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事情,请周队说明如何?”

坐在末席的老刑警睁开半眯的眼睛,笑道:“你那边不是还差个小尾巴吗?你全说完了我再说。”

甘陆之说:“好,你说了算。”他转向董宇生,用情况通报的语气道,“前面提到的那个Y&Q公司,董经理当真没听过吗?”

宇生肃容说:“从来没听过。”

“那家公司是做母婴产品生意的,旗下有十几家加盟店。根据加盟商们的证词,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是一个年轻女子,名字叫尹湘萍。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宇生茫然地摇头,他越发感到云里雾里,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但是,我们在核查这个叫尹湘萍的人的身份时,却发现这是一个死人。”

“死人?”宇生吓了一跳。

“嗯,十几年前就死了。也就是说,那个女老板用了假名。我们查看了这家公司的合同文件和有关证照,发现,只要不涉及身份查验环节的,包括和加盟商签署的加盟协议,用的都是尹湘萍的名字。而需要核查身份,如工商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则使用了另一个人名。这个人的资料也相当奇怪,我们几乎无法追查其踪迹,没想到在你们公司的系统用户账号清单上找到了能对上号的人。”

宇生感到喉咙发干:“您说的人是……”

甘陆之点头说:“就是张聪,身份证号码能对上。”

“张聪是那家公司的幕后老板?”宇生惊讶不已,“他除了盗用我们公司的服务器资源,还犯了什么事呢?”

宇生心想,盗用网络资源算不上重罪,理应不值得好几个高职阶的警察穿州过省。张聪身上一定背负了一些更大的事情,这么想着,宇生内心就有些翻腾。

甘陆之没有回答,而是望向旁边。

“这块说起来没完没了,还是周队你接手吧。”

“是挺复杂,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我试试吧。”

姓周的老刑警抓了抓下巴,从座椅上坐直身体。

“怎么开头好呢?”他暧昧地看了宇生一眼,“其实张聪也是个死人。”

“你说什么?!”

“严格来说,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宇生大睁着眼睛,不知所措。

周延生眼角上扬,兀自说:“尹湘萍是个单亲妈妈,她有一个儿子——你记得我们刚才说的尹湘萍吧?”

宇生呆了一下:“就是那个母婴商店的女老板吗?”

“姑且这么说吧,但我说的是这个姓名真实对应的人。一个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女人,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年纪和我差不多。只不过,刚才也说了,她在十几年前就死于非命。那时候,身份证也没有什么芯片技术,所以手中持有一张别人的身份证,哪怕是死人的,能用的场景还挺多吧。总之,会使用‘尹湘萍’这个名字当作假名,并且手中持有她的过期身份证,很容易联想到死者留在人世的儿子。当然了,二代身份证发行以后,他到黑市另外搞一张假证也不是难事。”

“那……张聪是尹湘萍的儿子?”

“大概可以这么说。”

“大概?”

“张聪是尹湘萍的儿子原本的名字,后来她离了婚,就把儿子的名字更改了。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张聪’这个名字一直没有在公安局注销。而且,他在16岁的时候还申领了身份证。所以,张聪变成了一个人的影子身份,这世上多了一个影子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是很多特殊人士都有两三个身份证吗?也要允许政府部门出点差错,管理出点漏洞吧。”

“那他……我是说尹湘萍的儿子,真名叫什么?”

“随他母亲的姓,叫尹霜。”

原来他叫尹霜,宇生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他抬头问:“这个尹霜又有什么问题呢?”

“他捅了人——两个。”

宇生颤了一下:“人死了吗?”

“没有,轻伤。但是人被绑了起来,随后被我们的人现场逮捕了。”

“逮捕?”

“那两个人是诈骗犯。有人向公安局投举报信,又打了报警电话,我们派警员赶到现场,看到那两个人被绑在椅子上,脏布捂嘴,浑身是血,伤没多重,但是吓得不轻。”

宇生频频眨眼睛,他也吓得不轻。

“被举报的诈骗犯有三男一女。其中两个男的就是被绑起来那两个,女的那个后来也被抓了;还有一个男的,就是尹霜。不过,从种种迹象显示,投举报信的就是尹霜自己。”

“他……”

“他把自己检举了,举报信里详细列举他和另外几个诈骗犯的罪行,并且附上证据。从他把两个同伙绑起来交给警方的行为看,估计是内部闹翻了。也可能是他想洗手不干,所以通过这种方式抽身。”

周延生停顿片刻,笑了笑。

“只不过,他的处理方式很有意思。在举报信里,他把自己写成罪责最重的那个,其他人只是协助他的从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消除同伙的报复之心。‘罪责我揽在自己身上,你们也没什么怨言了’,大概是这样的逻辑,虽然有点神奇,但是也说得通。而且,他还加了让人更印象深刻的码。那两个被绑起来的人浑身是血,但那些血大部分不是他们自己的。”

宇生张开嘴:“那是……”

“尹霜的,他当着那两人的面割开了自己的左脸,因为靠得近,血就溅到那两人身上了。”

这句话让宇生浑身剧震:“割开……左脸……”

“尹霜自残完,对两个慌了神的同伙说:‘这张脸我不要了,名字也不要了。’潜台词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过潜逃的人生。”

老刑警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向宇生展示。照片里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

“这个人是你们公司的张聪吗?”

宇生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眉头紧锁说:“不是……只是有点像……”

“嗯,也正常。”老刑警收回照片。

“正常?”

“整容了。从他被通缉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年。对了,Y&Q公司也是成立于差不多四年前。”

宇生心中再震,他想起张聪正是三年多前入职他们公司的。他勉力定神,没话找话问:“您说,尹霜自残是为了防止同伙报复……”

“不是防止报复,是消除报复之心。”

“话虽如此……”

“他要消除的不是他的同伙向他的报复之心,而是向别人报复之心。”

“什么?”

“他自己都戴罪潜逃了,还有什么好怕报复的?这种疯狂的行为带有恫吓的意味,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其他人。”

“其他人?”

“似乎是一个之前遭受过他们诈骗的受害者。那个受害者说有人把她被骗的钱还给了她,而且那个人左脸有一道伤疤。”

“是尹霜吗……”

“嗯,那个受害者也确认了名字。所以我们猜测,尹霜因为某些原因良心发现,所以叛离了那个诈骗团伙。采取这些措施,一方面,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坚决;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他的同伙迁怒受害者。看到一个人这么坚决和疯狂,估计他的同伙也不敢再惹事了。”

“这么说,他也算不上一个很坏的人……”

“嗯,也可以这么说,但是通缉犯终究是通缉犯。”

宇生心中很乱,但依旧抱着侥幸心理。

“周警官,请问你们能确定张聪就是尹霜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根据照片也不能确定……”

“身份证不是能对上吗?张聪是尹霜的化名。”

“我在想,张聪既然是个假身份,也许冒用了这个身份的是其他人……”

“不一定是我口中所说的犯了伤人和诈骗罪的尹霜对吧?”

“嗯。”

“你说得也有道理。”老刑警温和地回答,又侧头想了想,“你不向我们提供一些能证明张聪是尹霜的证据吗?”

“什么证据……”

“譬如日常的异常行为什么的。”

“没……没什么特别的,他为人很低调……虽然他盗用了公司的网络,又使用了假的身份证,但我不认为他是那个会拿刀子捅人的尹霜。”

宇生顿了顿,舔舔发干的嘴唇。

“本来找他来当面对质是最佳的判断方式,只不过他刚好这几天休假了……”

“人今天不在吗?”

“嗯,刚好休假了。我等会儿给他打电话,让他尽快回来。”

“如果他不肯回来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和他说明白,盗用网络虽然也是犯罪行为,但只要公司不追究——”

“你倒是毫不质疑他盗用公司网络的行为哦。”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说相比其他的罪行,董经理倒是痛痛快快接受了自己的部下盗用公司网络这件事。”老刑警转向经侦警察,“甘队,看来还是你们的说明更有说服力。”

甘陆之淡淡回应:“还好吧。”

宇生心中一阵莫名的紧张,他不敢乱说话。

“对了,”周延生挠了挠下巴,指甲滑过花白的胡楂时,发出“沙沙”的声音,“也和董经理说一声。我们满世界追在尹霜屁股后面,可不仅仅因为他和几个诈骗犯窝里斗。事实上,他被通缉的主因是一宗命案。”

“命……命案?”

“嗯,谋杀案。刚才你问有没有人死,还真有。”

“他杀了人吗?”

“我不是法官,只能说他是嫌疑人。”

宇生遍体发凉,有种希望幻灭的震惊。

“所以,麻烦董经理给贵下属打电话的时候,千万别告诉他还有命案这一茬,不然他铁定不肯回来。人都会害怕,你说对吧?”

宇生不敢回答。

“还有个事情我挺好奇。”老刑警又挠下巴,想了想转向他的同僚,“不过,主要是甘队这边的案子,我多问两句方不方便?”

“有什么方不方便?周队,你问就是了。”

“好。”周延生头转回来,眼睛望着宇生:“网监办是怎么追查到攻击贵司的服务器的呢?这一点我这个门外汉特别好奇,又特别难理解。董经理能不能帮忙解释一下。”

“我,没太懂你的意思……”

“我听说,要在实时监控的状态下才能做到吧?问题在于,网监办为什么要实时监控贵司的网站呢?”

“我不知道……”

“是吗,我还以为是你通知他们在特定时间这么做的呢。”

宇生后背冷汗直冒。

“我,没有呀……”

老刑警的眼光突然变得又冰冷又锋利。

“董经理以为网监办不和我们交换线索吗?虽然你拜托他们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是我想,监管部门没有为你保守秘密的义务。”

宇生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但是神情渐渐变得颓然。

“是我请网监办的同志进行监控的,原因是我偶然收到的线索……”

“董经理,想问你个事。”

“呃,请说……”

“你和你下属张聪关系怎么样?我指私人关系。”

“私人……交道打得不多。”

“是吧,就是私交不深啰?”

“嗯……”

“那就好,这样的话,该不至于会因为私人感情而包庇犯人。”老刑警锐利的眼神敛去,他再次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想也是,毕竟之前你就做得很好。如果不是前天晚上,你促请网监办的同志严密监控你们公司的网站,张聪盗用网络的行为也不会被抓个现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猜想,董经理可能早就发现这个下属图谋不轨,但是不想自己动手,所以把对方捅给外部执法部门。这么一想就能得出结论:董经理一定很讨厌这个人,所以必定不会有包庇他的心态。”

宇生脸色苍白,心脏和嘴唇都在颤抖。

坐在一旁没吭声的甘陆之开口说:“关于这一点,我再补充一个情况。张聪操控的用户账号,所有人是董经理,想必这件事董经理也知道。不过,另外一件事董经理未必知道,张聪在实施黑客攻击之前,还用自己的用户账号登录贵公司的系统后台,进行了某个操作,对用户账号清单进行了修改。若非他做了这个操作,网监办要锁定他的账号可没这么容易。”

周延生拍拍额头:“我几乎忘了,被盗用的账号是董经理本人的。看来董经理和那位张聪的关系真的很糟糕。甘队,张聪到底对账号清单做了什么修改呢?”

经侦警察回答:“目前不知道,还没有核查这件事。不过,我想,董经理应该很清楚来龙去脉。”

老刑警击节叹道:“这么说,只要董经理把详情告诉我们,也就没有核查的必要了吧。”

“嗯,大体如此。”

“甘队,真的没问题吗?关于董经理公司的网络受到黑客攻击的事情,不深入核查也无所谓?”

甘陆之面无表情地说:“我们的任务是追查Y&Q的服务器,这个任务已经完成了。说起来,董经理也有功劳。”

天津本地的警察敲了敲桌子,“喂”了一声,宇生呆呆地望向他。

“看什么?警官们给你机会,你还不好好配合?”

桌子的敲击声敲在宇生心头,他慢慢地惶然低头:“各位警官,你们想问什么……”

没有人发问,宇生抬起头,看见坐在末席的老刑警侧过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剥开,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发出“嘣”的一声。

“不好意思,从早上就没吃东西。董经理要不要来点?”

“我……不吃甜食……”

“别客气,刚才在张聪家找到的,就放在桌子上。来一块吧。”

宇生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你们……去过他家?”

“那还用说?他可是身负命案的嫌疑犯。我们不去堵门,却来和你闲聊个没完没了,那可要犯错误。”

“那他在哪儿……”

“跑了,所以现在只好依靠董经理为我们提供有用的线索。”老刑警咀嚼着香浓的巧克力,气味和声音都让人产生食欲,“房间里空空荡荡,唯独在桌子中间放着一块巧克力,我差点以为是留给我的。”

宇生觉得从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呼吸困难。

“董经理真的不来一块吗?刚才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你办公桌上放着一桶巧克力,恰好也是德芙榛仁口味的。我还想,原来董经理和张聪一样,都喜欢甜的味道。”

一瞬间,疼痛变成了恐慌。

宇生喃喃发声,周延生问:“董经理说什么?”

“那个人……有些问题。”

“谁有问题?”

“张聪。周警官,你说得对,那个人一直以来都有异常行为。他常常请假,一走就是好几天……我见过几次,他买了前往天津港的车票……”

“哦,可能是需要去打理他的母婴用品公司。”

“他只要嘴角抽动,脸上就会抽搐。”

“那又怎么样?”

“他脸上受过伤,左脸,从耳根到嘴角,曾经受过很重的伤。”

宇生边说心里边想:“对不起,能帮就帮一下,但是这件事我也帮不了你。”

5

“你相信尹霜是那宗命案的凶手吗——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周延生拿起烤串,用眼角轻瞥了同行一眼。

“老甘怎么也说行外话?哪有什么相不相信,他就是个嫌疑犯。真实的情况,人没抓到的话,谁也说不清吧?”

“你说得对。”

甘陆之没有反驳,呷了一口啤酒。他和周延生两个人,坐在红桥区一家平价海鲜烧烤城的外面。除了啤酒和肉串,他们还点了炒熟的贝壳和虾,摆了一小桌。周延生说他请客,甘陆之说:“我这边可以收官,您的案子还悬而未决,还是我来吧。”周延生说悬而未决才好玩,但是没在谁埋单的问题上坚持。

“这家羊肉有点硬。”老刑警咧着嘴咀嚼,举起肉串的铁钎看了一眼,“原本我们一直没搞清凶器是什么。”

“伤口不寻常?”

“嗯,后背伤,刚好刺中心脏,但是没有穿透。之所以没有穿透,是因为已经没入刀柄了,创口的周围有不规则的挫伤,但是,显然比匕首什么的小一圈。”

“那就是一把小刀了。”

“嗯,但是从创口的宽度看,比例又不大对。而且一般小刀没这么大的威力,后背肋骨有裂痕,说明那把刀很好发力。还有就是刀背特别厚,创口的切面像半个心形。”

“半个心形?”

“哈,和心没关系,就是半圆形。”

“现在知道是什么刀了吗?”

“那个被抓的诈骗犯叫什么?”

“王志军,又化名伊志军。”

“对,王志军不是说了吗,尹霜在他们面前,用半把剪刀划破了自己的脸庞。”

“是剪刀吗?”

“嗯,那种大号的裁缝剪,刀刃几乎成椭圆形,甚至可以剪厚皮革。不过是半把,只有单边的刀刃。我自己也试验了一下,握在手里像个奇门兵器,相当有威势——那个王志军录口供的时候,不是也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吗?总之,那把利器的特点,刚好和尹湘萍的命案相吻合。”

“原来如此,难怪尹霜被通缉以后,把您老也吸引了过来。”

“是啊,十多年的悬案突然有了线索,想想就让人兴奋。”

周延生丢掉已吃干净肉的铁钎,手伸向微微冒烟的烤生蚝。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9月的盛夏都是一样的热,老刑警喝了酒,脸颊发红,额头都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