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落碧水凝黛情 作者:沧海明珠

卷一:玉落香凝

第01章 慧潇湘顿悟姽婳词

且说黛玉和宝玉从芙蓉花前道别,自己一路往潇湘馆走,心中犹自默默念诵着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又想起素日晴雯的音容笑貌,便又落了几滴泪。待回到潇湘馆时,手中的帕子已经半湿。

紫鹃迎出门来,正要去寻她,却见她独自垂泪走来,也不敢多问,只搀扶着她进院门,陪笑着说道:“今儿晚上奴婢吩咐柳嫂子单给姑娘炖了一砂锅细粥,是她们家的五儿拿回自己房里看着细心炖的,极干净,还有南边带来的小咸菜,刚吩咐她们切成丝,拿麻油清清爽爽的拌了一小碟,想着姑娘必是喜欢的,一会儿姑娘尝尝如何?”

“凭什么,只要有一口吃的倒也罢了,偏你又这么讲究起来,倒是叫她们背地里嚼说我。”黛玉原因晴雯死了,心中有些感慨,便闷闷不乐的进屋,只转过紫檀木苏绣曲院风荷六扇屏风,坐在自己的床上,靠着一侧的缠枝雕花床边调整着呼吸,一路走来,因又受了些冷风,却有些咳喘。

紫鹃便等她喘匀了气,方端了滚热的茶来,给她吃了一口。方下去端了晚膳。因天气转凉,黛玉的旧病又有些反复,如今每日的份例菜都免去,只用清粥小菜慢慢调养。贾母又叫人送了燕窝来,每日清晨必得半两,紫鹃亲自瞧着,用银吊子熬了燕窝粥给她将养。饶是这般,黛玉的身子依然弱的很,总三五不时的传太医诊脉,调换药方。因这几年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便也不像初时那么紧张。

黛玉吃了两口粥,便把紫鹃的手推开。紫鹃无奈,只得把剩下的粥和小菜全都端下去,然后进来服侍黛玉换了衣服,劝她去床上略躺一躺,黛玉便说:“你们吃饭去吧,我略坐坐再睡。”

紫鹃只得退出来,雪雁已经用过饭,紫鹃便叫她进来伺候姑娘,自去吃饭。

黛玉看这那烛台上的蜡烛侧一滴滴红泪慢慢的流淌,便又想起宝玉的那句:“红纱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的话来,眼泪便忍不住滚滚而落。

窗外秋风萧索,吹得院子里千竿翠竹簌簌作响,细听却有呜咽之声,更是催人悲伤落泪。雪雁素来不在黛玉身边服侍,这会子见黛玉又无端落泪,也不知如何劝解,正自为难之际,紫鹃已经用了饭回来,因见这般模样,猜到大半又与宝玉有关,于是近前劝道:“姑娘,该吃药了。”

“今年倒是觉得身上爽利些,怎么又吃药?”

“姑娘这陈年的病根儿,总是要早些用药,才能把病根儿除了。姑娘说觉得今年更好些,莫不是已经有了盼头?索性再用几日药,病一并都好了,岂不更好?”紫鹃陪笑着,拿了帕子给黛玉,黛玉便拭干了眼泪,接过紫鹃手中的药碗来,只喝了两口,因气不顺有些呛到,便不住的咳嗽起来。

紫鹃忙轻轻地垂着她的后背,黛玉便用帕子捂着嘴,拼命地咳嗽,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雪雁急忙上前来,帮着紫鹃给黛玉揉心抚背,黛玉又咳嗽了一阵,终于理顺了气。紫鹃再劝黛玉吃药时,黛玉便只是把药碗推开,说什么也不肯再吃。

紫鹃只得服侍黛玉睡下,但听她夜里又翻来覆去,唉声叹气的,总到四更天才渐渐睡着,只睡了一个更次,五更天刚过,黛玉便又醒了。

听到黛玉咳嗽,紫鹃忙翻身起床,把黛玉的帐子撩起,轻声问道:“姑娘要什么?”

“茶。”黛玉咳嗽了两声,依然闭着眼睛,直觉头重脚轻,浑身乏力。紫鹃忙端了茶来,扶她坐起,黛玉只救着紫鹃的手,吃了两口茶。方又躺下。

“姑娘,您昨晚睡得迟,这会儿再躺躺,养养精神也好。”

黛玉点头,紫鹃便将帐子放下,自去出去做事。

闭着眼睛,眼前便是宝玉的笑脸,今儿原是说去大舅舅那边的,不知这会儿他起来了没有。又听说迎春已经定了人家,不知可是个什么样的人家。迎春的性子那般模样,果然嫁过去,那些人又将如何待她?

黛玉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的终身无靠,老太太虽然有意,但终究没有放定。若有一天,自己果然如迎春一般,也由着他们找个不相干的人家许出去,自己这副样子可怎么活?

想来想去,总觉得宝玉闪闪烁烁,没有定性,黛玉的心思便越发的沉重起来。眼前模模糊糊,似乎又到了梦里。总觉得四周迷雾重重,凭什么景象都看不清,待寻来寻去,终于看清了,似乎又置身于沙场之中,四周都是死人,中箭的中箭,中刀的中刀,再细看时,果然是满地狼籍,死人压着死人,昏天混地的,直觉得头晕脑胀,心中惊恐万分。于是猛然惊醒,却发现宝玉正坐在自己床前,呆呆的看着自己,于是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进来了?连个声音也没有,倒是吓人一跳。”

“我进来时你睡着,怕吵到你便没敢弄出声音来。你这一觉倒是好睡?”宝玉虽然笑着,但眼睛里却带着伤感,黛玉一看便知,于是挣扎着坐起来,靠着背后的引枕问道:“你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伤心呢?”

“我刚去了大老爷那边,迎春二姐姐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是孙家,原来跟我们家也不是什么世交,不过是前些年因巴结着咱们国公爷才拜在咱们门下,据说他们家非诗礼名族之裔。我瞧着老太太的意思不怎么愿意。无奈大老爷看上了那孙绍祖,老太太便不好多说,如此这事便算是定了下来。”宝玉说着,又连声叹息。

黛玉知道他的心思,但凡女儿家出嫁,在宝玉的眼里便如下地狱一般,所以他才会如此哀叹。只是如今听宝玉的话,那孙家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迎春二姐姐若是真的嫁过去,又不知结果如何。也陪着宝玉掉了几滴眼泪。

届时紫鹃进来,看见二人对坐着流泪,便嗔怪宝玉道:“二爷一道早的跑来,对着我们姑娘伤心,敢是诚心呕着我们姑娘罢了?”

宝玉听说,忙陪笑道:“哪里的话,怎么敢诚心呕着妹妹?”于是便随手拿了帕子拭干了眼泪,起身去外边椅子上坐了,等紫鹃服侍黛玉起床。

黛玉因问起昨日贾政以文会友的事情,又问宝玉可做了什么新鲜的诗文。宝玉便高兴地说道:“昨儿可是得了个彩头,老爷也高兴地很。”

“是吗?那你把你的好诗文念来给我听听。”黛玉便有了些兴致,一边穿了衣裳起身,坐在梳妆镜前,看着紫鹃给自己梳头,静静地听宝玉把那首《姽婳词》一句一句的慢慢吟诵出来。

开始的时候黛玉还默默点头,觉得宝玉的诗虽然不够精致,但总还有些思想。但到后来听到: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叹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这几句的时候,黛玉的心便突突直跳,顾不得紫鹃正在给自己绾发髻,急忙回首,看着宝玉,良久方道:“这样的话你也敢说?”

“怕什么?我也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宝玉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依然坐在椅子上,闲闲的看着黛玉,又笑道:“你也太惊慌了,这不过是老爷闲来无事,跟那些老学究们一起寻些乐子罢了,那里就能真的怎么样呢?”

黛玉犹自胆颤心惊,摇头说道:“事情未必就那么简单,你总是欠些思虑。”

宝玉听了这话,依然不以为然,见黛玉只管叹息,便又拿别的话岔开。一时黛玉梳洗完毕,宝玉便笑道:“走吧,我陪着你去老太太跟前走一遭?”

黛玉见宝玉如此这般,知道难以解劝,到底心神不稳,恍惚说道:“却有几日没去老太太房里了。既然你要去,我就同你一起过去。”

紫鹃听说,忙拿了一件棉绫披风来给黛玉披上,鹅黄色的上用棉绫,衣襟前用金线绣着折纸梅花,风吹过处,那梅花便如活了一般,隐隐的带着幽香。宝玉一时忘情,上前握住黛玉的手,轻声道:“好妹妹,你今儿确如仙子下凡一般。”

黛玉便红了脸,甩手啐道:“你又胡说,为了这个,晴雯都丢了性命,难道你总要把我也作弄死了才罢?”

宝玉立刻闭嘴,紫鹃又拿了帕子来递给黛玉,方陪笑道:“二爷这些话总是时不时的说起,姑娘当真与他生气,一天只怕不气到十回?”

“你也总是帮着他,到底是忘了规矩了?”黛玉瞪了紫鹃一眼,也不扶她的手,自顾拿了帕子走在前面。

宝玉便对着紫鹃做了个鬼脸,急忙跟上,紫鹃却叹道:“三天两头的闹,越来越是小孩子了,这件事早晚不做定,两个人的心思要猜到多早晚才算?”

雪雁刚倒了洗脸水进来,见紫鹃怔怔的站在那里,奇怪的问道:“姐姐,我瞧着姑娘出去了,怎么姐姐没跟在身边伺候?”

紫鹃方从沉思中醒来,急忙往外走,一边说道:“我们去老太太房里,许是早饭要在那里用了,你们只管用你们的罢了。”说这话,紫鹃便疾步追出去,却见那边蜂腰桥上宝黛二人肩并肩旖旎前行,一红一黄的背影衬着园中初秋的景致,确如画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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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思虑重痴人惹风寒

却说黛玉和宝玉二人一起出大观园,沿着角门过穿堂,路过凤姐儿的小院子往贾母房里去。路上偶尔遇见来回传话的婆子或者小丫头,都给二人请安问好。若是小丫头,宝玉便含笑同她们说几句话;若是婆子,宝玉索性看都不看一眼。

二人进了荣庆堂的院门,早有丫头们如见了凤凰一般的报了进去,里面的大丫头如琥珀玻璃等便迎出来,打帘子的打帘子,请安的请安,又有丫头们见黛玉也来了,便都陪笑着问:林姑娘今儿身上好?

黛玉倒也开心,只同她们说这话便进屋里来,贾母见了他们二人自然十分高兴,拉着二人的手看了又看,总有一百二十分的满意,又对黛玉说道:“给你送去的燕窝吃了没有?这几日觉得身上怎样?”

“多谢老太太关心,那燕窝是每日都吃的,紫鹃不错时候的盯着她们熬。这几日身上倒好,若是在往年,这会子早就歪在床上了。”黛玉靠在贾母的怀里,轻声说道。

“如此便好,若是这么着,果然吃上一两年,能把你这病根儿除了才好呢。”贾母拍着黛玉的肩膀后背,爱怜的笑道。

黛玉听了含笑不语。丫头们递上茶来,她便接了茶吃茶。贾母又问起宝玉:“听说昨儿你老爷叫你了,说是做什么诗词,你可惹你老爷生气了没?”

“没有,非但没生气,还得了许多好处。”宝玉说着,又把昨儿的情形自夸的说了一番。惹得边上的丫头们都开心的笑着。贾母便高兴地把他搂在怀里,笑道:“这么着也不枉我疼了你一场。”

黛玉虽然有些担心,但如今老太太等人都高高兴兴的,若是自己说多了话,恐怕只会惹得大家都不高兴,到底也对他们无益。于是只管暗暗着急,却不得主意。

恰好外边又有婆子进来回道:“老爷回来了,进门便找宝玉。此时在书房立等着过去呢。”

“什么事这么要紧?”贾母听了这话,下意识的把怀里的宝玉搂的更紧些,宝玉也往贾母怀里钻了几分。

“据说是二爷的诗词今儿得到了几位王爷的好评,王爷高兴地很,要叫二爷过去说几句话。”

“行了,没事,你快去吧,得了赏可不许瞒着我。”贾母一听这话,立刻高兴起来,把宝玉从怀中扶起来,又亲手给他整了整冠带抹额,方放心的叫他出去。

黛玉心中纳闷,那样的诗词固然会有很多人喜爱,但也会触及某些人的忌讳,可为什么偏偏舅舅却看不出来?饭这么着急的把这首诗词宣扬出去。若没事倒还罢了,果然有事,必定是大事。黛玉再三思量,终于忍不住对贾母说道:“外祖母,二哥哥的诗原是好的,只是其中有几句恐怕泛着忌讳,若将来被有心人翻到了,恐怕会惹是非。所以请外祖母一定要寻个机会同舅舅说说,这个…”

“哎呦,瞧大姑娘说的这些话,难道你舅舅做事,倒是不如你明白?”王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黛玉,眼睛里带着不屑和蔑视。

黛玉心中一沉,到底是言多必失,自己还是太关心宝玉了。

“罢了罢了,她一个小孩子家,不过是为了宝玉好,才说这些,哪里犯得上你说的那些话?”贾母看黛玉苍白着脸,地下了头,忙看了王夫人一眼,转手又牵着黛玉,劝道:“你这孩子,原也是心思太重的缘故,刚你也听见了,几位王爷都说好呢,可见宝玉果然长进了。你放心就是。”

“黛玉谨记外祖母教诲。”黛玉此时更不能多说一句,只起身答应着,又转身给王夫人赔了不是。便说早起药还没吃,要先回去吃药。

贾母便连声叫她回去,又嘱咐她好生养着,不必每日都过来请安,只把自己身上的病养好了就算是尽了孝了。

黛玉答应一声,又跟王夫人道了别,方慢慢的转身出了荣庆堂,一路上暗暗思量,思来想去总觉得这首诗定会惹祸,如今圣上虽然圣明,但因文字狱抄家的却也不少,江南便有一桩这样的案子,据说牵连了十几个读书人,数十口人丧命,数百人入狱,更有流离颠沛着数不胜数。想舅父原也算是读书人,何至于便糊涂至此?

一时间对宝玉的担心便又重了一层,想自己原就无依无靠投奔了这里,原想着这里便是自己终身之所了,如今瞧着,倒是自己素日里太过痴心了。有道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外祖家赫赫扬扬上百年,恐怕祸事即将不远。

黛玉一路沉思走来,不想又受了几分风寒,待回道潇湘馆,便觉得头晕目眩,心浮气躁,于是扶着紫鹃的手卧在榻上,又拼命地咳嗽起来。

紫鹃忙端了药来,待黛玉咳喘平息了,又劝道:“姑娘这病,原就是思虑重的缘故,如今宝玉得老爷喜爱,又肯长进,果然能有一番作为,也是姑娘的依靠,姑娘尽管放心养着身子罢了。”

“你知道什么?!”黛玉因恨王夫人没有见识,只知道一味的邀功向上,索性如今连舅父也急功近利起来。非要弄什么诗文来颂圣,结果宝玉写了这样的东西还瞧不出来,又颠颠的拿去王府里显摆。如今得了好话,又不知所以然起来。如此行事,岂能不因祸上身?

若宝玉这首诗无人赞赏倒也罢了,只当是他闲来无事写着玩。但若是果然被王爷们呈到皇上面前,起祸福可真真难料了。

黛玉看看紫鹃,想她不过一个丫头而已,这些道理如何能懂?于是也不与她多说,只勉强把那汤药喝下,丢了药碗自去捏了一颗话梅放到口中,歪在榻上慢慢的闭上眼睛。

紫鹃见黛玉不理自己,只当她不耐烦,便端着空碗默默地退下去,不再烦她。

黛玉只沉沉卧在榻上,半睡半醒,昏昏沉沉,午饭也不曾好好吃,因她一年到头十天到有八天这般模样,所以紫鹃等人也不在意,只当她懒得动而已。直到晚间宝玉又来,方发现她双腮通红,浑身发热躺在那里,却不见有一个人影陪在身边,于是叫了声:“紫鹃?!”

紫鹃忙应声而入,微笑着问道:“宝二爷,您来了?奴婢给您倒茶去。”

“倒什么茶?你也不守着林妹妹,如今她浑发热烫的这样儿,这跟前儿连个人影儿也没有,要你们做什么?若是你们厌烦了,我这就去回老太太,立刻打发了你出去,另换别人进来!”

紫鹃便唬了一条,忙上前伸手探视黛玉的额头,果然觉得滚烫滚烫的,也吓得变了颜色,惊慌的说道:“原不过以为姑娘懒得动弹,却想不到竟然发起热来,奴婢这就去叫人去回二奶奶。”

“你原也是个省心的,林妹妹跟前也没见如此大意过,你今儿是怎么了?还去回二奶奶,二奶奶自己这会子还药吊子不离火呢!还不快去回老太太!”宝玉生气的训斥道。

紫鹃此时知道自己的确是大意了,原也不是故意的,因午饭后王夫人打发人来唤她过去问了些话,耽搁了时间,回来有赶着去厨房瞧黛玉的晚饭,倒是疏忽了黛玉一直睡在榻上。于是也不敢辩解,匆匆忙忙出门,换了雪雁来跟前守着黛玉,自己便一溜小跑往贾母房里去了。

贾母此时已经用了晚饭,正在灯下和王夫人说话,忽见紫鹃跑来,慌慌张张的,说林姑娘病得厉害,要立刻去请大夫,贾母便一叠声的问道:“早起不好好好地?这会儿又怎么了?”

王夫人便皱着眉头,故作焦急的问道:“你这孩子原也是个利索的,怎么这会子反倒糊涂起来?下午我叫你来问林姑娘的病,你不还说没事呢吗?怎么这会子又蝎蝎螫螫的跑来?若是吓着老太太,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紫鹃一听此话,便吓白了脸,一时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她小孩子,你别吓着她,紫鹃,你快说!林丫头到底如何?”贾母止住了王夫人的话,转头问着紫鹃。

“林姑娘身上发热,奴婢试着她身上滚烫滚烫的,怕是今儿来给老太太请安回去的路上收了风寒。因她原就在秋天里总是犯旧疾,所以奴婢怕她这次因风寒而病重,二奶奶如今也病了,大奶奶这会子已经睡了,所以奴婢才来老太太房里…”

“罢了罢了,我知道了,这也是你尽心服侍的原因。传我的话,快去叫琏儿请太医来。”贾母说着,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又对王夫人说道:“我去瞧瞧她。”

“哟,老太太,这黑灯瞎火的,园子里的路歪七扭八的不好走,你可不能去。”王夫人立刻起身劝道。

“不妨事,我这把老骨头,还结实着呢。”贾母不听,已经自己走出了暖阁的门。王夫人只好立刻吩咐人抬了软轿来,又吩咐四个婆子前后打着灯笼。自己也披上披风,跟着贾母往园子里来。——————

第03章 皇恩浩荡祸福难定

黛玉昏昏沉沉的,听见贾母叫自己,便朦朦胧胧的应了一声。

贾母见她病得这样,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哭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万一你有个好歹,岂不要我疼死?”

“老太太莫要伤心了,大姑娘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年比这厉害的时候都有过,不也是慢慢的养过来了?老太太只管这样说,到叫她更加伤心。”王夫人在一边温言劝说着,倒是十分的贤孝淑德。因见宝玉只管立在一侧陪着掉眼泪,便又低声喝道:“老太太上了年纪,最经不起这个,你还不回你的怡红院去歇息,仔细明儿老爷问你的书!”

宝玉闻言,不敢顶撞,心中总有万般不舍,也只好躬身告退,出了潇湘馆的屋门,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回老太太,太医请来了。”贾琏在门外回话。

“快请进来!”贾母忙拿着帕子拭泪,转身坐到椅子上。王夫人和几个大丫头都躲到了紫檀木架琉璃屏风之后,太医进门来,给贾母见礼,贾母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急着让太医诊脉。

太医诊脉后,眉头紧皱,一脸的沉重,贾母他的脸色,便猜到黛玉的病只怕是不好。于是也不敢多问,只扭头拭泪。

“老供奉,我这妹妹的病…”贾琏见贾母如此,只好开口询问。

“到外边说吧。”太医摆摆手,贾母的眼泪便汹涌而下,几乎把持不住。

贾琏也感到不妙,只是这几日听闻这表妹的病情有所好转,老太太还一叠声儿的要人去弄燕窝,怎么转眼的功夫就病得这样了?

太医出了黛玉的卧室,转到小花厅里,撵着花白的胡须,凝神沉思。贾琏等了片刻,便催太医开药方。这位太医点点头,转身走到桌案前,执了狼毫又有些犹豫不决。

“老供奉,我这妹妹的病,到底怎样?”

“哎,二爷不问也罢,老朽行医几十年,救治过的人没有数千也少不到哪里去,但总没遇到这位小姐这样的病情,真是让老朽为难啊。如今她这身子,又受了极重的风寒,便更加艰难了。如今且先把这风寒除去,剩下的病根儿再从头细细的料理方好。只要她能少思虑,少烦忧,这病便有望可治。”

“如此,请老供奉开药方吧,我们家老太太的样子您也瞧见了,若是我这表妹有什么好歹,她老人家必然是受不住的。”贾琏连声叹息,如今这家道,哪里还经得住大事?这林姑娘倒也罢了,果然有事,也花费不了多少银两,若是老太太的事儿出来了,只怕倾家荡产也难以支应。

其实贾琏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古人很多大户人家,不怕红事怕白事,也不单单是因为一个欢喜悲伤吉利与否的问题,实在是这白事丧葬之礼,却有很多讲究。像荣国府这样的人家,若是老太太没有了,那势必要大肆张扬着发送。别的不比,起码要比当初秦可卿的葬礼要风光些才说得过去,不然便是合家不孝,这合家不孝的名声若是出来,这贾门子弟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可都不好混下去了。

而事实上,但就宁国府来说,当初贾敬的葬礼便没有及得上可卿的葬礼,虽然此事后来颇遭世人非议,但那毕竟是宁府的事情,贾琏却不用操那些闲心。但如果荣国府这边贾母过世,若是那葬礼风光连贾敬都不及,恐怕这可就难堵悠悠众口了。

人家不但会说贾府子孙不孝,还会议论贾府家道中衰,内里空虚,这样的非议一出来,那可是非得出大事不可。

且不说贾琏心里的一层层的担忧,却说着老太医开了药方,把方子交给贾琏,便拱拱手,起身告辞。

贾琏忙接了方子送老太医出门,又换来随身的小厮,叫去药方照着这方子配了药来,送到茶坊去煎。又送着太医出了大观园的角门,方才回转。因天色已晚,他料想老太太已经回房,便使了个婆子去回了贾母的话,自己回房去了。

因凤姐儿身上不好,晚饭后早早歇下,贾琏回来,便也不进正房,只钻到秋桐的屋子里跟她厮混一场,喘息平复后,秋桐靠在贾琏的身上撒娇卖痴的问道:“二爷缘何忙到此时才回?害的奴家好等。”

“宝贝儿,如今多事之秋,你就少挑剔些吧,今儿林姑娘病得厉害,老太太都亲自去了潇湘馆,没把你们这些人都折腾起来也就罢了。爷我一个人跑前跑后的辛劳,你不说安慰着我,还来挑我的刺儿?”说着又把秋桐摁倒,继续行他的乐事。

秋桐便咯咯的笑着,张狂至极。平儿因出来走动,听见厢房里这样的声音,便皱了皱眉头,回房后又看了看睡在床上的凤姐儿,暗暗地叹了口气,便去自己的床上睡下。

第二日一早,贾母又使了鸳鸯去潇湘馆看黛玉,瞧瞧她昨晚用的药可见效等语。鸳鸯便出了荣庆堂往潇湘馆走来,一路上也不敢留言大观园里绚丽的秋景,只管闷着头往前走。待走近潇湘馆附近时,直觉这一带千竿碧竹郁郁葱葱,秋风吹来,竹叶飒飒作响,却比别处更觉得寒冷,于是禁不住抱住了肩膀,踏着碎石甬路,快步前行。

黛玉用了那太医的药,身上的热退了许多,却浑身酸痛起来。早晨只吃了点燕窝粥,便歪在榻上闭目养神。鸳鸯坐在她的身边,但见她神色憔悴不堪,脸上全无一点往日的光彩,竟像是大势已去之人,于是一阵心酸,便转过脸去,偷偷的捂住了嘴,把眼泪硬硬的逼回去,方回头陪笑着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姑娘好生养着,老太太又让奴婢给姑娘送了西洋参来,还有这上等的燕窝。老太太心疼姑娘跟什么似的,如今姑娘就算是为了老太太,也要好好地保重自己的身子,姑娘说是不是呢?”

黛玉便惨淡一笑,轻轻点头:“姐姐的话我都懂,姐姐回去跟老太太说,我已经好多了,早起也吃了点胭脂米的粥,虽然因昨晚发热的缘故如今身上酸酸的,不能去给老太太请安,但风寒已去,想来着病也去了大半儿,等我歇过这一天,明儿若是好些,便去给老太太请安去。”

“姑娘好生养着,老太太说了得了空儿便过来瞧姑娘。”

“这却不敢,老太太有年纪了,怎能让她老人家跑来跑去,姐姐一定替我劝着,请老太太也务必保重身子才好。”

鸳鸯又同黛玉说了一会儿话,见她有疲倦之色,便告辞出来,自去回贾母的话。

却说贾政当日聚齐重门客相公,让宝玉贾环等人各做《姽婳词》一首,原也是迎合圣意,粉饰繁华,为子孙谋求前程而已。不想宝玉果然不负重望,一首诗不但引得众门客的好评,就连京城几位相熟的王爷国公,也都说宝玉这诗很好。贾政便寻了个机会托人把这诗呈送御览,果然龙颜大悦,深深地褒奖了一番。

贾政得了消息,更是心中宽慰。恰好今日圣上口谕,点了贾政外差,却是南下巡查沿海一带的海贼倭寇之事。贾政便说宝玉也大了,很该跟着出去历练历练。便商议了王夫人,这次出门要带着他一起去。

王夫人纵然有万般的不放心,因心知贾政这也是为了宝玉能够更快的出人头地而做的打算,便回了贾母,叫了袭人来,告诉她用心打点宝玉出门的东西,过几日老爷放外任,让宝玉同行。

袭人听了,又惊又喜,暗道宝玉从此更加出息,自己的苦日子便也熬出了头。于是回来怡红院,招齐了丫头们,让他们分头打点宝玉所用之物,自己总揽全部,更加用心。

宝玉因听说老爷要他出门,心中便闷闷地,一来他自小怕贾政,如今更要时时刻刻跟在他的身边,岂不像一只鸟儿关进了笼子里?再者他最烦经济庶务,此番跟去,自然日日跟那些禄蠹打交道,哪里有在家里半分的快活?且最最关键的,如此一来,他便要跟林妹妹分开许久,每日不能相见,一想到这个,他便更加万分的不情愿。

无奈这次贾政是铁了心,王夫人更是在一旁帮衬着,贾母因知道此事干系到宝玉的将来前程,纵然不舍,也阻拦不得,于是只得劝他:“好生跟了你父亲去,你也不小了,也该像个大人才是。你这一去出息了,等回来我就做主,给你成家,如何?”

“老祖宗,你是最知道我的心的。果然我好好地回来,老祖宗可莫要忘了这话。”宝玉一听,只要这次能哄得老爷开心,一回来便可以跟林妹妹成婚,那颗心便又从泥潭里飞到了天上。一时间高兴地手舞足蹈,拉着屋子里的丫头胡言乱语一番。然后从贾母房里退出来,便直奔潇湘馆。

黛玉听宝玉因诗词得到圣上的褒奖,便更加笃定了他从此将于风口浪尖之上,又听他要随舅父出远门,一颗心便如落地的水晶,粉碎粉碎的。

痛到极致,黛玉反倒没有一滴眼泪,只怔怔的看了宝玉半晌,方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出门后,你定要万分小心,多多保重。”

“是了,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你也一定要保重自己,千万别在哭了,那药你也按时常用,饭也自己劝着自己多用点。好妹妹,你放心,等我再回来,咱们便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宝玉说着又忘了情,伸手把黛玉的手握在手心里,定定的看着她,虽有千言万语,都在这最后一句:“长长久久”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