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面色苍白,眼角泛着红,眼神却锋利,甚至未曾多留念地看一眼宫苑,便扶着生母上了马车,临行时她欲言又止,换来了一句“保重”。

这一句保重,吟歌日日夜夜惦念。

直到后来,有消息从前朝传来,说是那个曾脆弱到无力自保的少年竟一鼓作气接连挫败西荒魔头,一向叫人闻之色变的西荒众魔纷纷对他俯首称臣,曾弃他母子的先帝竟拟了诏书,公开立其为储。

饶是如此,已在西荒登临尊位的阎煌也没有回大沣来领旨。

可是吟歌心中有了盼头,到了该放出宫的日子,她选择自愿留在宫中做女官,只为了……终有一日,会重逢。

宫,不只有高墙,更有深不可测的人心。

吟歌自认这近百年的慢慢岁月里,她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尽己所能去探测人心,只求有朝一日阎煌登临帝位的时候,自己能助其一臂之力,免他陷入宫闱旋涡之中。

日子苦长,因心中有光,吟歌甘之如饴,终是盼到少年归来的这一天。

再相逢,她才发现印象中冷锐瘦弱的少年已然长成风流倜傥模样,一双丹凤眼扫过万种风情,只一眼也足以令人沦陷。只可惜,这双眼从头到尾,未曾落在她的身上,一直、一直围绕着同来的那个小姑娘。

听说大敌当前,他们劝说宫人离散。

吟歌没有走,她怎么可能走?百年时光,她苦苦熬过来,为的就是拨云见日的这一天。

那一夜乌云蔽月,人心惶惶,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血腥气,据说宫墙之外御林军与异族厮杀得昏天黑地,吟歌守在宫中,别的人是死是活于她没那么重要,她只记挂那一人的生死罢了。

若真逃不过,便同他共死也罢。

直到看见一道白影,沐着月光掠向勤政殿,吟歌敏感地察觉异相,追了出去,却意外地遇见了追光而来的君微。

就像之前远远看见的一样,少女生得甚讨人欢喜,年少懵懂的憨态令人不由心生怜惜,她问吟歌勤政殿在哪。

吟歌指路之后,她还又叮嘱了一句快走,越远越好。

若是要走,吟歌早就走了。

既然之前没有走,如今更不会,吟歌悄悄尾随她,一路过去,才发现遍地残躯,空气中弥散着死亡的气息。

她强忍着恶心,远远看见君微闯入了勤政殿里——而那里,连她都能得出来笼罩着一层结界,连鸟雀都飞不进,君微却进去了。

那之后,妖魔混战,天地变色,君微以身救国,身死神灭。

阎煌也不知道怎么突然血染前襟,伤重昏迷……就连登基称帝,也不过在崇礼监的操持下草草了事。

听说,陛下是为了救君姑娘才自伤了元神。

听说,陛下清醒之后,匆匆离宫就是为了去寻回君姑娘。

听说……

吟歌听说了太多关于阎煌和君姑娘的事,听到心已麻木,却还是有隐隐约约的一点点希望——阎煌离宫之前,嘱咐她将湖心苑收拾出来。

“吟歌。”他如此唤她。

几十年了,少年和她俱已变样,却还记得她的名字。

只为这一桩,吟歌本已日渐荒芜的心里又重新萌出芽来。

对陛下来说,她到底是与旁人不同的,不是吗?

******

子时,殿门突然发出吱呀声。

吟歌一喜,垂眸矮身,“陛下可是要回勤政殿——”

话音未落,人已从面前阔步离去。

她抬起头,便看见抱着少女的阎煌背影挺拔如玉,湿了的黑发贴在背上,发梢还在滴着水。

而她怀中的少女似是睡着了,浑身却散发着诡异的光。

吟歌藏在袖笼中的手攥紧了,指甲掐入掌心,生疼。

她守了百年才等来的人,怎可拱手相让……

******

将君微安置在榻,又掖好被角,阎煌坐在床沿,眉心凝着愁绪。

之前从南边星夜兼程往长庆赶路,山高路远,小妖怪又是刚刚聚魂,身子弱一些、容易倦,睡得沉也是正常,他并没有往心里去。

可是他完全未曾料到,在刚刚那般旖旎缠绵的状况下,她,竟,也能睡着?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反常的。

那奇怪的光泽笼罩着君微,直到此刻才渐渐消退。

小姑娘面颊还带着先前亲密时残留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眼珠一直在转。

阎煌想起之前她说过的梦,许是这会又在做什么打斗的激烈梦境。

他俯身,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君微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睫毛不再抖动,人也安静下来。

阎煌起身离开寝宫,负手站在檐廊下怔怔出神,不期然想起阎君的话——“她本就不在六道之中,魂魄自然不在地府。”

她是因为被夙天纵取了灵识附在九叶金芝上才成了妖,本体并非妖类,不在六道之类,又是什么身份?

遥想当年,小妖怪还是常曦的时候,当年的耀帝千里迢迢为储君求取,总不可能是慕少女美色,定然另有原因。

到底是为什么呢?

“春宵苦短,阎郞竟浪费大好时间在此对月出神吗?”女子似笑非笑的声音从走廊远处传来。

阎煌回头,便看见一身青衣的风烟波负手走了过来,她甚至未曾绾女儿家的发髻,而是随意用玉带将头发缠成一束,看起来英姿飒爽,与醉风楼中颠倒众生的风楼主判若两人。

“你不也一样。”

“怎会一样?我一无美人在怀,二无良人在侧,便是回去也不过孤枕难眠。”风烟波在他身边站定。

阎煌瞥了她一眼,半真半假地说:“我瞧你这些日子与獙老出双入对,怎么,是嫌他年岁过大,还是觉得上古神兽辱没你鲛族的身份?”

风烟波啐了声,“他?”

阎煌但笑不语。

“阎郞莫要寻我开心,”风烟波眺望远方,“奴家心所惦,旁人不晓得,阎郞还能不清楚么?”

顿了顿,她拧眉道:“如今连小娘子都回来了,澜恭为何没有回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快乐,平安是福

☆、心事

“我去地府寻她的时候,阎罗说她非六道中人。”

风烟波乍听意外, 再一思量, 又觉得似是在理, “这就难怪,前朝太子非要将她留在身边了。”

一语中的。

阎煌沉默许久,没有开口。

风烟波侧目看他,只见月色之下原本清俊风流的公子哥儿不知何时竟瘦了这许多,棱角分明起来, 竟与她印象中的阎郞有了三分不似。

想必,她适才所说的,阎郞也已经想到了。

“有件事我十分在意,你可替我向獙老问问。”

“什么事?你且说。”风烟波一口应下, 也没觉得向獙老问话, 为何要经她转口?

阎煌说:“每夜子时, 微微周身都会有光包裹,持续时间不长, 但夜夜如此。”

“光?待我找那老顽童问问, ”风烟波似笑非笑道,“夜夜如此,这话听着可真叫奴家脸热心臊。”

阎煌睇她一眼, “能让你心臊的人怕是还未出生。”

醉风楼的风烟波那可是见过大世面,出了名的处变不惊,害臊?不存在的。

可风烟波却自嘲地笑了笑,“那话怎么说来着, 未到伤心时而已。”

阎煌敛了神色,长眸微垂,“总之此事多有拜托。”

“我风烟波行事,阎郞你就静候佳音即可,不过,”风烟波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了一丝正色,“此前朝堂之上,那群老东西的话你可往心里去了?”

“联姻之事么。”

“嗯。”

阎煌冷笑,“我连这王位都不想要,难不成会为了守一个王位而娶个陌生女人为妻?”

“话虽如此,在其位谋其政,你到底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若是对麓林的示好视而不见,难说后头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更何况,朝堂之上都是些仗着在位多年、对你初登大寳的皇帝指手画脚的老狐狸,你能全都置之不理?”

阎煌前脚刚带君微回宫,那群老家伙后脚就上勤政殿等候面圣,嘴上说是大局为重,事实上就是担心翼族卷土重来,再次兴起月前的血雨腥风来。

任何人,一旦坐上了高位,就开始对跌落惴惴不安。

这道理风烟波都懂,阎煌怎可能不懂。

朝中老臣并不想前朝太子复|辟,届时对依附先帝的事问罪下来,满朝文武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们当然是宁可息事宁人,只求保住现世太平,至于先帝的皇位得来是否光明正大,这中土王族到底应该姓慕容还是苏,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他们要的不过是官爵俸禄,保他们不变就是。”阎煌冷声,“至于我的事,谁也休想插手。”

最后几个字说得森然,连风烟波都不由一凛,只觉他周身泛着煞气,招惹不得。

尽管跟了阎煌多年,她也确实时常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归根究底,她是怕阎煌的。事实上,但凡见过这位魔尊在西荒大开杀戒模样的人,没有不怕他的。

“阎郞可是已经有打算了?”

阎煌“嗯”了一声,再开口,那森然的语调登时松弛开了,“得等一等微微,给她点时间熟悉。”

熟悉他,也熟悉这个王宫。

待阎煌返回寝殿,风烟波还站在檐廊之下,许久未曾离去。

遥想当年她刚从景都离开,身陷歹人之手被阎煌救回来的时候,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亲眼目睹那个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登临至尊之位?她不过是感念对方曾施以援手,又看中他一身修为天下无双,能帮她从污泥之中爬上来,有能力成为澜恭的耳目罢了……谁曾想,竟就成了阎煌的左臂右膀,却丢了澜恭的消息。

真是……世事难料。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人家寝殿门口晃来晃去做什么?”少年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风烟波一抬头,就看见獙老蹲在屋檐上,正探头下来张望,一张完全看不出年纪的脸映着月色,眼底有光,身侧被月光勾出一道白边,宛如自带的光辉。

“你还不是大半夜瞎逛。”

獙老自檐上跃下,正落在她身侧,将手抄在袖笼里,哼道:“我族素来夜行,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我是孤陋寡闻,不如您老活得久、见得多。”风烟波顺势问,“那我倒有两桩事想向您请教。”

獙老一脸受用,“说来听听。”

“其一,这世上不在六道的生灵有哪些?”

獙老一拍胸脯,“老夫便是。”

上古圣兽跻身于天地,应天运而生,无生死、不入轮回,自然不在六道之中。

风烟波点点头,“没了?”

“当然有,”獙老语气突然郑重,“还有远古诸神……我说的可不是如今九重天上那些个新官上任的。”

“……你说龙凤双神?”

“正是。”獙老难得如此正经,甚至双手相拱以示敬畏,“只不过神隐已久……丫头,你问这些做什么?”

风烟波藏起眼色,又问:“不都说当年神魔之战,为封印魔神,龙凤双神以身相殉,龙神化为嬛海,凤神化作琅山,既如此,双神就再不可能重生了吧?”

“神之所以为神,就因为他们应天地造化而生。”獙老缓缓道,“天地造化又怎是我等能看得分明呢?该回来的时候,他们自然会归来的,老夫……也已经等候千年了。”

他说完,许久未听风烟波再开口,侧目看她,才发现她眉间拢着愁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小年纪,哪里来这么多事可忧心!”

风烟波轻笑,“凡人一生百多年,在你看来不过白驹过隙,于我们而言的千钧重担的,于你不过弹指可为——你自是不懂我的愁。”

听起来是奉承,可獙老却觉得听着一点也不舒坦。

“你怎知我不懂,说来听听。”他一撩衣袍,在长廊边坐下了,“当初在琅山,小君君最爱拉着我唠嗑,一说就是一宿,说得老夫困得眼皮都分不开,她还兴致盎然。”

风烟波想象着那副画面,不觉好笑,“你倒真是宠她。”

“也不知怎地,打夙先生……不对,慕容鲲将她带回琅山,甚至是她尚未幻化人形还是棵灵芝草的时候,老夫就对她有天然的好感,说也真是奇了怪,这千年来能令老夫有这种感觉的,拢共也就两人罢了。”

“两人?除了小娘子,还有谁?”

獙老突然噤声,不说话了。

风烟波是何等七巧玲珑心,顿时察觉异常,不由多看他一眼,才发现这老顽童耳朵根全都红了,目光闪躲竟是不敢瞧她。

醉风楼里,她可是见多这神色,心下又是惊讶又是莫名。

“喂,”风烟波俯身,凑近少年眼前,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瞅着他,“这第二个人,该不会是指我?”

獙老朝后一仰,差点没翻过去,勉勉强强从她面前弹开了,“开什么玩笑!你这野丫头,怎的没大没小,在老夫面前也敢没正经!”

风烟波笑出了声,一撩鬓发,笑而不语。

“刚不说俩问题么,”獙老慌张地转移话题,“才问了一个,第二个是什么速速说来听听,老夫困了,问完得回去补眠。”浑然忘了是谁说自己是夜行动物来着。

“这第二桩事,是关于灵气,”风烟波隐去了君微的身份,“你可知有什么缘故,会让人每夜子时被灵光环绕,持续时间很短,但夜夜如此?”

獙老一摸下巴,“子时阴阳交替,是灵体最不稳、封印最薄弱的时刻,若真夜夜如此,一多半是有封印要被开解了。你说的是谁?谁夜夜如此?”

没得到阎煌允许,风烟波也不好告诉他,只得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

好在,这獙老大概真是在琅山待久了,虽然一把年纪,可心性就跟他的外貌一样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好骗得很,三言两语就被她带过了。

等风烟波打着哈欠说要回去休息的时候,獙老已然忘了这一茬。

眼见男装的风烟波要走,獙老忽然喊住她,“哎!”

“还有何事啊?”风烟波哈欠打出了蔓延泪光,眼波流转如水,回头问道。

獙老一怔,呐呐:“此前大战你也受了伤,往后少熬夜,恢复得会快一些。”

风烟波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听见了,很快便消失在走廊一角。

夜已深,王宫中无人在意,那狐面鹰翼的神兽悄无声息地守在院外的梧桐树上,直目送那个能以一人之力克制千军的女子入得室内,熄了灯才离去。

就好似,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给自己放了三天假,回来啦

☆、身边

君微是被阎煌和宫女说话的声音吵醒的,那女子声音有些陌生, 不是吟歌。

阎煌似是嘱咐对方给她备早餐, 要暖的, 软的,怕她刚恢复,身体还虚。

“我想………”她爬起身。

阎煌回头看她,“吵到你了。”

君微揉揉眼睛,“没, 我正好醒了。”

其实,她甚至想不起昨夜是怎么睡着了的,似乎是跟阎煌说话说得好好的,就没了下文。

阎煌走回榻边, 替她将纱幔挂好, “你想什么?”

“想吃包子, ”君微抚着空空的肚子,“肉包子。”

听他吩咐宫人那些话, 她甚是担心会面对一桌清粥小菜。

阎煌嘴角翘起。

记忆是没了, 贪吃的脾性却还在。

“听见了?”

宫人毕恭毕敬地应,“奴婢知道了。”

人退了出去,君微才问:“怎么换人了?昨天那个吟歌呢?”

阎煌低头看她, “她同你说的那些话,我听见了。”

君微盘着腿,点点头。

看来是嚼舌根,所以被调走了。

“当年我无依无靠, 她对我母子曾有一饭之恩,况且她是宫中老人,离开皇宫无家可归。我不撵她离开,希望你不会因此不快。”

“我有什么可不快的,”君微拍拍床,“我才不喜欢有人伺候着呢!”

“是吗?”阎煌边说着,已经拾起她肩头的长发,手指穿过发丝,轻车熟路地将满头青丝挽起。

“是呀!”

阎煌从腰间取出簪子替她绾上,笑问:“那我现在是在做什么?”

君微一愣。

这一路北上,都是阎煌替她整理的头发,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君微甚至没觉得让一国之君替自己梳妆是多么奢侈的事。

“以后我自己来……吧。”

说的有些心虚,毕竟她也知道自己的手艺。

阎煌俯身,替她将鞋履摆正,“还是我来吧,免得走一半路头发便要散了。”

被他牵出寝宫的时候,君微突然问:“你昨夜睡在哪儿?”

阎煌侧头看她,反问,“你觉得呢?”

莫名的,脸一热。

君微嗫嗫,“我睡得沉,不晓得。”

“是挺沉的,打呼,磨牙,睡觉还爱把腿往别人身上搁,一点儿淑女形象也没有。”

他每说一个字,君微的脸就红一分,最后几乎要无地自容,“你,你怎么可以这样男女授受不亲!”

阎煌好笑,“这一路回来,你不都这样么?”枕他膝盖,枕他胸口,没有这小姑娘睡不踏实的地方,只要靠着他就能呼呼大睡,一夜天明。

“那是荒郊野外,这儿不同!”这里可是皇宫,就算她是记忆不清,可还知道这种地方规矩最是森严。

“有何不同,”阎煌凝着她,“我身边罢了。”

君微心神一荡,胸口温热。

天地之大,左不过都是他身边。

没什么区别。

“还有,”阎煌重新牵起他向勤政殿走,“昨夜你我并未同|床,你且安心。”

君微抬眼,便瞧见他脖子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