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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佣名唤阿珍,三十出头,勤快寡言,来去无声。厨子是个五十岁的妇人,慈眉善目,每餐饭前都拿菜单让冬月过目,随点随做。冬月是第一次这样被人伺候,颇为不惯。慢说免除亲自洗衣做饭、收拾碗碟,就连她想喝口水,都会有人即时奉上。这些家政人员经过专业培训,懂得察言观色,主人一个眼神,无需开口,她们已经领会意思。她们对冬月的态度都是客气、谨慎、周到、服从,但不亲近。所有人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就对了,冬月想,大家都是来工作的。

傍晚,女儿瑶瑶被一辆银灰色汽车送来。小女孩一见到妈妈就问:“妈妈,爸爸中彩票了吗?”冬月错愕。女儿说:“老师们看到大汽车,都说爸爸中彩票了。”冬月呆了半晌没说出话,一股伤感油然而生。

女儿在房子里四处浏览,一副惊奇模样,见到茶几上水晶盘子里的巧克力,馋得咽口水,却不敢动,眼睛只看着妈妈。冬月拿了一颗给她。女孩吃完,眼望着盘子,还想要。冬月却无论如何不给女儿再吃了。

吃了晚饭,冬月早早哄女儿睡下。她站在二楼卧室的宽大窗台前,望着紫蓝色天空中零星的雪花徐徐而落。雪下下倒是停了,外面很安静。她听到楼下阿珍锁了大门,知道元深今天不会来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她猛地一惊,自己怎么竟落入这样的局面?她现在的境况,竟像深宫里的妃子,或是大宅院里的小妾。事情怎么变得如此不伦不类?这么想着,她觉得整栋房子都惊悚起来。每一件闪着高贵光芒的餐碟、家具和艺术品都像具有了魔力,在齐齐嘲笑她自投罗网。

翌晨,银灰色汽车又来了,送瑶瑶去上幼儿园。紧接着又来了一辆黑色汽车,接冬月去医院做体检。与黑色汽车一起来的还有温医生。

温医生全程陪同冬月,做了整套检查:血常规、妇科B超、各项激素水平测定…冬月第一次经历这样快捷、高效、舒适的医疗服务,没有动辄两三个小时的排队等候,没有医生护士的蜡脸冷语。所有的医护人员对她都温柔有加。但冬月心里却不好受。她总觉得这一张张和气笑脸的背后都是猜疑和嘲讽。总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像个东西、像块待耕的田、像被饲养起来的牲口,被反反复复地检查来检查去,看看这个东西合不合格,这块田够不够肥沃,这要配种的牲口有病没病。这样想下去,冬月委屈起来。但她委屈什么呢?收人家一千万。

此后温医生每天都来拜访,总是客客气气,关怀备至。她为冬月检查身体、安排作息、制订饮食方案。她说会根据冬月的生理周期,安排时间。

冬月知道她省略了两个字。“安排受孕时间”听上去有些不客气。毕竟都是女人,对这件事里微妙的辛酸与耻辱心照不宣。

冬月想,好好检查,好好安排吧。安排得准确些,最好一次成功,这样大家都省事,都少受些罪。

一周后的某个傍晚,元深来了。两人茶馆后第二次见面。

冬月心里是慌的,却不知道自己慌什么。都是成年人了,该谈的条件都谈好了,一千万生一个孩子嘛,一份工作嘛,可她还是慌,拘谨地,不去迎他的目光。

元深见她这样含羞的样子,倒觉得有些好笑,轻声问她:“住得惯不惯?”冬月点头。这一周里她弄清了如何打开客厅的大电视、如何调整中央空调的温度、如何使用那个按摩浴缸,还弄清了浴室盥洗台上香喷喷的瓶瓶罐罐里都装着些什么,有何用途。但她懂得如何使用之后,几乎再没有使用过。不是自己的东西,用起来有什么滋味?

元深又问她:“瑶瑶住得惯不惯?”瑶瑶?听到女儿的小名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冬月感到一阵怪异。他是什么人?他又不是她们的亲人。他只是她的老板。他付钱,她做事。他关心她女儿做什么?她一恍惚,抬头撞见了他的目光。他正对她微微笑着,笑得多么得意、多么大方啊。是啊,他不仅付薪水,还把这好生活额外地赐给她们享用。他多尊贵、多慷慨、多慈善。冬月忽然感到一阵厌恶涌上心头,但她没有流露,仍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一周里,瑶瑶天天惦记着客厅茶几上的巧克力盘子。冬月管束着女儿,每天只给吃一颗。她口上对女儿说:“糖吃多了坏牙齿!”她心里在呐喊:“女儿,争点气!”元深要在这里吃晚饭,厨房便多做了几个菜。元深又特地吩咐,做芝士焗龙虾。冬月从没吃过龙虾,但她吃得很少,沉默地听着元深对她介绍龙虾的哪个部位最好吃,怎么做滋味最好,又介绍吃什么菜应该配什么酒。冬月眼睛只盯着自己盘子前面的一小摊地方,茫然地听着元深说话。

她觉得事情越来越怪异了。他何必弄出这么个温情脉脉的样子?还放着音乐,点着蜡烛。是为那件事情做准备吗?有些铺垫,避免尴尬?还是想改变整件事情的性质?他是在追求她吗?这太荒谬了。她是有丈夫的人。她答应这件事情只是为了赚钱。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难道他弄出这么多温情关怀是指望她爱上他?

冬月心里猛地一凛。一千万生一个孩子,的确太贵了。这一千万他不仅要买下她的身,还要买下她的心?他要她好好看看,他能给她全世界,而她丈夫什么都给不了她。他要她为当年的骄傲后悔,他要她屈服。他要她爱他。

不。这有违她的初衷。她不愿意屈服。如果说屈服,她只屈服于金钱。是的,这件事情只和钱有关。她是来赚钱的。她不会对他动情。

冬月看着女儿大口嚼着香甜的龙虾肉和芝士块。元深脸上一直是那个笃定的、充满自信的微笑。他亲手剥开龙虾腿,挑出里面滑嫩的腿肉放进女孩的盘子里。事情越来越不三不四了。他还真把她当小老婆,把这里当小公馆了?还真弄得像一家三口了?冬月觉得可笑。他想要培养感情,她不会让他得逞的。因为直觉告诉她,一旦她对他动了感情,最终受伤的必然是她自己。

当晚什么都没发生。元深吃过晚饭就走了。

冬月站在卧室的窗边,望着那辆猛兽似的黑色汽车悄然远去,最终消失在夜幕中。积雪中留有两排车轮的印痕。冬月在那个窗口站了许久。她望着那印痕,回想着元深告辞前对她说的话。他说:“冬月,谢谢你。”那一刹那,她陷入一个谜。他望着她的眼眸是深邃的,是充满感情的。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她的心瞬间融化了一下。但下一秒,她又把自己冰封起来。这件事情当然和感情无关。他说“谢谢你”真是蠢透了。谢什么呢?他出了钱的。

元深每隔几天就会过来一趟。冬月一直忐忑地等着那件事情发生,那件事情却一直没有发生。他们甚至连一丝微小的身体接触都未曾有过,连手都没有握过一下。元深过来通常只待一小会儿,有时陪她在客厅坐坐,喝下午茶。有时一起到附近的林子里走走。说是他陪她,但她心里清楚,是她陪他。她不会弄混这雇佣关系,不会被这温暖假象所蒙蔽。她已经习惯了他营造的这种温暖氛围。她没什么态度。顺从,但不积极也不消极,不表示欢喜也不流露憎恶。并且,无论两人默默无语,还是偶尔谈笑,她都不叫他名字。她没有必要叫他的名字,因为她从不会主动和他说话。他能够感觉到她的距离。她是他生活中唯一一个不肯叫他名字的女人。他有些弄不懂是什么让这个女人对他无法产生好感。但他不想去追究。他对她的态度有点像慵懒轻慢的大兽对待逃不掉的猎物,满不在乎却胜券在握,所以有足够的温柔与耐心。她在心里暗暗守着防线。她每天都对自己说,只是来工作的。只是一份特殊的工作而已。他要把事情弄得不三不四,让他去。她只负责管好自己的心。

不知不觉,冬月在东郊别墅已住了半月有余。她与丈夫时有通话。金洪生说话总是直白且带着一股酸味:

“劳斯莱斯坐过瘾了吧?舒服吧?”“等钱到账了,咱们也买车。不买劳斯莱斯。买奔驰!”“瑶瑶想吃巧克力,就让她敞开吃!干吗管着孩子?巧克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大不了让他从咱们的一千万里扣好了。一千万都能买一座巧克力厂了!”当然,金洪生每通电话必问的是:“你怀上了没?”还有,“钱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冬月每次都想告诉丈夫:“没有,他碰都没碰过我。他对我客气得不得了,好得不得了。我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她觉得丈夫是唯一一个她能说说心里话,疏通疏通心里别扭的人。但她每次到最后都作罢。去和丈夫谈论这些事情,只会让原本就已别扭的事情更加别扭。这本已是有违伦常的一件事情了。这事情最好静静地开始,静静地结束,等拿到钱,就当没发生过。她对他说得越多,越详细,将来他们的生活里潜在的麻烦就越多。毕竟,她是要和丈夫过一辈子的。而眼前的锦衣玉食不过是南柯一梦。

第一场雪落停的那天,苏简汐突然得到O.V.人事部的电话通知,她初次面试得以通过,并且表现异常优秀,直接获得录取,翌日就可以去上班。

简汐惊讶,略有疑惑,但很快抛开顾虑,开始收拾东西,熨烫工服衬衣。

裴芳不解,问简汐:“你真的要去O.V.上班?”“为何不可?”“你有无想过,事情为何突变?你说过面试不顺,希望渺茫。”“我不去想那些。总之是得到了职位,我之幸事。”“苏简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裴芳瞪着她。

简汐低头,默不作声。

“你…不会还爱着他吧?”简汐抬头看一眼裴芳,很快又低下头,看着滚烫的熨斗在衬衣袖子

上来来去去,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她说:“这跟这份工作有关系吗?”“正面回答我,苏简汐,你还爱他吗?”简汐不说话,只管熨她的衣服。裴芳走到她面前,说:“简汐,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可以在那家公司若无其事地上班下班,即使每天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装成无所谓…”“我不会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简汐说,“我在Corporate planning做Assistant Supervisor,我上面有Supervisor、Senior Supervisor、Manager、Senior Manager、Director、Senior Director,然后是VP、CSO。CSO才向他汇报,我跟他中间隔了几十层,八百年都见不上一面的…”“别跟我扯那些英文,我不懂。”裴芳打断道,“没错,像他那号人物,可能几个月都不用进一趟公司,反正公司是他们家的。他要天天上班,还雇那么多人干什么?那么多人给他打工就是为了让他去潇洒,去满世界跑,今天南极明天北极,有钱有闲,什么都玩,玩高尔夫,玩登山,玩冰上钓鱼,玩女明星…”“裴芳!”裴芳住嘴了。两个女孩静了一会儿。然后简汐幽幽发问:“还记得那年他在我们宿舍对面的楼顶放烟花吗?”

那年?距今已有六七年了。裴芳看着简汐,没有作声。简汐却接着说:“我记得,当时有个人站在窗边,望着烟花,痴痴地说——早知会有如此艳遇,换我掉进湖里就好了。”裴芳一愣,随即扬起拳头,作势要打简汐,“讨厌!我那不是开玩笑说的嘛。再说,当时那人还没露出本来面目,还没败掉我对他的观感。”简汐笑起来,接着说:“我还记得,后来又有人对我说——苏简汐,对你那么痴心那么好的男人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了,你一定一定要珍惜。”“此一时彼一时。”“可对我来说,此时和彼时是连成一片的,是一个整体。”简汐放下熨斗,将衬衣挂起。“那李安航怎么办?”裴芳追问。“他怎么办?我去O.V.上班,会影响他什么?”“我是说你们的婚事。”简汐静下来,叹了口气,说:“顺其自然。”“何谓顺其自然?”简汐看着裴芳,说:“你现在这样问我,我也无法回答。因我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并不是抱着与阿深旧情复燃的信念去的,所以也就更无必要为了避嫌而放弃这份工作。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们的前路都有命定。命运给我什么,我便接受什么。眼下,我只想把工作做好,自食其力而已。”裴芳再无话,轻轻拉起简汐的手。许久,她说:“我只是怕你再受伤害。”简汐微微一笑,说:“什么叫伤害呢?再过十年,我们回过头,曾经的经历或许连挫折都算不上。”裴芳无言,与简汐相视一笑。属于她们的七年校园时光,是纯白无瑕的天堂生活。外面的世界远比象牙塔内残酷。简汐想,如果注定会有试炼,会有磨难,那就来吧。她不害怕。

她愿意将自己交在命运的手中,怀揣顺服的勇气与向前的力量。

简汐在人事部办入职手续,发现Evelyn似乎变了张脸。新的这张脸上,笑容多了些,线条柔和了些。Evelyn说没想到简汐会如此顺利。简汐笑而不语。

接着Evelyn朝简汐眨眨眼,压低嗓音凑近道:“当时我一看你长这么漂亮,以为你肯定没戏。”简汐面露困惑。Evelyn又补充道:“Carmen一见漂亮姑娘都是直接pass掉。她私下说过——漂亮女人毒害企业。”Carmen就是那面试官。

简汐瞠目结舌,但不予置评。Evelyn这时朝简汐诡秘一笑,轻声道:“好了,快讲吧,你是靠谁进来的?”Evelyn此时的样子已全然是在和闺蜜交换小秘密了。她觉得自己拿出了一个颇震撼的人事官的秘密,外加一副自来熟的亲和态度,又夸赞简汐美貌,已足以换取简汐的秘密了——公司哪个高管是这漂亮妞的后台。简汐却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不知所措地愣着。她真不知说什么好。此事或许根本就和元深无关。即便有关,她又怎能对人吐露?

Evelyn笑笑,说:“算了吧。就算你肯讲,我也未必想听。有时候,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她把入职表格推给简汐填写。

到企划部报到,简汐先去见她顶头的上司——Myra。

简汐发现,这家公司三十岁以上的女人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冰雪面孔。个个脊背挺直,下巴高昂,个个都比竞选总统的女政客还要气势汹汹。

Myra上来就是一副摆明了给你下马威的姿态,“呵,连英文名字都没有啊?搞什么。”她牵动嘴角笑笑,责备中带点儿嫌弃,“苏简汐,就叫你Sue吧。”

简汐轻轻点头。主子给奴才赐名没什么不妥。不能第一天就抱怨。

此后Myra不再说话,转过脸去看着电脑屏幕,直接无视简汐的存在。简汐站在办公室中央,不知是走是留。她想问Myra还有无事情吩咐,但见她正专注于电脑上的事务,不便出声打扰,只能唯唯地站着。几分钟后,Myra像是突然意识到房间里还有苏简汐这个人存在,抬头看她一眼,微微皱眉,目光又很快落回电脑屏幕上。她就那样眼睛看着电脑,朝简汐挥了挥手。

Myra没看她,也没说话,但简汐领悟了那姿态的潜台词:滚。

简汐退了出去。她忍住嗓子里的哽咽,对自己微笑。职场就是这样。不能第一天就抱怨。

Myra的助理给简汐安排了办公桌,而后向她布置第一项工作任务:整理历年企划部档案。简汐被带到一间空置的办公室,里面有一个巨型档案柜。打开档案柜,里面的材料从地板一直摞到天花板。

“这是最快熟悉本部门工作的途径。所有资料扫描成电子档,按日期整理成册。三天内做好。扫描仪在那边,先学下怎么用。任务是有点重,不过这就是我们公司的文化——高能高效。来不及的话,晚上留下来加班,不过试用期没有OT的哦,这个要事先说清楚的。”Myra的助理是个比简汐还年轻的女孩,此时却是一副严肃中带点教训的口气,对简汐以“老人”自居。欺负“新人”是职场常有的事,新人被摊上重活累活也在情在理。没什么可抱怨的。更何况,这小助理也不过是Myra的传声筒,她也只是奉命办事。谁知道她刚入公司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呢,有没有被Myra或者其他人欺负,甚至欺负得比整理两人高的档案柜更惨?

简汐微笑着说:“好的,三天内一定完成任务。”小助理无声地笑笑,眼里写着:等着瞧。

整整一天,简汐就在档案柜和扫描仪之间奔走,中午就站在扫描仪前匆匆扒掉一盒盒饭。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指被纸张划破几次。她一直加班到夜里十一点,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档案整理工作还未完成三分之一,甚至连五分之一都未完成。她终于领教了职场的险恶。

硬撑着做到十二点,她匆匆收工打车回去。裴芳惊呼:“这是什么吃人的公司!第一天就让人上通宵班!”“是我对工作不熟悉,以后慢慢会好的。”简汐有气无力地解释。

她不想抱怨,也不想哭诉,只想快些休息,第二天还有艰巨任务。“欧阳元深的电话呢?我来打给他!”裴芳凶巴巴地朝简汐一伸手,“我看他是存心报复你,给你罪受。看我不骂死这人渣!”“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就别闹了。”简汐疲惫地笑笑,轻拍一下裴芳的手,“快睡吧,明天一早还上班。”“就算他不念旧情,怎么也得给你平等待遇吧?凭什么让你加班到十二点?他们员工个个都干到十二点?”裴芳还在喋喋不休,转脸一看,简汐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简汐提前半小时到达公司。走进办公室,打开档案柜,她惊呆了。从地板直到天花板的厚厚档案,已被全部整理妥当,整齐叠放,并标上了号码与日期。回到办公桌,她看到桌上有张光盘。插入电脑,正是历年企划档案的电子版。

是谁趁着夜半把这所有的活偷偷干完了?从凌晨十二点到早晨八点,至少得有三四个人手不停歇通宵达旦啊。简汐正呆着,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Myra,让简汐去办公室见她。

一见Myra,简汐暗暗吃惊。Myra看上去十分憔悴,倒像是一宿未眠的样子。

“效率惊人,一天干完三天的活。电子版索引在凌晨五点发出,不仅发给了我,还CC给了各部门head。”Myra说着苦笑一下,“Sue,我真真佩服你。”

简汐不敢接话,提心吊胆,就怕Myra开口问她活是怎么干完的,找了多少人帮她。万一去调录像,看是谁顶着违规的罪名深更半夜越职去帮一个新人干活,甚至盗用她的公司邮箱,给领导发群邮邀功。这是多大的罪名。她和那隐形帮手说不定会被立即开除。但Myra并未询问,只轻叹一声,说:“Kevin下周去德国出差,点名让你随行。从今天起,你就report给Kevin吧。”Kevin是Myra的上司。简汐还未及反应,Myra已朝她挥挥手,“走吧,没你事了。”仍是那副慵懒并厌烦的模样,却已没了前一日的气焰。

午餐时间,简汐随着人流往员工餐厅走去。她心事重重。入职一天半,发生这么多事。很显然,有人不服她,有人捉弄她,又有人暗中帮她。帮她的是谁呢?会是元深吗?元深从来都知道,她不喜欢惹是非,不喜欢引人关注。这样下去是福是祸?或许,一开始决定来这里上班就是个错误。既已无心无想,就该离得远远的。毕竟隔绝了四年。她有了未婚夫。而他,一定也有女友,甚或已经结婚。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她是期待还是害怕那后果?或许裴芳是对的。

正恍惚着,简汐听到后面隐隐传来几个年轻女子的小声议论:

“才第二天上班,竟能分到这种美差!”“就是,她凭什么呀?”“听说Kevin是她男友。”“Kevin早有家室。”“姘头嘛。”一阵嗤笑。

“都错了。跟Kevin没关系,保她的人在上面呢。”几个声音同时问:“谁呀?”先前说话的人压低了嗓音说了一个名字。

几个人纷纷惊诧,“不会吧?”“怎么可能?”“这也太童话了吧?”议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似乎有人看到了简汐,然后全体安静。

经过简汐身边的时候,她们都对她笑笑。简汐从一张张笑里看出些轻鄙、嫉妒、好奇,甚至还有一点点畏惧。这一刻,简汐已清楚,她在公司里是交不到真心朋友了。

去德国出差一周,再轻松没有了。简汐只是负责打打电话、发发邮件、提醒日程安排、做做会议记录什么的,其间和德国同事开了几次会,吃了几顿饭。Kevin是香港人,三十出头,老好先生的样子,空余时间都放简汐自己去观光。

出差回来,工作步入正轨,简汐发现自己就是个闲人。Myra不差她做任何事。Kevin这边分派的工作也都轻省。本部门同事若有事需要她配合,都是客客气气来请她。简汐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有暗自努力,少说多做,分内事绝不马虎;偶与其他部门合作,总是积极响应,主动担当。只是大家对她都过分客气,不愿麻烦她,只愿对她笑,笑容里是敬而远之。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拿到第一笔工资,简汐惊讶。账上数目竟比预期的高出许多。查看明细,各种津贴名目繁多。本想去人事部询问究竟,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或许真的是他在暗中照顾她。或许他仍是念旧情的,愿以己之力帮她过得好些。或许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内幕,而只她一人蒙在鼓里。但那又如何呢?他们的爱情早在四年前就结束了。现在,即使见面,也不过是朋友对朋友。若不然,为何那日在电梯间偶遇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明知她在这里,他若想找她,想见她,轻而易举。可他从未出现。是的,这是他的公司,他来去自由。他的出现和消失,是她能力之外的事情。简汐在此刻忽地看清了自己的心。原来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在暗暗

期待元深的出现。期待他来找她。期待他来同她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你好吗?

可是,这一个月来,她从未见到他。只一次经过董事会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墙上一排大幅相框。几乎每张照片里都有他。他与各种她叫不上名字的老头或中年男子握手合影。只有一张照片里的人物简汐认得,那是现任美国总统。

在那些照片里,元深西装革履,笑容亲切,姿态从容。那是一个让简汐感到陌生的欧阳元深。在她记忆中,他始终还是那个穿着T恤和拖鞋的大男孩,带些骄傲、带些顽劣,带些不可一世的狂妄,但是无比痴恋并宠爱她。

但那些是往事,都是往事了。该放下了。

圣诞前夕,沈庆歌陪同父亲回国。元深设宴为准岳父接风。

这天他亲自叮嘱安排了菜式,出门前又认真搭配了西装、衬衣、领带和皮鞋。这段时间他推托了大量应酬,也一直未去公司,只有高层电话会议,或者面向公众投资者的Earnings Release他会拨进去听一听。整个人已习惯了疏懒自在,难得正经着装打扮,顿与平日判若两人。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微笑起来,大致像个三十岁的商界精英,也像个虔诚的新郎与可靠的女婿了。

沈祥肃还是老样子,身板挺直、容光焕发,六十岁的人,看上去却只有五十出头。用沈庆歌的话说,爸爸从五十岁之后就没有老过。

从多年前,沈祥肃对待元深的态度就像对待亲儿子。好起来像亲儿子,教训起来更像。他们一年见不了一两次。每次一见,沈祥肃对着元深就是那几句老调调:有空多学学生意;凡事行之有度;有些东西不该沾,就不要沾;男人早点成家好,心思落定了才好在外面做事。

元深是有点怕这个准岳父的。老爷子大部分时间慈眉善目,一旦火起来有掀翻桌子的劲头。大约两年前,有回元深带了几个女孩在家里嗑药,嗑得过火送医院抢救了。老爷子一听说此事,立刻飞回来,冲到医院就掴了元深两个大耳光。老爷子以前当过军官。到老了脾气已经好多了,年轻时火气上来能杀人。元深想幸好老爷子当时身边没枪,不然就算他嗑药没嗑死,一定也在医院就让老爷子一枪毙了。沈祥肃当年在医院对着元深的怒吼让一条走廊的医生护士都颤抖,“你要敢害我女儿,我扒了你的皮!”后来是沈庆歌出来打圆场,为元深求情。沈庆歌又悄悄告诉元深,爸爸发这么大火主要是怕他瞎胡闹弄坏身体。爸爸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又认定了他这个女婿。爸爸也是为他们的将来着想。

此时,沈庆歌又一如既往地在沈祥肃与元深之间打圆场。当沈祥肃问元深:“听说你很久没去公司了?”沈庆歌就说:“战略官和财务官每天都向Ethan报告的。”沈祥肃笑眯眯地看女儿一眼。不错不错,你们倒是恩爱,懂得互相袒护了。沈祥肃又问:“听庆歌讲,你们打算明年完婚?”元深看沈庆歌一眼,明年?但他笑着对准岳父点头,“明年春天。”“春天,仓促是仓促了点。不过也好,随你们吧。”“早点结婚,早点让您抱外孙,也是我们的孝心。”元深说着,却对沈庆歌笑了一笑。

“是啊,爸爸。我同Ethan商量了,后年就准备要孩子。”沈庆歌说着,回敬了元深一个同样的笑。

“一家人吃饭,不用这样眉来眼去的。”沈祥肃慢悠悠地说着,抿一口茶,“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自己商量好。夫妻之间,有商有量,不要事事针锋相对。这才是让我这个当爹的安心,才是你们的孝心。”元深和庆歌都没有说话,轻轻点头。

沈祥肃又对女儿说:“做妻子的,应该听从丈夫。元深想早些要孩子,你应该尊重他的意见。”沈庆歌点头,“爸爸说得是。”沈祥肃又转对元深说:“想早点生儿子,自己身体先养养好。该戒烟戒酒的就早点戒了,看你脸色不大好。”

元深连连点头,“好的,爸爸,我会注意的。”沈庆歌看出父亲盯着元深的目光里有些真的担忧,便说:“元深一直注意锻炼的。每天都游泳、打球。”沈祥肃轻叹一声,“那就好。”饭菜吃得差不多了。元深借口去洗手间,到外面抽了一根烟。

事实上,他是需要独自出来,放松一下,跟沈家父女吃饭把他累垮了。他知道沈祥肃是真心对他抱有期望。他与沈庆歌一结婚,将来两家的家业都要靠他打理。但他现在只觉得疲累,还有些不安。他在这世间的日子将不长久。钱啊什么的他是无所谓了。他现在只有那么一点点卑微的心愿:和他爱过的女人生几个孩子。与其把财产留给无关的人,不如留给自己的孩子。但沈庆歌啊…他无法控制她。他突然有些灰心。

元深回到餐桌。沈庆歌已让人撤了残肴,端上甜品。

沈庆歌说:“我和爸爸明天要去日本办事,不如你与我们同行?陪我去滑雪吧,很久没有滑雪了。等爸爸的事情办完,我们再一起回美国度圣诞,好不好?”她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元深却说:“圣诞节我已有安排。”沈庆歌暗暗吃惊,元深竟当父亲面直接回绝她,这很少见。但她见沈祥肃也没说什么,便不好再说什么。元深自由惯了,圣诞节有自己的安排很正常。况且他这次爽快答应结婚,又急着想要孩子,诚意十足,便不要事事苛求了。

于是她只说道:“若这次你不随我回美国,便尽早定个时间,我让设计师过来,跟你确定礼服细节。公关公司的目录我会发到你邮箱,你有空挑选一下。曼哈顿的房子我会先装修起来,知道你对那些细枝末节无所谓,有些事情我能定的就先定了。”元深微笑着点头,“你定吧。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沈庆歌看了元深一眼,没有说话。在生活细节上,元深随和、简单、弹性极大,但这也恰恰反映了他的消极与冷漠。

当晚,沈庆歌住在元深那里。沈祥肃不想打扰小两口难得团聚,借口住不惯,自己带着随从住酒店去了。元深这晚虽与沈庆歌同床而眠,却似乎满怀心事,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缺少热情,匆匆敷衍之后,就早早歇下。

夜色静谧。沈庆歌躺在元深身边,却失眠了。回顾这四年的交往历程,喜忧参半。只是她素来具有强烈的优越感,所以不觉得事情会超脱自己的掌控。

此刻,她望着身边的男人,心中滋味复杂。这是一个让她倾心恋慕,也让她深感畏惧的男人。她畏惧他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她无法彻底地看透他,他的心意时常让她无从探测;至于另一个原因,是她心中永远的秘密,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此刻,她望着他,这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他的样子像一头沉睡的兽。也只有在这样熟睡的时分,他的眼角眉梢才会流露出内心被藏得很深很深的忧伤。

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柔柔牵扯着,有些甜蜜,又有些苦涩。

翌日晨起,沈庆歌神采奕奕,精心打扮。她看元深的眼神似乎在诱惑,又似乎在审视,嘴角总似笑非笑地勾着。

元深觉得沈庆歌在酝酿什么。酝酿什么呢?他却看不透。

两人在卫生间巨大的镜子前洗漱,一边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少顷,沈庆歌突然话锋一转,说道:“东郊的半山别墅倒是搁置很久了。我看是不是派人去维护维护,查查白蚁什么的。好东西放久了,没人管,也是要生虫的。”她像是不经意地说起。

元深没有看她,对着镜子剃须。沈庆歌一定是听闻消息,那里住了个女人。元深随她去话中有话,只当糊涂,笑道:“你以为在美国呢,哪儿来的白蚁。”“蛀虫可不管哪儿是哪儿,有肥的就绝不啃瘦的。”沈庆歌也微笑着,一边说,一边对着镜子画眉。她这天穿一件竹青色衬衣,配钻石耳钉与铂金颈链,化冷色调的淡妆,既显得清丽脱俗,又有些傲然冷厉,这般微笑着,很有些绵里藏针的味道。

元深不动声色,放下剃刀,用冷水冲净脸上的剃须泡沫,“改天我亲自去一趟,看看房子生虫子没有。”他半真半假地说着。

沈庆歌没作声。

元深擦干了脸,转过身来,将沈庆歌拦腰一抱,在她耳垂边轻吻一下。

沈庆歌却不让元深这样玩笑过场,轻轻推开他,略带严肃地说:“Ethan,我们都要结婚了。有些事情,你心里要有数。别玩过头了。去年那个叫夏悠悠的小姑娘,惹出多少麻烦…”“夏悠悠的孩子,是你逼着打掉的吧?”元深出其不意地打断沈庆歌的话。

“你太抬举我了。我有那能耐吗?”沈庆歌说,“你应该庆幸,那丫头还算明事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真碰到一个难缠的,你自己哭去吧。还指望我给你收拾残局?”她轻轻一笑。

“是。我最应该庆幸的,是有你这样聪明能干的老婆。”元深说着,眉宇间恢复了笑容。

“好了,我点到为止。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该收敛收敛些吧。”沈庆歌抬手搂住元深的脖子,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先前的强势、犀利、刻薄,全部化解到这一个柔软芬芳的吻中去了。

打一下,揉两下,这是她一贯的办法。欧阳元深也只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而已。她相信,只要肯用心,迟早可以将他完全收服。

冬月得到通知,圣诞假期要陪欧阳元深去伊甸岛度假。元深特意吩咐了,她可以带上女儿。冬月有些惊讶,事情跟她想象的越来越不一样了。但她没有选择,只能服从。

伊甸岛位于南太平洋,风光秀丽,悠远宁静。

瑶瑶一直在图画书里认识大海,如今看到真正的碧海蓝天,欢欣雀跃,在海边疯跑。冬月望着女儿无忧无虑的样子,有些欣慰,又有些苦涩。

海景别墅就在沙滩近旁。白色的独栋大屋,掩映在植物宽大的树叶中。面朝海滩的正门前有个木制的回廊。一架情侣吊椅微微晃着。绿色的藤蔓沿着廊柱缠绕垂挂下来。景色、情调,样样都是最好的。冬月却无心流连这些细微美好。这些都是和她的真实生活没有关联的事物。

整个下午,元深一直独自坐在海滩的尽头抽烟,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个岛他已有多年没来,上一次来还是四年前。他记得,那也是一个圣诞节。他带着简汐逃课,把她骗出学校。他说出来吃饭,却把车一路开到机场。待简汐反应过来,已被他拉着过了安检,登上飞机。他买下了整片海滩。用贝壳与玫瑰在海滩上摆出她的名字。一轮圆月从海上升起。他拿出戒指向她求婚。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浪漫。她哭着笑着答应了。他们在月光下紧紧相拥,长长的吻让她幸福得窒息。那个夜晚,他们第一次共处一室,就在这座海边的白色房子里。二楼的卧室面朝大海,一切都精致华美又清新宜人。氛围恰到好处。

床头柜上,她看到一只水晶球。瓷质的粉色底座,缀着白色蕾丝边和珍珠。水晶球里有两个小小人儿,是一对新郎新娘,手挽着手,正在婚礼中。

他拿起水晶球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水晶球里即刻飘起亮晶晶的雪花片。扭一下底座上的机关,机械发条转动起来,美妙的旋律流淌出来,是《爱的纪念》。

他放下水晶球。球体转动,雪花纷飞,《爱的纪念》缓缓流动。她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漂亮的物件,万分欢喜。

“这是我跟一位世界顶级钟表匠定制的。他为一家奢侈品公司手工制表,一年只做一件。这款水晶八音盒,他花了整整一年制作,全世界仅此一件,绝对限量版。代价自然不用说了。”他笑着说,“百年后,此物定能拍卖出好价。”“别把什么美好都和钱扯上关系好不好?”她嗔他。

他还是笑,“快说你喜欢。”“我喜欢。”“说你爱我。”“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连说三遍。

他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嗯,一辈子。”“我们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生三个,两男一女。”他笑着捏捏她的脸,“生孩子太辛苦。我心疼你,一个也就够

了。”那个夜晚,他们几乎把一辈子的情话、傻话都说尽了。一辈子有多长呢?他们那时都觉得一辈子是很长很长的,长得望不见尽头。他说:“待你百岁生辰时,我还牵着你的手,来看大海和月亮,好不好?”“哈,到时你一百零四岁,谁牵着谁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是你坐轮椅,我推你。”她大笑。“百岁美妇为我推轮椅,乃我一生之幸,万死无憾。”他搂住她,拥她入怀。很自然地,他想要完成那神圣而诗意的最后一步。她却感到为难。她是稀少的贞洁主义者,坚持婚前守身的信仰,多年来从无动摇。面对她羞涩的安静,及端然的纯真,他不愿勉为其难。

夜深了。她在他身边安然入睡。他却一直醒着。他轻轻地揽着她,情不自禁地靠向她。她柔韧的身体、光洁的肌肤,以及发丝透出的淡淡清香,让他欲望难捺,无法入睡。可他只能忍心克制,不敢妄动。

忍耐到了极限,他俯身轻吻她的面颊,然后悄悄起身,走出房间。

元深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境。那夜,他在沙滩上对着大海抽烟。海浪击打出古典的节奏。天很晴朗。月亮跃过了大半个天空,向他投来淡黄色的温柔注视。

他心里有些苦涩,又有些快乐,各种复杂的感受交织在一起。但他不觉失望,只有笃定。他知道,她总会是他的。不久的将来,他们会结为夫妇,会有无数个美好的夜晚。会一生幸福相伴。

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到那穿白棉布连身睡裙的女孩朝他走来。她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笑着。到他面前,她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胸前。她喃喃地说:“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丢开手里的烟,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她被他抱得很小很小。月光映在她漆黑的眸子里,温润清凉。她微笑着,像个落入凡尘的天使。那一年,苏简汐二十岁,欧阳元深二十四岁。他们都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有一个人的生命和自己息息相关。

此刻,元深发现自己眼中有了泪水。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就是在这片沙滩,简汐对他说:“我们两个的名字都有三点水,水和水结合在一起就是一片水了,再也分不清你我了。”也是在这片沙滩上,他们结下海誓山盟,发誓要一辈子在一起,一辈子不分你我。

可谁也没想到,离开伊甸岛后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彼此。各自都心痛难忍,却都不愿回头。而后他毕业离校,远赴美国,从此两人再未联络。

元深望着夕阳下的大海,心中已有一丝后悔。为何要把冬月带来这里?怎么竟带她来了这里?是要拿她来填补什么,或证明什么吗?这多么可耻。

抑或,这样可以减轻痛苦?改变历史?甚至改变命运?

不,一切都是虚妄。一切都徒劳无益。

但事已至此,又想这些做什么呢?他不是完人。不过是自私的芸芸众生里的一分子,听从本性,有欲有求。人再聪明,亦不过如花草鱼虫,朝生暮死,不如及时行乐,又何必疏通桩桩件件,骗骗自己的良心。

他对着大海轻轻摇头,仿佛在嘲笑自己,同时将烟在沙子里拧熄,起身往别墅走去。

太阳从海面上落下去了。天被染成了深紫色。冬月拉上了窗帘。有一瞬间,她发现自己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失魂落魄地站着,紧抱着双臂。她心中的恐惧与焦虑起起伏伏。尽管已有那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此刻她依然觉得害怕。

其实,从元深吩咐让随行的阿珍当晚看护瑶瑶就寝开始,冬月就已经明白这天会发生什么。也明白元深为何不远千里带她来到这座陌生的岛屿。这所有的事情和之前他为她安排别墅,请医生、厨子、佣人照顾她生活,施舍龙虾、巧克力和按摩浴缸是一样的。他想要征服她,想从她身上找回些什么。

可这多么荒唐。她收下一千万,就意味着她与他之间只能是雇佣关系。他对她再好,给予再多,她也不会爱他。在他面前,她只能是一只容器、一张种植的温床。她没有灵魂和感情能够交付给他。

元深走进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瓶酒。他朝冬月微笑。冬月一颗心跳得剧烈,但她克制着,只显为平静。两人什么都没说。

元深自顾自地按响音乐,打开落地灯,又取来两只高脚杯。琥珀色的酒缓缓注入水晶杯中。他举起酒杯轻抿一口,样子笃定、自在,充满诗意。

冬月看着他。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营造气氛。元深感觉到冬月的目光在他身上。他感觉到她今晚的不同。他知道她有话说。但因为她从不叫他名字,也不知该如何叫他,所以只能等到他看她的时候,她才能跟他说话。

这天他就是不看她,就是让她等着。他期待着她能叫一声他的名字。他想听听她主动说话的声音,想听听她会叫他什么。但她只是静默着。她叫他什么都会显得太亲热,不符合他们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是一声“哎”或者“喂”,都有太过熟络的嫌疑。所以她宁可沉默着,暂且忍着口中的话,等待着他目光的降落。

元深却只顾自己摆弄音响,选曲子,调整音量,再笃悠悠地举起酒杯喝一口。他让她等着。他在享受着她的等待。片刻后,他做完了手上的事情。这已是一间绝妙的爱的小屋了。他这时才将目光转向她,是很温柔、很深情的一暼目光了。

冬月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的分量太重了些,她接不住了,于是低下头。

“喝一点吗?”他将另一只盛着酒的高脚杯递给她。

冬月并不想喝,但仍接过来。她就那样低着头,看着水晶杯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液体,轻声说道:“我想问问你,是否可以不通过常规的方式?”元深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冬月仍低着头。杯中的酒晃得更厉害了。她说:“我的意思是,可否通过别的方式?比较间接的方式。总之,我会怀上你的孩子。”她这时的解释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缺乏底气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的眼睛在说:当然是有其他方式的,你我都懂得如何操作。接着她的脸上似

乎有了哀求:你能不能就行行好,放过我?总之我会生下你的孩子。我们没有必要非做那件事不可。

元深瞪着她,沉默许久都未有反应。他着实吃了一惊,接着心里升腾起一股窝囊。这股窝囊堪比十六岁的时候。他费尽心思,做了那么多事情,就为了讨她一点好,也是为了让她觉得舒服一些、自然一些,却没想到讨了这么大一个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