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事笑道:“我们做生意,都是有六只耳朵的,就算是地缝里说话,都能听见一句半句呢,只求珍哥儿,发发慈心,把这方子给了我罢,急着要救命的,不管多大价钱都使得,其他的方子倒可以先放一放。”

张珍见他要的如此急切,心中一转,道:“我不能轻许你,且让我想一想再说。”

周管事握住手儿,恳切说道:“万万放在心上,速去速回。”

百香阁虽跟张珍熟络了,但这周管事是百香阁里头一个顶用的大管事,虽然自来亲切,却不曾如今日这般……张珍难辞其情,便含糊应着,先告辞了。

其后,张珍果然便来到应府,因问起怀真这“曼陀罗”香的事来,不料怀真听了,脸色不太自在,便说:“哥哥可问他从哪里听来的了?”

张珍如实回答,怀真见对方语焉不详,她自己却清楚,这曼陀罗香,她只制过一次,就是当初在唐府长房之中,因被那恶毒的仆妇嚼舌,故而才造出来制她……

此事说起来,只有敏丽跟她自个儿知情,除此之外,连唐毅也不曾告诉,却怎么会给这百香阁的大管事知道?

怀真琢磨了会儿,便对张珍道道:“哥哥,这件事我不能答应,只因这香有些古怪,倘若落入来历不明的人手中,或者这人是个心术不正的,只怕会害了人。我不做。你回去,也只对他们说,并不曾听闻此事,别叫他们再觊觎着,纠缠不休就不好了。”

张珍见她郑重其事这么叮嘱,便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当下去了,此后果然并没再提。

只因此宗,怀真有些疑心:这曼陀罗香之事,她自诩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被人看出端倪来,若说透露风声,她自己并没有对人说过,剩下的便只有敏丽了……

可敏丽又是个谨慎之人,当初因她制此香,敏丽还有些为她担忧,不肯她做这种有害之物出来,自然也不会对别人多嘴此事……怎么又会叫一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知道呢?

怀真便暗暗打定主意,想着等进宫之时,当面儿问一问敏丽。

谁知不等她进宫,便又有人找上门来,这一次,却不是别个儿,正是那个久违了的人物。

门上来报,当那个再熟悉不过、却恍若隔世的名字自丫头口中说出时,一刹那,怀真几乎懵住了,呆了半晌,才生生地挤出两个字来:“不见。”

第328章

且说丫鬟急急来报:“姑娘,门上小厮说、唐府三爷来了。”

怀真正思忖事儿,起初竟未醒悟说的是何人,只把眼一看,没有言语。

丫鬟本有些惊喜惶惑之色,见状忙垂了头,重又说道:“是礼部的唐尚书大人,说是要见姑娘……”

怀真这才明白过来,当下脸色飞快转白,却仍是端坐如槁木死灰。

她呆呆地看了这丫头半晌,瞬间,心底竟无端端地翻出那日,在唐府的梅花林之中,那冰天雪地之境,是他一句“以后别再来了”,那一股透骨彻身的寒意,仿佛把人也生生地变作冰塑雪雕、摔在地上立时便会粉粉碎一般,至此想起,仍如身临那冰雪之境,不堪回首。

本以为今生……最后一面,便是那次相别。

那丫头见她不答,怯怯唤了声:“姑娘……”

怀真方回过神来,便漠然道:“见我做什么?不见。外头的事儿有大爷跟义兄在,叫他们自去招呼。”

丫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答应着自去了。

怀真坐在炕上,无意识抓了一把花片子,窸窸窣窣地便捏碎了。

正在怔然,那丫头却去而复返,道:“姑娘……门上没敢拦着,这会子已经要进来了……”

怀真蓦地抬起头来,眼底掠过惊慌之色:“什么话?”

小丫头道:“这会子大爷不在家里,王公子也出外有事了,多半是因为这个……”

怀真心头焦虑起来,其乱如麻,忙喝道:“快去把人找回来,不管是哪个都成……再拦住他,只说我、我病了……不见客!”

那丫头见她一反常态,不似平日里温和晏晏,不敢多话,忙退了出去。

怀真正焦急,谁知偏透窗传来低低一声:“唐大人。”像是见了人来,故而行礼。

然而对方却一声也没响。

怀真闻听,心头无端惊怯非常,通身竟有些发起抖来,花瓣儿自手上纷纷坠落。

最终一撒手,丢开那些花儿,便下了炕。胸口兀自有些起伏不定,她呆呆望着门口,猛然后退两步,左顾右盼,却无路可逃。

怎能想到,他说来就来?本来当那日在唐府他一句话后……怀真只当此生再也不会跟他有什么交际了。

李霍灵前大哭一场,是哭李霍,也像是哭以前的自己、以及那阴差阳错夭折了的姻缘。

可纵然心里仍有不舍,毕竟也要放手,何况家中亦有亲人,更有小瑾儿在。故而打起精神来,把先前诸种恩爱情深都死死压住,半点儿也不敢想起来。

因此才能支撑着过了这数月。

送别李霍那日之后,她也曾听说,——唐毅来过,然而连应兰风也没见一面儿,便自行离去了。

可见他已经决断至此。

再加上后来,那种种的流言蜚语,一会儿说他要另取贤妻,媒人们云集唐府;一会儿说他宠爱王浣溪,大概要抬举她……

这些话虽然没有人敢当面儿跟她说,可经不住那些丫头们私底下议论,也有些只言片语落在她耳中。

倘若认真思量起过往来,再认真计较起现在来……这会子,哪里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应怀真在?

她面上对谁也是微笑如昔,仿佛无伤无悲,安静度日,只自己知道,心早如枯槁朽木一般。

哪曾想到,他竟还会登门来见?

所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此刻,真恨不得有飞天遁地之法,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才好。

然就在怀真心中掂掇的功夫,听得丫鬟门口说:“唐尚书大人到了。”

说话间,便见那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怀真只扫了一眼,恍惚中看见那道影子,便早垂下眼皮儿,也不曾细看端详,只屈膝行了个礼,道:“不知唐大人亲临,还请恕罪。”纵然尽量压抑,声音里依旧隐隐透出几分颤意。

怀真听在耳中,那手也忍不住有些压不住,暗恨之余,只自欺欺人的想,他大概听不出来,纵然听出来……或许也不会留意罢了。

因她垂着头,目光所及之处,便看见蓝灰色的袍子一角,在眼前荡过。

来人便停了步,道:“免礼。”

怀真听了这一声,暗中握了握手,整个人反而极快地镇定下来,垂眸漠然看着那一角袍子,口中淡淡问道:“不知大人来见妾身有何要事?然而毕竟有碍体统,还请大人出外,自同我兄长说话罢了。”

话音未落,那蓝灰色绸子角儿一动,便从眼前消失了。

怀真怔住,旋即闭了闭眼,才松了口气,就听他气定神稳地,沉声说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怀真还以为他果然二话不说去了,闻言蓦地抬头,却见他后退了步,竟自顾自坐在了身后那金丝楠木的圈椅上,扬首垂眸,正也打量着她。

不期然间,目光相对,却见他依旧如昔,容颜威仪,均都仍叫人无法直视,且气势竟更胜从前,怪不得门上的人都不敢拦着……

怀真几乎无法想象自个儿此刻是何神情,想必是极丢人的?再加上身上这幅不成体统的打扮……跟他相比,果然又是如灰如土,更没有样子了。

原来这数月来,她孤居内宅,只顾照料孩子,调香看书,纵然有些来往看顾探望的,都是亲眷诸人,不用十分避忌,因此并不似昔日一样的认真妆扮。

此刻,也不过仍是一身旧衣,仍是因李霍之事,通身便更没有一点颜色衣裳,只因近来天气渐热,便换了梨花白的绫子衣,底下是淡孔雀蓝的绢布裙子,却都是昔日旧衣。

头发也只散散地挽了个随云髻,别一根乌木簪子,青丝中间,缀着朵小小的攒珠镶银素色珠花。

面上更一色素净,脂粉不施,如此惫懒散漫的家常模样,放在以前,倒也使得,但如今……

何况正经说来,他如今已是这样的一品大员,纵然是毫无瓜葛,彼此相见,却也要盛装打扮才使得。

不觉眼角已经湿润,可越是无地自容,却反而自这绝望之中,生出一股执拗力气来,竟似要破罐子破摔了一般。

怀真微微一笑,也随之后退了步,便挨在那炕沿上,也坐了,便垂了眼皮说道:“不知大人寻我何事?”

唐毅眼睛不离她身上,细细端详看着,却不答话。

这会儿丫鬟进来奉茶,见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在炕沿上,却谁也没有言语,这室内的气氛又是如此……不由畏惧起来,小心翼翼把那盏茶放在桌上,便忙退了出去。

唐毅并不喝茶,连看也不曾看一眼,只是仍死盯着怀真。

怀真虽不曾看他,也不曾听见他做声,却仿佛能察觉身上那股异样,被他注视,似无所遁形。

她忍不住皱皱眉,抬眸看去,果然见他仍是望着自己:他想做什么?是看她这会儿多狼狈不成?

怀真随手弹了弹发皱的衣角,便淡淡道:“大人若没有话,且请去罢。”

唐毅看着她面上薄有愠色,才一笑道:“我有话,只是万语千言的,实在太多,倒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才好。”

怀真不由瞠目结舌,不一会儿,脸上却有些红了,只皱眉冷看他说:“唐大人……你说什么?”

唐毅却又敛了笑,顿了顿,只又问道:“近来……可还好么?”

怀真越发冷笑,恼恨交加,很不愿再跟他说什么,便冷冷道:“不劳牵挂。大人若是有事,且请快说,若是无事,我便要送客了。”

唐毅道:“是有事,你且别急。”

怀真转开头去,只漠漠地看向桌上散落的花瓣,却是先前被她打散了的,零零落落,从桌上跌在炕上。

唐毅随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忽地问道:“如何不见小瑾儿?”

怀真张了张口,终于涩声道:“在奶母那里。”

唐毅道:“可否让我一见?”

怀真虽一心不想跟他多话,恨不得立刻送客的好,然而听他这样说,却也没奈何,当初是唐夫人通情达理,才把小瑾儿交给她抚养,不然的话此刻还在唐府呢,又那里能拦着他看?倒的确要成全才是。

何况一想到小瑾儿,那气恼不由便消退了大半。

怀真叹了口气,垂着头道:“自然使得,我叫人把他抱来就是了。”

唐毅闻听,却道:“不急。”

怀真不解:“什么?”

唐毅道:“待会儿再看也不急。”说话间,仍是望着她。

怀真见他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她却恼也不是,怒也不是,只闷闷不快地低着头,也不知他究竟是要怎么样。

唐毅又看了半晌,才说道:“张珍先前跟你要那曼陀罗的方子,你因何不给?”

怀真蓦地听见这一句,意外之余,才隐隐明白了他的来意,因定睛问道:“唐大人这是何意,莫非……此事是跟你……”

唐毅也不否认,道:“是,是我想要的。”

怀真对上他的双眼,不知为何,竟觉得身上有点儿冷,慢慢抓了一把臂上,想要抱住,却又不想失态,便又缓缓放开手。

半晌,怀真笑了一笑:“原来如此,我就猜,怎么外人会知道了这机密之事。唐大人必然是从敏丽姐姐……从静妃娘娘那里听说的罢。”

唐毅道:“是,敏丽无意中说起来,我才留了心的。”

怀真点头,淡然道:“若大人是因此事前来,请容我不能了,这种香本是极难制的,且分量拿捏不好,对人的性命有碍,更何况,这方子流传出去的话,只怕贻害非小。大人请回罢,不必多言了。”说着,便要叫小丫头进来送客。

唐毅面不改色,不疾不徐道:“敏丽同我说起过,我也知情,只是我有急用,你能不能……”

话音未落,就听怀真断然答道:“不能。”

唐毅便不做声,只仍默默无言地看着她。

怀真却又低下头去,目光一动,看见自个儿手上残留的疤痕,虽早就不疼了,但每每看着,仍能想起昔日那痛楚来。

那光影自眼前流转而去,她本是想遗忘的,他何苦又来另生事端?不管是公事私事,她都不想再奉陪了。

怀真便轻声道:“纵大人再口灿莲花,我也只一个不能。大人可死了心,请回罢。”

唐毅听到这里,便站起身来,怀真只当他是要去了,便咽了口唾沫,不料他竟一步往前,两三步,已经到了她跟前儿。

怀真抬头的功夫,惊见唐毅已经近在咫尺了,怀真大为意外,屏住呼吸:“你……唐大人……”

唐毅垂眸看着她,忽地探手过来,便把她那只手攥在掌心里。

他的掌心微暖,然而……怀真震动,忙要抽手回来,唐毅道:“别动。”便举起那只手,放在眼底细瞧。

此刻上头的伤痕都已经淡了,可当初那才伤着时候的惨状,却仿佛深刻在他眼中心底,让他每每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怀真又急又窘,却又恼怒,虽挣不过,却喝道:“唐大人,你太无礼了!我……”还未说完,就见唐毅执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低头竟亲了上去。

当那久违的唇瓣温柔地压在手掌心时,仿佛有人在她身上轻轻地抽了一下,那通身便火辣辣地,有些烈烈地疼,又有些轻微地战栗发麻,所有的气力都仿佛被抽走了似的。

怀真睁大双眸看着唐毅,本要抽手、喝骂……却一种也做不出来,只是死死地咬着唇,不能相信。

唐毅轻轻吻过那柔嫩的手掌心,一步也不曾退后,只紧紧地靠着她的膝站着。

两个人着实离得太近了些,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极尽暧昧了,何况如此……

怀真遏制不住的发抖,终究忍无可忍,便尽力将手抽回来,含怒道:“唐大人,你再这样唐突轻薄,我便叫人了!”

唐毅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恨怪着我……只是为了不让你再受这种伤苦,故而一直不曾来见……如今终于除掉了心腹之患,才敢来见你。”

唐毅轻轻抬眸看向她,却见她清水芙蓉的脸,简素妆扮,却越发显出一种别样的婉转妩媚来。

——自从方才进门,他的双眼就再离不开她身上,可见昔日总不曾来,竟是明智的,不然倘或见了面,只怕再难按照他心中筹谋的行事。

怀真待要再说,谁知目光转动间,却被一种颜色引住了,她盯着唐毅的鬓边,却见原本乌青的鬓边,竟掺杂着几缕若隐若现的……星星华发,那一丝银白跃入眼中,猝不及防地刺痛了她的双眸。

不过……才几个月而已。

第329章

话说怀真本欲叫人送客,谁知一眼看见唐毅鬓边竟生了星星华发,顿时惊心。

自打看见前世的情形之后,他那早生的白发,始终是她心中痛楚,是以此后才命人特意每日熬那何首乌黑豆鳝鱼汤给他喝,务必不叫他如前世一般才好。

谁知两个人竟成了如今这般情形,又哪里有人照料他?想必也并没有按照吩咐喝那汤……

怀真目睹此情,一念至此,不由脱口问道:“你并没好生喝汤?”手上一动,竟情不自禁便欲去抚一抚,擎手到了他胸前的光景,才复醒悟过来,忙便缩手。

谁知唐毅不等她缩手,已经又将手儿握住了,轻轻一笑道:“知道你仍是心疼我呢?”

自从知道了那汤水是她命人所留,唐毅心底自是百感交集,然而他倒是有心想喝,只是此后,因种种原因,他竟不着家起来,间三岔五的才回去一趟,这样一来,纵然喝了又有何用?

加上他近来谋心劳神,只藏着自苦,竟不免生出些白发来。

谁知怀真一言问出之后,便即刻后悔起来了,这会子他们早就和离了,这样亲密关切的问话,又哪里轮得到她说出口?

又听唐毅轻笑着答言,怀真只觉心也抽痛着缩成一团,仿佛又置身于那日的梅林之中,出口便能呵气成霜一般。

怀真道:“唐大人!”变了眼神,拧眉看他。

唐毅一怔,怀真呼一口气,道:“你可还记得……那日在府里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叫我不许再去府里了,我也应承了,我虽不曾叫你别来这府里……只你若有要事,便去外头见我父兄便是,今儿你不请自入,我陪着说了这许久,已算是顾了唐大人的体面,现在……”抬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切勿再轻狂了,您总该也清楚,如今我不是唐家的人了,别做出这些没脸面体统的举止。”

唐毅听她说罢,忽地道:“你不问问我,当日为何那样对你说话?”

怀真扭开头去,并不理他。

唐毅道:“你若总是往我府里去,被暗地潜伏的有心人看见了,知道我仍是舍不得你,必然会对你不利。”

怀真眉尖微蹙,长睫一动,却仍是不言语。

唐毅打量着她微白的脸色,因是侧面转头对着自己,只看见那长若蝶翼的眼睫时而轻眨:“这些日子,只怕你也听说了外头的传言了,可你总该明白我的为人,我不是那等狂三五四的,我心里有谁,便只有谁,纵然那个人狠心舍弃我,我心里放着的,却仍是她。”

怀真一颤,搁在腿上的手陡然握紧。

唐毅说道:“我本来……想找个好些的时机再来见你,也不想见了你只说别的事,故而先前只托人叫张珍出面儿跟你讨那香。”

怀真一直听他说到此,才道:“那天你说了那一句后,我以为万事皆休,早把前事也都忘了,如今又何须再提?至于这香,方才我也说过,不是好玩的,所以……唐大人也不必再说了。”

唐毅眼神微变,转身走开,背对着怀真站了会儿,平静了片刻,才沉声说道:“那日伤了你的倭国女子,唤作美纱子,那时候在新罗,我便是中了她的招儿,当时她就提起过你,只不过我回来之后,并不曾听闻有她的动静,又发生了许多事,才放松了警觉,竟叫你吃了大亏。”

他缓缓道来,声音之中并无任何情绪似的,怀真便也只是听着。

却听他又道:“扶桑忍者的潜藏功力非同等闲,若是捕风捉影的话,极难擒拿住他们,恐怕只能守株待兔,等他们先动……只因美纱子找上你,让我清楚她心中所想……故而才安排了王浣溪……”

因唐毅是背对着她的,怀真便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此刻也才明白:怪不得外头那许多流言说浣溪跟他如何如何,原来,竟是引蛇出洞之计?

果然,唐毅道:“这自是引蛇出洞之计,然而此女性情狡狯非常,若有半点儿不妥,便能给她看出破绽,因此我行事也十分谨慎……上个月,果然她按捺不住,对王浣溪出手了。”

怀真暗惊,待要问问王浣溪如何,又有些问不出口,只有些着急地望着他。

唐毅说到这里,才转过身来,怀真正定定看着,不料他竟转身,一瞬来不及……只能同他目光相对。

唐毅道:“此中详细,十分曲折惊险……,就不必跟你说了,只怕你也没有兴趣听。我只告诉你,如今美纱子已经关押在镇抚司的诏狱里了,——你可还记得,当初那个供认了姓应的大官儿的倭国细作?据我们所知,的确京内有个倭国内应,如今,我便是要从美纱子的口中,得知那人的真正身份。”

怀真听见又提起应兰风之事,不由有些毛骨悚然,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唐毅道:“然而总也没有法子让美纱子开口,可是这些倭国细作之中,只有她才是确切知道那内奸身份的。正好……前几日我因进宫去,敏丽……她没好气训斥我。”

唐毅说到这里,微微苦笑。

当时他本是进宫探妹的,谁知敏丽见了他,便冷言冷语的,竟道:“哥哥还记得有个妹子么?真真儿稀罕,我以为你竟是那古来大禹,什么三过家门不入,连六亲也不认了呢。”

唐毅自知道敏丽是为什么对自己甩脸子,只因她素来跟怀真极好,早在前两个月,就传召他入宫,只不过唐毅知道她的意思,故而借口不曾来见,是以敏丽心中也憋着一口气呢。

唐毅便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敏丽冷哼道:“来我这里做什么呢?把自个儿的媳妇儿都弄丢了,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的那样好听的,如何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只以为世间别的男子是这样薄情寡义的,再怎么想不到,我的亲生哥哥,也是这般!”

唐毅见她眼圈儿红了,低头沉默一会儿,便温声安慰道:“妹妹别气,如今有身孕的人了,不要在这些上头含恼。”

敏丽已经掏出帕子,又叹了口气,才放软和了声音:“我何尝愿意动恼,更也知道哥哥近来忙的厉害,也不愿意为难哥哥,只不过……哥哥纵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总也要体谅体谅人的心呢……我尚是旁观,想起来都觉得凄楚的很,怀真是那样的性情,被你冷冷地撇下了,又一个养着小瑾儿,你真当女人家是那样好过的?”

唐毅掩去眼底忧色:“我自然知道她辛苦,只不过……当初我求过她许多回了,她只是不肯回头。”

敏丽忙道:“怀真那人是最心软的,何况她又对你有心……竟怎么不肯回头了?你又是什么时候求的?”

唐毅张了张口,却想到那风雪交加散发着血腥气的寒冬之夜,直到如今,他的鼻端都能嗅到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耳畔都兀自盘绕着那呼啸而过的冷冽北风声响,以及她说“三爷请回罢”,坚决固执,九牛不回似的。

唐毅摇头,并没有说出口。

敏丽打量着他,知道他也并不是无心无情,因叹道:“哥哥,从来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或许在哥哥心中,这内宅中的女子便是没什么用的,可当初你在外头,可知道我们在家里是怎么熬着的,别说是外人如何看待,连自己家里的人都排挤着呢,若不是怀真仔细护着,我现在又哪里能好好儿坐在这儿跟哥哥自在说话?”

敏丽只当唐毅并不知道在唐府长房内发生的那些儿事,因此便索性跟唐毅说了那仆妇嚼舌、怀真替自己报仇等事。

谁知唐毅虽知道长房内曾欲对怀真不利,但敏丽所说的这一件,却知道的并不详细,此刻偏偏歪打正着……

只因当时怀真用的法子格外玄妙,故而敏丽记忆深刻,这会儿跟唐毅说起来,都啧啧称奇,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内室之中,唐毅简略地把同敏丽相见之情略说了一番,才道:“我听敏丽说了,才知道你会调制这般的奇药,倘若当时对付那倭国的细作也用此药,就不必大费周章了。”

怀真心中一动,微笑道:“这个却是不能的,当时我……”

唐毅说罢,听了她此言,蓦地也醒悟过来:“是了,你当时怀着小瑾儿,只怕不能弄这些。”

怀真一笑,倘若是别的寻常香料,纵然有孕,略摆弄摆弄,倒也无妨,然而曼陀罗此物,毒性灵妙,就算先前她好端端的时候,还要打起十足精神对付呢,何况有身孕之时,更是半点儿也不能碰的。

两个人说到这儿,唐毅便道:“我把所有之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你还是不肯给我曼陀罗的方子么?”

怀真笑得有几分古怪:“若是不同我说,倒也罢了,如今听了,我倒越发的不能给了。”

唐毅问道:“为何?”

怀真道:“上回不过是一个倭国细作,竟供认出我父亲来,才招致那样的大祸,差点儿丢了性命;倘若这回这个更厉害的人……再供认出什么了不得的来,或者又咬定了我父亲,可又怎么说?我岂不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唐毅心中微震,一刻竟哑然无语。

怀真复也低下头去,幽幽说道:“何况我是知道的,涉及我的家里人,我就是个不管黑白的,但三爷不一样,所以……我是不敢冒险的了,您可懂得?”

唐毅凝视她半晌,终于说道:“我知道了。好,我不为难你就是。”

怀真行礼道:“多谢唐大人。”

两人重又相顾无言,正在此刻,忽地听外头有人笑着说道:“哥儿醒了,又吵嚷起来,怕又是想念奶奶了。”

丫鬟道:“先别进去……三爷……”

正要拦着,怀真已经听见,便道:“是小瑾儿醒了么?快抱进来。”

于是帘子一搭,果然是奶娘抱着小瑾儿进来了,怀真迎上前,把那孩子抱了过来,见小家伙儿滴溜溜眼珠乱转,见了她,便眉开眼笑,讨喜的很。

怀真笑了笑,道:“你乖乖的。”心中转念,便抬头看唐毅一眼,把小瑾儿抱着走到他跟前儿,轻声道:“您看一看这孩子罢。”

唐毅正望着她跟怀抱中的孩儿,见状,便试着伸出手来,将小瑾儿缓缓接了过去。

只见许久不见,小孩儿越发长开了些,凤头麟角,虎虎精神,正喜笑颜开地,忽然被唐毅接了过来,大概是猛然见了个“面生”之人,顿时睁圆了眼睛,敛了笑意,呆看了半晌,竟“哇”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