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蹭过他的下巴时,不知道摸到什么,指腹间传来一丝古怪的触感,就好像多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

瑶英搂着苏丹古,看着他紧闭的眼睛。

他身上背负了很多秘密。

瑶英出了一会神,眸光闪烁了几下,手指避开那一处,继续喂苏丹古服药。

空气中几声尖利锐响,流矢飞了下来。

瑶英慌忙俯身,整个人扑在苏丹古身上。

一道身影飞掠而至,挥动长刀,替她挡开了箭矢。

箭矢落地,扎穿一层层积雪,箭尾剧烈晃动。

瑶英心惊肉跳,抬起头。

毕娑站在她跟前,手握长刀,凝眸静静地看着她。

苏丹古挺拔颀长,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只勉强到他的肩膀,她以为只要扑到他身上就能替他挡住箭矢吗?

她不能,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抱住苏丹古,用她娇弱的身躯保护他。

毕娑两道剑眉轻拧。

瑶英搂着苏丹古,和毕娑对视,张了张嘴:“背后!”

毕娑想也不想,立刻俯身,躲过斜地里刺过来的长矛,反手就是一刀,捅穿杀手,鲜血喷洒一地。

他溅了一脸的血,眼角、鼻子、嘴角血珠流淌而下,深深地看瑶英一眼,抹去刀上的血污,转身冲向被包围的缘觉。

瑶英展目四望,毕娑和缘觉虽然配合默契,但是两个人没法挡住所有杀手,不断有人爬上雪堆杀过来。

她不去看地上的尸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解下苏丹古腰间的佩刀,试了试,根本抬不动。

长刀重重地落在地上,脚下的雪地隐约在震颤。

瑶英一愣,低头,发现刚才的震动不是错觉,雪地确实在颤动。

头顶猛地几声轰隆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积年不化的雪峰上滚了下来。

瑶英抬起头,循声望去,下一刻,面如土色。

山峰处一道道银色巨浪翻滚,所过之处,巨石崩塌,漫天积雪飞舞,山崖峭壁间似挂起一道道银色的万丈瀑布,又像是万匹骏马在雪中奔腾,带着吞噬一切的万钧之势,奔涌而下。

瑶英声音发颤:“将军!你看!”

专心对敌的毕娑、缘觉和杀手同时回头,顺着瑶英所指的方向望向高处,脸上俱都腾起惊恐之色。

雪崩!

杀手刚才的喊杀声引来了雪崩!

众人瞪大了眼睛,人群里次第响起长刀落地声响,杀手魂飞魄散,顾不得任务,掉头就跑。

毕娑和缘觉也顾不上那些杀手了,拼尽全身力气狂奔向瑶英和苏丹古,同时伸出手,抓向两人。

可惜还是太迟了。

雷鸣般的响声转瞬即至,毕娑和缘觉离得太远……瑶英拽着苏丹古的肩膀使劲拖拽,想把他推向毕娑。

“王——”

毕娑双眸瞪大,眼珠几乎暴眶而出,发力扑上前。

山呼海啸,一道巨力涌来,几人立时被冲开,眼前一片白茫茫。

一转眼,他们的身影全都消失在奔涌的飞雪中。

……

山下,响雷声过后,受惊的马匹扬声嘶鸣,亲兵们呆了一呆。

谢青安抚住坐骑,问王庭亲卫:“出什么事了?”

亲卫哆嗦了几下,指着银白山巅,小声道:“好像是雪崩了。”

谢青脸色骤变,拨马就要冲上山去。

亲卫拦住她:“阿史那将军吩咐过,没有他的讯号,谁都不许上山!”

旁边一个亲卫插话道:“我们这里冬天一个月好几场雪崩,将军他们不会出事的。”

他话音刚落,云层间几声清唳,苍鹰飞扑而下,黑影快如闪电,一爪子勾向亲卫的胳膊。

亲卫抬臂接住苍鹰,看到它脚爪上的黑色布条,大惊,吩咐其他人留下,挑了几个忠实的下属,拍马冲上山道。

其他人不敢多问,留在原地,望着耸立的群峰,面面相觑。

谢青想跟着亲卫上山,被其他人拦了下来,脸色阴沉。

……

山上。

毕娑站在一块巨石前,放出苍鹰下山示警后,转过身,看着雪崩过后已经完全变了地势的山崖,面色苍白,双手紧握成拳。

缘觉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终于哇的一声,低声抽泣起来。

“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对不起王……”

他不停抹眼泪。

毕娑踢了他一脚,“收声,别吵着王。”

缘觉吸了吸鼻子,立马噤声不语。

他身前的怪石堆下生了一堆篝火,火苗摇曳,火堆前的乱石上铺了两层氅衣,瑶英躺在氅衣间,身上盖了一件披风,双颊雪白,昏昏沉沉,浓密眼睫微微颤动。

她身旁坐着一个人,宽肩阔背,面容狰狞,正是方才一直昏迷着的苏丹古。

他闭目盘坐,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好涂了伤药,唇色依旧泛白,不过碎裂的衣裳底下露出来的双臂已经看不见真气游走的迹象,周身不再有紊乱的杀气激荡。

缘觉守着他,想到刚才惊心动魄的情景,心有余悸,肩膀还在颤抖。

雪浪狂涌而下时,他和毕娑来不及救下瑶英和苏丹古,只能就近躲在几块巨大的怪石下面,虽然还是被垮塌的大雪埋住了,幸而没受什么伤,待雪浪停下来,两人刨出积雪,看到瑶英刚刚站立的地方,面如死灰,如坠冰窖。

那里已经成了一块平整的雪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两人心中大恸,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挖开厚厚的积雪,越挖越心惊胆战,最后什么都没挖出来。

就在两人彻底绝望之际,忽然听到敲击巨石的声音!

两人几乎喜极而泣,找到声音传来的方向深挖,搬开几块凌空架起的怪石,发现了瑶英和苏丹古的身影。

苏丹古醒了,瑶英躺在他怀里,昏睡不醒。

毕娑二人继续用力挖,将两人救了出来,找了些衣物燃起篝火,给两人取暖。

缘觉擦了擦眼角,把眼泪忍了回去。

片刻后,静坐的苏丹古缓缓睁开眼睛,碧色双眸澄澈如海,那一抹诡异的幽蓝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存在过。

毕娑和缘觉知道他彻底清醒了,心口稍松,单膝跪地行礼。

“王。”

苏丹古轻咳一声,视线落到瑶英身上。

缘觉忙道:“王,属下看过了,文昭公主没有大碍,也没有被震伤的迹象,可能是受惊晕过去了。”

苏丹古嗯一声,气息微弱,抬眸,扫一眼毕娑,道:“埋伏的人不止这一批,你先回王庭,别和他们纠缠。”

他看起来还很虚弱。

毕娑会意,恭敬应是,后退几步,朝缘觉使了个眼色。

缘觉起身走向他。

毕娑脱下身上最外面一层轻甲,里面赫然是一件和苏丹古身上一模一样的玄色衣袍。

他回头看着篝火旁的苏丹古,轻声道,“保护好王和公主。”

缘觉点点头:“将军去引开那些杀手,也很危险,将军当心些。”

毕娑一笑,朝他挥挥手,转身大踏步离去。

一个时辰后,上山的亲卫看到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连忙迎上去:“摄政王!”

山道间,身着玄色衣袍的男人迎风而立,一双碧眸,脸上疤痕狰狞,微微颔首。

……

缘觉站在山崖边,目送毕娑在亲卫的簇拥中朝山下走去,转身回到怪石旁。

第88章 喝水

雪崩过后,风渐渐停了,层云散去,露出湛蓝苍穹,山峦巍峨耸立,宛若一顶巨大的银冠。

毕娑一行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缘觉回到怪石堆下,怕昏睡的瑶英被冻着了,往篝火里添了些干马粪,搓了搓手,抬头细看她的脸色,视线正好和另一道凝视的目光撞上。

苏丹古盘坐着,碧眸低垂,看着身旁的瑶英,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虽然他眸中清清淡淡,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随意盯着瑶英在出神,缘觉却觉得他的眼神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摄政王不该有这种柔和的神色,他应当杀伐决断,无欲无求。

只有这样,他们这些知情人才能分得清佛子和摄政王。

缘觉有些失神。

仁慈高洁的佛子和双手沾满血腥的摄政王是一个人。

从前,他们都还小的时候,他和毕娑常常分不清佛子和苏丹古,明明是同一个人,只是换了个身份,有什么分别?

他们年轻气盛,骄傲,自负,认为自己是天底下对佛子最忠心的人。

后来,当他们看到被功法反噬的苏丹古时,马上就把他们当成了两个人。

他们爱戴佛子,畏惧摄政王。

面对佛子时,他们敬仰崇拜他。

面对摄政王时,他们小心翼翼,浑身紧绷,手一刻不敢松开刀柄。

久而久之,他们真的把佛子和摄政王当成了两个人。

殊不知,他们就是一个人。

身为佛子的近卫,对佛子忠心耿耿,眼看着佛子自小忍受痛苦折磨,他们尚且无法接受摄政王这一重身份,文昭公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却能理解摄政王,相信摄政王。

文昭公主会不会真像传说里的那样,是佛陀送来佛子身边的?

中原和王庭隔着万里之遥,一个汉人公主居然能流落至王庭,因缘巧合,动人心魄。

这段缘最后会是善缘,还是恶缘?

缘觉忍不住胡思乱想。

篝火里发出一声轻轻的爆响。

缘觉回过神,褐色眼睛望着瑶英,张了张嘴巴,想起雪崩前的一刹那瑶英知道来不及逃走、果断紧紧抱住苏丹古时脸上的坚毅和平静,心中仍然震颤不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后,他看向苏丹古,干巴巴地低喊一声:“王……”

苏丹古眼帘抬起,淡淡地扫他一眼,一语不发,身上隐隐带着一种与身俱来的压迫人的气势。

缘觉下意识绷起腰背,心里一阵紧张,这才是他熟悉的摄政王的目光。

他改了称呼:“摄政王,属下和阿史那将军四处看过了,山上的杀手大多被大雪掩埋,只有几人逃脱,阿史那将军还没来得及审问他们,他们服药自尽了。”

救出苏丹古和瑶英后,他们检查过杀手的尸首,没找到什么能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只能从一些人虎口的茧子、盔帽勒出来的痕迹推测他们是军汉。两人找了一大圈,救出几个重伤的杀手,刚想审问,那几人竟吞药自决。

苏丹古听他说完,道:“是各府豢养的死士。”

缘觉仔细回想,拍一下脑袋,“确实像死士。”

葱岭脚下各个部落间互相征战,许多战败的勇士沦为奴隶,被世家大族豢养招纳,成为死士。据说世家大族往往有控制死士的手段,假如死士背叛主家,会受到残酷的折磨,让他们生不如死,所以死士都十分忠诚,宁死不降。

缘觉接着禀报了几件事,看一眼篝火旁的瑶英,声音压低了些,问:“摄政王,我先去通知文昭公主的亲兵,让他们过来接公主?”

苏丹古摇摇头,虚弱地道:“现在送她下山不安全,他们的目标是整支队伍,等天黑了,你送公主下山。”

缘觉呆了呆,略一思索,恍然大悟,点头应是。

摄政王出使高昌的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幕后下杀手的人既然埋伏在沙城之外,说明他们已经探查出摄政王出城的目的,知道他这几天回城。

山下的商队就是他们杀的,为了掩人耳目,除去可能的知情人,他们不仅要杀摄政王,还对所有从高昌返回的商队下毒手,这样一来他们不仅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王最信任的近卫,斩除王的臂膀,到时候还可以把摄政王和近卫的死全都嫁祸到盗匪身上,当真是心狠手辣!

想到这里,缘觉心里涌起一阵愧疚。

看到山道上那些尸首,他和毕娑还以为摄政王发狂杀人了,他甚至下定决心完成自己的誓言,却不知道那时候摄政王身负重伤,正被杀手层层包围。

好在有惊无险,现在摄政王安然无恙,毕娑伪装成他的样子下山,肯定会带走山下所有亲兵,以吸引杀手的注意,借机揪出幕后指使的人,找到真正的凶手。

现在可能还有人在山下盯梢,这时候送文昭公主下山,不仅不安全,还会被人怀疑,若是引起凶手的警觉就不好了。

等天黑了再说。

缘觉一点点理清思路,眼神闪烁了一下,偷偷看一眼苏丹古。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毕娑带走文昭公主,让文昭公主和他一起充当诱饵,引幕后真凶上钩。

不过摄政王绝不会允许毕娑这么做。

缘觉按下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眼下,文昭公主最好隐藏身份,和她的亲兵待在一起,等他们秘密返回王城,解决城中的不轨之徒,公主就安全了。

篝火静静燃烧。

火光映在瑶英秀丽的脸庞上,雪白双颊似染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苏丹古俯身,手指拉开瑶英身上盖着的披风,动作轻柔,只拉开一条小小的细缝,不让冷风灌进去,指头卷起她的衣袖,指腹在她凝脂般的皓腕上轻轻按压。

她脉搏平稳,手心渐渐有了些热乎气,皮肤细滑温暖,不像扑在他身上时那么冰凉。

……

雪瀑奔泻而下时,轰隆隆的巨响震天动地,那时苏丹古就醒了。

瑶英第一个反应过来,原本可以丢下他自己逃生,可她没有丢下他,她不是习武之人,力气那么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勉强拖动他。飞雪漫天飘洒,脚下的雪地在颤动,她急得浑身发抖,指甲掐进他肩膀,使劲拖他拽他拉他,情急之下小声嘟囔了几句汉文方言,听上去不像是文雅之语。

那一刻,苏丹古意识模糊,心里却异常清醒。

在雪崩到来之际,拖着他的人,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

自始至终,瑶英没有松开他。

最后她试图把他推向毕娑,让毕娑能及时带他离开,雪浪转眼及至,毕娑和缘觉的身影被飞雪吞噬。

她叹息一句:“我见不到阿兄了……”

山崩地裂,巨浪咆哮,瑶英低头,毫不犹豫地地张开双臂抱紧苏丹古,弱小的身躯挡在他身前。

她柔软的胳膊环了上来,贴在苏丹古身上,一股淡淡的甜香萦绕。

苏丹古恢复意识,双手摸索着摁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护在怀里,带着她几个滚身,躲到了巨石下。

雪岭崩塌,地覆天翻后,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素裹冰封。

苏丹古怀抱着被飞雪拍晕过去的瑶英,探了探她的鼻息。

那时她身上冰凉,气若游丝,像掌心里的一捧初雪,待日光一照,便会化为融水。

……

电光朝露,万象无常,世间种种,是生灭法,终将归于寂灭。

苏丹古看淡生死。

瑶英想活下去,却会在生死关头奋不顾身地救他。

苏丹古收回手指,给瑶英拢好披风,轻轻压了压。

他伤势很重,为瑶英搭完脉,继续闭目打坐。

缘觉看看他,再看看瑶英,视线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从怀里掏出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架在火堆上烘烤。

干硬的馕饼渐渐散发出淡淡的麦香。

缘觉时不时抬眼看一下苏丹古和瑶英,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啊了一声,惊喜地道:“摄政王,文昭公主醒了!”

篝火映照在瑶英脸上,她双眉轻蹙,眼睫轻轻颤动,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双盛满欢喜的褐色眼睛。

缘觉看着瑶英,围着她打转,高兴地道:“公主,你头疼不疼?身上有没有哪里难受?”

瑶英神情茫然,出了一会儿神,慢慢清醒过来,想起昏厥前的场景,试着动了动手脚。

还好,手脚知觉都还在,铺天盖地的大雪冲下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要葬身冰雪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瑶英后怕不已,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挣扎着坐起身,嗓子又干又痒,干咳了几声,问:“苏将军呢?”

缘觉微怔。

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

缘觉咳嗽两声,觉得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伸出一根手指,怯怯地朝旁边指了指。

瑶英头晕目眩,咳个不停,揉了揉酸胀的脑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身旁一道静坐的身影。

苏丹古盘腿而坐,一声不吭,碧眸正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换成其他人,早就吓得一蹦而起了。

瑶英却只是愣了片刻,视线落到苏丹古胸前的伤口上,见伤口已经包扎起来了,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笑逐颜开,“将军好些了?”

苏丹古垂眸,嗯了一声,拿起水囊递给她。

瑶英正觉得嗓子难受,接过水囊,想拔开塞子,双臂绵软无力,试了几下,没拔动。

一只戴着黑色皮套的手伸了过来,手指替她拨开了木塞。

瑶英感激地朝苏丹古一笑,举起水囊喝水。

水刚滑入喉咙,她怔了怔。

水是热的,不太烫口,也不冰凉,正好是最适合的温度,滋润她干疼嘶哑的嗓子。

瑶英慢慢咽下温水,浑身熨帖。

苏丹古沉默不语,等她喝了水,脸色恢复了点,道:“王庭朝中纷争,连累公主卷入其中,公主受累了。”

瑶英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将军言重了,佛子和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何来连累之说?”

旁边的缘觉看着她,心里暗暗点头。

苏丹古挪开视线,抬眸。

缘觉一直等着他吩咐,见他看过来,立马打起精神。

苏丹古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枚卷云纹银符。

“毕娑行事急躁,只能在明处。你跟上去,告知各城城主,王寺禁卫军要重新招募近卫,让他们上报这半年来所有人马调动,中军、右军、左军、前军、后军五军的轮值调用,拟好名册。记住,不要惊动军中参将、文书。”

缘觉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冷汗涔涔,应喏,恭敬地接过银符。

“属下定会谨慎从事。”

摄政王怀疑朝中大臣和军中将领互相勾结,所以直接越过军队,从各城城主那里调查五军是否私自调动过军队,以此来推测哪些人嫌疑最大。

各城城主虽然不是统领军队的将领,但是毕竟管理一方庶务和人丁,必定留意过治下驻防的兵马调动,询问他们更为妥帖,不仅能得到如实的汇报,还不会打草惊蛇,每次王寺禁卫军招募近卫都是先让各城城主发布告示、推举人才,各军将领早就习以为常。

苏丹古吩咐完,看一眼瑶英。

瑶英朝他眨了眨眼睛,等着他开口。

他和缘觉刚才交谈用的是梵语,她没听懂,不过能从两人谈话的语气猜出现在情势紧张,缘觉的眉头皱得能当旗杆用了。

苏丹古看着瑶英,半天没出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她。

瑶英不想给他添麻烦,主动问:“我能帮上摄政王的忙吗?摄政王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受佛子庇护,当为佛子分忧。”

苏丹古看着她,她从昏睡中苏醒,面容还有些憔悴,眼圈微青,拢着披风的双手冻得通红。

刚刚苏醒就能这么镇静,可见她常常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苏丹古顿了一下,道:“等天黑了,缘觉会送公主下山。”

瑶英一愣,问:“那苏将军呢?”

苏丹古眉头轻拧。

第89章 神女

那苏将军呢?

没有人问过苏丹古这个问题,这个身份不能暴露在世人面前,他永远独来独往,在合适的时机出现,然后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不知情的人把他看作金刚夜叉,知情的人认为他无坚不摧,他是一柄无欲无求的利器。

利器不需要关心。

苏丹古看着一脸关切的瑶英,淡淡地道:“我的去向和公主无关。”

语气平淡,没有刻意讥刺的意思。

不过听在一旁的缘觉耳朵里,就像一盆夹杂碎冰的雪水兜头浇了下来,冷飕飕的,瑶英还没什么反应,他却头皮发紧,尴尬得低下头,无措地搓了搓手。

耳畔响起柔和的轻笑,“当然和我有关。”

缘觉惊讶地抬起头。

瑶英坐在篝火旁,直视苏丹古冰冷的碧眸,轻声道:“苏将军奉命护送我,在高昌的时候将军就有些不适,现在又身负重伤,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撇下将军一个人。”

苏丹古两道浓眉微拧。

不等他回答,瑶英看向缘觉,漆黑双眸直盯着他,声音拔高了点:“你送我下山以后是不是不回来了?你要把苏将军一个人留在这里?”

缘觉一震,莫名觉得心虚,小声说:“我下山有要紧事。”

他要执行摄政王的命令。

瑶英朝他摊了摊手:“那就是说苏将军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缘觉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一直都是如此……”

山下有王庭中军亲卫,附近城邦有忠于佛子的驻军,随时可以调用大批人手,但是摄政王身份特殊,能够接近他、由他直接号令的亲卫只有寥寥几个人,而且现在毕娑以摄政王的身份大摇大摆下山去了,为了不打草惊蛇,山上的摄政王必须消失得干干净净。

苏丹古现在不能在人前现身。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当臣服王庭的部落发动反叛时、当野心勃勃的世家试图改朝换代时、当王公贵族和部落首领发生矛盾时,摄政王犹如从天而降,解决危机,然后一个人悄然离开。

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缘觉已经习惯摄政王来去无踪,只要摄政王没被功法反噬,他就不需要帮手,毕竟多一个人知道他练的功法,暴露的风险更高。

缘觉悄悄看一眼苏丹古。

瑶英也回头看着静默不语的苏丹古:“阿史那将军下山去了,缘觉也要下山,将军的伤还没好,若是再被功法反噬,身边无人护持,该怎么办?”

“我可以留下来。”

她以柔婉又不失坚定的语气道。

缘觉想了想,替苏丹古反驳:“公主不会武艺,留下来也帮不了摄政王什么忙。”

瑶英挑了挑眉:“阿史那将军之所以带我上山,就是因为我不懂武艺,我刚才不是帮上忙了?”

声音里透出几分委屈。

缘觉无言以对,嘴唇翕动了几下,求救似的看向苏丹古。

苏丹古眼神示意他不必多说,眉宇间一股深深的疲倦。

缘觉会意,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取下烤得焦香的馕饼,往瑶英跟前一递。

“公主用些干粮。”

瑶英以为他答应了,接过馕饼:“你和将军都吃过了?”

缘觉点头。

瑶英还有些头晕眼花,道了声谢,低头吃馕饼。

苏丹古闭目调息,缘觉看着篝火,三人都没说话了。

天色渐渐昏暗,艳丽的夕照映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银白群峰折射出一道道璀璨绚烂的光芒,宏伟壮丽。

偶尔有短促的鹰唳回荡在云层之间。

等夕阳收起最后一束洒在崖壁上的淡金色余晖,缘觉起身,朝瑶英行礼:“公主,天快黑了,请随我下山。”

瑶英双眉略皱,看向苏丹古。

苏丹古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微卷的长睫也凝定不动,像是入定了,整个人就像一尊石头雕的坐像。

瑶英叹口气,起身随缘觉离开。

长靴踩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两道身影朝山下行去,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

脚步声渐渐远去,耳畔只剩下篝火燃烧声和回荡在天地间的呜呜风声。

日头坠入山脉之间,风声陡然变得凄厉,飞雪狂卷,飘洒而下。

山河沉寂,苍穹渺渺,只剩下苏丹古一个人。

……

火光越来越暗,夜色浓稠。

静坐的苏丹古忽然浓眉紧皱,手背、额边青筋微微暴起,浑身肌肉紧绷。

片刻后,他肩膀轻颤起来,周身气息突然变得紊乱,身体前倾,歪倒在雪地上,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丝殷红的鲜血。

寒风吹卷而过,拂动他身上衣袍,像一把把刀子,冷意直浸入骨髓。

苏丹古一手撑在雪地间,急促喘息,睁开眼睛,右手抹去嘴角血丝,手指摸索着揭下脸上的面具。

昏黄摇曳的篝火映在他脸上,狰狞的伤疤下缓缓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庞。

眉聚山川之秀,目敛星河之辉,五官深邃,目光澄澈如水。

满地霜雪,不如他眉间那一抹清冷出尘的光华。

面似净月,眼似莲华。

这一刻,他不是人人畏惧的苏丹古,而是王庭君主,世人敬仰爱戴的佛子昙摩罗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