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细盘算了几回,也看不出自己在东华有什么可以被人利用的。

看着那张面具又判断不出,对方是“淫.秽”“淫贱”还是“淫.荡”“淫.乱”?她脚边恰有一摊薄冰,她将其当作镜子,悄悄看看自己有没有可以让人一见钟情的地方。

——冰面上出现一个脏得人弃狗厌的邋遢家伙,十七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沉默地垂着头,带着兄弟们站起来,等候那人的发落。

“你是新来的?”

十七来了延边城外,一直讨饭度日,还不曾干过活。

如今,手里的这枚青果子和那四五钱银子,便是她到长云山的第一档生意。这战果简陋得她都没脸承认自己的山匪身份。于是摇摇头:“就弄了俩果子解解渴。”

“还敢狡辩,这也是抢劫!”

“…”这土匪,比官府还官府,十七只得俯首认罪。

“既来此处,为何不拜山头?”

十七想,钱都没有抢呢,拿什么来拜山头,低头道:“穷。待抢到了第一笔银子必然前去威虎山拜山头。”

“还知道威虎山?”“淫”面具声音冰冷。

十七低头做老实坦白状:“特地打听好的。只要手头略为宽裕,就打算来拜山头。”

“从哪里来的?”

“漠北。”

又略扯了几句,对方大约看他们确实没什么油水,人也老实巴交的,便策马走了。

赵十七瞅着他的背影发愣:

她对“银面具”他们的底细,着实知道不少,她却觉得眼前此人并非她打探到的那一帮人。

长云山最高峰名白头山,山上有一池碧波绿澜恢弘,被称为“天池”。

长云山的土著名叫伽耶族,有一个“白衣郎”的故事在他们之中不断流传。

迦耶族中,说唱“盘索里”的老艺人,常常坐在长云山的黑水白山中,敲响小鼓,用她们一把苍凉的嗓子唱起那首《白衣郎歌》。

她们唱道:“长云山脚下,云烟茫茫。

伽耶族人的家园,就是白云中的桃花乡。

有一位最最美貌的少年郎,

他住在深山,穿着一件白衣裳…”

东华与南煦交壤甚近,伽耶族人则分散在两国之间居住。彼时两国虽有纷争,伽耶族人却自成格局并不分裂。

每年三月初三,乃是他们赶集的大日子,被称为“宜桑”会,宜桑宜稻宜农事。

此盛会人数众多,在南煦和东华战事吃紧之时,双方朝廷时常将其上升到了聚众集会,欲行不轨的政治立场上予以打压。在这样严密的军事压力下,那些年的伽耶人,已经很难再经历那如山如海的盛事了。

十年前,南煦朝的天元二年,伽耶人忽然都得到了一个消息,山匪王“白衣郎”将组织本次的“宜桑”会。

到了三月初三的那一天,东华国和南煦朝各出兵马,四处堵截那些试图参加宜桑会的伽耶人。可是伽耶族各部落在白衣郎的调配下,有的声东击西,有的调虎离山,最后也有将近五千人前来集会。

这一次的宜桑会,设于东华和南煦相交的牡丹江畔桃花溪边。

此时三月牡丹正含苞,江水绿如蓝,长云山在远处白了头。连天的粉色夭桃盛开,犹如绚烂的明霞,将天色映得湛蓝如水。

大家正在兴头上,却听到一阵阵兵马辚动,成千的族人仿佛吃了哑药一般,看到东华与南煦当时的守将罗凭将军、郑自珍将军各率大军终于寻摸到了他们的集会之处,前来散集。

但听得山林高处传来一声鼓响,有人闪身而出,稳稳落在了一个事先搭建好的木台上。

只见此人身体轻捷,仿若玉树临风,带着一个金色面具站在蓝天夭桃间,好一个白衣少年。

众人都停住了四散的脚步。

桃花的漫天飞舞中,他平稳地舒展开双臂,缓缓旋转,在桃花夭夭中开始了舞蹈。

宽大的场地上听不到多余的声响,只看到那洁如玉雪的矫健身姿在万株桃红中尽情曼舞。

“咚咚咚——咚——”

一个胆大的圆脸小姑娘为他奏响了长鼓。

南煦守将郑自珍立即一箭射向那小姑娘,却听见“啵”的一声轻响,那羽箭便化作了齑粉。

小姑娘被吓得鼓声一停。

很快,她又抿紧小嘴,睁大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再次勇敢地击起长鼓。

长鼓咚咚分外用力,仿佛在邀请着每一个人的勇气。

伽耶族的队伍中,长鼓声渐渐响亮了起来。开始只有三两只,慢慢地多了起来,好似一朵朵桃花在人群中盛开,转眼间,五千人群中到处都是灵动闪烁的鼓声。

这件事,引发了伽耶族长达数年,不甘心被南北两国奴役的反抗浪潮。

反抗当然艰苦而血腥,付出了许多族人的生命。由于他们拥有那天人一般的“白衣郎”,迦耶族人信心十足,百折不挠,终于逐渐稳固了自身在长云山的地盘。

在这一段斗争中,“白衣郎”自然尚有一些其它的轶事。

有人说,他神弓无双,能以铁弹一口气将南煦军用的十三连环铁弩射断;有人说,他玉箫冷冷,能令东华士兵思及家乡,斗志低迷;有人说,他沉着坚忍,能在深山中带着手下躲避东华大内高手七七四十九天的追捕…

对于他的身份也是众说纷纭。

伽耶姑娘们最津津乐道的,是他有一回露了真颜…

——他们说,有一次白衣郎自己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取下面具,据说,他当时看起来年纪非常轻,生得眉长眸深,清艳绝美…他笑起来带有一抹腼腆的羞涩…

伽耶族盘索里老艺人创作出长长的《白衣郎歌》,能从天明唱到天黑,还能从天黑唱到又一个天明。

歌曲最后唱到:“…赁书屋的书生写他的故事,写秃了羊毫笔,写干了墨海,也写不尽伽耶人对他的无限深情。盘索里艺人唱他的故事,唱坏了喉咙,敲破了小鼓,也唱不完伽耶人对他的无限喜爱…”

——天哪,赵十七想,真正是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敢相信伽耶棒子的那张嘴!

这“白衣郎”在他们嘴里,哪里还是一个人嘛,分明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仙么。

赵十七觉得,堂堂土匪王的手下,追着打着要她去拜山头,这事儿不太妥当。

既来之则安之,十七既然打算在此常驻,自然不能去开罪有势力之人。便决定提前去拜山。

可是,十七觉得好生为难:自己不知何年哪月,方能凑够拜山头的那几十两银子呢?

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岂不要难死了匪首赵十七?

赵大当家的哪里是这么容易被难死的?

她对兄弟们说:“其实么,拜山头么,也就是个姿态而已…么。我们有多少么,便送多少去,免得那伙人么…误会我们黑吃黑。你们说对不对?”

没人搭理她。

军师草头见大当家的实在没人理睬,冷场得有些丢脸,便捏了嗓子赏了她一句戏文里的场面话:“一切只听凭大当家的定夺!”

有了台阶可下,十七干咳一声,秦麻子他们静观十七拿出什么姿态来。只见,她搜刮了全身,掏出黑乎乎的碎银七两,又从炕上寻摸出两吊钱,搭上新抢来的几钱银子堆在炕头上:“我就这么多了,拿去买一点南饼热糕的,去拜山头吧。”

长云山此处人人皆知威虎山,却绝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威虎山在何处?赵十七前一阵子跟兄弟们乞讨度日之时,早已结交了几个伽耶族的资深山民,这会儿就是找他们顺藤摸瓜去。

经过一番旁敲侧击,偷爬滚打,赵十七终于从那些山民的身上,折腾清楚了威虎山在何处。

她要兄弟们一起去威虎山,草头道:“威虎山既然如此隐秘,自然不适合张三李四的都去,还是大当家的自己走一趟,显出尊重来。”

十七对于他们的贪生怕死,偷懒无赖早已了如指掌,不再劝解便自己出发了…

在南煦朝岚京城内。

春雪罩着宁静,红梅衬着娇艳。

齐安侯府东首的屋子里热气蒸腾,有浓重的药味在屋子里盘旋。那冉冉的药雾将屋中的人影遮得隐隐绰绰,不时传出一个年轻男子咳喘的声音。

少顷,一名受过戒的少年和尚走到药房边,估摸着时辰到了,敲门得到允许,方走将进去:“回公子,玉衡部来信。”

“说。”

“简明说,恐怕这两天他们带不回小姐。三小姐路上被一个新来的土匪劫了。”千寻翻着一本手札,“三小姐要两位简公子将她留下来,打算趁那人去威虎山拜山之际,假扮‘白衣郎’给他一些教训。”

夏泠皱眉:简家兄弟乃是君府旧部,恐怕此事必会纵容与她。

他掩口咳嗽了几声,掐指算了算信件来回的路程。他现在喘得厉害,也说不出话,便从药汤中伸出手,取了近旁的笔墨写道:“东华吃紧,速将言言带回。”

千寻见他双手颤抖,笔迹缭乱,只低头应道:“是。”

三小姐“言言”就是君莫语唯一的妹妹,闺名君莫言。

她长了一张圆脸、两只圆眼睛,很是招人喜欢。自兄长亡故数年来,都是夏泠在照应她,还将她认作“义妹”。

三小姐跟她的兄姐一般,天生是个不安分的人。前年她曾偷偷去漠北找夏泠,当时她被称为“归小姐”,就是谣言中被赵十七先奸后杀的那位“归小姐”。这一回又偷去长云山,真正撞入了赵十七的匪手之中,不过没被“奸杀”,只被劫去银子四五钱,青果五六个。

第三章 遥思

十五日过后。

岚京城中春寒犹重,秦淮湖畔,桨动灯影。

夏泠又熬过了一轮驱毒,可以出去散散心了。他让千寻将他带到秦淮湖,一个人坐在熟悉的湖边,听着远处香榭书寓之中,随风传来的清冷箫声。

“公子,该回府了。”千羽望着天空中的雨云渐渐浓密。

“无妨,再坐一会儿。”

自从离开了漠北,又有很久没有如此静心地听远处的声音了。

有风有月,与谁同坐?夏泠的手指又轻轻摩挲在自己的食指间,那里有一个牙齿咬出来的疤痕,再过些日子便会逐渐愈合,几无痕迹。

那个风雪之日,为着他的清醒而留给他这个疤痕的姑娘,已经远走天涯了。他不能留她,她也无意让他留。

他中的毒已经深了,按照十七赠给他的那本书强行驱毒会有一些后遗症。其中一项便是会损伤他的头脑,他很有可能会失去一部分记忆。夏泠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哪些记忆,他真想拿纸将所有自己在意的事情都一笔一笔记录下来,可惜,他的经历决定了他的一切过去都应该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否则,便会连累到一些人。

秦淮湖畔的人在吹《凤凰台上忆吹箫》,箫声轻婉,明月如珠,似有故人忆。

在漠北的遥远夜空中,她曾用她拙劣的箫音,整晚整晚地吹着,哄他入睡。

她其实一点儿也不通音律,自己哼起羌零长调,走调走得很是难听。他偏生很喜欢音律,于音乐甚是苛刻,在岚京也被人戏称,有“曲有误,周郎顾”之态。

十七的歌声,对于他来说,几乎可称得上是一种折磨。

好在,只要不唱歌,她的指法气息都能跟她使刀子一般用得很准确,她能将他的调子、他的气韵照着模样依样画葫芦一般模仿出来。所以他总是夸她,指法正确,气息有章法,很有天分。骗得她每天练箫,不再哼那难听的羌零长调…虽然,她吹奏得很是呆板无韵,总归比她学着羌零牧马人那般,拉着嗓子乱唱要令人舒服一些。

千寻又在催他回去。

夏泠拢紧身上的裘衣,道:“催什么,我自己清楚什么时辰了。”他身上的这件裘衣下摆处曾经被切断缝合过,之后又被人用一条精密的针线重新连缀了起来。她把他赠给她的冬衣完全恢复了原状,放在了她暂住的小屋。

她是在告诉他,她的温暖从来就是自己给,她并不需要他。

说出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笑?

她不需要他,他却似乎很需要她。

驱毒的过程很痛苦,如果能够日日见到十七,大概他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夏泠将手指深埋在柔软的水貂皮毛之中,她穿过的这件衣裳,似乎还能够闻到她的味道。

他低着头在湖边又寻思了许久,慢慢起了一丝笑意,他终于想到如何留住这一份记忆。于是扬头回身:“千寻,回府!”

“吹这么久冷风才回去…”千寻犹唧唧咕咕地表示不满,夏泠看着他月色下的光头,笑道:“明日给你配一顶皮帽子,免得你这多抱怨。”

“公子,我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千寻摸着光头,他乃是练武之人,哪里怕岚京的这点冷风?

回到府中,玉衡部的传书到了,夏泠先将长云山此处新传来的卷宗暂时搁压下来,只问:

“言言的那件事情了结了吗?”

“事情的确是了结了,”千寻将手札往下迅速一看,“三小姐不肯回来了。”

“这由得她么?简家兄弟这点能耐都没有了?”夏泠有些动怒,这些君府的人,为何如此不明事理?这毕竟是他们自家的三小姐!

“威虎山被那个土匪给挑了,小姐发现对方也是一个女子。三小姐…”千寻抬起头,“三小姐不知怎么说动了那名女子相助她留在长云山,如今简明简暗拿她们没了办法。”

“把威虎山给挑了?”威虎山他们也算经营得有些年头了,夏泠问,“怎么做到的?”

千寻大概扫了几眼:“那女子将三小姐做了人质,简明简暗只能就地服输。”

这岂不是要很不错的武功?这样的女子能有几个?“去查,什么来历。”

“不用查了。”千寻看着手札一字一字道:“那女子手下共五个人,三个年纪大了,两个还是孩子,能说话的都带着漠北口音。”

两个人一刹那皆如被棉花堵住了嘴。

旋即夏泠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不歇,千寻给他顺气,他垂着眼睛将他推开。

“传书简暗,令他们快些将她们弄回来!咳咳咳咳…”

“她们…是不是还有赵姑娘?”千寻人老实,做事爱多确认一下。夏泠低着头摇了摇,然后又开始用力用力地咳。

“阿弥陀佛。”千寻唱了一句佛号,便转身去办事。

“慢。”夏泠咳得说不清话,传了笔墨,写了步骤给他:“照做。”

千寻通看了一遍:如此安排,不但能将他们和长云山的关系瞒赵十七瞒得紧紧的,还不容君三小姐与赵姑娘再有什么来往。看公子的意思,分明是不想再见赵姑娘了。公子在岂兰崖中与赵十七情投意合的情形,千寻也是亲眼目睹的。

夏泠挥手:“这些事情,咳咳…不容,差池。”

“是。”千寻还是拖了一句,“公子,你真的不再见赵姑娘了吗?”

夏泠冷冷看他,千寻只能无声地退了出去。

“回来!”夏泠又写了一张纸,递给他,“弄来。”

千寻将那方子看了看,其中的几昧药都有腐蚀性,如果按照方子熬制,出来的是一罐蚀汤。

他不知道公子要了这些做什么?夏泠如今自己在给自己治疗,除了几个规定的时辰,其余时间不让人进屋子,就连他开出来让千羽去寻的药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看不出半点端倪。

千寻知道他——这人习惯如此,要他直心直面,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此时,十七正和那位“三小姐”一起在天池边的一处温泉,舒舒服服地洗澡聊天,赵十七身边还带着石头和豆豆。

的确,“三小姐”就是那天被赵十七劫了的“软柿子”小姐。

君莫言去年春天,虽则号称被赵十七“贪慕其美色,逼淫不成,老羞成怒,先奸后杀,撕了肉票”,其实两个小姑娘之间并没有彼此见面。

当日,君莫言乃是偷偷溜到盛云城找夏泠。夏泠当时已知那枚刺客身上落下的黑色飞羽便来自漠北,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不准她使用真实姓名,强行令她姓“归”。

要她每日一被人招呼,就得记着自己必须早日离开漠北,归家去。

最后,他还嫌她太过活跃,索性造谣生事,将她逐回了岚京方肯作罢。

软柿子小姐君莫言虽然武功不甚高明,可是出身朝云将军府,哥哥是武学高手,一个大姐十几年前便天下闻名,她的眼光也就差不到哪里去。

那天,赵十七虽则装出恶狠狠的模样将她推在马车车壁上,她却看得出,这山匪颇有一些动作都是为了保护她免受伤害。于是装傻卖疯伺机出手,岂料,这心不在焉的“山匪”竟然因此无心打劫,最后与兄弟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模样实在很有特色。

君姑娘身份金贵,所交往的也都是风流名士,少年俊杰,绝对衣衫整洁,至少道貌岸然。偶然遇上这般肮脏有趣的猥琐“男人”,便想勾过来耍弄耍弄。

谁知,对方身手很高,表面无能却深藏不露,君三小姐于是玩火自焚了。

玩火自焚归玩火自焚,君三小姐顺势利用赵十七摆脱了简明、简暗的控制。

彼时,两个少女对这些巧合尚一无所知,还在互相隐瞒身份,虚与委蛇。君莫言自称“洛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