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将要入夜的时候,袁家客栈里反倒热闹了起来,白日里的炎热稍稍消退了一些,屡试不第的林秀才点了壶酒就着一碟子花生米喝得摇头晃脑,街口肉铺的赵屠夫桌上摆着烧鸭和卷饼,李氏米铺的冯掌柜一家子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正吃得不亦乐乎,几个下了工的伙计相约来打打牙祭,还有……隔壁杂货铺费大爷家胖嘟嘟的小孙子阿宝正举着一个大鸡腿啃得满脸都是油。

花朝和袁秦回来的时候,正是一天当中最为忙碌的时候,老板袁暮穿着一身黑色的短褐正亲自上菜,袁暮是个脸上有道疤的汉子,那道狰狞的伤疤从他的左眼横切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侧的脖颈,看起来十分的凶神恶煞,但是有句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这话用在袁老板身上特别合适,因为这位相貌狰狞的袁老板实际上是个惧内的主儿,这客栈里真正能做主的是此时正坐在柜台后面忙着算账的老板娘秦罗衣,光从他们儿子袁秦的名字便可见一斑,姓袁名秦,竟是取了夫妇两人的姓,这可是十分罕见的。

十年前,这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搬来这个小镇,开了这家客栈,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但这并不奇怪,这个镇子里的人大多不问从前,既然在青阳镇定居下来,那便是这个镇子里的人。

袁秦站在门口偷偷觑了一眼正忙着上菜的袁暮,又觑了一眼坐在柜台后面低头忙着算账的秦罗衣,趁着他们没有发现,赶紧扯了扯花朝的衣袖,食指放在唇上,无声地比了个“嘘”的姿势,猫着腰便要往里窜。

“花朝!阿秦!你们回来啦!”冷不丁地,一个响亮的童声骤然响起。

男童的声音清脆又响亮,整个大堂都静了一瞬。

袁秦一下子僵住,抬眼便见隔壁杂货铺费大爷家那个胖嘟嘟的小孙子阿宝正笑嘻嘻地冲他挥了挥油乎乎的小爪子,爪子上还抓着一根已经啃干净了的鸡腿骨。

……这臭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感觉到背后冷飕飕的视线,袁秦僵着脖子回过头,便看到了自家阿爹似笑非笑的眼,和自家阿娘皮笑肉不笑的脸。

“袁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啊?”秦罗衣支着下巴看着儿子猫着腰一副要偷溜的怂样,呵呵冷笑。

“……我说要去后厨帮忙你们信不信?”见躲不过,袁秦若无其事地直起腰,顺势拂了拂衣摆,嘿嘿一笑,讨好地道。

“信。”秦罗衣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不待他面露喜意,便倏地地收了笑,冷酷无情地道:“不过后厨人手够了,你留在大堂帮你爹去收拾碗碟吧。”

袁秦扭过脸向花朝求救。

说好的回来吃饭呢?!

花朝收到他求救的视线,走到秦罗衣身边,拉着她的衣袖软软地唤了一声,“阿娘……”

秦罗衣“哎呦”一声捂住心口,最受不住她家花朝这又软又甜的样子了,一把拉过花朝,心肝肉地似地将她搂进怀里揉了又揉。

花朝好容易挣扎出来,黑亮的头发都被揉得毛燥了,一副惨遭蹂躏的样子,她对袁秦丢了一个爱莫能助自求多福的眼神,赶紧拎了豆腐跑去了后厨。

袁秦一脸哀怨地看着花朝离开的背影,一回头便对上了阿娘似笑非笑的脸,顿时一个激灵,知道躲不过,只得认命地卷了衣袖去帮忙。

一踏进后院,花朝脚下便是一顿,她侧头看向马厩的方向,客栈里虽然有马厩,可一直空着,时间久了,渐渐便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因为青阳镇没有人养马。而此时,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色大马正在那里咀嚼着草料……这马很眼熟啊,可不正是之前差点撞到她的那匹马么?

那个外乡人来客栈投宿了啊,也不奇怪,毕竟整个青阳镇只有这么一家客栈。

花朝收回视线,走进了厨房。

将鱼头豆腐炖上,又简单做了几个爽口的小菜,嘱咐帮厨的伙计看着灶上的火,便又去了大堂,便见袁秦正苦着脸在收拾碗碟。

花朝抿唇一笑,上前去帮忙,换来袁秦哀怨的一眼,似乎是在鄙视她先前不讲义气丢下他的可恶行径。

“鱼头豆腐已经炖上了,待会儿你去尝尝味道。”花朝小声道。

袁秦哀怨的眼神一下子没了,他笑嘻嘻地抬手摸了摸花朝的脑袋,“还是花朝知道心疼我。”

花朝抽了抽嘴角,“你的手洗了么?”

袁秦微微一僵,若无其事地收了手别在身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花朝你怎么出来了,快过来阿娘这边歇歇。”柜台那边,秦罗衣温柔地招招手,道。

袁秦撇嘴,他一定不是亲生的。

花朝看了他一眼,乖乖听阿娘的话去了柜台那边,笑着道:“我炖了汤在灶上,后厨有些热,让阿秦去帮我看着火吧。”

秦罗衣瞥了自家那个正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傻儿子一眼,哪能不知道他们的小九九,但也乐得这对小儿女亲近,便嗔了花朝一眼,摆摆手开恩道:“去吧去吧。”

袁秦便美滋滋地直奔后厨去了。

秦罗衣看得直摇头,“你就护着他吧,这么大年纪了还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真是愁死我了。”

花朝笑着上前替秦罗衣按了按肩膀,“阿娘你歇会儿,我来算帐吧。”

秦罗衣被按得没了脾气,忍不住又一把将花朝揉进了怀里,“哎呦还是我的小花朝可人疼。”

花朝好脾气地趴在她怀里任她蹂躏。

秦罗衣见她这样乖巧,长长地喟叹一声,满足地抱着怀里的小娇娘道:“阿娘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有了我们小花朝了。”

花朝一怔,随即垂下眼帘,嘴角微微弯起,她轻轻地阿娘又软又香的怀里蹭了蹭,“我也是。”

这辈子,她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阿秦,然后有了这个家。

过往的那些血腥和黑暗仿佛只是从前的一场噩梦,在她的刻意遗忘之下已经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许是待成亲之后,就会全忘了吧。

真好。

“咳咳。”那腻歪劲儿看得袁暮直泛酸,他忍不住上前,轻轻敲了敲柜台,“你们娘俩别腻歪了,人家等着结账呢。”

花朝忙应了一声,忍着笑意起身去结账,将阿娘身边的位置留给了酸意弥漫的阿爹。

看似严肃正经的阿爹实际上是个大醋坛子啊。

“瞧你,让孩子看笑话……”身后,秦罗衣嗔了一句,然而声音软绵绵的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花朝忍了笑,抬头一看,站在柜台外面等着结帐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一再被提起的街口肉铺赵屠夫。

“对不住啊赵大哥,让你久等了。”轻咳一声,花朝面带歉意地道。

“啊不……没什么。”赵屠夫忙摆手道,“我没什么事,等一等也无妨的。”

赵屠夫虽然是个屠夫,却长了一张书生似的脸,唇红齿白的,半点儿没有屠夫该有的杀气,见花朝面露歉意,他有些手忙脚乱地从袖袋中掏出一串钱放在柜台上。

花朝低头一看,那串钱上竟还勾连着一枚做工颇为精致的玉簪,大概是不小心连着那串钱一起从袖袋里掏出来的,不由得笑道:“赵大哥,你的发簪掉了。”

语气中透着些许的揶揄,因为那玉簪的样式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

赵屠夫心中一慌,下意识点头,随即又意识到她话中的揶揄之意,有些窘迫地解释道:“这不是我的发簪……”

花朝见他面露窘迫之色,暗暗后悔不该欺负老实人,赶紧从钱串子上解下那玉簪递给他,善解人意地道:“大概是勾在钱串子上不小心带出来的,你收好。”

赵屠夫看着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玉指纤纤,淡粉色的指尖美得令人挪不开眼,他轻咳一声,硬着头皮道:“这是我前几日在货郎手上买的,也没什么人可以送,不如你留着戴吧。”

花朝一愣,竟要送给她?

那厢,袁秦喝了一碗汤,心满意足地从后厨出来,便撞上了这一幕,心头不由得警铃大作,一下子想起了那个郑娘子的话。

可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赵屠夫果然是不安好心。

人长得好?稳重?能赚钱?

那张不安于室的小白脸哪里好了?再看那面红耳赤的样子哪里有半分稳重?守着个小小的肉铺子又能赚多少钱?那郑娘子果然见识浅薄得很!

袁秦拉长了一张脸大步上前,一把夺下花朝手中的玉簪塞回赵屠夫手里,“无功不受禄,我们家花朝跟你非亲非故的,怎么能随便收你东西,私相授受可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莫非你对我们家花朝有什么企图不成?”

袁秦看这个小白脸不顺眼很久了,身为屠夫就应该要有屠夫的尊严嘛!偏长着一副小白脸的德行,还整日里对着花朝嘘寒问暖的,现在竟然还敢送她东西,瞎子都知道他什么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