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睁开,是墨绿色的垂帘,且正随窗外微风徐徐招展。

凤府避暑阁,那间自己住了几个月的客房。

意识到这一点,吉祥大叫着从床上跳起,小蛮牛般冲出,沿路将一个端着面盆过来的婢女撞翻,她顾不得出手相助,一直来到了凤青城的书房为止。

“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是我。”

“为什么?”

“我喜欢你。”

“……我说过请你不要喜欢我!”

“我也说过我已经喜欢你。”

“那是你家的事!”

男人眸光明灭,“对,是我家的事,所以,你并不能组织我喜欢你。”

“……”吉祥窒住。这个男人看似无角无棱,为什么总似能一击中的?

“吉祥,留在这里,让我喜欢你,不好么?我并不逼你喜欢我,也绝不可能强迫你什么,只要你留在这里,让我照顾你。”

“……我为什么要受你的照顾?我和你无亲无顾,无牵无挂,无干无系!”吉祥吼完,又如一头小牛般撞了出去。

男人的目光,深若湛夜。

第二次逃亡。

趁着凤家今日为大当家的长嫂拜宴祝寿,吉祥又度逃离。这一回,她不急于离开凤州城,先找到了一家僻静客栈大水一场,入夜前醒来,坐在床头,眼睛瞪得如同值夜捉鼠的猫眸:看谁敢来?

一夜无事。

城门甫开,吉祥便出了城去,半路搭上了一个到西安城拉货的马车,到向安城后,她买了匹马,扬鞭快行,天黑前落宿在距凤州城有二百余里的万华镇,睡得心满意足。

然而……

正随窗外微风徐徐招展的墨绿垂帘扫到她脸上,扫出万丈怒火。

“凤青城,你到底想怎么样?以你的身家地位,找什么样的让你找不到,为什么要与本姑娘过不去?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你听不见么?要我说多少遍才懂?”

时下,凤青城正与城中各处店铺的管事开会,吉祥踢门而入,将那些花喊得字字皆似加了钉惨了针,一股脑砸到了凤青城头上。

满座的管事皆愕。

凤青城处之泰然,挥然教诸人散去,而后凝睇吉祥,“这么生气?”

“我……”吉祥从来就不是得理不让人的秉性,适才话喊出口方发现恁多人在场,已是后悔莫及,此刻面对凤青城那双润泽双眸,更觉愧疚。

但是,她须让自己决然到底。凤青城是个好人,她不能爱他,便不能害他。“是你有错在先,我不会道歉!”

他唇角上扬,“你不必道歉,因我也不会道歉。”

“你不要笑得这么得意?”对方笑声中意味她看不透彻,却正好借题发挥。“你说过不会勉强我,但你一次次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带回来,已经是在勉强我了。”

“我必须保证你在我的势力范围之内。”

“我为什么要在你的势力范围之内?难道明天再出来一个人说喜欢我,我也要活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

他摇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我不会让你活在别人的势力范围之内。”

“你”吉祥气结。“说来说去,你的喜欢无非就是如此。凤青城,我最后说一次,请你远离我的生活。”

她甩首离去。

凤青城揉着胸口,掀唇苦笑:不是早就预料并告诉自己做好准备了么?为什么还会传来点点痛意?

“放弃么?”赵北歌从屏风后踱出。

“放弃?”他低喃。胸口更疼了呢?“还没有想过。”

第三次逃亡。

吉祥走得坦坦荡荡,和几个丫鬟从大门里出去,然后趁人不备,钻进凤家向东部送货的货车,这是她盯了许久的,货物是米粮水果。此一路她以车上货物为食,五天五夜后,到了目的地。公认在前边卸货,她跳下货车,逍遥快乐去。

然而,她总要睡觉,然后……

微风徐徐,垂帘摇摇。

这一次,她气到无力。

这一次,帘外还多了一个赵北歌。

“吉祥,你闹够了没有?”赵北歌道。

“……小北哥?”

“我们每只眼睛都看得出凤大当家是真的喜欢你,每个人都认他是你的良人,你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吉祥倏地坐起,尖声回击。“你们每个人都看得出?都认为?那我呢?你们看不看得出我不喜欢他?是不是但凡有个人喜欢我,我就该受宠若惊,诚惶诚恐,跪着求着把自己送上去?”

“吉祥!”赵北歌一吼。“我们游历以来,凤大当家是惟一向你示好的么?冯二叔、乔四叔都是在江湖中打滚了几十年的老麻雀,能入他们的眼的有几个?凤大当家品性纯良,胸怀坦荡,又仪表不俗,我们是renewing他配得上你方来劝你,你就是这样理会家人的关爱?你看看你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没有,我没有,没有!”吉祥掩耳,和泪大呼。

“你清清楚楚的有,明明白白的有!”赵北歌步步紧逼。“你就像窗户外面那条傻鱼,有精心料理的美馔不理,偏要去吞那只会要你命的饵!”

“我不是!”

“你就是!”

“……难道我要硬逼着就去喜欢一个不喜欢的人么?”

赵北歌语气稍缓,“既然你这么笃定自己不会喜欢上他,又何必要躲?你这样躲来躲去,反会让人以为你在欲擒故纵,吊人胃口。”

“……我哪有?”天大的冤枉。

“既然没有,你敢从今日起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然后大大方方的面对凤青城么?反正他不会逼着你入花堂,时间久了,你依旧无动于衷,他自然就会死了心,断了念,不比你逃来逃去的强?你敢么?”

“……我敢!”

赵北歌背转过身,狡黠一笑。

吉祥如意(九)

其实小北哥不说,吉祥也不想逃了,逃了三次都逃不掉,已经说明了这种方法的难以凑效,看凤青城的样子,他似乎喜欢起了这类游戏,要等他先厌倦放弃,估计还要耗上几回,既然日此,谁还傻到反复徒劳?

既然“逃”路不通,该用什么法子?

小北哥要她老老实实呆着,大大方方面对,说得轻松,让他试一回,面对一个明言告诉过喜欢你、还会时时以那种眼神捕捉你的人,如何老老实实大大方方?

为了自己自在,惟有让他死心。

“吉祥姑娘,您是说把这园子里的竹子给砍了?”凤府总管愕然问。

“对,砍了!”

“……为何?”

“因为我看着碍眼!”

“这……您……可……”

“你们主子喜欢我,你知道罢?”

“……是。”

“既然知道哦,我这个未来的女主子不能砍了自己看着碍眼的东西么?”

“可是……”

“没有可是,我希望两刻钟后我眼前不再有这些碍眼的东西!”她以自己想象中的凶悍掷了话,昂首离去。告状罢,告我无理取闹,告我浅薄无知,告我不知天高地厚,去告去告……

岂不知,身后总管一头雾水的总管挠了挠脑门:这位吉祥姑娘是怎么了?根本就做不来这种持宠生娇的恶女,何苦为难自己?

但砍竹子的事,还是要跟主子说一声。

“砍罢。”凤大当家只有两个字。

于是,两刻钟后,郁郁葱葱、长势喜人的青竹不见了,凤府人的高效实在令人称道。当吉祥以撒泼找茬的姿态出现,眼前惟剩了齐地的竹茬,倒不愁了无茬可找。她瞠目难言,恍惚中听见那些竹林幽幽咽咽,痛诉她这个杀竹凶手的无情狠毒……

“凤青城,你为什么要把那些竹子给砍了!”她把茬找到了凤大当家头上。

凤青城依旧是包容万物般的浅笑,“它们碍你的眼不是么?”

“你少拿我当口,定然是你早想砍了它们,不关我的事!”

“是,我早想砍了。”他道。“和你无关。”

“……”她又气又恨,跺跺脚,走了。

之后,她又接连在府内“作威作福”“颐指气使”“恣意逞凶”,今日拆牌楼,明日挖大坑,有一回还把自己一只耳环丢进水里要全府的下人下去打捞。但在凤大当家默许之下,她所有自以为重了又重的重拳皆似撞在了棉花上,毫无响动,而凤青楼每一回都会摸摸她的头,揉揉她的发,像在对待一只小狗。

“吉祥,你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于是,她把自己气得跺脚,问得内伤,不得不暂时放弃那些累人亦累己的折腾。

“夫人,您总算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咱们府里就要大乱了。”

“怎么个乱法?”

“不就是二爷嘛,他为了讨好一个姑娘,任她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那姑娘要是一个绝代美人也就算了,可那姑娘大街上随便就能抓来一把,而且她一只手还……”

“小娥,我几时惯出了你这个爱在背后椒人舌根的毛病?”

“……奴婢知错!”

“站起来罢,跟我说说那位姑娘的来历,记住,我想听事实,不是故事。”

“是。”

仰卧花丛中的吉祥蓦地翻身坐起。

这处院落,是她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因看着处境稍偏,环境清幽,且不似有人居住,适合她想东想西,就径自把这当成了知己养精蓄锐的宝地,今日竟然有人住了进来,且听这口气,应该是……

“夫人,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原来是二爷请来为少爷治病的高人?”

“高人又不是她,而且……”

“去沏一壶大红袍过来。”

“是。”丫鬟不情不愿地退下。

吉祥暗喜,找人应该就是凤青城最敬重的嫂夫人了罢?老天爷送机会来了!

她蓦地蹿出,一眼瞅准了亭中石案上的笔墨纸砚,二话不多说,做了她这辈子最恶劣的一样事,拿起墨汁倒在那位被她惊诧住的女人衣裙之上。

“这府里不能有两个女主人,有我机箱便没有你,还不快滚!”

凤府入夜,大厅灯如白昼。

大厅正座上,坐着端庄娴静的前大当家夫人宇文氏,她面前,乃现任大当家凤青楼。此刻,他双膝着地,向长嫂叩首,每一叩,额头皆与地相撞,“砰”声不绝于耳,令得厅内每个下人皆噤若寒蝉。

“行了,清澄,够了够了,你要磕到几时?快起来罢。”

“长嫂如母,吉祥她一时顽皮惊了嫂嫂,小弟理应赔罪。”

叔嫂间不好拉拉扯扯,宇文氏一径出声阻拦,却拦不住。这位守礼至诚的小叔着实让人无奈又心疼。

“你当真很喜欢那位姑娘罢,喜欢到硬逼她给我陪礼委屈了她,便采用这个法子?”

“嫂嫂见谅,青城赔罪。”

“可那位姑娘显然很想离开你。”眼睛干净,貌相善良,一眼即知是个憨厚人儿,偏做那等事装凶扮狠,也难为人家了。

“青城替她向嫂嫂陪罪。”

“你……唉,你们有谁快把二位爷拉起来啊,没见二爷的额头都要出血了么?”

吉祥在凤府下人不以为然的目光内,猫在大厅门口向内探头探脑,但讨厌极了她所看到的一切。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来叱骂她?为什么宁愿自己磕头赔罪,也不逼她?他当真有那么喜欢她么?吉祥有哪里值得他这么喜欢?连她自己都没有这样喜欢自己的啊……

“不用你,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承担!”她跑进厅里,对着宇文氏就是几个响头,又转脸对身边男人道。“就算做再多的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要再浪费时间!”

她来匆匆去匆匆,跃起身要走,手腕被人扯住。她低头,落进凤青城润泽如琥珀的眸光内。

“真的这么不喜欢我?没有一点可能么?”他问。

“……我早说过的。”

“只要有一分就好……一分也没有么?”

“我……”那双眸,竟像有人吸进去的力量,吉祥急不迭把眼睛调开,甩开手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

男人垂了垂眸。“你方才已经和我并肩叩首,又拜了长嫂,按凤州城的礼节,我们算是夫妻了。”

吉祥如意(十)

啊啊啊啊啊啊

吉祥站在避暑阁房顶,对着万里长空,发出这般惊天动地之声,一时间,闻者惊心,听者惊魂,人人掩耳避之大吉。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看起来软软没棱角,温温好脾气,实则是道道地地、确确实实的大灰狼一只,明明每件事看似自己要占上风,到最后为何都让他给讨了便宜?

“二夫人,你站在房顶喊了那大半天,肯定又累又渴了。奴婢煮了冰糖燕窝,您下来润润嗓子罢。”

“我不……你喊我什么?”吉祥大吼。

丫鬟音甜笑美,“禀二夫人,奴婢喊您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