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

他不再问我。走到案子后坐下,拿起案上的羊皮地图看起来。

“能把面具还给我吗?”面具就在距我不远的案角,近得我一伸手就能拿到。可我不敢伸手,不说外面的贺一与达石,就说眼前这少年鬼魅一样的速度,我肯定逃不出去。

“我要确信身上的毒已解。”

“你身上没有金色就是明证。”

“我能相信你吗?”

“为什么不能相信?”

少年话锋一转:“你口中的杨将军虽久历行阵,算是骁将,但也有个致命的缺点。”

在我心中,杨成业是英雄,既然是英雄,又岂会有什么缺点。我再次撇撇嘴,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许是没听到我的回话,他抬起头,正撞上我来不及收起的不屑的表情,我神情一僵,不知所措。

他皱眉摇头浅笑:“他没有看清南鸿形势,也没有看透人心,更不应该受激而出战,还轻易相信一个不该相信的人,所以,他的死是必然。另外,你所说的他忠君爱国,是愚忠。当然,在乱世中,这不是他的错,但他不该错上加错,南鸿立国前他跟着北汉刘继元,刘继元信用奸小排斥贤能,并非明主,他忠于这种君主,这是一错。另外,他既然忠就不应随主投降南鸿,既然降了就该认清南鸿皇帝并不信任他,否则凭他的能力岂会做潘世杰的副将,这是二错。”

鬼叔叔确实说过刘继元政事混乱,并非明君。杨成业忠于刘继元这种君主,确实如少年所说,是愚忠。可是南鸿自立国到现在,两任皇帝似乎还是很重用杨成业的。一时之间我有些动摇,先前我的观点真的对吗?

“我没说错吧?”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听娘亲和鬼叔叔谈论时说的,他们是怎么认为的,我心中便怎么认为。可听少年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见我不语,少年又道:“不认同我的观点?”

“赵光耀还是极看重杨将军的,是吧?”南鸿立国皇帝赵光辉继位短短几载便过世,其弟赵光耀继皇帝位。

他把羊皮地图叠起放在案角,嘴角上扬,脸上似笑非笑:“看重?”

我抻长脖子等着听,他却突然笑起来。我不耐烦地瞅他一眼,他毫不掩饰笑容里的轻蔑:“自南鸿立国,南鸿皇帝便重视文官选拔,武官从属于文臣,武将地位低下,导致国人喜文厌武,这种氛围下基本上选拔不出文武兼备的将才,即便有也会被百般猜疑打压。这种做法让人匪夷所思,南鸿朝堂上流传的是,前朝北汉之所以被南鸿所灭皆因地方将才权大兵多,势力过大,南鸿吸取前朝教训以文制武。其实呢……”

我正凝神细听,他却又轻笑起来。我斜睨他一眼,暗自嘀咕起来:“要说就说,不说拉倒,干吗这么吊人胃口。”

他凝视着我的眼中全是笑意:“南鸿开国皇帝自孤儿寡母手中夺得大权,虽登上了大位却寝食不安,你道为何?”

这些我从未听娘亲和鬼叔叔提起过,心中很想知道,听他提起我快速接口:“不知道。”

我急,他却成了慢郎中。

他居然不出声,默默注视我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问:“你家人未说过?”

我这才惊觉他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套我的话,心头的怒气顿起,却不敢在他面前说太多,这少年心思太缜密,一个不小心便会露出破绽:“我家人和我一样,除了下山去镇上买些日常用品,平常都不出山的。我刚才说的那些是下山时听镇上说书先生说的。”

他静静盯着我看,想分辨真假。我努力保持镇静,坦然与他回望:“贺糍镇有家刊家米铺,米铺隔壁有家茶馆,茶馆里有个说书的老先生,他整天在那里说书,不信你去听听。”

他收回目光:“刊家米铺隔壁是有家茶馆,姑且信你一次。小丫头,听仔细了。自赵姓人得了天下,唯恐同样的事落到自家头上,便精心提防大臣篡权,于是形成了文人政治,排斥武官。但赵光辉与赵光耀两兄弟又妄想统一南北,不仅要用武将,还要用能将、骁将。所以,南鸿便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文官担任统帅,不能带兵的管兵,能带兵的却管不了兵,将不知帅,也不知兵,相反,兵也不知将。这样的格局怎么可能取胜。另外,大规模作战时,除了文官统帅武将外,还常常两将同用,起相互制约作用。如果这也算是看重,南鸿皇帝确实很看重杨成业。”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虽不懂用兵,可也不认同南鸿皇帝这种做法。只是,我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再发表意见,我只想赶紧拿回面具回谷睡觉:“这些我倒没听说书的提起过,王爷,能否还我面具,再不回去家里人该着急了。”

“我问你最后一遍,你为何偷窥我们?你和家人在哪里居住?”

看一眼被绑成粽子的五指,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也回答你最后一遍。我确实是自小生活在这山里,之所以过来瞧你们是因为好奇,我每年都会悄悄来看进山游猎的队伍,这一次确实是以为你们和他们一样,只是进山游猎的普通人。”

“为什么觉得我们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哪有你们这样的阵势。”

他眉毛微挑:“这倒是老实话。你们居于山中何处?”

我自然不能把娘亲隐居的山谷说给外人知道,只是若不说或随便说个地方,眼前这精明的少年显然不会信,怎么办?

“很为难!”

我脑中灵光一闪:“崖下。”

我敢跃下崖,那是因为知道大小乖的巢穴在那里。我相信,那种没有攀附之处的绝壁他们是不会轻易下去察看的。

“那好。明天带我拜访你的家人。”

“家人喜静才住在这深山里,而且我是偷偷出来瞧你们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出来。”

他沉默地看我一眼后懒懒地躺下去闭上眼睛,意思很明显,我若执意不说他不可能放我离开。见他这样,我恨得直咬牙,不过却毫无办法可想,他想耗我就陪他耗,结果不就是被娘亲罚抄书、拓字、弹琴嘛!

烛光变暗,大帐内外一片静寂。我悄悄睁开眼睛向他望去,发现他呼吸平稳,显然早已熟睡。我暗自心喜,开溜的时间到了。就在我伸手准备去拿面具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你的轻功不如贺一,功夫不如达石,奉劝你,别费那工夫。”

我吓得心一阵乱跳:“我只是想出去方便。”

他依然闭着眼睛:“让贺一和达石跟着。”

“男女有别。”

“你放心,他们对女人不感兴趣。”

“你……”无计可施的我恨得牙痒痒。

“为什么偷窥我们?”

我懒得再开口,抱肩趴在膝头装睡。

他轻笑一声:“我不介意身边一直跟着个女人。”

我咬牙不语。

半个时辰过去了,远处突然传来三声鸟鸣“啾啾啾”。

我心里一紧,坏了,鬼叔叔已经发现我不在谷中了,这是他寻找我的信号。怎么办?要怎样传达我被困的信息。苦恼着过了盏茶工夫,帐顶传来一声“啪嗒”,声音很轻,就像秋叶轻轻落于帐顶,若不仔细听根本发觉不了。心中暗乐的我悄悄看向少年,果然如我希望的那样,他确实没发觉。

我一跃而起,伸手就去抓面具。没料到那少年更快,我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具已被他拿在手中:“贺一,达石。”

我不敢再耽搁,径直向帐顶蹿去。还好我没判断错,选择的方向正是鬼叔叔暗示的地方,破帐篷而出的时候听到帐内一片混乱。

“王爷,有没有伤到你。”达石声音暴怒。

“王爷。我去追。”贺一声音还算平静。

“不必了。”那少年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我不敢停留,快速向鸟鸣方向掠去,和我们所住的山谷相反。

“小蛮。”

我快速刹住身子:“鬼叔叔,你在哪儿?”

鬼叔叔从一棵枝叶还算茂密的树上跃下:“臭丫头,吃苦头了吧!”

“我们回谷再说。”心中惊惧的我不愿意在这里多停留一刻。

“晚饭时分我就瞧你不对劲。”

“我不在谷中,是娘亲发现的,还是你发现的?”月已沉,星也落,原本朦胧的夜色又暗淡许多。一阵风吹过,被冷汗濡湿的裙裳贴在身上,我身子开始轻颤。

鬼叔叔冷哼一声:“臭丫头,还知道担心你娘亲。”

听话音是鬼叔叔先发现的,我顿时满身轻松:“那我就放心了。嘿嘿,不用担心被娘亲罚抄书、弹琴了。”

“噤声。”

我赶紧闭嘴。鬼叔叔解下身上的黑袍披在我身上,悄声说:“上树。”

我们两人刚在树丫间隐好身形,就听到树下有人掠过。自小居住在深山,又有鬼叔叔的黑袍,我屏声静气地待在枝丫间,很清楚地听到几拨人来回几趟的细微声音。

过了很久,昏昏欲睡的我被鬼叔叔慈爱的斥骂声叫醒:“臭丫头,这回想不让你娘亲发现也不可能了。”

钻出黑袍,发现东方天空已呈灰白。黎明将至,心里沮丧的我心存一丝侥幸飞身下树:“鬼叔叔,赶快回谷。”

“晚了。”鬼叔叔声音里全是无奈。

果然如鬼叔叔所料,我回谷之时娘亲早已候在我房中。自然,禁足是免不了的,弹琴、作画、抄书这些我十分不喜欢的也是要样样不落地全盘照做的。

气闷,气闷得紧。我很想再次出谷。当然不完全是因为我太无聊,我很担心娘亲知道面具丢失的后果,会不会生气?我真猜不出来。

于是,我想寻找机会再偷偷出谷一趟。但很显然,娘亲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根本没有这种机会。

第三章 翩翩公子 有美同行

山中无日月。

很快,今冬的第一场雪来了。先是籽粒雪后是鹅毛大雪,整整半个月,整个山谷雪白雪白的,晶亮得闪人眼睛。

我的禁足令早已过了期限,借着玩雪的幌子出谷一趟,可是,令我十分懊恼的是那队人马早已经不在。我把当初他们扎营处的积雪全部扫光,每个角落都找了一遍,甚至对那少年说的崖下也让大小乖下去找了几遭,很可惜根本没有面具的影子。

惆怅着,除夕到了。

雪积在青松的蓬蓬松针上,像朵朵洁白的花。我如往年一样,把松针上这些没有落到地上的雪收集起来,装进屋后的那数十口大坛里以便来年煮茶。

“小蛮,快来吃饭。”

鬼叔叔这半个月足不出谷制作烟花,截至昨晚已大功告成,年夜饭后就要开始燃放。我暂时把心中那份不安压下,欢快地应一声后跑向厨屋:“吃扁食喽。”

餐案上一如往年,有我喜欢的栗粉饼,有娘亲喜欢的玉合白菜,有鬼叔叔的最爱熏烤蟒段,精致丰富,但有一样令我觉得稀罕,那就是案台之上居然有三个杯子:“娘亲,要来客人?”

“蛮丫头,先坐下。”

娘亲脸上挂着浅笑,那笑容虽浅,但又不同于往日。我盯着娘亲,打量许久,这才发现娘亲眉梢上扬眼角微弯,显然,那是来自心底的笑容。

这细微的变化不只被我发现,鬼叔叔看看娘亲,又瞅瞅我,最后也抿嘴笑起来,他边笑边端起酒觚为娘亲倒上:“小姐,既是今儿高兴,就喝一点儿。”

娘亲笑着点点头。

鬼叔叔倒了两杯后看向娘亲:“小姐……”

娘亲浅浅一笑,看我一眼后接过酒觚,慢慢把空着的那只酒盏倒满。我舔了下唇,难道娘亲想让我也喝?

鬼叔叔看我一眼,敛了脸上的微笑,显然也不解娘亲为何如此。

娘亲放下酒盏,语调异常温柔:“蛮儿,把你床头的面具拿来。”

最担忧的事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被人提起,况且,是在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里。呆若木鸡的我没发觉筷子从手中滑落。这一刻,我死的心都有了,顾不得捡筷子偷偷望向鬼叔叔,希望他能救我。却见他一愣后脸上涌出笑容,显然明白了娘亲的意思。

“不是早就想知道面具的来历了吗?还不去拿。”娘亲笑责。

我根本不敢和娘亲对视。怎么办?是坦承错误,还是编个谎言?瞬息之间,脑中便转了无数个念头,只是细想起来,却无一个可用。

“蛮丫头,怎么了?”见我半晌没有动静,鬼叔叔目光之中带了丝探究。

娘亲也觉察出我的异状:“蛮儿,怎么了?小脸通红,额头还冒着汗,刚才收雪时受凉了?”

“面具是不是很重要?”我的声音在喉间辗转,不确定娘亲能否听到。

我对面的鬼叔叔懂唇语:“很重要。”

他很少这么严肃,我明白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必须实话实说:“面具……丢了。”

啪的一声,鬼叔叔手中的酒壶落在地上:“丢在哪儿了?”

我的目光仍锁在娘亲手上,那碗刚从沸腾的锅里盛出的扁食热汤正慢慢往外洒,娘亲白皙的手上一片红,可她却仿若不觉。我明白,娘亲也在等答案。

后悔悲伤诸般感觉齐涌心头,我一把夺过碗:“娘亲,你的手烫伤了。”

“丢哪儿了?”娘亲声音有些颤。

“丢谷外了,没找回来。”

“你这孩子。”鬼叔叔语调很是无奈,可我明白这是他最严厉的批评,“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是上次那帮北奴人进山游猎时?”

我咬唇点了点头。

“小姐,那帮人……”鬼叔叔的目光落在娘亲烫伤的手上,“小姐,你的手……我去拿药材。”

“习武之人哪这么娇贵。没关系,别拿了,开饭。”娘亲说得很随意。

鬼叔叔步子不停走出厨屋。

我再也忍不住,泪成串落下。

娘亲含笑宽慰我:“丢了就丢了,有什么打紧的。过了年都十六了,是大姑娘了,遇事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我真不是故意丢的。”

娘亲为我拭去泪:“再珍贵也只是一个面具,比起蛮儿来算不了什么。别哭了。”

跨进门槛的鬼叔叔叹了口气:“也怪我大意,回来后也没细问这丫头。来,小组,上药。”

“不用。”

“冬日的伤好得慢,还是上些药。”鬼叔叔不顾娘亲反对执意为她敷上药。

娘亲含笑叹气:“看来不上药这顿饭是吃不好了。”

鬼叔叔为娘亲包扎好后,我们三人开始吃饭。席间她一直浅浅笑着,可双眸却黯淡无神,那笑,分明是强撑着的。扁食和栗粉饼是我的最爱,可此时,吃在嘴里却如同嚼蜡。

鬼叔叔默默吃了会儿,忽然抬起头,对娘亲道:“小姐,既然已经准备说出来,就对小蛮明言吧,这也是迟早的事。”

我紧张得忘记了刚才的愧疚,多年的疑惑在这一刻就要揭晓。

娘亲沉默了一阵后放下筷子,先看一眼鬼叔叔,又看一眼我,最后敛了脸上的笑,盯着我道:“蛮儿,你是南鸿人,姓赵,蛮儿是你爹爹给你取的乳名。”

“赵蛮儿。”

娘亲点点头。

“娘亲呢?”

以前没下山前,不知道人有美丑之分,只是认为每个人长得不同而已,下山几次后,却发现并非如此,男人是有魁伟、单薄、潇洒、猥琐之分的,而女人也是有高挑、娇小、美丽、平庸之分的。娘亲在女人之中是美丽的,她的那种美不是娇媚的,而是清丽……我一时之间有些说不上来用什么形容,默默想了一瞬,悟出了那是种脱俗的美。

我想到这里,自顾抿嘴一笑,自己长得有八分像娘亲,夸娘亲的美是脱俗的,岂非变相说自己也是超出凡尘的。

娘亲回神恰好看到我在傻笑,她眉头微蹙了下,默盯着我问:“你是南鸿人,因为这很高兴?”

我抽出手抚抚鼻头:“不是。”

娘亲眉头舒展:“娘亲是北奴人。”

北奴彪悍善战,数十年前以武力取得南鸿天然屏障燕云十六州后,本就摩擦不断的两国矛盾升级,为缓解矛盾,北奴大王宇文隆绪继位后,以国制治北奴,以南鸿制待燕云十六州的南鸿人,做法虽具成效,但却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北奴人与南鸿人通婚即是有辱门风,自降身价。

爹爹是南鸿人,娘亲是北奴人。难道我们是山下贺糍镇的人?因为除了三国交界处的贺糍镇,我还真想不到有哪个地方南鸿人与北奴人能够通婚。可如果是贺糍镇人,娘亲又为什么隐居呢?我开始胡乱猜测:“爹爹和娘亲一定是南鸿与北奴贵族中人,婚姻不仅得不到家人祝福,连通婚最为聚集的贺糍镇也不能住,只能躲到这深山老林里,才能躲开双方家人的追踪。爹爹呢?他怎么不住这里?”

鬼叔叔的嘴似是微微张翕一下,但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娘亲一眼。

娘亲眸中一黯,目光定在桌上,半晌不动。

我咬唇暗自后悔,娘亲不说,自己也不提就好了,干吗这么多嘴。正在自责时,心中蓦然想起那个面具,娘亲这么紧张,恰巧今晚又提及爹爹,脑中灵光一闪,难道这面具竟是爹爹留下来的。脑门不由自主地渗出丝丝冷汗,假如……假如爹爹已不在这世间,那……我桌下的手微微颤起来,抬起头,盯着娘亲,心中特别难受。

娘亲悄无声息地隐去脸上的淡淡凄色,微微笑了下:“当年我和你爹爹被人追杀。娘亲跳崖重伤,你爹爹却生死未卜。我和你爹爹曾有约定,如果我发生意外,那个面具就是你去找他的信物。”

“被何人追杀?”

娘亲双目骤然一寒,脸上神情也变得极为冷厉,半晌之后才恢复往日淡然:“娘亲以后自会告诉你。好了,今天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