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悲痛,在这一刻,她都当机立断地埋进了心底,她努力地割舍了自个的情,自个的爱,她硬生生地撑起了一身弱骨,只因她是周室的女君。

阴暗不明的洞穴中,她的声音低迷至极,仿佛无尽的伤口在溃烂,在蔓延,却又硬生生地搁置不顾,放任不理。更她明是伤心泪涌,却硬是忍泪睁目,使得双目通红。她这模样,透着不可置信的单纯,不可置信地矜贵,是十足的倔,十足的美,也十足的叫人动容。

黑暗中,风浅楼的神色也因她的话微微一滞,他眸光微敛,叫人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闻言,王玉溪却是莞尔一笑,这笑很淡,掩饰住了他黝黑双眸中那许多难言的难以分辨的情绪。他的声音亦更清冷,一贯的优雅,一贯的自持,他淡淡地说道:“小公主或许不知,这世间有一种蛊,名唤诛心。中蛊之人,凡为所爱,终将背离。凡为所求,终将无望。求之不得,得而不幸。寡亲寡情,累世孤独。”言至此,他的话音一顿,勾了勾唇,抬起手来慢慢指向了自个,不疾不徐,悠悠地自嘲般地说道:“我自母胎中便中此蛊,遂世人皆知,琅琊王氏的三郎,久病,短寿,正应了那句天妒英才。”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极轻,极淡,宛若那空中飘过的一抹吹过天地的浮云。

周如水神色一怔,只觉他这笑刺目的厉害。她想起他常是冰凉的手掌,想起他夜里隐忍的轻咳声,不知是甚么在用钝刀割她的肉,她鼻中酸涩,硬着张脸望着他,表情涩涩的,像是破碎的生生被拼起的瓷。

她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惯常冰凉的手掌,羽睫轻颤,泪水潺潺,她哑着嗓门问他:“遂,打开了那扇门,这纠缠你不休的蛊毒便能解了么?”

山壁之上不时落下水滴,有的就落在王玉溪肩头,有些落在他洁白的鞋面上,明是冰凉至极,他却好似毫无所觉。他深深望着她,不可置否道:“不过一线生机。”

“如此。”周如水僵了僵,不知是觉着失落,还是觉着可笑,直是过了一会,她忽然低下头,手指打颤的,硬生生地解下了腰间的流云百福佩,她望着它,轻轻地抚摸着它,须臾,终于将她塞入了王玉溪的手中,两人的指尖一触即散。

她的声音很低,有一种近乎于清醒后的悲凉,她慢慢地说道:“我或许该恨你,或许该怨你,想是风少主也盼看着咱们撕扯一回。然而,吾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此前缘矣,无怨无悔。事到如今,我不求你,也不怨你,更不恨你。人生实难,我有我的苦,你有你的苦,不过是携手的日子到了头了,未有甚么前缘,也不会再有生生世世。他要复仇,你要救自个的命,而我,不过你二人手中的蝼蚁。然,你这凤阙既是自我这儿夺的,三郎总不能白夺罢?你向来不欠他人,想来,也不愿欠我这姑子的。遂,你可愿应了我,若这洞中真有龙脉,你为周人,当誓死护之,不叫旁人伤之分毫!”

第206章 浮生若梦

周如水话音方落, 一旁,风浅楼便哂笑了一声。他的目光散漫又锐利, 望着周如水,怪腔怪调, 十足讽刺地嘲道:“你这盘算也是有趣, 都是咱们手中的蝼蚁了, 却还想着护些个己利。誓死护之?他与我夺这凤阙便是贪生, 何来誓死护之?千岁怕是实在高看了自个罢?”

他这一句话,全是将周如水的话头都堵死了,也是狠狠扇了她的脸。

闻言,周如水面色硬冷, 手心已是湿滑一片,后背更是流下冷汗。然, 她挺直着腰背扭头看他,半点也未叫旁人看出她心中的惊惧。

便也就在这时,忽听王玉溪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应了你。”

这话一出, 直是打了风浅楼的脸,闻言, 风浅楼霍的便盯向王玉溪,眯了眯眼,下意识地抚向腰间的玉笛, 冷哼道:“师兄此言何意?咱们早先约好的可非是这般,你要反悔不成?”

闻言,王玉溪直是冷笑, 他淡淡瞥了风浅楼一眼,语调清冷,毫无余地,果断地说道:“若非我的提点,莫说夏锦端应了你的三十万石粮草,便是你,也该是死在夏忌手中了。遂如今,无有你说话的余地。”

这话说得风浅楼直是眯了眯眼,待想起前岁自个险些就死在押粮途中。他黑色的瞳仁中便夹杂上一抹猩红,舔了舔唇,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愤愤地背过了身去。

见此,王玉溪不置可否,只再次看向周如水。他的表情沉静如湖海,望着她的脸,喉头滚动,继续认真说道:“你我夫妻一场,我不会伤你性命。”

听及此言,周如水直是愣了愣。她心口一滞,真是发自内心的觉着难堪。

这话听来十足的念旧情,十足的温情。却扭过头来,实是十足的冷情,十足的伤人。这难以言说的情绪,直是叫她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她只是明确地看透,哪怕此刻他就在她的面前,但自方才起,他与她之间便生出了一张看不见却又摸得着的隔阂,他们被命运的大潮抛上了岸来,一东一西,隔河相对,实在遥不可及,再难回圜。

她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这模样,高贵,清冷,惨白的肌肤也好似剔透的白玉,实是哀愁至极。她退后了一步,朝着王玉溪便是深深一揖,再抬起脸来时,她的神色动了动,双眸静静地看住他,慢慢地说道:“既如此,便多谢三郎了。”说着,她又飘忽一笑,似是要放下了,又似是真放不下,她眉头轻锁,咬了咬唇,声音淡淡,好似枯死的藤。她道:“是生是死,全凭天意,便不劳郎君挂怀了。”

她也不明白,她与他怎的就走到了如此地步。她原以为,他们历经波折,生死与共,该是有深厚的情谊,坚定的心意的。然而,尚不及经年累月,不过是转了个年头,那些个相知相惜的喜意,那些个蓬勃的不息的爱意,便都被这些个阿堵物砸了个粉碎。

然而,她这一生最欢快的日子,最无忧的日子,除了懵懂幼年,便是与他同处之时。遂哪怕她心中已是问了无数遍,“三郎,你心中有过我么?”却这话,始终都未说出口来。遂同是遭叛,这次第,她却实在想要放下,实在想要宽恕。

宽恕了他,也宽恕了自个。

毕竟人生在世,便是为生。在生死面前,他选了生机也算不得错。只是这算不得错的错,到了她这儿却是痛彻心扉。更她甚至病态地觉着,哪怕落入如此境地,王玉溪仍是个君子,他全可以不出面的,他只需要再救她回去闷头得利便好了。只要他肯,她这一生都会被蒙在鼓中。然而他未有,又或者,他已经不愿再同她做戏了。

这么一想,她就更想不明白了,思绪太乱,到头来,她也只能道这人世间的道理人情实在太难说清了,任她活过两世,也仍是看不明透。

心中沉甸甸的,说这话时,她的声音也是沉甸甸的,只是泪却未流,不过整个人实在静的可怕,如是入定。

见此,王玉溪慢慢地,慢慢地勾起了一抹笑,那笑太轻了,看不清情绪,却又好像有些苦,隐含着深沉的,挣扎的,无法言喻的情感。太复杂了,复杂到周如水不愿再看,索性就闭上了眼。

须臾,在风浅楼的催促声中,周如水感觉到了王玉溪的靠近,他走近她,冰凉的手心慢慢贴近了她的胸口。有甚么细而尖利的东西刺了进来,叫她有一阵的胸闷以及刺痛,紧接着,便是连绵的无力。因是脱力,她腿脚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他却有力地揽住了她的腰肢,抱住了她,慢慢将她拉入了他的怀中。

他的手冰凉的骇人,她不得不睁开眼来,便见晦暗的洞穴中,王玉溪一只手撑在她的颈侧,一只手捏着玉牌紧紧地贴在她的胸口之上,渐渐的,她胸前衣裳都被染红了,原本凝绿的玉牌也被染成了红色,待得整块玉牌都沁透在血中。他终于松开手,在她的意识彻底坠入黑暗的前一刻,慢慢将她安置在地,冰冷的指腹抚上她微张的唇,将一粒药丸塞入了她的唇中,药味苦涩,入口即化,她来不及动作,便见他已退后一步跪在了地上,咬破手指,在她周围以血而引画下阵图,待得收回手时,才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了声:“无事了。”

怎会真的无事了呢?

周如水苦笑,因口舌中的苦味分外的清明,她摇了摇头,豆大的泪水划过脸颊,她艰涩地扯了扯唇角,无力地说道:“心头血给你了,从此以后,你我夫妻,恩断义绝。不及黄泉,莫再相见。”

她或许很难宽恕他,也很难忘记他,他的温柔她都记得,他如今的无情她也难以忘却,爱恨交织在一处,留给她的有不舍,有难堪,还有更多难以言说难以释怀的情感。遂她说不出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她想死了便好了,死了以后若还有来世,来世的他与她若是能跳脱了这个身份,他不是琅琊王氏的三郎,她也不是周氏的女君,他只是庐临山头的玉先生,她是个山野村妇也好,都还能与他干干净净地再遇一回。

然而,或许人无来世罢。她不禁就想起了谢蕴之离邺前留给她的那四个字,别时容易。

真是,别时容易。

终于,她眼睁睁地看着世人梦寐以求的宝藏被开启,眼睁睁地看着风浅楼与王玉溪走入门中,走向那成堆的金山银山。她盯了一瞬,便撇过脸却不愿再看了。她捂着胸口缓缓地站起了身来,她不顾王玉溪所画的阵图,离了他的庇护,她跌跌撞撞地走向了山洞的出口。

放看望去,外头春光灿烂,真是好一个艳阳天。

有道是,“天地开辟,日月重光。周有龙脉,传国万年。”周人都会唱这首歌谣,都知当年周圣帝请了八方异士自立宝库,在宝库里头藏下了无数的稀世珍宝。遂也因此,诸国对这宝库都是虎视眈眈,谁都想晓得,这宝库中到底藏着些甚么?谁也不知那所谓泼天的巨富到底有多少?

这一直以来都是一桩悬而未决的巨大谜团,却就在这春寒陡峭的日子里,这桩谜团被彻底地掀开了。

一时间之间,诸国之间都传开了,周国祸不单行,先君方才驾崩,这传世的宝库竟就被盗了!

这事的起因是有凤尹县的县民齐肆上紫云山采药,哪想这一路蜿蜒而上,竟就在草木之间拾到了不少金银。见此,齐肆便顺着这些个细碎的金银一路走去,这一看尚不及欣喜,只觉大事不好。他竟在一面山洞前瞧见了不少奇装异服之人,更他们所看守着的竟是成箱的金银。这般,齐肆实是被唬了一大跳,原本的沾沾自喜一时都被漏了个干净,赶紧就紧猫着身子下了山去。回到家后也是惊魂未定,只想自前县尹姚知伏法后,县中十分安宁,却这紫云山中竟又藏了大盗?那这县中可还会有安宁么?更若叫这盗匪壮大起来,这山下的百姓又该如何过活?一番左思右想之后,齐肆实是坐立难安,后头终于下定决心,咬牙拎着那揣来的金银去了府衙。

这事堂而皇之地报了官,县尹王铣自不能不管,下令去查也真是捅破了天,人虽未逮着,却是查着了那十去九空的周国宝库。

为何笃定此处便是周圣帝藏宝的宝库呢?便是因这洞中尚还留着的百鸟衔钱招财青铜树。许是因此树过于巨大繁复,盗宝贼竟是来不及运走。便就被王铣等人撞了个正着。只见那青铜树实在是精致华美到极致。树座,树干,树枝皆是栩栩如生,所见坠叶又全为圆钱所串,层层重叠,高低错落,实在叫人瞠目结舌。也正是这青铜树证实了此地正是周国宝库的事实。毕竟当年,周圣帝诏天下匠人铸青铜宝树,以百鸟共持钱财之意,祈望周土岁岁昌荣之事人人皆知,如今真见着这颗宝树,便无有甚么可再质疑的了。

这消息一出,凤尹县的县民占据天时地利,便都成群结队上山中去看,这一看也是惊为天人。一时之间,这消息便在凤尹县中议论了开来,更待奏折传入邺都,邺都也是一片沸腾。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实是一桩巨大的谈资,其中有惋惜失落者,也有兴灾热祸者。众人都围绕着宝库议论开来,却无人晓得,风浅楼见着那金山银山时的欣喜若狂。更无人晓得,王玉溪持着血如意转过身来,待见周如水已是离去时,直是当场呕出了一口血来。

而周如水带着一身伤痛又去了何处?谁也不知,纵是琅琊王氏的私部四下细寻也寻不来她的行踪,她回不去庐临山,也未再回邺都,她不知去了何处。

第207章 机关参透

凤阙被夺, 宝库被开,一时间, 世人皆知。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谣言,道是“宝库破, 日将没, 糜弧箕胞, 周国将亡。”这谣言一出, 原先还对百鸟衔钱招财青铜树津津乐道的周国百姓都灰败了脸色,四下里更是人心惶惶。

如此,凤记商行内却是另一番景象,虽是春日, 晨间的早风仍夹杂着雾气,吹在身上微涩的寒, 叫柳凤寒这铮铮男儿都起了身鸡皮。却他背手望着仰靠在树下正喝着他窖中桑落酒的周如水,至美的眸子眯了眯,摇着头走近她道:“公主可真是好本事, 我这辛辛苦苦从宁川城贩来的桑落酒都要被给你喝光了!不知的,还当我是请了个酒仙回来!”说着, 他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斜周如水一眼,盯着她再无花钿的眉间, 抬起手来,以袖掩住口鼻,退后一步道:“当初叫你收了我做面首, 你不肯!如今倒是好了!做了他琅琊王氏的妇人,却来喝我柳家的酒!早知你贪杯成这般,连自个的身子都不顾,我又何苦来哉错过那满库的珍宝,偏就将你这酒痴硬背了回来!”

他这话揶揄居多,倒非是真嫌弃。周如水笑了两声,抬起脸来,醉酒后的白皙面容显得愈发的精致惑人,嚼着笑道:“这酒钱晚些再双倍还你。”说着似是想起甚么,直是抬手将发上的玉竹簪抽了下来,满头乌发应声而落,她也全不在意,看也不看那玉竹簪,直就递向柳凤寒,十分随意地道:“我这趟出门真是身无长物,这玉簪子用料倒可,尚能抵得几个钱。便先给了你,也省得我瞧着碍眼。”

她自与王玉溪归隐以来,便不怎的用金翠首饰了,只王玉溪送她的流云百福佩与玉竹簪从不离身,前次在洞穴之中,她伤心至极,只记着将流云百福佩归还王玉溪,倒是一时忘了这玉簪。如今再看这玉竹簪,也是万般情绪在心头,十分的难言,再想着琅琊王氏怕也不稀罕这小小的玉簪,遂索性抵了酒资,也好过眼不见心不烦。

如此,柳凤寒却是不接,也走近树下坐着,顺手扯了跟嫩草叼入口中,睨着她道:“你这是出门呢?还是被劫呢?公主忒的心狠不是?小爷我好歹救了你的命,你倒是一句实话不讲!好好的出门怎的会心口淌血倦在草垛中?更转眼你祖宗留的宝贝就被盗了?”

这话在他心中可是憋了许久,早先看她伤未痊愈不忍直问,如今见她贪醉成瘾,便也就不客气地直捅她的心窝子了。言至此,继续说道:“你可知,外头乱成甚么样了到处都是流言,道是宝库破,日将没,糜弧箕胞,周国将亡。这县中的米价都涨了好几回了!”

哪想周如水压根不惊讶,眼也未抬,嗤他道:“周国将亡?好大的口气!如此,朝廷能不管?你与我一姑子说甚?”说着,她盯着手中的酒坛直是笑了笑,神色飘远,慢慢回忆道:“想来我第一回 尝这桑落酒,还是因了前岁赏花宴时巧遇了宁川少主风浅楼,彼时我便觉着他是个妖孽,后头众高士同席,冯樘道,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为和风,夏为薰风,秋为金风,冬为朔风。那时的春风也和刀子似得,我便问,可还算是和风么?你知风浅楼答甚么?他道,时令既乱,乃是癫风了。”言至此,周如水勾唇笑了笑,十分潇洒地提坛便饮,淡淡道:“这可不就是癫风了么?然,这点子癫风王兄便就应付不来,那亡周也就未有甚么可惜的了。”

她这话似是而非,讥讽之意却是甚浓,直是叫柳凤寒吓了一跳,忙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见她再未往下说,才愕然地看着她,怪叫道:“你若不是帝姬,这话出口可是要砍头的!更要不是今上即位前便以宠妹闻名,我都当你与他并不融洽了!”

“他是我的兄长,我自是知晓他的本事的。若真不融洽,也怕是不敢如此言说。只你是个生意人,好好做生意便是,总明里暗里探我的话做甚?晓得了谁伤我,谁夺了宝库又如何?难不成,你要去抢么?甭想了,那便是烫手的山芋,窥探者太多了。便是抢来了,也未必就是你的。”说着,她忽然伸出手来,温润细腻的手指便就在树下接那缝隙中漏下的光,淡淡金光照在手心,有明处也有暗处,斑斑驳驳的,如她的目光一般,朦胧,飘远。

她注视了一会,才撇了撇嘴,意味深长地继续道:“得必有失,不若不得。人自以为能抓住光阴,但一生到头又到底能抓住多少呢?便是抓着了又是自个的么?我常以为,我眷恋着这片土地,我也深以为,这是吾周氏的生根之源。遂自明事理后,我常以国以家为先。然如今回过头来,才幡然觉着,便是这小小的凤尹县,我都不知东西。那这所谓的周氏江山,我又到底知晓多少?更,王兄知晓多少?周氏的先祖又知晓多少?原来,人生在世,无知之处才是最最多的。便如手中事物,便如至亲之人,更如爱念人心。殊不知,无爱无念便无苦忧,既谎且痴,不若早断。”

她这话太冷清了,更这段时日,外头沸沸扬扬。然那琅琊王三呢?自个的妇人都丢了,琅琊王氏却半点风声也无。

念及此,柳凤寒不觉便蹙了蹙眉,眉间的红痣都皱入了肉缝中,散漫的目光更是沉了几分,试探着问她道:“你这模样,怎的和要去做道姑了似得?好好的倒说起了爱念?更又言不若早断?怎的,当年都道你周氏与王三郎有杀父之仇,能作爱侣,实是真情动天。却其实王氏是个狼窝?你自入门便受尽苦楚?这才宁可在我这小庙里混酒喝也不愿回府?”说着又是一顿,盯了周如水一眼道:“难不成,是琅琊王氏盗了宝库?”

他这话,直是叫周如水一愣,原来,人人都记着她与王玉溪隔着杀父之仇。却她自个竟和丢了脑子似得,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苦笑一声,极其平淡地摇了摇头,“王家并不缺财,何苦弄些个不易出手的阿堵物惹火烧身?”她这话半真半假,倒也未有甚么亏心。不觉又想,难不成王玉溪娶她便就是报复?既如此,她是否只等着他休了她便成了?倒无需再去纠结着一纸婚书。

这么一想也如是在心头饮下了一口苦药。她深吸一口气,直是推了一坛子酒在柳凤寒面前,朝他扬了扬下巴道:“说这些扫兴的事做甚么?难不成你是要提醒我,我甚无用,叫旁人掘了家中的财宝,来日无言下地见吾周氏鬼神么?”言至此处,周如水也终是悲从中来,仰头大口饮酒,酒水溅在衣襟处,和她落了泪一般,她摇了摇头,不觉便低吟起了一首歌谣,她懒懒地哼道:“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见她这般,柳凤寒登时就将旁的心思通通给收了,再不多言,忙是调转话头,打圆场道:“你便不想知,你王兄是如何应对的么?”

“哦?”周如水敲着瓶身的手指一顿,漫不经心看他,问:“如何?”

见她带着醉意的盈盈杏眼直盯着自个,柳凤寒一愣,下意识地咽了咽水,愣是盯着脚边的嫩草,如数家珍般地说道:“你当时惨兮兮的,怕是不晓得,那洞中的珍宝多如堆山,便是被察觉之时也未被搬空,还留了一颗百鸟衔钱招财青铜树在洞中。那青铜树也是稀奇,这都百年了,至今却仍是熠熠生辉,十分的精致繁复。也因着这颗青铜树,这流言倒是不攻自破了。这流言不过才传出一日呐,街头巷尾便又有了另一种说法,道是这宝库之所以重之又重,非因里头的金银珠宝,而是因着那颗青铜树。毕竟,彼时周圣帝藏珍宝入库,最最广为流传的便是此树,此树之意,又在百鸟持财,护土昌荣。遂如今,只要青桐树尚在,便仍是天佑吾周。旁的财宝也不过凑数,就是丢了,亦未有甚么大不了的。又这消息不下几日,邺都果然便派了重臣前来请走这青铜树,道是这青铜树便是国运昌荣之预兆,今能见于天日,便是吉兆,要供于太庙,以示敬意。后,今上更是大赦天下,已告先祖之德,鸿运之昌。”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了,只是如此,往后这青铜树便真得供着了。若有个闪失,岂不又是一段谣言?”周如水叹了口气,全不觉柳凤寒方才的意动,又晃了晃坛中的剩酒,问他:“那粮价呢?可还虚高不下?”

“得了吧,今上治下不似先君,颇有些万事都盼管尽的态势。那粮价也不过高了几日,这生意还未起头呢,好些个趁机借机高价贩粮的商铺便都遭了殃,遭罚的遭罚,被关的被关,各郡县都开了部分粮仓不做二价地将往年的陈粮售予百姓。如今,又是大赦天下,又是低价售粮的,这处处都是喜意,都是感恩戴德,哪儿还能见着半点的忧心忡忡啊?”

“如此?”周如水听到这处却是蹙了蹙眉,仰头将坛中酒饮尽,低低喃了一声,“倒不知,你这酒窖我是喝不喝得空了。”

彼时,日头高升,万丈光芒。带着寒的春风也消了力道,柳凤寒挑眉,便见周如水随手将玉竹簪掷在地上,忽然站起身来,长袍广袖,腰间细细,虽是染着醉意,却又是十足的清醒,她神色忧虑地朝北面望去,低低道:“如今时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闻言,柳凤寒的目光的一沉,不知怎的,甚不觉安稳。

第208章 机关参透

周国宝库被盗, 震动的可不止是周土,夏国宫中, 夏锦端直是气得双目赤红,得知此事时, 她一脚便踹翻了腿边的男宠, 将几案上的茶盅一拂, 愤愤问眼前暗刺道:“笑话!本宫寻觅多年, 那宝库便和个天方夜谭似得,愣是连影子也未摸着。如今倒好,连是谁得手了都不知!难不成宝库被盗前就半点征兆也无么?又或是本宫留你们在周国,留的都是些死人!”

如今, 夏锦端的权势一日盛过一日,遂说起话来也是十足的威严, 再未有往日的收敛。更现下因是有气无处使,只想着一直被她视作己物唾手可得的宝库就这么落入了不知是谁的手中,她更是急的牙痒!本是美艳的小脸死死板在一处, 全是要将眼前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那暗刺见此自然吓得手抖,旁人不知, 他们却晓得,这锦端公主全不如外头所言那般温文纤柔,实是条会蛰人的美女蛇。遂他伏跪在地动也不敢动, 忙是老实回道:“奴才也是后头才知,事出前,王三郎与周天骄似是有意归邺, 却半途之中,周天骄被劫。后头,宝库被盗,王三郎得知此信之时似是察觉了甚么,直是气急攻心,当场便呕了血。如今,王氏的私部全在寻周天骄的下落,周国宫中似也得了消息,周王心急如焚,已是遣了左卫去寻人了。”

“那便是说,开宝库时,取的是周天骄的心头血了?”闻言,夏锦端眯了眯眼,此时,面上才现出了些微笑意,幸灾乐祸,挑着眉道:“怎么?王玉溪连自个的妇人也护不住了?”

暗刺见此,也是松了一口气,小心回道:“王三郎旧疾缠身,回邺途中已是久病未愈,想来全无心力,亦无防备,这才着了道。”

这话,直是叫夏锦端掀了掀眼皮,顿了顿,须臾,嘴边勾起一道冰冷的弧度,喃喃道:“也是了,奈何他天纵英才,到头来却是命短!也不知,如今这境况是他之不幸,还是吾之不幸。若他能为吾所用,本宫倒愿倾尽国力为他拖上几口气来。”

她这话全在利益,全在算计,倒再没了在王玉溪面前所做的痴缠模样。须臾,更是再提也不提这茬,只好整以暇地以指尖敲着几案,沉眉思索道:“周沐笙即位以来便就一直暗寻着凤阙下落,遂他本是无凤阙的。更若他真要去开那宝库,该是遮掩的密密实实,不叫旁人知晓才对。更他绝不会去动周天骄。周岱,符翎都是垂手可杀的,他犯不着赔上自己个亲阿妹,又闹得臣民人心惶惶。可既不是周室自个取的,又会是谁呢?”

夏锦端垂下长睫,心思浮动开来,指尖搓在一处,明是十足的焦急,却是慢慢斟酌道:“周沐笙的王后实是鲁女,鲁国近年来虽是闷声不响,却那一窝子鲁人向来都是不省事的。更王后如今并无子嗣,不是道周沐笙至今未宠幸过她么?如此,她私通故国也在情理之中,是有可疑的。至于宁川城,去查查,风浅楼自宝库被盗时正在何处?而魏国嘛,魏国先君倒是打过凤阙的主意,不过那老匹夫都入了土了,魏绍这王位都未坐稳呢!哪有这功夫?”

言至此,她忽而一顿,目光精亮地撑着几案站起身来,跃跃欲试,几分阴毒地继续说道:“不若就先将魏绍做筏子好了,他此时不发兵伐周更待何时?周国民贫国虚,决敌之资都不知在何处。如今人心惶惶,不正是天赐的良机么?他可举兵复仇以聚民心,我也可趁势瞧瞧,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将本宫看上的宝贝给夺了!”说着,她忙就朝外吩咐,“传笔墨来!本宫要亲笔一封提点魏绍那孬货!”

鹏城百姓如何也未想到,一夜之间,魏国兵士便又一次打到了家门口。彼时,城中处处皆正挂着白幡,都在自发为老城主桓淞举丧。

前岁,魏军使诈奇袭鹏城,少城主桓冲英勇节烈,为国捐躯。老城主桓淞本就年事已高,眼见白发人送黑发人,实是心事郁结。后先君又将城中军事大半转交刘铮,虽未转交虎符,但也是架空了老城主在军中的实权,隐有怪罪老城主之意,如此,可不叫人心伤?

老城主一生光明磊落,周正有节,先是满心忠烈仍不得君喜,后头,刘铮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使阴谋诡计坑杀了前来谈和的魏公子高与魏公子津。他实不满,却苦于人微言轻,更就闷闷在心难以排解。后头鹏城危难一解,他便真真倒下了。从此重病不起,清醒难有,这才好不容易挨过了个冬,仍是免不了撒手人寰,归于尘土。

桓淞这一去,满城嚎哭,却唯有刘铮府中一片笑颜。这时刻,日日里勾心斗角,为了争宠不折手段的娄九也头一回未与那郑氏计较,眼看着郑氏遮着面纱依偎在刘铮怀中,她也全当不见,笑眯眯地朝刘铮说道:“恭喜夫主,贺喜夫主,如今那桓老儿归了天,这鹏城就尽在夫君掌中了。”她欣喜得很,这时刻端的是好颜色,笑眯眯睨着刘铮,继续说道:“父亲无情,因了你的缘故,将我逐出家门。然,母亲却是一向疼我的,遂这私底下也是顾着你我,前几日啊,便给我递了宫中传来的喜讯。”

她这话一说,刘铮原尚散懒的神色立马凝了几分,放开郑氏,朝她挥了挥手,端正望向娄九,露出笑脸,分外亲昵道:“卿卿有信,怎的不早报?”

闻言,娄九直是抬手抚了抚自个的鬓发,眼看着郑氏听了吩咐朝她一福,扭头婀娜多姿的跨出门去,她冷冷一笑,咬着唇回道:“这几日夫君都未至我房中,我便不及告知夫君,毕竟子嗣繁衍是为大事,如今夫君名望颇盛,我也盼着夫君能早日有香火传承。如此,又如何能因着些许小事妨碍夫君呢?”

她自然是不愿刘铮再叫美人入门的,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被家中除族,父亲誓不认她。母亲虽是顾她,却如今鞭长莫及,根本护不住她。更子嗣繁衍乃为人伦大道,她如今毫无依仗,跟着刘铮来到这毫无根基的荒野鹏城,身为主母,为了不被旁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铮隔三差五宿在那遮头遮脸的郑氏房中。如今,为了名声,她只盼着郑氏那狐媚胚子能早日怀上子嗣,免得日日不得安生,总来碍她的眼。

她这话虽是夹枪带棒,却面上全是贤惠温柔的紧。刘铮心中对她惯常的不喜,面上也是半点不露,反是愈发深情地拉住她的手,仿佛掏心掏肺般地为难说道:“卿卿体恤,为夫怎会不知。前几日为夫总不得寻你也是为难。然,郑氏自跟着来了这鹏城,面上便日日起那乌红的疹子,为夫总得哄着些她不是?莫不然,这美人才入门,便就因事寻了短见,为夫倒无甚么,不过是失了个玩意罢了。然于夫人,却是损害声名的大事。”

这话绵里带针,直刺得娄九说不出话来,她神色滞了滞,想着如今寄人篱下不过还剩些余威,才硬是压下了脾气。

彼时,便见刘铮忽得从袖中掏出一对金耳铛,递在她面前道:“然,为夫心中,多是卿卿。不若此,又何必费心去寻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卿卿那日不是嘀咕,那套碧绿裙裳当配得一对金葫芦耳铛才好么?诺,为夫这不就给卿卿寻了一对?”

见此,娄九也是一愣,想他虽是贪鲜,但她也总是家中主母。终于真心实意给了他个笑脸,可待接过那金耳铛,仔细一瞧又有些嫌弃,瘪了瘪嘴道:“这做工也太粗糙了些,若是往日我在娄府之时,这般的货色便是连赏赐下人也是不能的。”

说完这话,她才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又想起母亲在信中道父亲重病,忙又扯了个笑脸,当着刘铮的面,直截将耳上吊坠取了换上那金耳铛,睨着刘铮,转了个口风说道:“然今时不同往日,夫君送的便就是最好的了。我与夫君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现下虽算不得顶好,但自夫君娶了我入门,这日子不是一日好过一日了么?”说着直是勾了勾唇,继续道:“前几日母亲来信,便是道君上有意将鹏城虎符交予夫君,更是在邺城为夫君备下了一座宅邸。现下那桓老儿一命呜呼,想来,这圣旨也是快了。”

娄九说这话时实是欣喜非常,刘铮听入耳中也是一愣,须臾,笑着问她:“卿卿所言可是如实?”

“自然!”娄九颔首,忙又说道:“夫君高才,本就算君上的门生,本就当受重用。待真得了鹏城虎符,咱们也算扬眉吐气。这鹏城虽是穷乡僻壤,却也是天高地远,彼时,咱们夫妇作威作福,指日可期。”

娄九如今也只有这些个抱负了。得知新君即位之时,要说她心中不悔那真是假的。她哪能想到公子詹说死就死了,到头来,偏就给公子沐笙捡了漏。早知如此,她如何会放了唾手可得的王后之位颠簸至此。然如今,一步错,步步错。早先新君即位,她便战战兢兢,生怕新君记她的仇,将她一番整治。然而,新君未做甚,父亲就将她逐出了家门,以至她如今一无所有,只能巴望着刘铮了。眼下这形势倒也算好,若刘铮能一直留在鹏城,握着鹏城兵权,再好些若是能得了这城主之位,她倒愿意安安分分就偏居在这儿做个城主夫人,也省的来日归邺再做他人的笑柄。

果然,刘铮得了此信,也是开怀,又嘱咐她:“卿卿心中欢喜便好,出了这个门,还当对桓老有几分哀思才是。”说着,又站起身来,抚掌踱步,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之感。

然,他们这欢喜才不过几日,魏军便又出乎意料地如一阵风似的横吹到了边境线前。与此同时,君上的圣旨也恰巧到了。其中,一道明旨,一道秘旨。

明旨正如娄九所言,君上在邺都赐了他一座宅邸。然,鹏城的虎符与他无关,不光无关,君上更是调任了原丘县县尹宋几来此统帅全军,直是将他手中尚未捂热的兵权都收走了。更,他那被赐的宅邸也不是空宅,新君竟是已接了他的祖母与四妹搬去享福。

听着他权势全无,祖母与四妹又都被接去了邺都,刘铮几乎怔住。

他未想到,新君怎会晓得他此生最看重之人,除了他自个,便就是他的祖母与四妹?往日里,他从来都将自个这心思藏着捏着,半点也不敢叫旁人晓得。他更自以为,他独行于天地间,毫无破绽,孤身一人,旁人丝毫掐不住他半点。更早在碰触兵事之时,他便刻意给旁人露了怯,明是心中十分的厌烦娄九,却他明面上,处处敬她爱她护她惧她。这模样,骗过了旁人,骗过了娄九,骗过了娄家人,叫旁人都以为,他十分的惧内,十分的爱护妻子,以娄九为重中之重。他原以为他骗过了所有人,却未想,竟是未骗过新君!

如今,他不但失了权势,这真真的死穴也竟悄声无息地被新君死死地掐在了手中。如此,他却压根无有还手之力,还得恭谢新君仁善体恤!恭谢新君将他最亲的祖母与四妹押在了眼皮底下为质。

遂接旨之时,刘铮面上在笑,心头却是一片狰狞。他好似看见了当年初出茅庐的自个,来时两袖空空,到如今机关算尽,不过君上一声令下,他又是两手空空。更这两手空空之外,还有旁人的憎恨,旁人的嫉妒,有许多地人要他的命,要他去死。前岁能苟且全因权势,若如今没了权势,他该如何自保?

这头愕然恐惧未消,紧接着,那寺人却是毫不停歇地又拿出了一道秘旨。再看他时,笑意全收,竟是道,君上命他辅佐宋几,在三月之内想出退敌之计,若不然,便将他的家人投入死牢,以他的项上人头先向魏国赔上魏高与魏津的性命。

这话音一落,刘铮便真是魂不附体了,他终于明白,为何他争抢郑氏之时,南宫祁笑他死到临头。为何明明他立了大功,回了邺城却是门可罗雀。

一时之间,他真是浑浑噩噩,尚未想出个头绪,便又听屏风后头传来砰的一声。扭过头去,便见娄九跌坐在地,她满脸的仓皇,再看向他时,全没了平日里故做而出的贤惠温柔,真是深深地愤恨,深深地厌恶,她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朝他吼道:“刘铮!咱们和离!”

第209章 机关参透

娄九这一句话简直可算是石破惊天, 听着这句和离,刘铮心中的执拗劲都上来了。这一刻也根本顾不上宫中来的寺人, 冲上前去就揪住了娄九的衣领,双目赤红, 一巴掌就甩在了她嫩白的面皮之上, 愤愤斥道:“贱妇!要嫁是你!要离也是你!我刘铮堂堂男儿, 却是你脚下的软泥么?”

这一声喝出, 不光那寺人呆住,娄九也是呆住了。她一向自侍贵女,自侍千金之躯,从来都是在刘铮面前狐假虎威, 威风八面的,何曾受过如此的窝囊气。被刘铮这么一喝一打, 她直是愣在当场,须臾醒过神来,直是怒气攻心, 如是疯婆子般的反抓住刘铮的衣襟,毫无风度, 又打又骂道:“你这庶子竟敢打吾!吾乃娄氏贵女!吾父乃大司马!当今君上更是吾的表哥!你敢打吾!吾扒了你的皮!今个就刨了你的头颅挂去城前!”

她此言一出,刘铮直是冷笑出声,这笑又烈又冷, 直入万丈光火烧入天凌。他一把就甩开了娄九的手,毫不留情地反拽住她的手臂,恨恨骂道:“你以为你又是个甚么东西?你以为你还仍是娄氏的贵女么?便是仍是又如何?你父病重, 怕也挨不了多少时日了!更君上虽是你的表哥,却与你有背弃之仇!你当我真不知么?天下无有不透风的墙!当日先君赐婚你与今上,偏你有眼无珠,眼高手低,成婚当日逃遁而走,后来再想反悔却是迟了,才落得今日这地步!这般,君上便是大度,便是不对你恨之入骨,也该与你形同陌路!遂我刘铮是庶子,是烂泥,却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货?若你是个好货,怎会入了我刘铮这木门!”说着,他抬手就将娄九甩回地上,这才换了个笑脸走向那寺人,全似方才的争闹不曾发生一般,笑眯眯跪下,交出半面虎符,接旨道:“臣,领旨谢恩。”

接了君上的旨意后,刘铮再也不理会歇斯底里的娄九,大步迈出,将自个锁进了书房之中。他一点儿也不愿交出鹏城的兵权,然他无势无靠,毫无办法。他一直都觉着自个是块美玉,他怀才不遇,他在等一个真正赏识他的人。遂,察举制一出,他不顾家族反对,愣是做了那出头鸟。他是玉在匵中求善价,然而,等来善价却是一个姑子给的。

周天骄赏识他,他窃窃自喜。然自喜过后,却是深深的失望。他想要的是天下名士的看重,是功成名就,昂扬独步天下。如此,他又怎可依附一个姑子?但凡名士,但凡名扬千古之人,便无有是依附女人的。遂他费劲心机,摆出姿态,叫旁人瞧瞧他刘铮与世间的凡夫俗子是不同的。他刘铮,哪怕藏于污泥,也有志在叱吒风云,便是对上周国最贵的女君,对上那如花似玉的美人,也能丝毫不去倚靠,也能当众加以拒绝。

再后头,就在他自以为计成之时,向来对他温柔迷恋的周天骄却恼了。她当众呵斥了他,在他这一生最最荣耀的那一天叫他名誉扫地。一时之间,在琅琊王三这珠玉之前,他成了蝼蚁,成了笑话。

再后头,他的同门不再理会他,他的家人将他赶出门去,他的人生简直陷入了死局。他费尽心力,仍是久居人下,左右翻滚不出。

终于,君上赐婚,他娶了娄九。却哪想,娄九是个眼高手低,蠢笨不自知的贱妇,他在这妇人身上多受凌辱,可谓忍辱而生。终于,他等到了时机,就在战场之上,就在这鹏城之中,他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好不容易以诡计权谋扬名天下,得到了鹏城百姓的拥戴,拿下了鹏城这半面虎符。却哪想宫中动荡,新君即位,他辛苦攀来的一切,眨眼就成了一场空!

悲夫哉?人生失意之事,大抵只能是如此了。

这般想来,他只觉浑浑噩噩,只觉无限悲凉。他甚至想,他这一生难有快活的时日,若真回想,他这一生之中最最快乐充实的时光,只是年幼之时,众人摔打,他跌跌撞撞,哭哭啼啼扑入祖母怀中,祖母那温暖真挚的拥抱。只是天寒地冻,风雪交加,他躲在屋檐下望着家中贵子之时,四妹从庭中跑来,偷偷从袖中塞来那温热饴糖。更甚至,还是周天骄如仙女临凡似的,小雀儿似的来到他面前,看他如陌上春动,欣喜热烈,满心满肺地将这世间好物都掏来给他的模样。

只可惜,彼时的他,恃才傲物,自命不凡。他不知这世间贵女,少有如此不顾门第,心怀善意的。他以为,他能迷倒这周国唯一的女君,那这周土之上,便会还有千千万万的贵女为他折腰。更待他功成名就,建功立业之时,就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遂他对那赤诚的心意不屑一顾,他转身踏着那赤诚想要奔赴前程而去。却结果到了今日,他是真真摔得面目全非。

这一摔,他才终于再次面对了自个,面对了生活的艰窘,面对了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的隔阂。他终于意识到,这些年来,他四处奔波,他的生活起伏跌荡,他踏着周天骄那浓厚的深情,坚定的心意一路向前,走入的却是一盘死局。他为了得名得利,不顾道义强杀使臣,他是以阴谋险略得胜。遂,虽胜犹败,不得人喜。朝堂之中,无有与他为伍之人,反之,嫉妒他的,想要弄死他的不计其数。

先前,他还能仗着军功,兵权,偏安于鹏城。却如今,他一遭失势,又无人可靠,再想东山再起实是难上加难。他的今日,已是支离破碎了,他的明日,怕也再不能见昨日黄花。不光如此,这一路以来,他也再不曾见过那曾被他不屑一顾的浓厚深情坚定心意了。

他悲从中来,伸手看去,能触摸着的,唯有一盘死局。

一个月后,刘铮杀妻叛国的消息震惊了整个鹏城,他提着娄九的人头,领着君上的秘旨冲出城门叛逃入魏,引得魏军都十分的震惊。

魏绍见他送上门来,也是愣了一跳,就听刘铮道,他是因周王夺他兵权,以他项上人头要挟,又以他家人为质,逼他在三月内想出退敌之计,才不得不杀了发妻已示无家事之累。更道前岁所行所为,皆因周国先王之命,他一无名庶子,无权无依仗,人微言轻命为蝼蚁,只得听命从之。如今命在旦夕,遂也不得不以死相搏。若然魏人真将罪过归咎于他,他便由之杀伐。若然魏人明清事理,他愿转投魏国,誓死效忠,一雪前耻。

魏绍此人,实是个草包,不过手握兵权,又与夏国有联,这才在宫帷之争中赢得头筹,坐上了王座。此番亲征伐周,也是因贪功,要以此聚汇民心,以示他为父兄雪耻之决心。

如今刘铮冒冒失失地冲入魏营,他也是一头的雾水,实是有些措手不及。这次第,还真不知当杀不当杀了。他犹豫不决,也并不信他,怕是其中有诈,便先将刘铮关押了下去。后头一经查探,竟道一切是真,又道刘铮才高八斗,这次来投诚,也是铁了心为之。若魏国能容他下来,他愿献出鹏城的城防图,以示衷心之意。

闻之,魏绍也是欣喜若狂,他深知若是城防图在手,鹏城便可尽入手中。遂就真留了刘铮性命,给他一间营帐,叫他亲手绘制鹏城城防。

随之,刘铮叛国的消息也传遍了周国。百年来,周国就从未出过叛臣的,他闹这么一出,真真是扬名了四海。

就连小小的凤尹县中,也因着这个消息换了话风,县民们再不议论宝库,转而便议论起了刘铮,道他一路起起落落,跌跌幅幅,也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柳凤寒得了消息也是震惊,转头便回了凤记商行,去寻周如水,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道:“这刘铮可真是有意思,本是低门庶子,此生都当碌碌无为才是。然察举制叫他出人头地,一举入了邺都,虽混的不似两位同袍,但若安分守己,也算是比之旁的小门庶子好上许多了。”说着,睨了漫不经心独自下着棋的周如水一眼,继续说道:“后头他娶了娄氏的贵女,也真可算是光耀门楣,如此仍不罢休。竟就铤而走险狡诈得胜,坑杀了魏国两位公子。更现下,君上不过夺了他暂管的兵权,竟就杀妻叛国,投奔了魏国,魏公子绍竟还容得下他,也是十分的有意思。”

周如水原本听的漫不经心,还想着柳凤寒怎么就忽的与她提起了刘铮,如今再听明白也是吃了一惊,挑着眉头看他,问道:“甚么杀妻叛国?”

“君上罢了他在鹏城的兵权,他一怒之下杀了娄九,提着娄九的人头冲出城门,投奔了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