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停在一家客栈前,君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竟然不连夜出城了?天知道赶路久了, 她有多怀念柔软的床榻和泡澡的热水桶!

她打着哈欠, 抱着包袱跟在阎煌身后,直到入了房间才发现他只要了一间上房。

房间倒是开阔干净,但,只有一张床!

以她对大狐狸的了解,这床铁定是归出钱的人所用, 那她……就又得打地铺了……

君微本已够沮丧了,没想到刚打着哈欠去搬椅子,就听阎煌淡淡吩咐,“去买点干粮, 明日出城之后用。”

她一转身, 正好接住阎煌丢过来的荷包, 倒真是不轻。

“你就不怕我捐款跑路了?”

“你大可以试试。”

她才不是这种人!“买干粮用不了这么多银子,我带点铜钱就行了。”

“拿着吧, ”阎煌随意地挥了下手, “万一路上看中什么自己买了吃,免得回来又喊饿。”

于是君微怀揣着“巨款”,出了门, 为防万一,她把阿壁放出来了,尾随在后。

这边城不比长庆繁华,能选择的有限, 君微在路边等着小老板摊饼,之前就站在那儿的人类小孩好奇地蹲在阿壁面前,拿根野草逗“狗”,似乎从没见过这样逼真的机关。

见阿壁不讨厌,君微也就没有阻拦。

直到老板摊好了饼,包在纸袋里递给她,那小孩突然站起身,劈手夺过纸袋,撒腿就跑。

事出突然,就连对敌意十分敏感的阿壁都没反应过来,更别提君微了,等她意识到自己是被个半大豆丁给打劫了,顿时一跺脚,“阿壁,追!”

虽说君微只不过三脚猫功夫,但追个普通小孩还是绰绰有余的,没追出半条巷子,她和阿壁就前后夹击,把小孩给拦截了。

“交出来。”君微向他伸出手。

小孩把饼放在身后,倔强地摇头。

“不问自取即为偷,何况你这还不是偷,是抢。”君微不悦地说,“你有手有脚的,若是没钱买吃喝,何不去找点差事挣钱,偏生要干这种事儿?若叫父母尊长知道了,岂不为你丢人?”

“没人会替我感觉丢人!何况,你怎知我没有挣钱!”小孩怒道,“抢你的饼,是我不对……可我也是……迫不得已。”

君微垂下手,“怎么迫不得已?”

见她不再咄咄逼人,小孩垮下肩来,喘着粗气说:“我挣的那点钱连买药都不够,哪还有钱买吃的,大哥哥就要死了……你说,是面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有了在长庆被清虹子坑的经验,君微也算是长了心眼,将信将疑地问:“你那个大哥哥,什么病?”

“他不是病,是要被打死了……他来之前,都是我挨揍,如果不是他,死的就该是我了。”小孩喃喃自语着,一边向后退,随时准备拔足开溜,“所以这吃的,算我借的,将来一定还!”

说完,他真就抱着饼撒腿就跑,然而,后领被捉住了。

“你!你松手,不就几块饼吗,看你也不是差钱的人,干嘛这么小气——”

君微没松手,小脸严肃,“我差钱,差得不得了,到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但我就算做牛做马,也不会抢别人的……你怎知,别人的银钱和吃食就不是救命用的?”

小孩挣扎无果,垂头丧气极了,“你就把这饼给我吧,只要大哥哥活下来,我给你当牛做马还不行吗?”

“不行。”

“你到底要怎样?”

“带我去,”君微松开他的衣领,拍了拍手,学着阎煌的样子背在身后,淡淡地说,“我去看看你那个大哥哥,若真是快要死了,这几块饼不抵用的。”

小孩将饼揣在怀里,将信将疑地领着君微往巷内走。

君微心里想着,若这次又是着了妖人的道,这辈子她就再也不管闲事了!

可是,小孩并没有骗她,当他把堆在角落的稻草全部搬开的时候,赫然露出一条血迹斑斑的鱼尾来——

这是君微头一次瞧见真正的鲛人。

他只穿了件染血的白色中衣,鱼尾的鳞片间还有血污渗出,更别提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臂了,伤痕累累,令人目不忍视。

孩子扑在他身边,口里叫着“大哥哥”,一边用力地想要把他推醒。

鲛人似乎已经油尽灯枯了,勉强睁开眼,动了动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大哥哥,我给你带吃的了,你看……还热的!”

香喷喷的肉饼被递到鲛人的嘴边,可他连张口的力气都使不出。

君微蹲下身,无声地拾起鲛人的手腕,一探之下顿时心惊,灵体早就已尽空虚……离死,也就一步之遥了。

那鲛人似乎才刚注意到她,缓缓抬头,死寂的眸子倏然亮了了一瞬。

“他得去看大夫,内脏受损,不能再吃这些东西了。”君微边说着,边和小孩一人一边,将那鲛人地上架起身来,“我帮你送他去医馆,诊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去借——”

话还未说完,她眼前突然金光一盛。

君微低下头,才发现是从阎煌留给她的那块玉佩里射出的金光,如同一层罩子将她浑身上下笼罩其中,而此时,一柄尖锐的匕首正刺在她的腹部——如果,没有这道罩子护着,她就该被洞穿了。

小孩显然也受了惊吓,失手之下让鲛人摔倒在地,“大哥哥……你?她,她是要救你呀,你怎么可以……”

君微抚着胸口的玉佩,惊魂甫定地看向呕血的鲛人。

他似乎花费了全部的力气,才重新开口,“……大夫救不了我,但你可以。吃了你……我便……可以活……”

君微恼道:“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完这一句,鲛人似是终于耗尽了余力,终是再也没能睁开眼。

小孩嘴唇翕动许久,“大哥哥他原不是这样的人,他待我极好的……”

君微眼神迷茫,“是么?”

小孩跪倒在鲛人面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君微觉得心里堵得慌,对着他们发了会呆,终于从钱袋里又取了点碎银,放在小孩身侧,“将他葬了吧。往后别再偷抢,否则再让我见着,定捉你见官。”

说完,她也不等对方反应,带着阿壁转身就离开了。

心思烦乱。

君微踩着月色往前走,直到差点一头撞上人,才猛地抬头,“大狐狸?”

阎煌看她,“干粮呢?”

饼自然是没了,连小命都差点没了。

君微撇撇嘴,越想越委屈,她是真的傻吗?被清虹子骗过,明明想好了要长点儿心机的,却还是差点着了鲛人的道。

泪花儿就这么打起转来。

“……没了再买就是,”阎煌清了清嗓子,“哭什么?叫别人看见还当我欺负你。”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君微就真的哭出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眼泪鼻涕的,好不可怜。

见她小孩子似的垂着手,站在面前掉眼泪,阎煌终是从要衣襟内掏出一块帕子,打算给她,没想到君微也不知是没看见帕子,还是哭花了眼,竟顺手抄过他的衣袖往脸上抹了一把。

阎煌眉头一挑,收起手指,将帕子纳入掌心,“刚刚瞧你教训人不还挺镇定的么?”

君微抽噎着,抬起泪眼,“你怎么知道?”

还能怎么知道,自然是一路都跟着,看得清清楚楚呗。事实上,阎煌自己也觉得,没事儿干嘛指派小妖怪出来跑腿?支使她一时爽,自己跟在身后降妖伏魔忙得没停……也不知到底是折腾她,还是折腾自己。

“刚好路过,看见了。”

君微抿了抿嘴,像是想控制情绪,“……其实我能理解他,要么我死,要么他死。”

阎煌冷哼,“这么深明大义,怎么不拿命救他?”

“当初被吞了胳膊,先生花费诸多精力才把我救回来。那人的命是命,我的命也不是天上掉的……我不换。”

阎煌后槽牙磨了磨,呵笑,“幸亏还没傻得彻底。”

“我不傻。”君微指着身边的阿壁,“我是有备而来的。”

阎煌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你以为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是自己天赋异禀,还是这破机甲能威震八方?”

君微想起命悬一线时从胸口玉佩射出的光,下意识地伸手去掏玉,可不等拿出来,阎煌已经转身就走了。

“大狐狸!”她追上。

阎煌步幅大,走得急了,她只能小跑着才跟得上。

“大狐狸,你等等我。”

“等什么?等着你再给我惹麻烦?”

君微边追着他跑边问:“刚才,那个金光是不是你——”

阎煌站定,路边人家悬着的灯笼的光落在他的脸上,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光影明灭,“如果是,你打算如何?”

君微一愣,还真是……

“当然是要谢谢你……”

“不必了,”阎煌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你欠的太多,我怕你谢不完。”

君微抚着胸口的玉佩,“那,你要我怎么答谢?先生说过知恩不报非君子。”

阎煌撇开视线,“先生……先生……你倒真是听你那先生的话。你少乱跑,别惹麻烦,我就该反过来谢你祖宗八代了。”说完,他似乎心情极度不佳,转身就走。

“我往后再不乱跑了,你别气——”君微跑到前面拦他,没想到,手伸猛了,竟打在阎煌的腹部。

她正要道歉,却见阎煌已然变了脸色,看也不看她地加快脚步,走了。

“……大狐狸!”

“跟上,否则死在路上别说我没管你。”

这到底在恼什么?君微跟在他身后,两人影子交叠在无人的街。

作者有话要说:恼什么,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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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国

直回到客房,君微都没撒开手, 拿手肘抵上房门, 这才双手背在身后挡住门, 像怕阎煌会跑了似的。

阎煌理了理被弄皱的衣袖,“还睡不睡?不睡你可以出去。”

“我不出去,”君微瓮声瓮气地说,“你也不许出去。”

“房钱我付了,爱住不住我说了算。”

又拿银子说事儿!

见君微气咻咻的, 阎煌若无其事地说:“小二马上来送沐浴的热水,你确定要留我在这儿旁观?”

“……”君微默默的,从门边让开了。

阎煌拉开房门,背对着她, “鲛人在这里落得如此田地, 景都想必已经乱透了。你洗好早些歇息, 明日之后有的苦吃。”

“喔。”

门便关了。

君微低头,嗅了嗅手指, 有淡淡的血腥味。

大狐狸绝对是受了伤,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肯承认?他仙法高超,又没和人交手……是怎么受的伤?

泡在澡桶里,君微的脸熏得红彤彤的, 低头拾起挂在胸前的玉佩,在眼前端详——当时金光就是从这玉佩发散出来的,大狐狸吃痛的地方,正是那鲛人本想刺她的下腹……

她蹙起眉, 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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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空厢房,阎煌走到案边,解开衣衫。

深色的衣衫沾了血并不显眼,但浅色中衣已是淋漓了,撕开贴在肌肤的布料,腹部渗血的伤口依旧刺眼。

若叫人知道,他竟被个垂死的鲛人伤了,真真丢不起这人。

阎煌正欲打坐调息,突然觉得心神一荡,他凝神屏息,神识之中立刻出现了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杏眼里氤氲着水汽,正对着手中的什么东西喃喃自语。

“该不会,这罩子其实是大狐狸的一部分?不可能呀!大狐狸才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君微啊君微,你莫不是被吓坏了脑子……”说着,她闭上眼睛,将手中的玉佩随手放回胸口。

眼前一闪而过的春|色惊得阎煌立即断开神识,一下站起身来,可还是血气道涌,伤口顿时绽开了。见鬼,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赔本买卖!

待夜深人静时,阎煌方才返回客房,推开门果然没动静,他本往内走,余光却看见了蜷在门边的小妖怪。

君微裹着薄薄的褥子,缩在太师椅里,睡得正香。

他都特意把床让出来了,这小傻子怎的就不知道趁机?

随意地戳了戳她的胳膊,没反应,阎煌俯身,凑近,借着烛火凝视着她恬静的眉眼,脑海中不期然的交替出现她哭成泪人的小脸,还有被热水熏得氤氲的眼……

“傻瓜。”

******

翻过最后一座山,两人总算入了景都国的地界。

君微站在坡上俯瞰城门,“看起来很安宁啊……”她还以为,会是兵荒马乱的模样呢。

“小妖怪。”

她才刚回头,就被抹了一脸灰。

“你干嘛?”君微发懵地双手抹着脸,结果越抹越脏,活像挖煤归来的小可怜。

阎煌眼角带了笑,又捏住她几许发丝,从束带里拽了出来,“这样差不多了。”

君微想哭,她先前好不容易拿山泉洗干净,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头发给绑好,现在倒好……又被打回原形了。

“为了你好。”阎煌把弄脏了的手在她的肩头揩了揩。

手干净了,衣服更脏了。

君微:“……大狐狸!”

“改口,叫少爷。”

君微撇撇嘴,气咻咻地想把发丝给塞回束带里。

“不想找先生了?”

“……少爷。”不情不愿。

阎煌这才颇为怜爱似的在她头顶一揉,“乖。”

然后在被弄乱了头发的小妖怪发飙之前,他就大笑着离开了。

两人下山,顺着人流往城内走,君微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不好意思让人看见自己这幅灰头土脸的模样。

“刚见到你那会,你顶着个尼姑头也没见不好意思,”阎煌低声笑话她,“如今不过是头发乱些,这么在意作甚?”

“如今不一样了!”

“怎的不一样?”

“我——”当初刚出琅山,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女孩子。

在山里,有些神兽甚至没有雌雄之分,性别于她来说也毫无意义,毕竟她本来不过只是一株金芝。可如今她知道自己和大狐狸是不同的……凭什么他羽扇纶巾、风度翩翩,她就要被弄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

眼见着身边的人都有意无意地打量大狐狸,君微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是嫉妒我的美貌。”

阎煌憋了又憋,才忍住笑,“此话是我近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入得景都,君微走在街头东张西望了许久,“怎的一个鲛人也没见到?”

身边来来去去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可这儿不是鲛人的故土吗?

阎煌背着手,微锁眉头,没有说话。

……确实太过于平静了。

流亡到大沣境内的鲛人都无法自保,景都国内竟还如此平静?怕只是暗流涌动吧。

“海国,海国,可这儿看不到海。”君微边走边说,“还有,那执戟公子真的在这儿吗?”

路过的商贾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见是个脏兮兮的小厮,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了。

君微被那个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乖乖地躲到阎煌身边,“我们要上哪找执戟公子?”

“不知道。”

“……那就这么,满大街的转吗?”

“嗯。”

君微嘴角微抽,碍于自己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陪着“阎少爷”乱晃。

若不是知道这已是景都国内了,她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与沣国不同的地方……直到,走到一处巷子,她突然顿住了脚步。

“怎么?”

“这里有些奇怪,”君微静下心,盯着路边的一个长廊,“跟那天的鲛人身上的气息有点像。”

那是个木质的长廊,朝着院落里蜿蜒,用一张波纹的蓝布遮挡着。

街巷有风,但那蓝布却纹丝不动。

阎煌将扇子一合,“进去看看。”

君微跟在他身后,只见他压根没有伸手撩帘子,就穿了过去,她试探着伸出手,仿佛探入了幻境,什么感觉也没有,人就跟着踏进了长廊。

只见阎煌的左右各立着个年轻侍女,浓妆艳抹,低眉顺目的,“公子,请。”

阎煌瞥了君微一眼,抬手用扇子将她揽入怀里,亲昵地附耳道:“跟紧,别丢了。”

君微一愣,但很快配合道:“是……少爷。”

那两个侍女一前一后,阎煌搂着君微走在中间,四人一起顺着长廊往内走。

从外面看,廊子不短,但君微也没想到这长廊竟一眼看不到头,绵长无绝期似的,一路走也不见走到底。

走了两炷香的时间,越发冷了起来。

君微摸了摸手臂,被阎煌察觉了,他手掌凝起灵力,渡了些许热量给她,这才稍稍缓解了冷意。

她本想道谢,一抬头却看见阎煌紧抿的唇。

……他在紧张吗?竟还有能让他紧张的事?

长廊两侧的景致太过单调,仿佛是幻术变出的绵延竹林,毫无变化,以至于君微对究竟走了多久一无所知。

直到最前面的侍女推开了一扇门,他们跟着走出去,两侧的竹林突然就变成了碧蓝水幕,海草与游鱼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

君微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从陆地走入海底——鲛人真正的国度。

路依旧只有一条,随着他们踏进来,走在后面的那个侍女就将门重新关上了。

君微总算清楚了——这两个侍女与其说是陪同,倒不如说是监视。监视他们只许进,不许退。

在那海底通道里又行了许久,突然,眼前毫无征兆的豁然开朗。

就像,有什么结界被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