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已经意识恍惚的阎煌只觉得好似有人温柔抚摸着自己,让因伤逆行的血脉平息,疼痛也随之戛然而止,意识逐渐清明起来,他恍然睁开眼,一回头就看见小妖怪跪在自己背后,正神情专注地捏着手指放血。
殷红的血滴,一滴、一滴被裹进他的灵体。
“够了!”阎煌一把擒住君微的手腕,食指中指凝起光,封住了她的伤口。
他的口吻太凶,把君微吓了一跳,顿时委屈巴巴地收回手。
她明明投桃报李地帮他疗伤了,这喜怒无常的大狐狸怎么还恼了呢?
阎煌攥着她的手,眉眼间凝着霜似的,“我若不阻止你,你还打算放多少血?”
君微不解,“到你醒啊。”
“若我一直不醒,”阎煌从牙缝中递出声音来,“你是打算把自己放干?”
君微的手腕被他给捏疼了,嗫嗫道:“若你一直不醒,我肯定就去找别的法子了呀……我又不傻。”
阎煌似笑非笑地呵了声,终于甩开她的手,“你不傻?依我看普天之下你最傻。”
君微本想问为什么好端端又要奚落她?余光就看见从屋子的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的黑影,以肉眼可见地的速度聚集起来,几乎完全遮挡了外面的月色。
“这是——”
被她的血给吸引而来的孤魂野鬼?这么多!
阎煌没好气地瞥了君微一眼,横臂将她拦在床上,另只手在床边一摸,抽出把剑来。
寒光映着鬼影,君微顺势拉住他的衣袖,“你还有伤,不然我来吧?”
“你怎么来?”阎煌自下而上扫了她一眼,“又打算画符?一次没死成,还打算再试一次?”
君微本来在乾坤袋里摸索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怎么就知道她打算画符镇鬼?
“老实呆着,别给少爷添乱!”阎煌将剑身一横,倾身向前,立刻将当先的幽魂劈作两半。
他身上只穿着染血的中衣,随着腾挪,伤口若隐若现,君微看着,都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小腹,跟着疼。
尽管阎煌杀伐毫不留情,可幽魂还是源源不断地涌现,一眼看不到头。
不能这样下去……大狐狸重伤未愈,这样下去怕是要伤得更重了。
君微咬唇,自乾坤袋里摸出黄纸来,两指一并就要画符。
阎煌余光瞧见了,转身劈开小鬼的同时厉喝道:“你觉得我护不住你?!”
“你别担心,我在九里坡试过了,不碍事——”君微不待他过来夺黄纸,已飞快地画好了符,口中念念有词地将黄纸向半空一抛,“收!”
金光鼎盛,从黄纸里发散而出,丝丝缕缕地将各处幽魂都往里拖拽。
转瞬间,就将室内的妖鬼清理了大半,而她自己呢,盘膝端坐在床,果真毫发无伤。
阎煌看向她,目光从她得意洋洋的小脸向下,停在她胸前,金色的光从她单薄的衣裳里发散出来,笼住她全身,只不过她身在其中而不自知。
“你看,我说没事儿吧?”
可还没等君微开始得意,新的妖鬼就又前仆后继而来了。
她那张飘在半空中的符纸显然已经满负荷了,失去法力地飘了下来,落在君微的脑袋上。
……这,就算她有一麻袋的黄纸,也收不完啊!
阎煌看着小妖怪苦得能拧出黄连水的小脸,蹙起眉,“让你别插手。”
“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跟你不过交易关系,”阎煌劈开一只从窗幔向下袭击君微的厉鬼,剑光停在离她的脸不足半尺的地方,“有什么不能见死不救?”
君微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把剑挪开,又去抵御新的袭击,咬牙道:“可你不也是在为了‘不过是交易关系’的我而拼命吗?既然你可以如此,为何我做不到?”
阎煌的动作微顿,侧目看向小妖怪,许是因为刚刚失了血,她的面色比平素要苍白些,可一双大眼却更加明亮。
为她拼命?
眼看君微又从袋子里摸出一张黄纸,打算画符,阎煌两指一并,凝光击中她拿纸的手。
君微吃痛松开手来,黄纸飘飘荡荡地落在阎煌面前的地上。
“你想多了,”阎煌转过身,脚跟刚好碾在纸上,“我不过是为了自己。”
君微抚着隐隐作痛的手,呆坐着,一时间觉得眼前的大狐狸陌生得很。
她只是想并肩作战而已,大狐狸为什么要拒人千里?
鬼怪一点也没有减少的趋势,反而越聚越多,阎煌中衣裳的血渍也愈发晕开了,染红了一片,却还是守在床榻前,不让任何鬼怪碰到君微半根头发。
像这样下去……不知道大狐狸还能坚持多久?君微捏得掌心全都是汗。
就在这时,寝间的门被人给推开了。
宋宋托着盘子跨了进来,口中说着:“这药我改了好几版,君微也服了有些日子没吐没拉,少爷,你可以放心。”
说也奇怪,随着宋宋走进房间,屋子里的寒气突然一滞。
那些向着君微的方向磨刀霍霍的幽魂们,就像被什么给定住,瞬间不动了,而后,就由着来路,一一消散……
等宋宋一脸无辜地走到的床前桌边,放下盘子,好奇地看向持剑的少爷和正襟危坐的药篓子时,屋子里已经连一只鬼都没有了。
“少爷?你在干嘛?练剑?”宋宋狐疑地看向阎煌,然后惊声道,“少爷,你的伤口裂开了!”
“出去。”阎煌背过身,面朝君微。
宋宋焦急地说:“不行,你这伤不能不处理,我——”
“我说出去。”阎煌将剑杵在地上,用来撑住身体,“听不见?”
宋宋似乎有点怕他,可又放心不下,只好求助君微。
以君微的视线,刚好可以看见大狐狸毫无血色的脸和敞开的中衣下渗血的伤。
她润了下唇,对宋宋说:“我,我来照顾他……宋宋,你先出去吧。”
宋宋不放心,“你能动弹了?”
君微活动了下胳膊,示意她已经好了。
宋宋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别走远。”阎煌哑声说。
“我就在门外守着,有事儿叫我一声就能听见。”
门被宋宋关上了。
阎煌手一松,剑顿时哐啷倒在地上,吓得君微一个激灵。
阎煌单膝跪在床沿,勉力支撑着上身,挑起眉睇她,“胆小如鼠,适才逞什么强?”
作者有话要说:微微:不是逞强,是真的强。
阎大狐狸:呵,也不知道你胸口挂的是什么。
☆、温柔
听听,这都说的什么话?
君微正要反驳,就看见先一瞬还在取笑自己的大狐狸已经合上眼,朝前倒下了。
她慌忙张开双臂,扶住他,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君微见过大狐狸的很多种面孔,唯独没见过现在这样的——书上说陌上人如玉,大抵就是这个样子。
没有戾气,没有纨绔,也没有鄙夷或是戏弄,眼前的大狐狸安静得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太深。
君微小心地推了他一下,“大狐狸?”
没有反应。
她并起手指,在他鼻翼下探了探,还好……有气。
大概是重伤未愈,刚刚又动用了真气,气血逆行,才会引起的昏厥。
君微小心翼翼地托着他,将人挪得躺平,这才能完全看清被血浸染的中衣,登时倒吸一口冷气——流了这么多血,得吃多少补药才能补得回来啊?
她细细地撕开被血污的布料,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阎煌腹部的伤口,淡淡的光聚在她的指尖,外翻的皮|肉一点点的随之向内收敛起来……
当初她被藤妖吃掉胳膊,先生就是这么替她治的,只是她从不知道自己也有这种能耐。
她不由惊喜,索性将整个手掌都覆了上去。
“唔……”阎煌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君微以为是自己压疼了他,赶忙稍稍离开他的腹部。
眼见着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她才收了手,小心翼翼地从大狐狸身上翻了出来,下床端起宋宋送来的补药。
她盯着药看了会,飞快地咬破了一根手指,挤了几滴血入药。
完事儿,她怕又引来妖物,慌张地四处张望——还好,大概是她动作够快,这次倒没什么动静。
她端碗走到床边,“大狐狸,喝药了。”
阎煌平躺着,一动不动。
君微舀了舀汤药,想起平素宋宋灌她的模样,也有样学样地一手捏住阎煌的鼻子,另一手端着药碗就要往他嘴里灌。
哪知阎煌突然就在睁开眼来,一口汤药尽数喷在床边。
君微堪堪躲开了,吓了一跳,“你醒了?”
阎煌狭长的眸子从她脸上扫过,清了清嗓子,“你打算谋财害命吗?”
“这是宋宋熬的药。”君微忙解释。
“我知道是他熬的,”阎煌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药碗,“所以更是谋财害命。”
君微一愣——可她已经喝许多天了啊!
忽然,阎煌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看向她手里的药碗,而后又将视线落在君微的眉眼之间。
君微不明所以,“为什么这样看我?”
“……喂我。”
“啊?”刚刚才说给他喝这药是谋财害命,这会又要她喂?这大狐狸,怎么可以喜怒不定到这个地步!
阎煌没好气地说:“我有些倦,需得你喂,听不明白吗?”
是,是不明白……为什么一眨眼工夫就又改心意了。
君微认命地端起碗,就要往他嘴里灌。
阎煌头一偏,躲了过去,再回过头,狐狸眼里薄薄的一层怒意,“你这是喂药,还是喂猪?”
君微:“……你是在骂自己吗?”
阎煌磨了磨后槽牙,硬生生忍住了揍妖的冲动。
“不这么喂,那要怎么喂?”君微迷茫了。前阵子,宋宋明明就是这么喂她的呀!
阎煌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视线从她的眼睛向下,最终停在她略显苍白的唇瓣上。
可惜,君微完全没理解。
她眨了眨眼,愈发迷糊了。
阎煌叹了口气,也罢,想寻个乐子都难。
“用勺子,一勺一勺喂,会不会?”
“会!”
小妖怪还真是听话,一勺一勺地将汤药喂进他口里。
宋宋的药,还是一如既往的比毒药还难喝,这也是阎煌印象里头一次把他熬的药喝得底朝天。
“喝完了,”君微用勺子敲了敲空碗,十分满意地自己的劳动成果,“你很快就会没事的。”
阎煌靠在床头,眸光晦暗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君微被他看的发毛,突然冒出个念头来:大狐狸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靠她的血和宋宋的药调养,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万一他动了吃她的真身进补的念头,她岂不是逃都没处逃了?
念头一起,她顿时缩了缩脖子,再看阎煌的眼神里就带了三分怯意。
经过刚刚的一番折腾,君微的衣衫也乱了,脸色还苍白,唇上也没多少血色,看起来并不比阎煌好到哪儿去,这会大眼睛里又带着胆怯,看起来楚楚可怜。
阎煌微蹙眉头,突然扬声,“宋宋。”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宋宋一副久等的表情搓着双手跨了进来,“少爷,我在!”
君微转了转眼珠,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刚刚她给大狐狸的药里滴血的时候,没有妖怪来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那些脏东西似乎都很害怕宋宋呢!
阎煌倚在床边,目光从君微身上扫过,“给她弄点药,补一补。”
君微一听,顿时想起前些日被宋宋的苦药支配的恐惧,立马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我好得很,你看,浑身都是力气使不完!”
她夸张地比划着,却刚好将自己割破的手指,不经意地杵在阎煌面前。
阎煌眸光一暗,撇开视线,“去准备药吧。”
宋宋这才发现,自己先前送进来的药碗居然空了!
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次!少爷把他熬的药喝光了!
“是!宋宋这就去——”说了一半,宋宋忽然狐疑地看向空的药碗,抬眼看看君微,又看看他家少爷,“这里头,加了东西?”
他看不出加了什么,但就凭他天天埋首弄药,也能辨得出有不同。
君微生怕被大狐狸看出端倪,连忙打着马虎眼,“就,就加了点山里的补药而已……”
宋宋将信将疑,“你带来的?”
“对,我带来的。”
“药可不能乱加,万一药性相冲是会害人的。”宋宋正色道。
“是是是,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好不容易才把宋宋给糊弄住,君微看着他端着碗离开,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阎煌突然又出声,“等等。”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药里多加几颗梨。”
宋宋一愣,“好,我知道了,再加冰糖。”
阎煌点点头,合上眼睛不说话了。
待宋宋出门,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君微站在床边,犹豫着说:“我挺好的,不用吃药。”
“加了冰糖和梨,不会苦。”阎煌阖着眼睛说。
他怎知她就是因为怕苦?
阎煌睁开眼,正好撞见小妖怪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瞧的目光。
不过数日不见,他总觉得着小丫头竟悄无声息地变了模样——不光是头发长出来了,就连五官也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变化,就像一夜之间长开了,从小女孩长成了……少女模样?
“你的伤,”君微突然问,“是怎么弄的?”
“江湖械斗。”
“我不信。”君微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
“你那么厉害,连妖魔鬼怪都奈何不得你,哪有什么江湖人士能把你伤成这样?”
阎煌嘴角一挑,“在你看来,我很厉害?”
“很厉害。”君微毫不犹豫地说。
阎煌眼底刚流过一丝笑意,就听见小妖怪接着说:“在我看来,普天之下除了先生,就属你最厉害了。”
阎煌冷笑,又闭上眼,不搭理她了。
君微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也就随他去了,自顾自地说:“我长这么大,只见先生受过一次伤。那一次,他在琅山闭关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能伤到先生。”
“你没问?”阎煌闭着眼睛问。
“没问……先生不欢喜我问他外面的事。”
阎煌睁开眼,果然看见小妖怪脸上挂着落寞。
听她的意思,化形百年来一直住在琅山里,身边的人拢共不过“她家先生”一个,可就是这唯一一个伴却是个身心俱冷的主,压根不与她交心,想来也不可能给与她太多温暖了。
思及此,他的口吻稍稍温和了些,“既然你家先生说别问,你为何要问我?”
君微呆了呆,“……抱歉,是我错了。”
不知为何,她这落寞神态竟叫阎煌觉得伤口又疼起来,他拍了下床沿,“过来。”
君微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呆在原地没动。
阎煌不耐烦了,“听不见么?过来。”
她这才慢吞吞地挪了过去,站在床边。
阎煌冷不丁抬臂,拾起她的手腕,将她伤痕累累的小手摊在眼前,蹙起了眉。
君微想要把手抽回来,可他没松。
“你家先生受伤的时候,”阎煌将她的手递到她自己眼前,“你也曾这样替他疗伤吗?”
君微摇头。
阎煌的眼神变了变,柔软了几分,“那为何对我不同?”
君微老实地说:“从前我不知道自己的血有这作用,也是刚刚无意中发现的……”
话还没说完,阎煌突然就黑了脸,松开她的手腕。
君微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既不知道他开始的温柔缘何而起,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怒气从何而来。
许久,阎煌才黑着脸问:“你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君微这才老老实实地把中了风妖的圈套,从九里坡上摔下来的事儿一一说给他听。
哪知道,她越说,大狐狸的脸就越黑了。
“……你说那符咒会把妖鬼尽收,要了我的命,可当时它就只从我身上不知道吸走了些什么,我的小命还在……只是从悬崖摔下来,弄伤了筋脉,所以——”
她犹豫着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看大狐狸的脸色,再继续说,她怕是就要挨揍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在你看来,我很厉害?
嗯,超厉害,特别是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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