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站在对面望着他两人,这一刻,心中一片空茫,复看见怀真担忧的眼神,唐毅深吸了口气,终于说道:“跟我回府。”

怀真摇头不语。唐毅顿了顿,方道:“我先前同你说的话,你全不放在心上?”

怀真咬了咬唇,只是默默看他。

谁知正在此刻,外间有人来到,见状不敢进门,只在门口禀告道:“夫人叫我来告知,门上有宫内的人来,说是皇上口谕,即刻火速相请唐尚书入宫。”

唐毅理也不理,只对上怀真的双眸,又道:“我再说一次,你随我回府。”

怀真嘴唇发颤,却终于道:“不。”

唐毅听她答完,轻轻一声笑,连连点头,末了说道:“你……好!想我唐毅……此生此世,几时曾对一个人这般……却不曾想……”

他并没有说完,只是极为缓慢地转过身去,将走一步,忽地想起一事,便抬手在怀中摸了会儿,掏出一个有些破损的信封,轻声道:“郭侍郎,这个……由你过目……告诉她罢。”说完之后,把那信封往旁边桌上一放,迈步出门去了。

郭建仪见他去了,不免疑惑,定了定神,觉得胸口并无异样,便走到桌边儿,把那信封拿起。

把外皮打量了会儿,才掏出里头的信笺,放在眼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完之后,那脸色也飞快地雪白了。

怀真尚且不知如何,只仍在想唐毅方才临去之时的那个眼神,满心想要大哭一场,然而这本是自己决定的,求仁得仁,又说什么?何况父亲生死不知,还要再仔细想法子……当下只是死忍着,强做无事罢了。

又见郭建仪拿着那信,半天不言语,怀真便定了定神,问道:“是什么?”

郭建仪一抖,回头看向怀真,竟不能答。

却说唐毅出了内宅,往外而去,正好儿徐姥姥跟李贤淑听闻他们屋里头有些动静,便出门来看。

忽地见唐毅独自出来,神色不对,李贤淑先问道:“姑爷,是怎么了?”

唐毅不知如何回答,只红着眼。

徐姥姥在旁笑道:“莫不是……小两口儿的,拌了嘴呢?”

唐毅听了,复深吸一口气,便看着徐姥姥,复把袍子一撩,竟向着徐姥姥双膝跪倒。

李贤淑跟徐姥姥尽都大惊,不知如何,徐姥姥忙上前来:“这是在做什么?使不得,快起来……”

因素来知道唐毅名头,虽然同怀真结了亲,在徐姥姥一干人等心目中犹自如天神一般,见状,几乎也要给唐毅跪了下去。

唐毅扶着徐姥姥的手,道:“请姥姥受我一拜,并不为了别的,权当是我……代替霍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一声“霍儿”,再也说不下去,只放下手来,竟俯身下去,于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徐姥姥原本还不知如何,正想死命拉他起来,猛然间听到后面一句,顿时一震。

李贤淑还不知怎地,只顾拉着说道:“什么道理的!土娃给他奶奶磕头,自然是他的本分,哪里要你替他了?”原本并不觉着如何,等这话说出口来,才品出一丝异样来,不由也顿住了。

这会儿唐毅抬起头来,看向徐姥姥。

徐姥姥已有些魂不附体,哆哆嗦嗦,眼望着他,小心问道:“你、你莫非是说……土娃、土娃他……”话还没有说完,眼中的泪早就刷地涌了出来。

李贤淑也回味过来,却猛地摇头,只顾强笑道:“娘别瞎说八道!土娃在新罗打仗……好端端地呢……你瞎说……”

颤声说了一句,心底却早就怕的按捺不住,泪一涌而出,气都喘不平了,只冲上前抓住唐毅:“姑爷你说一句话……土娃……没事儿的呢……”

唐毅微微闭了闭眼,眼中坠下泪来,终于沉声说道:“李霍,在新罗海宁湾一战中,已经殉国。求老人家……跟岳母保重。”说完,便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疾步去了!

李贤淑听见“殉国”两个字,只觉得神魂都不在了,若不是丫头扶着,早就跌厥过去。

徐姥姥早就明白过来,此刻已经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扶着栏杆,哀哀哭道:“我……我的孙儿……”

忽地听丫头叫道:“奶奶!奶奶!”两人抬头看去,却见在对面廊下,应玉跌在地上,生死不知。

渐渐地,已至黄昏。烛光摇曳,室内众人无声。

郭建仪,应佩,怀真,徐姥姥,李贤淑……皆都在座,除了应玉仍在里屋躺着,先前她晕厥过去,即刻传了大夫过来,喂着药,才又昏睡了。

应佩拿了那一封信笺,慢慢展开来。

因徐姥姥不认字,这又是李霍的……一封绝笔信,应佩少不得忍着泪,平复了一番心绪,才念道:“递呈礼部尚书、武安侯唐毅三爷亲启:李霍出身商门,家道破落,霍自小性情偏狭,郁郁茫茫,不知所成,亦不知所终……”

应佩读了一句,早就忍不住哽咽起来,忙擦了擦泪,又道:“幸有表妹怀真,自幼仁心慈厚,才保我家门完宁,后京中重逢,又赖三爷知遇之恩,拜在孟将军麾下,征南逐北,左冲右突,才终究得知今生之志向。霍亦有幸,蒙三爷救护,随侍身侧,纵横沙罗,终得见不世功业。”

应佩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沉声又念:“霍此生,唯愿如三爷孟将军一般,忠志为国,马革裹尸而已。此番决战扶桑,早存慷慨赴死之志,若能大破扶桑,为国尽忠,此乃男儿本色,纵虽死犹生……”

在座众人听到这里,尽都落泪不止。李贤淑更是哭出声来,死死地握着徐姥姥跟怀真的手,悲伤无法自禁。

忽听应佩又念道:“再寄语家人,善自珍重,切勿为土娃伤怀,山河有难,是男儿自当誓死报之,才不负七尺之躯,无愧家国祖宗。三爷常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这一腔热血,终有所归,并无遗憾!”

应佩涕泪横流,情难自禁,哽咽许久,才又低声念道:“家人妇孺,托付三爷照料。唯愿众人安好,山河太平,纵寄身九泉,也自含笑。李霍顿首。”

应佩念到这里,屋内只有一片隐忍的低低啜泣。

无边寂静中,忽地听外头一阵慌乱脚步声响,有人挟一阵风自门外冲了进来,叫道:“为什么我听人家说我哥哥……”猛然见屋内人人垂泪,便一下子停了口。

原来这来人,正是李霍的胞弟李准,原本李准在尚武堂中,因是休息日子,便回了幽县,傍晚方回,路上听到风声,不知如何,忙来到应府。

李贤淑见李准来了,猛抬头——这样摇曳的灯火光中,却似少年的李霍又在跟前儿一样,越发悲怆难以自禁,索性帕子捂着脸,便哭出声来。

李准挨个看了过来,最后只盯着应佩问:“表哥,你同我……说句话,是假的是不是?”

应佩哪里能答,还未曾说一个字儿,泪早就纷纷落下来。

李准痛心彻骨,死死地握着门扇,厉声叫嚷起来:“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都是骗我的!”将门扇乱踢乱打了一番,又道:“我自去兵部问!”也不再多言,拔腿往外跑去。

应佩忙要拦住,李准却早不见了,郭建仪见状起身道:“我去照应着。”

走了两步,又回身对应佩小声说道:“家里如今只你一个男子,你且……好些宽慰……别自己先伤怀难禁的。”

应佩心中之难过,无法形容,闻听叮嘱,只含泪点头:“我知道了,小表舅在外,也自谨慎行事。”

郭建仪回头又看怀真一眼,见她正抱着李贤淑,哭的身子抽搐,郭建仪无声一叹,迈步自去了。

话说先前唐毅离开应府,心底那种滋味,竟是平生不识的难过,茫茫然下了台阶,小厮来迎着,便问他要去哪里。

这会儿那宫中的太监便道:“尚书大人,快请入宫罢,先前太上皇晕了……皇上有紧急事儿呢……”

唐毅点了点头,闭眸拧眉片刻,终究把心中那许许多多无法遏制难以理清的种种生生压下,只凝神专注往国事上想,翻身上马之时,便把新罗之战在心底过了一遍。

原来因先前兵部的通信出了差池,军机泄露,被扶桑人抢的先机,竟然一路派兵高进,将新罗几个县城都攻破了,几乎就要打到了新罗首府,眼见新罗已经摇摇欲坠。

亏得长平州守将邓老将军跟李霍等不等朝廷指派,便迅速出击,把扶桑兵马拦下,两下交锋,才得了一场小胜,把扶桑人阻了一阻。

然而毕竟是人生地不熟,且又长途行军,疲惫不堪,李霍下令暂时驻扎……谁知当夜,扶桑人以忍者暗中刺杀,里应外合,长平州一名副将殉国,李霍负伤,却仍是屹立不倒,沉沉静静指挥反击,才堪堪地不曾全军覆灭。

至此之后,朝廷的援军前来,又跟新罗的兵马汇合,才对扶桑人展开全面反击,一直把扶桑兵马逼退回了海上。

而三国之兵决战之地,却是在海宁湾。

长平州派出了一百余艘战舰,同新罗的五十艘战舰并战,怎奈船上得用的火炮却甚是陈旧,再加上士兵操练不勤,未免不得力。

而扶桑人船只足有四百余艘,船上火炮器械配备更甚是齐全,何况他们常在海上行劫,海上作战,对他们却是如鱼得水,以至于战事十分艰苦。

然而若放任扶桑人如此猖狂,等舜军退了后,他们自会卷土重来,屡次骚扰,如此只怕还要再拉锯似的作战,自然不是长久之计。

因此李霍同邓老将军商议,必须要一鼓作气、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一战必胜!

在这种情形下,李霍似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归处……才写了这封绝笔书,只交给一名亲信保存。

一路上,唐毅便把新罗战事在心底过了一遍,神智冷静,灵台清明。

到了宫门口翻身下马,望内而去,谁知还未到殿上,就见有个人迎面匆匆而来,见了他,忙上前拦住,行礼道:“三叔!”

原来来的正是唐绍,唐毅见他脸色惶然,心中猜到是为何。果然,唐绍不等他开口,便忙问道:“三叔,我为何听闻……海宁湾一战中,土娃、土娃他……”

唐绍张了张口,只顾瞪着眼问道:“这必然是假的……三叔……”

因先前在应府经历了,此刻唐毅的表情反而显得极为淡漠,面沉似水,浑然不动声色似的,道:“李霍已经殉国。”

唐绍猝不及防,猛地听见这一句,就像是有人把自个儿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般,疼得叫也叫不出,通身发麻了,只有眼泪不由自主地纷如泉涌。

唐毅看他一眼,终于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按落,然后一言不发,迈步又自去了。

一直到缓步拾级而上,将进大殿之时,唐毅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哭嚎,含恨带痛,仿佛是虎狼行至绝路,仰天发出的痛嚎一般。

唐毅脚步略一顿,却终究未停,也并不回头,只仍是目不斜视,迈步自进金殿。

第312章

且说唐毅整衣束带,入了金銮殿内,山呼万岁行礼罢了,便见永慕起身,从桌案之后转了出来,走到丹墀前,竟说道:“李霍的事儿,你已经知闻了?”

唐毅点头:“先前在兵部已经得知。”

赵永慕长叹了声,道:“这土娃儿,也算是从小儿看着他长大的了,竟出息成这样的忠臣良将,只可惜如此年少英才,偏年纪轻轻便殉国了,难道真所谓天妒英才?”

永慕叹了口气,又说道:“兵部众人又递呈了一份册子,朕会一一封赏,李霍素来战功卓著,朕想便追封他二品征北将军,加封袭远侯,再嘉奖他的家人等众,你觉得如何?”

唐毅道:“皇上隆恩浩荡,臣无异议。”

赵永慕点头,端详他道:“此事,你可同怀真说了?”

唐毅神情淡漠,亦不回答,赵永慕踌躇片刻,又道:“如何先前,太上皇命人把一张和离书给了朕,如今交给宗正司去了,你们……”

唐毅垂着眼皮,也只当不闻。

赵永慕见他不动声色,自顾自喃喃说道:“然而如此也好,你可知道?先前太上皇传朕前去相见,不料竟气迷心窍……竟薄厥过去,我听九公公言说,原来太上皇临晕厥之前,曾念念不忘要处死应兰风一家,因要阻拦此事,太妃还自戕了呢……因此朕甚是为难。”说罢,又长叹了声。

唐毅蹙眉,仍是默然无声。

赵永慕扫他一眼,道:“当初你曾对朕说,不可害应兰风,朕自然也答应了,然而如今,并不是朕要加害他,何况……”

唐毅听到这里,单腿一撤,复双膝跪了地。

赵永慕一愣,忙到跟前儿要扶住,口中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唐毅跪在地上,拱手说道:“皇上明鉴,先前因已查明仔细,兵部军机走漏,乃是因扶桑细作暗杀了传令官,窃走机密所致,跟应兰风毫无关系,且应兰风从来名声卓著,只凭一名扶桑细作的话,难以为死罪之证,——近来臣一直在想,这倘若是扶桑人的反间计呢?试问从镇抚司劫囚,自然是困难重重,但在大内试图刺杀皇上,同样也是难以得手,任凭是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成功。这行事之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真正的意图却是什么?莫不是想借机搅乱时局,让我朝堂之内自相残杀?”

赵永慕凝眸沉吟,来回踱步。

唐毅又道:“且李霍乃是怀真的表哥,算来也是半个应家人,方才臣去应府,李家的徐姥姥也正在府中,老人家白发皑皑,却要送那黑发之人……试问,李霍已为海宁湾大捷而以身殉国,应兰风又怎会暗中通敌?如今李霍殒身,若皇上还要再杀了应兰风,岂不是令人心寒?”

赵永慕脸色变幻,终于问道:“你的意思是……”

唐毅道:“皇上不如趁此机会,表彰李霍,并赦免应兰风,洗脱他的罪名。”

赵永慕倒吸一口冷气,半晌才说道:“纵然……朕有意如此,然而太上皇那边儿……”

唐毅道:“倘若太上皇降罪,就落在臣的头上便罢。臣在此请辞去礼部尚书之职,望皇上准奏,只降发臣到东南沿海。”

赵永慕大惊:“你说什么!”

唐毅道:“扶桑人原本想侵占新罗,不过也是假道灭虢之意,如今虽然将他们击退,但他们觊觎我国之心不死,何况在海宁湾一战之中,他们见识了我大舜的水师之薄弱,只怕他们虽吃了败仗,心中却难免暗喜……李霍跟邓老将军两人生前,曾各留书信,将水师所存的种种弊端一一表明,我们的将领深觉不足的,这一战,扶桑人自然也会看清,接下来这几年内,他们自然会再行图谋……若我国不加紧厉兵秣马,将海防稳固,在将来的一战之中,便胜负难料了。”

赵永慕紧皱双眉:“虽然你说的有理,但……此事朕已经命人在做了,你好端端地何必辞官。”

唐毅道:“并不是臣赌气,只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如此,唐家本就势大,敏丽如今又入了后宫……自然遭人嫉妒难免,礼部我已经调教了几个人出来,除了留在新罗的温平,陈基蒋东堂他们也都堪用,且沙罗跟詹民过最为好战,如今也都风平浪静,至少会有五十年安宁无碍,其他小国,不足为虑,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他们自应付得。”

赵永慕听他侃侃说来,果然似早有准备,不待他说完便道:“你不必只提这些,你当朕不明白么?你如此,只怕仍是为了应兰风罢了,你想让朕赦免他出来,又怕众人因此非议……你到底是怕坏了你名儿,还是怕坏了我的?”

唐毅摇头:“私情却也罢了,臣放眼的却是天下安危。试想,原先关押应兰风,主因是为稳住时局,如今新罗之战已经打赢,民心安稳,天下太平,自然也不必多有忌惮了。应兰风又是能臣,倘若果然是扶桑人的离间计,岂不也是自毁长城?何况臣原本也担心东南沿海的边防,心想着要亲自去看一看才稳妥,这会子,正好是个机缘,臣的降职,自也消除了那许多悠悠众口,因此竟是一举数得之事,恳请皇上恩准。”

唐毅恳切说罢,便俯身磕头下去。

赵永慕盯着他,不知要说什么好,胸口微微起伏,最终说道:“你……这些话,朕都知道了,朕会细细再想。”

唐毅抬起头来,两个人目光相对,唐毅一笑,道:“皇上方才说……当初跟臣的约定,臣倒也是记得的,那万箭穿心之说,仿佛犹在眼前。——臣自诩平生不曾愧对家国君上,也望皇上成全臣的心意。”

赵永慕眉峰蹙起,最终抬手抚了抚额头,苦笑道:“我知道……我怎会不知……朕答应你,定会好生想想,你快起来罢了,我见不得你这样。”

唐毅低头道:“多谢皇上。”这才拂衣起身。

两个人又略说几句,唐毅不免问起太上皇应太妃如何来,赵永慕一一答了,又问他道:“你跟怀真之间……只怕也是因应兰风?这回朕若赦免了他,应该无碍了罢?”

唐毅怔了怔,便道:“我自诩一生寡情,只想不到,却还有人比我更加狠心绝情的……你当初说我竟栽在那丫头手里,我只笑是胡说,如今才知道你的确有先见之明,一言成谶了。”

赵永慕怔忪,有些不太明白。

唐毅却并不再提此事,只又问敏丽。赵永慕不便追问,只道:“她甚好……只是在这宫内,未免孤寂,倘若你得闲,倒要多去见见她才好。”说到这里,猛地想到他方才提出要去海疆的话,顿时刹住话锋。

唐毅只当没听出来,略又说了几句,见天色不早,便告退出宫了。

赵永慕目送他去了,思忖了会儿,便起驾回了后宫。

永慕径直只去了静妃娘娘宫中,不料却扑了个空,问起宫女,原来静妃是去探望应太妃了,只是小世子在内殿里睡着。

赵永慕便亲入内殿,见两个嬷嬷守在旁边儿,便不叫她们动,自己站着看了片刻,见摇篮里小孩儿睡得格外安静,永慕笑笑,才自出来。

如此便只在外间坐等,大约一刻钟后,敏丽得信赶回,忙见礼。

永慕将她扶起,双双坐了,永慕问道:“太妃如何了,可有好些?朕本欲亲自去见,又怕惊动了她,反而不好。”

敏丽面上略有几分忧虑之色,因道:“性命听说是无碍了,只是伤了喉管,暂时不能言语,连进食也是艰难的,倒是又要狠遭一场罪呢。”

永慕叹道:“竟是想不到,太妃素来是个最温顺不过的人,却也会用这般激烈的法子。”

敏丽点点头,道:“若此事放在别人身上,臣妾也自然觉得不解,然而因事关怀真妹妹……臣妾却极明白。”

永慕心中一动,便看向敏丽。

敏丽迎着他的目光,微笑道:“说句不怕让皇上怪罪的话,太妃跟怀真之间,便也如我同怀真之间一样……倘或为了怀真,只怕我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永慕忙喝道:“胡说!怎么竟连这样不成体统的话都说了!”

敏丽起身告罪,永慕却并不是真心要斥责她,只忙又劝慰道:“朕何尝是说你?只是想你多留意自个儿罢了,何况这些话若给别人听见,只怕又横生枝节了。”

敏丽点头,方欲落座,忽地抬手抚胸,蹙眉有些难过之意。

侍候的宫女急忙来扶,永慕也忙起身搀扶住,问道:“是怎么了?莫不是方才回来的太急,一时不受用呢?”一边儿叫敏丽缓缓坐了,又忙传太医来看。

敏丽摇了摇头,落座后,便又说道:“皇上方才既然提起此事……臣妾大胆,也想跟皇上讨一讨情。”

赵永慕端详他:“是……为什么?”

敏丽仰头看他,轻声道:“按理说后宫不得干政,然而臣妾是素知应大人为人的,绝不信他是个奸佞之徒,方才臣妾听闻新罗地方战事已平,应大人又在诏狱苦熬了这许多日子,听闻他近来更是病了,倘若再耽搁下去,倘若真真儿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可如何是好?因此臣妾斗胆,求皇上格外开恩……”正说到这里,又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忙抬手抚住。

赵永慕便道:“罢了,你且好生保养,别先忙着替别人说话儿。”

一语方罢,就听见外头道:“皇后娘娘驾到。”

不多时,就见郭白露在几个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敏丽见皇后亲临,忙站起身来欲要行礼,永慕拦着道:“朕做主不必了,你身上不好,不用行这些虚套。”

郭白露闻言,也早笑说:“妹妹快且坐,我正是听人去传太医,不知你究竟如何了,故而忙来看看……若反叫你不自在,岂不是来错了?”

敏丽笑道:“娘娘如此厚待,倒是叫我惭愧无地,本没什么不妥当,大概是方才路上走得急,心口里有些不大受用,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就传太医的。”

郭白露握着她的手儿,温声道:“万万别有这种念想儿,你若觉着哪里不受用,务必叫他们勤来看看,倘若真的不妥当却并没有仔细,说来岂不是我的失职了?只怕皇上不肯怪妹妹不好生保养,反怪我疏漏大意,慢待了你。”

敏丽只笑着低头:“是,娘娘这般慈柔宽怀,正是臣妾的福气了。”

赵永慕见她两个一对一答,在旁只微笑看着,听敏丽说完,便问皇后道:“安康在哪里,怎么不见你带她过来?”

郭白露道:“先前陪着在御花园里玩了会子,方才睡下了。也是她睡下了臣妾才敢过来,不然她又闹腾起来,若吵着妹妹,岂不又不好了?”

永慕道:“还是皇后心细,待会儿朕便过去看看安康就是了。”郭白露含笑点头。

如此说了会儿话,果然太医来到,因见帝后都在,忙行礼过后,才上前给敏丽把脉,听了听,便皱了眉,因退后,又叫另一个上前听脉。

郭白露已经催问道:“到底怎么了,如何不说?”

那太医只是含笑道:“娘娘放心,不是病了……只是多一个人给静妃娘娘确实再诊了,倘若无误,微臣才好说。”

赵永慕却不问,只是在旁看着罢了,如此顷刻,那一个太医也抽身回来,两名太医目光一对,都知道确凿无疑了,便双双跪地,笑道:“恭喜皇上,静妃娘娘是有喜了!”

赵永慕挑了挑眉,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哦?果然是真?”

两个太医都确认了,便笑着答应。

郭白露听说有喜,先是错愕地睁大双眸,继而扫了赵永慕一眼,见他微微含笑,她便也笑起来,道:“果然该恭喜皇上,当真是个大好消息……”

底下宫女太监们听了,也纷纷进来贺喜,早有宫女往内告诉了敏丽,敏丽听了,略觉意外,细想想,却又一笑,抬手在肚子上抚过,轻轻叹了口气。

半晌,太医们自退,赵永慕才又上前,见敏丽欲起身,便轻轻按住,凝视她半晌,才道:“你如今有了身孕,该更加留神保重自个儿才是……是了,先前你同朕说的话,朕都记住了,其实早在你之前,你哥哥也同我说过……你且放心就是。”

敏丽双眸一亮,惊喜交加:“皇上的意思是……”

赵永慕握着她的手,笑道:“横竖你已有了身孕,倘若太上皇醒了,知道朕违逆了他的意思,朕便自拿你去搪塞,太上皇瞧在你的面上,只怕也不会责罚朕。”

敏丽禁不住,便噗嗤一声笑了,低低道:“皇上怎么竟这样顽皮。”

永慕凝视着她的笑意,慢慢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道:“可记得咱们之前小时候……有那些更加顽皮的情形?”

敏丽对上他有些温柔的颜色,心中一动,却只笑道:“不记得了。”

赵永慕也并不再多说,只道:“你还带着宝殊,如今又有了身孕,必然又要受苦了……”思忖着,复安抚了几句,又叮嘱殿内众人且都小心,才自去了。

话说先前,唐毅一路上骑马而回,因惦记着家中太太跟小瑾儿,便先回了唐府。

果然唐夫人正翘首等着,见他回来,便问道:“怎么去了这整日,必然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唐毅见母亲倒是知情,便无奈笑道:“方才进宫去了。”

唐夫人冷笑道:“我管你进宫还是进部的,你只先把我的儿媳妇叫回呢?如何这半天都不见人,今晚上莫非也是不回来了?”

唐毅只得勉强答了一声“是”,唐夫人瞪着他,微微含怒,说道:“换在平时,倒也罢了,横竖我也知道如今亲家有事,她心里不自在,然而毕竟有了小瑾儿了呢,这孩子头先又哭了一场,连奶也不肯好生吃,好歹才哄着睡下了,倘若待会儿又哭醒起来,不见了怀真,可如何是好?”

唐毅低着头道:“母亲暂时代她好生照料罢了。”

唐夫人越发怒了,道:“听听这话,可见你是平日里不理不管孩子的,我是当奶奶的,不是当娘的,哪里能替了他的亲娘去呢?”走到门口张望了会子,见天还明着,便又催小唐说道:“好歹你再去一趟,叫她回来……你只说小瑾儿想她,哭的不肯停,怀真自就回来了。”

唐毅心中难过,只是不好跟唐夫人说出来,便搪塞了两句道:“明儿再去罢了。”

谁知偏在这时侯,小瑾儿醒了,竟哭闹起来,唐夫人忙回去哄劝。

两个奶娘也轮流抱着哄,却总是难以叫小孩儿停了哭,唐夫人心疼孙子,不由也落下泪来,自出了外间,默默看了小唐半晌,终于说道:“你不跟我说,还打量我也不知道呢?外面早就传了信进来,说是你跟怀真竟然……我方才试你,你竟果然不肯承认……”

唐毅震惊,抬头看向唐夫人:“母亲……”

唐夫人掏出帕子拭泪,又道:“我听了那些话,本不肯相信,然而细想想,又觉着是真,不然为何怀真先头一声不响就去了呢?我也明白她的心,她自然是为了她父亲的缘故怪了你,我本是要去应府的,然而去了,到底说什么呢?”

唐夫人索性不理唐毅,一边儿落泪一边儿说道:“你竟跟没事人似的,还瞒着我,我本以为你是个疼媳妇儿的,跟别的人家那没教养的混账浪荡子不同,如今……竟也是个狠心的!”说到这里,便大哭起来。

唐毅见唐夫人果然伤心了,也自感伤,忙跪在地上,道:“母亲,孩儿不敢。”

唐夫人哭了会儿,里头小瑾儿也自大哭,唐夫人因哽咽说道:“怀真那孩子自打进了门,有几日好过的?你且想想,当初你们两个的事儿定了,可知我欢喜的如同做梦一般,我本想她是我亲生的女孩儿才好,谁知你有这福气,得她嫁了你……我自然越发喜欢,这样好的孩子,又向哪里再找去?你给我听好了……你且不必在这里跪着,只且快去,把她好好地请回来便罢,倘若她不回来,你也不要再进这个门儿了!”

唐夫人说完,因见唐毅不动,便喝道:“还不快去!”

唐毅张了张口,终究也是无话,便答应了声,站起身来,往外自去。走到门口,唐夫人又道:“你且记得,不许惹怀真生气动恼!”

唐毅仍答了一声“是”,这才出了门。

因此上连卧房也不回去了,只径直往大门而去,过门房之时,忽地想到一个人,往内看了一眼,就见一个门上小厮跑来问道:“爷有什么吩咐?”

唐毅便问道:“招财呢?”

小厮道:“先头三奶奶回府,招财本不在家……也不知去哪里了,后来他回来,因听说了,就忙忙地也跑了……小的想他大概也是回应府了。”

唐毅点了点头,便出了门。

早有人备了轿子,唐毅躬身进了里头,却不知此刻该去哪里好……思来想去,便吩咐道:“去凌府。”想了想忽地又道:“先叫人去打听一下凌镇抚使如今何在,倘若是在府里,就传话给他……”

那小厮忙便先去,半晌回来,隔着轿帘子禀告道:“是在府内,已经将爷的话带到了。”

不多时候,轿子到了兴泽楼外,这会儿黄昏之际,天色阴沉,且又寒冷,路上行人都少了许多。

唐毅下了轿子,才要入楼,忽地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身侧右手边儿上……只见在那拐角的墙边,有道如烟的影子一闪而没。

第3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