来告诉她为什么昨天那么晚是林月珍来接电话,为什么要屏蔽掉她的来电,为什么在看不到她的日子里,他都没有想起她…可是,她没有等到任何回应,那么…她放弃。

在青岛待了三天,第四天上午,陈彦铭终于随着李云一行回到了北京。他收拾妥当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营业厅找回号码,又去买了新的手机。刚开机就接到钟亦晨的电话,他边往车站走边接起,

“你小子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老大!应该是我问你吧?!”钟亦晨在那边低吼,“你是怎么回事?几天联系不上人…”

“手机丢了…”陈彦铭简单地把事情说明了一遍,钟亦晨这才了然地哦了一声,又扬起声音问,“那小悠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小悠什么事情?”他这几天一直联系不上她,正担心呢,想着马上要去学校抓人的。

“就是出国的事啊…”钟亦晨疑惑,“怎么你女朋友的事你都不知道?”

“出国的事不是老新闻了吗?”

“不是!林月珍两天前就很好心地去论坛,把能澄清的都澄清了…所以现在照片那事儿是过去了,但又开始传小悠早已经直接出国的消息,我也是昨天晚上听学弟讲的,给你们俩打电话,一个都联系不上…到底怎么回事?小悠真出国了?”

“她不在学校吗?”陈彦铭皱眉,“我好几天没和她联系上了,我先去学校看看…”

“行!哎,我这是造的什么孽?要替你们小两口担惊受怕的?”钟亦晨叹息,挂了电话。

陈彦铭在车上拨打覃悠的电话,多少次都是无人接听。赶到学校宿舍,只有林月珍在。

“小悠?她几天前就不在学校了啊,听说回家准备出国的事了。说起来,我出不出来澄清,她都可以出国啊…不是你妈妈为她找的机会吗?本来就是她的位置,亏你还那么担心她出国受到影响…”林月珍观察着陈彦铭茫然又难看的脸色,作疑惑状说,“怎么?你不知道?”

陈彦铭低声说了谢谢就走,林月珍站在后面看他迅速消失在视野,泛起丝丝苦笑。这个人,就是她的原罪,他赠她欢喜,让她留恋,也使她堕落。

陈彦铭又给覃悠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他烦躁起来,又拨了李云的电话。

“彦铭?”李云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声音低沉严肃,“我在开会呢…”

“妈!你把覃悠怎么了?”

李云愣了愣,他这什么语气!

“我能把她怎么了?”

“你是不是想把她弄出国?”

“是啊…我是有这想法。”李云大方承认,覃悠最近的状况她不是很清楚,但既然儿子这么问了,她自然得好好诋毁一番,直接把覃悠逼上梁山,不出国也得先担个虚名儿。

“你那个小女朋友看着挺清高,可我说帮她出国,还不是欣然答应了?所以我说啊…你们在一起没什么好结果,妈妈也是为你好…”

“你的意思是…你见过她了?以出国为条件让她离开我?”

“彦铭…”李云无奈地叹息,“我知道这种手段不好,可我是为你好啊…勉强试一试她也好嘛,没想到她根本不经试,既然她为了自己的前途可以轻易放弃你,你又何必对她如此痴心?孩子…好女孩儿那么多,干嘛非得她呀…”

“我不相信!”陈彦铭厉声反驳。

“不信?不信你去问…谁不知道覃悠要出国了?”

“我不相信!”陈彦铭坚持,挂掉了电话。

下一个电话,他打给了刘老师,那边接起时,他礼貌地问了好。

“哦…陈彦铭啊…有什么事吗?”

“刘老师,我想问问覃悠…”

“覃悠的事啊…”刘老师似乎换了个地方,“是这样的,她爸爸前几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覃悠得先在家待一段时间…”

“是因为出国的事吗?”

“诶?!”刘老师疑惑,又哈哈点头,“可能是吧…”

“…谢谢刘老师。”

难道她真的这么离开了?

他支持她选择自己想要的路,并不是让她为了这条路放弃他。

最后一次通话时,她和他说起刘老师的话,说自己也慢慢想通了,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得遵守规则。陈彦铭笑,她就是这样遵守的?

问到覃悠家里的号码后他想,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他竟然还不知道她家的号码,他是否应该悲哀?

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陈彦铭依旧先问了好,

“阿姨你好,我是覃悠的同学,她在吗?”

“哦…你找小悠啊…等等啊。”那边的人走远,似乎走去另一个房间叫人。他屏住呼吸,一会儿就听到电话被拿起,他日思夜想的声音清爽干净地传来,“喂,请问你哪位?”

他不说话,只是呼吸声越来越明显。

“你…”覃悠似乎也意识到是他,安静了下来。

他们曾经也这样在电话里相对无言,但那时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随着电流交汇,更多的是甜蜜,与此时让人窒息的沉默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率先开口,声音有些哑。

覃悠沉默,几天没听到他的声音,此刻竟有些陌生,这个人,是她的陈彦铭吗?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又问,有些不耐烦。

“我想…该解释的人不是我。”她终于开口,手指缠着电话线,缠缠绕绕,像走不出的迷宫。

“呵呵…”他笑,“是吗?那我问你几个问题…”

“为什么突然回家?”

她笑,她记得她告诉过他。

“你是不是见过我妈妈?”

“是。”

这个她回答得干脆,陈彦铭心里一沉,又问,“她是不是和你谈出国的事?”

“是。”

“你回家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和眼神一样冷。

“恐怕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她深呼吸,为什么…为什么她最终等待来的,竟是这样冷漠的质问?他有什么样的资格来质问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和她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她吗?

“…覃悠,”他喉咙处似有了血腥味,“我没有想到,也不愿意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她的消息,作为男朋友的他竟是最后得知。他也想过,若是她出国,他们要怎么来维系感情。但他没有想到她把他们的感情当成了交易品…亏他在林月珍面前那么笃定地说,他们的爱情,永不贩卖。

她啪了一声松开电话线,冷笑道,“陈彦铭,我也没有想到,也不愿意相信,你竟然是那样的人…”

他怔仲,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我们都这样不信任对方。”

“是啊,幸好我不是那么信任你…这个世界上除了钱,还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她靠着沙发坐下来,眼睛模糊开来,声音却仍冷静得可怕。

“好…好…”陈彦铭低叹,“你也够狠的了…”

“没有你狠…”

“呵呵…”他笑,比落日更凄凉,“那好…你保重。”

电话被挂断,屋子里除了她,只有刚刚接电话的覃瑜,她在覃悠身边坐下,慢慢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软发,小声说,“想哭就哭出来。”

覃悠眨眨眼睛,抬头看小姑,觉得她的怀抱面容和奶奶重合起来…她趴上小姑的肩膀,默默流下了眼泪。

知道电话那头是他时,她是紧张又想念的,可是…

他们是否真的太年轻,忘了爱情里不只有爱,还有信任和忠诚。她累了,也不知道回去如何面对陈彦铭,面对林月珍,面对陈诗,面对她脆弱的爱情和失败的友情。

曾经许多人羡慕她有和睦的家庭,有真挚的友情,有不渝的爱情…她拥有的这一切,现今一点一点被剥夺,被瓦解。有得必有失,在圆满幸福了二十一年后,她开始失去。而一直困在温室里的她,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温室倒塌,暴雨降临。

“小姑…”她哽咽着叫。

“嗯?”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离开?”

覃瑜惊愕,抚过她的脑袋,看进她还泪意婆娑的眼睛,认真地说,“小悠…不要轻易说离开…”

“我想好了。我和你一起离开好不好?我做的饭很好吃的…我可以照顾你!”

“小悠…”

“你带我离开好不好?!”

覃瑜看着覃悠微扬的小脸,那上面还有浅浅的泪迹,那清明倔强的眼神,一如二十几年前的自己。

“好。”

年少时总以为自己懂得什么是爱,怎样去爱,于是沉溺于爱,勇于说爱。

但信任却经不起考验,稍经打磨就如薄冰。

这欢愉甜蜜又哀愁伤人的青春年华,恼人易碎的爱情,让人心寒的友情,她只想说再见。

她需要另一片天空去遗忘,去再次成长。

番外·陈彦铭篇2

这周忙得天翻地覆,周五六点,办公室外爆发出整齐的欢呼声,大家终于可以休息两天了。我在办公室里笑,亦晨推门进来,扬扬下巴说,“大家说一起去放松放松,你要不要去?”

我摇摇头,指指案上的一堆资料,说,“我得把这些看完…”

亦晨靠在门边看着我,犹豫了下开口说道,

“你哪年今天不是通宵加班的?别这么折腾自己了,出去玩累了,回家自然很快就睡着了。”

我笑,转移了话题,“怎么?!你也要去?不怕筱筱找你麻烦?”

“哈?!我不去啊…”亦晨不自在地往外看看,神秘兮兮地关上门,小声说,“你千万不要在办公室里说筱筱的事,我会被围堵的!筱筱说她还没准备好呢…”

我点点头,“行了行了,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