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荣所说,与徐若麟所想相差无二。事实上,这也确实是最妥当的一个方法了。月羊国国力羸弱,一向靠依附大楚而生,对大楚忠心不二。将靖边封王后派驻到那里,正可以将他与那些企图利用他造势的势力隔绝开来,确实是上上之选。

赵琚沉吟良久,觉得这个建议确实可行,终于点头道:“就依梓童所言。只是肃王……”顿了下,道,“梓童,你父亲当年曾在大宁镇守。数月前朕收到信报,先前派驻到那里的广王因病故去,并无后人。朕听说肃王文武全才,就这样让他终老洞庭未免屈才。不如收回洞庭封地,派他去那里抵御赤麻人。老王妃和万和郡主不用跟随,入京享福便是!”

徐若麟明白了。皇帝这是对背叛了自己的赵晋耿耿于怀,所以才这样决定。洞庭富庶,这样剥夺他原来的封地,改派他去大宁那种冰雪覆盖蛮人出没的苦寒之地蹲守,又将老王妃和小郡主召入京为质。对赵晋这种自小生于富贵的皇族子弟来说,确实是一种不轻的惩罚。

“万岁英明。”

徐若麟凑了一句。

无论如何,比起赵晋自己准备好的自裁,这样的结果已是万幸了。也不枉自己先前费的一番口舌。

萧荣看了眼徐若麟,面上掠过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虽然人在深宫,但外头的消息却一直灵通。昨夜,远在云南的徐若麟忽然无召擅自回京,今早她便得知这消息了。她了解徐若麟,倘若没有重大变故,决不至于这样贸然行事。又得知早朝匆匆散后,徐若麟便与赵琚入了御书房,正有些不放心,忽然从宫人处得知安嫔确诊怀孕的消息,便拈了当借口来一探究竟。此刻见平安渡过,皇帝并未怪罪徐若麟,心里这才松了口气,先行告退了。

萧荣走后,徐若麟便将前些时日追踪顾氏余党至野人谷地的情况汇报了下,包括接下来的丛林雨季。

赵琚也听说过西南与安南一带交界处丛林雨季里的危险。顾氏主力已经被灭,余党如今退入丛林,短期内不至于能掀起大的风浪。接下来又是雨季,想在林中彻底扫荡顾家老巢,困难重重。此时再派徐若麟去,倘若万一有个闪失折损,实在划不来。况且原本预筹好的燕京北方之事,已经因为西南变乱耽误了小半年。这样比起来,目前自然是北方之事更需要他。

赵琚很快做了决定,道:“子翔,你既回了京,无需再回西南了。朝廷养了这么多人,也该他们出力了。我另派人过去与云总督一道清缴顾氏余党,你留下,先好好休息几天,朕另有事交托。”

徐若麟知道自己这又要被提着去北方了,想到初念还大着肚子,恐怕不能照从前所想与自己一起去了,心里略微发闷。怔了下,随即应了下来。

皇帝此刻心情不错,又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命崔鹤将候在外的几个大臣叫进来。

方熙载等人鱼贯而入,见礼之后,仍是早上弹劾了徐若麟的那个张御史先开口,旧话重提,当着徐若麟的面便道:“万岁,徐大人这样无旨擅自回京……”

“张爱卿,”赵琚知道他啰嗦起来没完,心里有点急着想去看下安嫔,立刻打断了他,一下站了起来,笑道:“他乃奉我秘诏而回的,此事揭过不提也罢。再过数日,便是我大楚宝船船队下西洋的日子。此乃盛事伟业,朕决定亲自到太仓相送,以鼓舞人心。到时诸位都随朕往,见证这必将载入史册的殊伟时刻!”

第一百零五回

一直以来,魏国公府里的隐秘八卦便是京中高门大户中妇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之资。好容易消停了一阵子,这两天,随了袁迈率船队出洋这件满城瞩目的大事的临近,徐家再一次成为议论的焦点。

这一次的事,不再是魏国公夫妇之间的怨隙,也不是徐家长子夫妻的秘辛,而是四小姐。这位四小姐尚未出阁,据说因为婚事不顺,一时想不开,竟甘愿自降身份充任普通人家女儿才会去做的宫中女官,以女史书记的身份随袁迈上宝船出使列国。虽则连皇后也赞许了她的这一举动,称赞她志存高远超脱世俗,甚至亲自召她入宫勉励了一番,但这仍不足以压下各种猜测和议论。

外头议得热闹,徐家这几天更不得安宁。廖氏做不到超脱俗人的境界,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第一回听到青莺要做女官上船出海的话,简直比听到她要出家还惊骇。拼了命地反对。只可惜闹到最后,不但惊动了皇后开口嘉许,连一开始也不同意的司国太,在与孙女一番长话之后,竟也改了态度不再反对。自己丈夫也指望不上。至于那个长子与媳妇,说不定。廖氏到了最后孤掌难鸣,想到丈夫离心,儿女不孝,竟没一个让她省心,一时悲愤难当,差点撞墙寻思,被沈婆子死活拖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这才停了下来,只当晚便躺了下去起不了身。青莺在侧服侍了一夜,廖氏看都不看她一眼,天明时,只睁开眼恨恨道:“我这一辈子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成了活死人,到死恐怕都难再见一面,另一个,我就当她已经死了。你走吧。往后是死是活再与我无干,我也没你这个女儿。”

青莺虽与这个母亲向来不投,只毕竟是亲生养的母女,见最后落到这地步,心中也是难过,道:“女儿诚然不孝,累母亲生气。往后但愿母亲事事顺心,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说罢朝她磕头,这才含泪而去。

一边的沈婆子见廖氏怔怔望着青莺背影去了,见屋里没旁人,恨恨道:“太太,这事必定是大房那边搞的鬼。倘若不是他们从中搅合,故意要你们母女离心,四姑娘这样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如何会闹出这样的事?这可好,当什么女官,一上船,虽有太监照拂,却也架不住身边都是粗汉子,名声必定受损,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返还,那时都成老姑娘了,还如何嫁得好人家?”

廖氏拿帕子拭了下眼角。“妈妈,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咱们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便是没把柄,那个人如今位高权重,咱们一时也奈何不了。”

沈妈妈冷笑道:“花无百日好。太太你瞧着吧,我就不信他们能好一辈子。等时候到了,自然有人会替咱们出手。咱们只需看着便是。

~~

六月十八,正是钦天监择定的宝船首次下水之日。皇帝对此极其看重。十七日便携文武百官顺水路抵达太仓,准备次日早亲送袁迈出行。

这一日艳阳高照,太仓大港沿途数百里旌旗招展,官府兵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卫,身上铠甲与手中刀戟在阳光映照下光芒闪刺。成千上万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夹道而立,等着欢送船队离港,谈及此事,几乎人人脸上都挂着与有荣焉的神情。

回去之后,生活或许仍旧艰难,他们或许暗地里还会唾骂官府和皇帝。但这一刻,人人却都感觉到了身为天朝上国子民的那种荣耀。

人头攒动中,徐若麟领了青莺登上大船的船尾。

此次出洋,大小船只共计六十五艘,随众数万,以脚下这条主船最为引人注目。长将近五十丈的庞然大物,舱底三层,上两层载货、大炮,最下吃水层建造成密封的隔舱。也就是说,最下层是一个个密封的小房间。就算其中几处船壁遭遇意外破损进水,也不会延及别舱进而危及整条大船。

青莺身穿崭新的青色女官制服,长发结辫藏入帽内,跟随兄长上了这艘大船时,心在怦怦地跳,身子甚至在微微颤抖。

天是这样的高,云朵是这样的白,她第一次闻到海风的味道,淡淡的咸,还夹带了丝腥气,和她习惯的闺阁中的脂粉腻香完全不同。但是这种新奇的味道,她却如此着迷,这一切来得太过幸福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还在梦中一样。她紧紧跟着身前兄长迈出的矫健步伐,看着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对面船头,看着身边插于船舷在海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楚飞龙旗帜,看着甲板上粗得赛过她胳膊的一堆堆缆绳和高入云霄、需她仰望的面面风帆,还有身边那些不时用惊诧目光看向她的随船官员和水手们,顿时有些窘迫,脚步微微一顿,也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去。

“怎么了?”

走在前头的徐若麟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变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四妹妹,”他看了眼边上的男人们,对着她和蔼地低声道,“倘若你改主意了,现在还可以随我回去。我先前跟你说过,一旦上了船,和你先前的想象就不一样了。海上生活不止枯燥乏味,还有危险,绝比不了你在家舒服……”

青莺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和不信任,胸中一热,立刻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道:“我上船,不是来享福的。我想要做些我能做的事,再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不怕吃苦。”

徐若麟望着青莺,无奈摇了摇头。他不信这个自小养在深闺的妹妹真能吃得了船上的苦。恐怕没几天,她就会打退堂鼓了。为防备这样,他甚至已经额外准备了一艘船交托给袁迈,万一青莺生出悔念,出去也不远的话,请他到时候安排人将她送回。

“徐大人!”

一身整齐官服的袁迈从对面的甲板上走来,徐若麟忙迎了上去。两人寒暄后,徐若麟正式介绍青莺给他。

袁迈刚才远远就看见青莺了。对于这个自己接下来可能要日夜相处的文书助手,老实说,他有些后悔去年在护国寺偶遇时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了。自己当时不过是无心的随口,不想她却记住了,且不顾一切终于这样上了船。

他的想法和徐若麟基本一样。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年轻贵族小姐,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长时间的海上生活?想来是贪图一时新鲜,这才闹着要上船。所以对于徐若麟先前暗中请托他的事,他一口应了下来。

“袁总管,我名叫青莺,往后您可以叫我名字。有事只管吩咐,我会尽力而为。”

青莺朝袁迈见了个礼后,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地道。

港口的风拂动她散落在脸庞边的一绺鬓发,阳光照耀下,她的眼睛如黑宝石般闪闪发亮。整个人像春天里的一株树苗,生气勃勃。

袁迈一怔,随即笑着点了下头,道:“我已经给你安排了屋子,就是一层舱楼到底的那间。屋子好,也清净,我就住不远。有事唤我便是。你的丫头住你隔壁。她带了你的行装昨日便到了,想来都布置打扫妥当了。我另安排了个小太监供你使唤。刚出港还没什么要你做的事,你先好好休息几天,适应下船上生活。”说罢回头叫道:“小柱!”

一个十四五岁看起来很机灵的小太监立刻应声跑了过来,朝着徐若麟先见了礼,又笑嘻嘻朝青莺见了个礼,领了青莺往舱楼去。

青莺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目送自己的徐若麟道:“哥哥,真的谢谢你,还有嫂子!我会很好的。你叫嫂子不用挂念我。等我回来,我会给果儿和我的小侄儿带礼物!”说完,这才跟了小太监离去。

徐若麟等她身影入了舱楼,这才叹了口气,朝袁迈道:“如此我就把舍妹交托给袁总管了,多有劳烦。”

袁迈客气道:“徐大人何出此言。以令妹身份甘愿上船做书记之事,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我要感激才是。”

“呜呜——”

正这时,港口大埠头方向传来了沉闷的海螺之声。两人对望一眼,急忙往船尾方向飞奔而去。

大小船只首尾相连,整齐停于港口。迎风招展的旗帜中,所有随船官员、医士、技工、僧道、水手,整齐排列于甲板之上,面向大埠头方向新建而起的龙台。

吉时到,皇帝登上龙台,将手中的宝剑和一面银座镶金罗盘递交给跪接的船队大总管袁迈。宝剑象征无上皇权,而罗盘则寓意此次出使一帆风顺,永不迷途。

“西域之西,迤北之北,固远矣,而程途可计。今我大楚天恩,混一海宇,极天际地,罔不臣伏?”

袁迈接过御赐之物后,面向船队高举过顶,大声如此宣告,声音随了海风传送而去,声浪和着海风和波涛激荡回转,四下随之响起一片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太子赵无恙领皇帝命祭海龙王庙与妈祖庙。祭祀过后,在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中,袁迈在万众瞩目之下手持皇帝所赐之物上了正中的宝船,起锚扬帆,两百位水手齐齐就位,在震天的号子声中,大船缓缓驶离港口。

赵琚情绪十分高昂,直到当先的大宝船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下了龙台。

日头毒辣,随了赵琚立了大半天的文武百官里,年纪大和体弱的,早有些吃不消了。只是皇帝带头晒太阳,下头的人自然也不敢动。此刻见他终于下来了,暗地了舒出一口气。

赵琚今日龙袍穿得严密,崔鹤见他下来时,额头满是汗,急忙命人撑来龙伞。赵琚接过帕子擦了下额头的汗,心情并未受炎热天气影响,一边往停在前头的龙辇去,一边与随在身侧的大臣说话,兴奋地挥着手臂。

“众位爱卿,我大楚有如此浩荡船队驶上西洋宣扬国威拓展海域。试问浩宇之瀚,又有谁能与之比肩?”

“空前绝后,再无第二!”

立刻有人跟上拍马。

赵琚哈哈大笑。只是笑声还没歇,戛然止住,以手扶额。

“万岁,你怎么了?”

崔鹤看见赵琚脸色忽然发白,双目紧闭,身体微微摇晃,失声叫了出来。

几乎是在同时,堪堪就在赵琚就奥栽倒在地的时候,徐若麟和方熙载一左一右,敏捷地箭步到了他身侧,各自扶住了他一边臂膀。

徐若麟扶住赵琚的时候,觉到手臂一沉,知道皇帝已经晕厥控制不住身体了,急忙发力托住,抬眼之时,正与对面的方熙载四目相对,刹那之间,两人都是目光微动,随即各自收回。

赵琚方才正兴奋时,忽然一阵头痛晕眩,眼前一黑,几乎失去了意识,好在很快便缓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徐若麟与方熙载一左一右正托住自己,晃了晃头,有些茫然地道:“朕怎么了?”

方熙载恭敬道:“想是天气炎热,万岁曝晒过久,刚才略有中暑之相。”

崔鹤忙指挥远处的龙辇抬来,奏道:“万岁,此处设有行宫,请万岁过去驻跸,暂作停留,奴去唤太医。”

赵琚阻拦,又一把甩开徐若麟和方熙载的托持,在身边众臣的注视之下,大声道:“朕好得很,看什么太医!宫中事务繁多,这就回程!”

106第一百零六回

金陵到太仓,路途数百里之距。众多随行大臣里,有年老体弱的,前日起起便跟随皇帝出行,舟车劳顿到了这里,又在大太阳下晒了半天,好容易送走了船队,都是松了口气,以为可以在此停歇一夜的。没想到皇帝连口水不让人喝,张嘴就说又要上路回去了,顿时大失所望,面上难免就有所表露。只是皇帝自个儿连晕了醒来都当没事儿人一样的,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哪还敢抱怨什么?纷纷正准备随皇帝上路,方熙载略一想,此时便开口,对着赵琚劝道:“万岁勤政,臣等敬尚不已。国事虽重,那些重要奏报,自有快马派送至万岁御前御览,不会耽搁。万岁虽龙精虎壮,只也不宜如此路途劳顿。何不在此停歇一夜,明日再上路?”

赵琚看了眼边上的大臣们。见年纪大些的,一个个被日头晒得泛油的脸上都露着疲色,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虽自认年富力强,但在外接连奔波了数日,此刻也是感觉乏力。何况方才头晕目眩之时,不止胸闷气滞,左侧头颅内也似忽有细细铁丝深勒入肉,那阵强烈痛感虽很快便过去,但此刻仍感觉留有些微余痛,心有余悸。只是他生性好强,不愿在诸多臣子面前表露出来而已。此刻听方熙载这样劝言,想了下,终于点头道:“朕倒无妨。只是不忍诸多年长老臣随朕过于奔波。方爱卿既上言了,如此便在此地停歇一夜,明日再行上路。”

皇帝一声令下,仪仗立刻改道往驻跸的行宫去。众大臣纷纷谢恩。

皇帝领头先去后,方熙载见余下诸多老臣皆用感激目光看向自己,心中不禁略自得,面上却更肃然,无意般地瞥了眼徐若麟。

徐若麟自然知道他这借机笼络人心的手段,朝他略微颔首一笑,转身随了前头御驾而去。

赵琚在行宫驻跸后,立时有随行的一位张姓太医过来为他诊治。

张太医也是太医院里的老人了,除于院使外,以他医术最为高明。他仔细查看,又询问他当时及事后之症感。因近旁无外人,赵琚便也照实描述。

“陛下头颅左侧作痛之处,从前可有过旧伤?”

张太医听他讲述当时的痛感,立时便排除了中暑晕厥的可能,出于谨慎,这样问了一句。

赵琚想了下,道:“十数年前,朕有一次骑马时不慎坠地,记得当时这处磕破头,出了些血。但很快便好,再无什么不妥。怎么了?”

张太医沉吟片刻。

太医院里的太医,出于医治对象的特殊性,长久以来,对于自己不大确定或没把握医好的病症,说话从来不会说死,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老规矩了。所以面对皇帝的询问,张太医避重就轻若无其事地道:“如今天正暑湿,万岁又连日奔波,加上曝晒过久,胸膈痞闷内停,牵动旧伤,这才中暑头痛。微臣有香薷丸,正治伤暑中热形神劳役,万岁服后,好生歇息便可。”

赵琚听到自己无碍,松了口气。服药后小睡片刻,醒来神清气爽,便也把方才晕眩头痛之事丢脑后了,见京中又新送来快马报奏,不过半日功夫就堆叠起半手臂高,便如常那样开始处理。

~~

晚间天擦黑后,张太医被唤去替方熙载看胸闷之症。完毕后,方熙载屏退屋中人,低声问道:“万岁白日病情如何,何以忽然晕厥?倘若当时不是我与徐若麟手快扶住,他便真当倒地。真是中暑的缘故?”

张太医见左右无人,靠了些过去,压低声道:“中暑倒也无错。但倘若真单单中暑,也不至于头痛如有铁丝在勒。我先前特意询问过万岁,言早年头部有跌破旧伤。倘若我推断无误,这也是头风病发之症。”

“头风?”

“正是。头风乃感受风邪所致。起因有内有外。外风乃风、寒、暑、湿、燥、火六气,遇节气转换,或病患自身体质虚亏避之不及时,六气就会变成六邪,侵犯人体,导致发病。至于内因,俗话说,高处不胜寒,人首乃人之高点,最易受风邪侵袭。万岁常年为国事殚精竭虑,思欲过多,加上头部又有旧伤,且他体型壮实,面红燥火、脾气暴躁,这些都是肝阳上亢之兆,邪风早就侵袭入脑。只是到了今日,因了中暑这才一并发作出来而已。”

方熙载神情凝重,盯着张太医,慢慢问道:“可致大事?”

张太医自然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低头沉吟片刻,终于用细若蚊蝇的声音一字一字道:“实不相瞒,倘若真是旧伤引发的头风,此病无药可根治,须得宽心静养。否则日后发作,不但愈发频繁,而且每况愈下。以万岁这种性情……”

他摇了摇头。

方熙载目光微闪,忽然道:“我晓得了。事不宜声张。”说罢将早备好的一张银票推了过去。

张太医敏捷地收纳入袖,跟着起身笑着告辞道:“多谢方大人,下官晓得轻重。”

~~

次日早,赵琚率文武随行百官踏上回程。

金陵太仓两地水路通达,行一段陆路,御驾抵达停了御船的埠头后,赵琚在护卫和太子赵无恙的的簇拥之下正要上船,不远处数丈之外的河面上忽然哗啦一声有人钻水而出。几乎就在眨眼的功夫间,只听嗖一声,一道乌黑箭弩便如闪电般地朝岸上射来。箭弩所取方向,直指太子赵无恙。

变故实在是太过突然,近旁的侍卫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要飞身扑去救护时,箭弩距离赵无恙的的胸口已经不过数尺之距了。

“叮!”一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站在数步之外的徐若麟眼疾手快,抽出边上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刀,格开了那枚箭弩。箭弩啪地落水,溅出一团水花,瞬间被没。

“有刺客!保护万岁和太子!”

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侍卫首领大喝一声,与手下将皇帝和太子迅速包围起来拥着上船。

“抓刺客——”

方熙载跟着大喝一声。只是水中忽然冒出头的那个刺客来去如同鬼魅,见一发不中,并不恋战,迅速便没入水中,转眼便不见了人影,只在水面余留下一圈圈的涟漪,表示这里方才还停留过一个人。

“快下水,去抓刺客!”

赵琚站定之后,勃然大怒,对着众人厉声喝道。

他方才与赵无恙离得近,那枚箭弩虽朝着他儿子当胸而去,但是就连他,当时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死亡逼近的恐惧之感,此刻定下心神,自然万分恼怒。

“噗通”声不绝于耳,近旁护卫纷纷跳下河去抓捕刺客。一阵忙乱过后,数丈宽的河面之上,只见碧波荡漾,哪里还有方才那刺客的踪影?

“护送万岁入舱,快快启船!”

方熙载脸色铁青,再次飞快看了眼一边正注视着自己的徐若麟,大叫。

仪仗和护卫的队阵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赵琚此次出行,护卫自然森严,不止宫中近卫随伺,当地官员更不敢怠慢,提早数日便清场赶人,几乎出动了手下全部人手,这样的情况之下,水下居然还突然冒出个刺客,一袭不中迅速借水遁去,赵琚心中如何不恼?见几个地方官吓得面无人色地跪地请罪,哼了一声,只朝徐若麟略微点头,道:“幸而有你在。徐卿你又立一大功。”说完,在众侍卫的护簇之下正要匆忙上船,却被徐若麟阻拦了下来。他说道:“万岁,方才刺客的箭弩方向看似太子——”

“太子”两字,他咬音很重,瞟了方熙载一眼,随即又道,“却也未必不是指着万岁来的。刺客水性既然如此精通,不定还隐匿在河道之中意欲对万岁不利。回程不可再行船。”

这样的道理,人人都知道。只是方才过于忙乱,一时疏忽了。方熙载脸色愈发难看,僵住不动。

赵琚被提醒,顿觉有理,立刻决定改走陆路。

皇帝御驾很快在重兵把守之下启程而去。特命徐若麟随驾在侧。还立在原地的众多臣子此时才惊魂稍定,议论纷纷。方熙载站着一动不动。边上几个大臣与他说话,他也没有应答。只是盯着前头徐若麟随了御驾而去的背影,目光微微闪动,脸色愈发难看。

~~

次日,天子与大臣安然回了金陵。

赵琚虽严令探查,但这一次刺杀事件,便与前头几次一样,刺客来去无踪,别说抓到,到最后就连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也找不到。赵琚听完回报,铁青着脸直奔后宫,人刚入春华宫,便看见宫室里旁人俱无,只有柔妃白着脸正跪在地上,边上是他的幼子赵衡。

“万岁,臣妾有罪!”

柔妃拉着赵衡朝他一道磕头,抬眼时已经泪流满面。十岁的赵衡,表情里显然有些不明所以。只大约先前被吩咐过,所以此刻只跟着自己母亲磕头。

赵琚几步便到了柔妃跟前,怒视着她,本待雷霆大发,只是看见幼子也在,此刻正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目光中还带了些惊惧,长呼一口气,终于勉强按捺下心头怒火,对着赵衡道:“衡儿,父皇有话要与你母妃说,你先出去。”

赵衡看了眼身侧自己的母亲,摇了摇头,照着先前被吩咐的那样,爬着过去抱住赵琚的腿,仰脸哭道:“父皇,衡儿方才一过来,就看到母妃在哭泣。衡儿问她,是不是我不听话惹她伤心,她说不是,说是她又惹父皇生气了……父皇,母妃倘若真的又惹父皇生气,求父皇不要责罚她,要罚就罚我吧。我愿意代母妃受罚!”

柔妃眼泪更是如断线珍珠般地坠下,对着赵琚呜咽道:“万岁,衡儿年幼无知,倘若说错了话惹恼万岁,求万岁惩戒臣妾一人……”

赵琚心头纵有万般怒火,到了此刻渐渐也消了些。想了下,对着儿子和颜悦色道:“衡儿你先出去,父皇不会对你母妃如何。”

赵衡看了眼柔妃,见她点头推自己出去,终于松开了抱住赵琚的手,朝他磕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等赵衡一走,赵琚立刻面罩寒霜,盯着柔妃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朕跟前矫揉作态!倘若昨日太仓之事与你无干,你一个后宫女子,又如何得知这消息?”

柔妃哽咽道:“万岁,昨日太仓太子遇刺一事,传得早沸沸扬扬。后宫之中,不止臣妾,便是宫女太监也都知道了!臣妾一听到这消息时,便万念俱灰,知道万岁必定又会疑心到臣妾头上来,臣妾是百口莫辩,这才心如死灰自己先跪地等着万岁来治罪……”

赵琚一滞,随即咬牙道:“倘若不是你,还会是谁?朕看在衡儿的面上,一次次饶过你,你却不思悔改不知进退,竟又做出这样的事!”

柔妃擦去面上的泪,望着赵琚,神情惨淡。

“万岁,臣妾从前为了能见宠于万岁,也确实做过糊涂事,以致害了腹中的孩儿。年前那会儿,臣妾病痛中追悔,思及往日在燕京王府侍奉万岁时的种种恩情,更是万念俱灰。倘若不是万岁再次怜顾于臣妾,臣妾只怕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了。万岁既往不咎,待臣妾如此情深意重,臣妾感激涕零,便是心再黑,脑子再糊涂,如今也断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啊!太子倘若出事,得利的是衡儿,所以谁都能把罪责轻而易举就栽到臣妾与衡儿的头上,臣妾母子真的百口莫辩。臣妾蒙冤倒没什么,只是我那可怜的衡儿,他如此乖巧,凭空也要遭受这样的猜忌!万岁便是怪罪,臣妾冒死也要替我的衡儿鸣一句冤。只恨他生在帝王家,这才屡屡招来这样的无妄之灾……”

柔妃眼中再次涌出泪水,呜咽着道:“臣妾也晓得,如今我说什么,在万岁听来都是辩解。臣妾只不忍我的衡儿遭受委屈。倘若因了我这个生母的缘故,最后见厌于万岁,则臣妾更是万死不辞。臣妾宁可万岁赐我一死。衡儿有皇后娘娘那样的贤后代为抚养,则臣妾死亦瞑目了……”

柔妃说罢,不住磕头。不过片刻,原本玉白的额头便青红一片。

“柔妃,这次行刺之事,当真与你无关?”

最后,赵琚这样问了一句。

柔妃这才终于直起腰身,望着赵琚含泪道:“万岁,从前臣妾仗着您的宠,确实糊涂过,做了不该做的事。万岁对臣妾施以惩罚的那段日子,臣妾于孤寂绝望之中,才真正体会到万岁对臣妾的重要。臣妾于万岁,不过是诸多后妃之一。但是万岁于臣妾,却是丈夫、是孩儿的父亲,更是臣妾这一辈子的爱和依靠。万岁您想想,一个人在经历过失而复得之后,如何还会这样不知死活地重蹈覆辙?”

赵琚不语,只皱眉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柔妃察言观色,见他先前的怒气已经消去,暗地松了口气,试着要从地上起身,却大约是跪久腿酸的缘故,起身之时,脚下站立不稳,身子一晃,眼见就要跌倒,赵琚已经伸手扶住了她。

柔妃趁势靠入他怀里,柔声细语道:“万岁,臣妾也听说了万岁昨日不胜暑热之事,心中十分牵挂。今日便亲自做了冰霜梅苏汤。这是臣妾年少时家乡的夏日解暑汤,喝了凉心清肺,万岁晚间可过来?正好,衡儿新做了一篇文章,万岁指点他一番可好?他盼望许久了。”

赵琚叹了口气,想了下,道:“也好。朕前些时日一直忙于朝政,对衡儿的功课确实少有关心。晚上若得空,我早些过来。”

柔妃知道前些时日安嫔有喜,他接连都宿她那里。此刻终于得他应允晚上过来,心中一喜,面上却愈发显得温柔,轻声应了声是。

~~

沈廷文这两天心情很是郁闷。

作为昔日平王三大得力干将之一,他其实也清楚,自己无论从地位还是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来说,都远远比不上徐若麟和方熙载。从前赵琚尚未得天下时,因自己与徐若麟同属武将,而他处处压过自己,心中难免不平,渐渐自然便投到了方熙载的一方。如今入朝为官,自己在人前足够威风,但同样被他二人所压。尤其是方熙载,对自己丝毫没有什么尊重之意。人前还好,到了人后,完全不留情面,俨然就是把自己视为他从属的一副姿态。比如这次发生的这事。

此次皇帝御驾至太仓亲送袁迈船队之时,他因职务在身,并未随驾。然后埠头遇刺一事,很快也传到了他耳中。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方熙载绕过他,用别人之手再一次谋策了这场针对太子的刺杀。结果失败了。对此,除了感到一种不被信任的不满,他多少也有些幸灾乐祸。没想到的是,当晚,方熙载竟亲自找了过来,当头便痛斥他一顿。

当时方熙载气得实在不轻,这才一反常态,亲自找了过来。

他做梦也没想到,太仓之行,居然会出现一场针对太子的行刺,而他本人对此却丝毫不知情。强忍下心中怒火之后,一回京,第一件事,是暗中令耳目传信给宫中的柔妃,提点她预先早早防备皇帝的疑怒,第二件,便是秘密召来沈廷文,大发雷霆,当面斥他道:“岂有此理!我一再叮嘱你,任何行动,没有我的允许,决不可贸然行事!前次护国寺一事的教训犹历历在目,这一次你竟然再次再次肆意妄为!你知道你惹出多少麻烦了吗?完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廷文莫名遭斥,这才明白原来此事也并非出于方熙载之手。一番辩解。方熙载这才沉默下来,道:“这就奇了。还有谁想要对太子不利?”

沈廷文忍住心中方才无故被斥的不满,道:“这就难说了。北方北宂、西南顾氏,还有福王余党,都有可能。何况,我听说当时太子与万岁靠得近,此刻目标未必就是太子。”

方熙载沉吟半晌,最后只皱眉道:“总之我提醒你,如今万万不可妄动。宫中的娘娘好容易才得回万岁的几分脸面,倘若因此再遭猜疑,得不偿失!”

沈廷文应了声是。

因为怕二人私会落人眼目,方熙载很快便离去。沈廷文心中的不忿却未彻底打消。烦闷难消,自然便又去找神乐坊的阿扣——还是这个女人好。丰满的胸、袅袅的步、温柔的眼、多情的笑,还有叫他难舍的锦帐消魂。有她在身边,什么宦海沉浮,什么不解忧愁,都会烟消云散。

~~

夜半时分,沈廷文从醉梦中醒来,觉到口渴难耐,眼睛也没睁开,只叫了声“阿扣,水——”

很快,他觉到面前有只手递过来了水。他坐了起来接过,一口喝下,觉得舒服了许多,仿佛连宿醉后的头疼也减轻了不少。

“阿扣——来,再陪我睡觉——”

沈廷文含含糊糊道了一声,顺手去楼,却搂了个空,听见耳畔边有人笑了起来。是个男人。那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徐某这样不请自来,实在是大煞风景。好在大家都是熟人,想必沈大人不会见怪。”

沈廷文一惊,睡意顿消。一下睁开眼睛,赫然看见床前立了个男人。烛火照出那人的一张脸,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徐若麟!”

沈廷文大惊,猛地弹身而起,伸手要去拿昨夜解下放在榻前的佩剑,下地时才惊觉自己未着衣衫,慌忙又跳了回去,转头怒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阿扣呢?”

107第一百零七回

“她很好,你无需担心。”徐若麟随口应了一句,便转过身去,打量这间香闺里的摆设,让床上的沈廷文得以穿衣遮羞。

沈廷文匆忙抓过衣物上身,等穿好,这才觉得底气回来了。毕竟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望着徐若麟的背影冷冷道:“徐大人,咱们虽是老熟人,只交情却似还没好到这样的地步吧?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若麟这才转过了身,上下打量了下沈廷文,指着他脚,随口笑道:“你的鞋,穿反了。”

沈廷文低头,见方才慌乱之中果然误穿了左右的鞋,脸微微一热,急忙换了回来,抬头正要再开口,听见徐若麟已经不紧不慢地道:“沈大人,昨日太仓埠头太子再次遭遇刺杀,这事,你做得不够聪明啊!倘若一击而中,你也算替你的主子立了件大功。只是可惜,和前几次一样,天道还是没有站在你的一边!”

沈廷文大怒,“你休要血口喷人!太仓之事,与我完全无干!”

徐若麟凝视着他,笑了下,“哦?那之前的呢?”

沈廷文一滞,犹面带恼色,徐若麟已经自顾又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个从水里冒出来的刺客,已经被我抓获。我想你应该有兴趣知道他是谁。他名叫胡友军,如今是你所辖中城司下的一个七品吏目。此人武艺高强,机敏隐忍,得你重用。据他交待,不但这次的行刺是你安排,前次护国寺东湖之畔、太庙、还有两年前太子北投之时一路遭遇的追杀,都是他领人奉你之命所行。这是他的认罪状,你若有兴趣,不妨看看。”

沈廷文脸色大变,顺着徐若麟所指方向,看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尺宽的牛皮大封。强压住开始紊乱的心跳,过去抽出里头厚厚一叠纸张。他飞快翻阅。白纸黑字,详细记载了历次行动的经过,涉及相关之人,多达数十众,一一列名其上,一目了然。最末是鲜红画押,刺目无比。

沈廷文亲历诸事,自然清楚个中细节,真伪一见便知。倘若不是胡友军本人,旁人绝无法捏造出这样一份详尽的口供。

他的脸色从先前的涨红渐渐变得如死人般的苍白,拳头捏得紧紧。

徐若麟只冷眼观望,未出声,也未阻止。

沈廷文猛地抬头,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发出的声音粗粝而吃力,完全听不出他的本声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他的?”

徐若麟淡淡一笑。

“为什么不可能?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的手上,向我提供了这份翔实的证词。明天只要我交上去,沈大人,你所效忠的那位主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设法救你脱困,而是杀人灭口。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豆大的汗滴从沈廷文的额角慢慢滚落。他死死盯着徐若麟,面色几乎变化,到了最后,忽然冷笑了起来,点头道:“我明白了。昨天这场刺杀,原来是你安排的!浑水才能摸鱼。徐若麟,你果然有几分手段。说吧,你这样找过来,到底意欲何为?”

徐若麟道:“我手握足以致你于死地的证据,却先让你过目。沈大人,你是个聪明人,我在想什么,你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无须我再多说。我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咱们相识多年,从前并无深仇大恨,甚至还在战场上还数度共敌过,没有理由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所投靠的那个人,他向你许诺的,不过镜花水月。”徐若麟冷笑了下,“人的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可笑的是,总有人的眼睛被野心所蒙蔽,妄想那些原本非他份位所属的东西。撇去这个不提,沈大人,你原本出身平民,之所以有今天,凭的是自己在战场上以命相搏、浴血奋战,并非依靠旁人的提携。堂堂汉子,何以要因了旁人悬空画出的一块饼而忍气吞声,处处遭人掣肘?况且,”他盯着对方,加重了语气,“他和他所扶持的人,你当真觉得足以信靠,值得你将自己后半世的荣华富贵都寄望在他们身上?

沈廷文不语,目光却飘忽不定,显然正在紧张思考。

徐若麟泰然坐到了他对面的一张梨木椅上,并未催促,只是片刻之后,忽然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问:“皇后如何?”

沈廷文一怔,有些不解。但还是应道:“出身名门,贤明豁达。”

“太子如何?”

“年少英才,恭谦知礼。”

“说得好!”

徐若麟盯着他的目光蓦然凌厉如电。

“皇后贤明豁达,太子年少英才。而你那主上妄想扶持的,却是一个出身乡野、甚至与之不清不楚的后宫女流和她生的无知稚子!两相比较,你到此时竟还不知该如何决定?”他厉声喝道。

沈廷文肩膀微微一抖,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徐大人……皇后她……”

“诚如你所言,皇后娘娘贤明豁达。你往日所为,虽令太子数度身犯险境,却也不过是受人指使。只要你懂得适时悬崖勒马,自然一笔勾销,既往不咎!”他的口气缓和了些,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我徐若麟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一言九鼎虽不敢当,但言而有信却是立身之本。我话既出,决不食言,神明当为共鉴!”

他起身,到了沈廷文身侧,拿过那叠厚厚供状,当着他的面,将那叠纸张撕成了两半。

沈廷文怔了半晌,终于苦笑了起来,摇头道:“徐大人,实不相瞒,沈某从前一直对你不服。如今我总算明白,何以我总比不过你了……便是这气度……”

他停住,猛地一拍桌案,终于下了决心,朝着北向的皇宫方向双膝跪地,道:“如此沈某就信徐大人这一回,往后誓死追随当效忠之人,若有食言,必遭人神共谴!”

徐若麟双手扶他而起,笑道:“有沈大人这一句话便可,无需毒誓。”

沈廷文面带惭色道:“徐大人,沈某晓得接下该做之事。只是实不相瞒,方中极为人谨慎,多年以来,与我往来都是口头授命,从无半点书信留存,且为避免招人耳目,我与他平日也极少往来。即便我愿作证,他若不承认,只怕空口白话,不但于事无助,反倒招来诬陷之名。”

徐若麟道:“你所想,正是我考虑过的。我此刻到此,也不是要你去御前指证……”

沈廷文闻言,松了口气。

他迫于情势答应倒戈,心里其实还有个疙瘩,那就是怕徐若麟命自己到御前指证。到时虽将方熙载顶出水面,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现在听到不用到御前指证,心中微微一跳,知道徐若麟还有话说,急忙凛神细听。

徐若麟沉吟片刻,缓缓道:“御前指证,继而两相责诿,并非上策。我接下来可能要北上。往后京中你一切照旧,有事秘密联络。到时,你照我消息行事便可。”

沈廷文应了下来。

徐若麟点头。望着他道:“阿扣美艳无俦,沈大人艳福不浅。我来时,为方便说话,命人将她带出去小歇而已。我这就走,她很快便会完璧归赵。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沈廷文老脸微微一热,摆了摆手,讪讪自嘲道:“徐老弟莫要取笑。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

徐若麟微微一笑,朝他略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沈廷文实在忍不住,叫住了他发问,“徐大人,便是方才我问过的那事,沈某实在百思不解。胡友军隐藏极深,实不相瞒,只有我知道他的身份,就连方中极也只知道有此人为我办事而已,从未见过其面。他对我可谓忠心耿耿。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将他收为己用的?”

徐若麟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

“沈大人,他能被我查找到,说起来还全靠护国寺东湖畔的那一场刺杀。也就是说,我去年时就知道了这个人。这么长的一段时日,只要有心,就没有拿不下的人。金钱、女色、甚至是亲情,总有一样可以攻入其心。沈大人你说呢?”

徐若麟说完,转身而去,留下沈廷文怔立不动,回想方才之事,整个人仿佛仍在梦中。

阿扣不知何时悄然回房。

“沈爷,出什么事了?”

阿扣悄然抬眼望他,眨了下眼睫,轻颤如蝴蝶之翅。

“啊——没什么!”

沈廷文回过神,安慰般地抱了下她。然后回头看了眼桌上留下的那一叠被撕毁的供状。

“要想战胜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实力去较量。”

从前,他曾对胡友军这样提点过。那时候,他就深深知道这一点了。而现在,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再次证明,他输了而已。

就在方才,徐若麟虽然当着他的面撕毁了这一沓纸,只是胡友军在他手上。只要他想,随时便可以再弄出十份这样的供状。一旦递到御前,无论是皇帝还是方熙载,哪一个都不会容他活下去的。

他的神色仍有些茫然,分不清是喜还是忧,但心中却清楚一件事。从今往后,自己唯一能盼的,就是太子屹立不倒,直至最后顺利接位。

~~

数日之后,徐若麟与身怀六甲的初念辞别,奉命北上。

再几个月,她便要临盆了。这样的时刻,作为丈夫和腹中孩子的父亲,他却不能陪在她身侧等候那一刻的来临,徐若麟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原也想过到御前请求暂缓,等初念分娩后再北上。只是不凑巧,太仓回来两天之后,兵部便收到白岩城送来的八百里急报,说在距离城外不过数百里之遥,发现有大股北宂军队集结的迹象,当地守将唯恐生变,特送急报,请求朝廷速速派援。

在赵琚眼中,徐若麟自然是应报的不二人选。他原本就要派他北上的,何况现在传来消息边境不安,别说你老婆要过几个月后才生,便是明天要生,今晚也必须要走人。

于徐若麟来说,他虽不想走,但在这种时刻,那种自他少年时起便开始融入他骨血的军人天性召唤着他,让他只能直面,无法躲避。唯一让他觉得欣慰的是,这一次,临去前的这一夜,和前次他被派去西南时的那场夫妻告别,情境犹如地下天上。

“明天真的要走了?”

昏黄的灯火透过罗绡帐照在她的面庞上。她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眼睛朦胧如泛雾气,丰腴的肌肤泛出健康的润泽之光,皮肤好得让他看了恨不得咬一口才好。

他应不出她的话。虽然谁都知道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只能默默摊开双手朝向了她。

她很是乖巧地爬到了他身边,顺了他的手势,靠到了他结实的怀里。

“娇娇——”他低头下去,伸手把她肿得像发面白馒头的一只脚架到自己腿上,一边替她轻缓地揉捏着,一边低声道:“你再考虑下我的话。倘若你想,我可以送你回你娘家待产的。这样我走了也放心。”

初念摇头。“我娘把她身边跟了半辈子的张妈妈和春兰夏荷都送了过来,等我快生时,她自己也会来。张妈妈会照顾我的。你放心就是。”

张妈昨日才来的。廖氏对此有些不快,不过没说什么。徐若麟与她打过几回照面,也看得出来,她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

他刚要叹气,初念已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紧紧抱住不放。

“我会没事的,你放心。”她低声喃喃地道,“可是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他和她都知道,他们的前一世里,他的终结便是燕然山下那片被冰雪夷平埋葬的幽谷。

他感觉到了怀中这具娇软身子在微微战栗,心中迅速涌出了无尽的柔情。

“娇娇,”他紧紧抱着她,向她传递着来自于自己的热力和力量。附到了她耳边,他说,“倘若再来一世,我怕老天爷要罚我,又把我弄回到你记恨我的那段时日可怎么是好?好容易这一辈子我总算捂热了你,还没好好和你过上几天呢,我怎么舍得不回来?”

她仰起脸望向他,看见他正凝视着自己,唇边带了笑。

她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终于嗯了一声,闭上眼,再次靠到了他的怀里。

“我等你回来,和咱们的孩子,还有果儿——”

她低低地道。

108第一百零八回

建初二年的晚春。

距离徐若麟北上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大半年的时间,说长,并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先说国事。皇帝决意迁都燕京以巩固北防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燕京虽就在那里,传闻经过风水大师考察,皇宫也将在前朝遗留下来的宫室遗迹基础上改造扩建,但这毕竟是项浩大宫城,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从计划到真正迁都的那一天还要很久,但富商巨贾闻讯之后,仍是纷纷赶去那里竞相买地,掀起了一股热潮。燕京地价一夜之间暴涨。甚至就连再靠北过去些的关外,此刻还在进行中的那场战事,也丝毫阻挡不了这种热情。

与北宂的战事确实还在继续。徐若麟与他的宿敌,北宂尤烈王各自统帅两支军队,半年前开战后,从一开始的相互试探、拉锯,一直到现在,两军仍在相持。大楚东从滨海,西至陇西,南至南疆,辽阔四境内的百姓们,这段时日里,街头巷尾茶馆酒肆谈论最多的,便是这场关乎大楚国威和北方局势的战事了。

前线的仗还在打,后方不打仗的人,上从皇帝,下到普通百姓,日子还是照旧要过的。

皇宫里,安嫔月初安然诞下一龙子。这是赵琚的第三个儿子。他自然高兴。母凭子贵,次日,安嫔便连跳数级升为贵妃。此前,慧妃、容贵人半年前也相继怀了身孕,如今都大腹便便待产,后宫一派祥和。除去这些,另件大事,便是上个月,十八岁的太子赵无恙大婚,迎娶被宫中女官教导了一年的苏家女儿苏世独,正式成人。然后就在半个月前,赵琚又收到来自北方的最新战报,在经过艰苦的一系列拉锯战后,大楚军队接连取得两场关键战役的胜利,已经将战场推进到了燕然山一带。徐若麟最后在战报中说,倘若不出意外,数月之内,这场战争便会有一个结果了。

徐若麟为人谨慎。在战报中说这样的话,便意味着他对战事的取胜有极大信心。这对赵琚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好消息。

后宫和睦,子嗣繁衍,战事也算顺利。按说,现在的他应该松一口气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赵琚近来一直心事重重。甚至连前线这样的大好消息,都不足以驱散他心中的阴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

去年七月,他在太仓亲送袁迈率船队出洋后,下龙台短暂晕厥,过后便没事了。他自认年富力强,回来后也就没怎么放心上。国事繁忙,要他定夺考虑的地方太多了,他很快便忘记了这事。直到去年底,有一天深夜,他在容贵人处时,忽然再次头痛欲裂。当时惊动皇后,萧荣急召太医院于院使等人前来诊治。众太医围着抱头的皇帝一时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于院使以金针刺疗,这才止住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