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出现在他附近的时候,两位“白衣郎”的本尊正陷入了困境。

他们与黑索卫的数路人马交手两个月,最大的敌人名叫玄珠。去年漠北岂兰崖之战,夏泠让关九郎独自应付黑索卫,关九郎特地提出这位女剑客。

她将毕生的精力都投注在一剑之中,号称“一剑倾世绝”,江湖排名第五,乃是北祁第一高手。关九郎恐她在,便不能顺利完成任务,夏泠早已算到此人,将那女剑客引开了。

他们已经坚持了两个多月,若能一举诛杀玄珠,这里的胶着便可以打开了。

玄珠一剑之下罕有敌手,昨日新伤了羯库,两人正在躲避她的追捕。

赵十七看出他们的症结,轻轻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若落叶飘转,无声无息地降落在他们的铁弓射程内。那带着面具手持铁弓的“白衣郎”立刻铁弓如月,铁弹仿若利箭带着呼啸声,向十七扑来。十七看清铁弹来处,旋身而转,将“流沙”在铁弹上一抄,铁弹急旋着在她的刀尖立住,在她掌中铮铮作响。

露完这一手,将两个男子震慑住,赵十七将铁弹从刀尖上推出去,“扑”的一声擦着羯库的身体,倏然洞穿入树。

持弓的男子将铁弓又一次拉个满月,掌心扣住五颗弹丸;十七将“飞瀑”挡在面前:“萨满大人,一年未见你就不认得我了吗?”

羯库一把拉住自己身边的男子:“这位姑娘是我的故人。”

“的确是故人。”十七笑着收了短刀,“这位公子是谁?一出手就是杀招?”

持弓男子一言不发地退回一边,将羯库扶起来。

十七看他身形秀长,虽握重弓在手,却毫无粗莽之感,别有一番蕴籍风流的韵味,是王谢子弟持弓射柳的潇洒。他的头发如墨丝,微微散开,下巴到脖颈的线条修长完美,那面具后隐约可分辨出他侧脸的精致。

这是不是就是那个露过脸,“清艳绝美”的“白衣郎”?

“赵姑娘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羯库问她。

“萨满大人,我愿意为你们诛杀那个剑客。”她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不认识的白衣男子脸上,口中一字一句道,“不为别的,我希望萨满大人回到部落,能够善待香格尔!”

金色的面具,遮住了羯库的表情。

十七却知道,这句话对他震动有多大?

香格尔姐姐身为女奴,什么依傍都没有。令人奇怪的是,她的小公主一出生就得到了封号,新生的王子却得不到身份认可。

当初赵十七离开部落前,曾经对一些事情进行过深究猛打的追查。其中底细,她知道的比他想象的要多一些。

想当初,苍木为了和她重新和好,曾经在她面前指着天连山发誓:他与香格尔仅此一次。

可是那一次便有了婵翼公主,使得一切事情都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变化。

也许仅仅是巧合,也许是有人故意为之,其雅王妃是个女人,香格尔受孕后,部落中也很平静没有死人。如果香格尔不是一次成孕的话,那孩子的父亲一定依然活在部落中。能够让香格尔默缄其口,能够让其雅王妃放心不灭口,这个孩子的父亲很有可能就是萨满大人。

羯库看着她深浅难辨的脸,心中一阵阵滚动:当初之事,她知道多少呢?

十七在他们面前蹲下:萨满大人就放心吧,不管知道多少,如今的她,都会保全他的。

香格尔姐姐虽然没有名分,但她很喜欢自己的两个孩子,尤其是婵翼公主,总说她是她这一生最好的礼物。点点滴滴,都让十七感觉到,香格尔虽然是被王妃利用来为且先部生“王嗣”,稳定部落,但她确实爱着那个给她孩子的男人。

苍木从来不把香格尔当妻子看,如果羯库是孩子的父亲,也许他才是她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希望。

十七以“流沙”在地上划着:“我还需要你们相助。”她将玄珠的长处和短处罗列出来,给羯库他们定了一个合作杀人的计划。

她说起玄珠来头头是道,仿佛已经将玄珠此人的身法、剑道、路数皆研究了一个通透。羯库结合自己这些天与玄珠的交手,越听越心惊。

赵十七救人不擅长,杀人却真是很不错。

其实,人间本来就是杀人比救人容易得多。

若换了二流剑客,赵十七还真没有任何把握,对于江湖上能够排名在前十位的高手,她曾经做过一些针对性地练习,其中就有这位玄珠姑娘。十七虽然当初做练习的时候不知道究竟都是些什么人,这些天跟在玄珠背后观察,她早已将一切对上了号。

玄珠出身北祁官宦之家,自小有仙家道缘,父母将她度到玉溪山带发修行,后被一位异人看中,学习了剑法,从而名扬江湖。

她曾与一位北祁官家公子订亲,后那位官家公子去边境为参军,数年后两人在北祁国都肇阳城重逢,一个是剑客,一个为政客,订婚契成了一卷空文,两人便再无交集。

玄珠姑娘投身黑索卫。

“其剑法被称为‘破空剑’,含四个剑诀,分别是破、碎、虚、空,”十七为羯库他们讲解玄珠剑法的破解方法,“剑出鞘的瞬间,便可定胜负,所以,我需要这位公子的铁弹引开她剑气的锋锐…”

“萨满大人我了解,本擅长铁矛战马,地上应战也灵活。可惜现在腿部受伤,少了机变;这位公子呢…”十七想了一下,“你的铁弓专以铁球为弹,拇指发力,准头和力度相比,力度更强些。你信任自己手部的力量,所以对于准头不够细致。”

她在地上以匕首画了一个图形:“你们看,我的攻击路线可以如此…”

两个男人见她画的地方微凹,有些线条被土石遮挡,看她浑似无意一般兀自指指点点,便凑过来看。十七越说越细致,讲到关键处,忽然抬手,挥刀一撂,撂下了那一言不发的白衣人的面具。

金色的面具飘落下来,那白衣男子兜手一捞,重新按在脸上:“姑娘什么意思?”

十七眼皮也不抬:“公子武功委实很平常,到时候你只能在旁边,注意掩护自己的身形。”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赵十七已经看清楚了他的容貌。

他眉眼有一股嚣张而冷冽的气势,浓浓的眸色,随意一瞥便带起一道森寒的杀气。

十七从来没有见过气质如此清冷的男人,整个人如一把刚刚磨砺出锋芒的利剑。好看是好看,可是她完全不能想象他青涩一笑的容颜。

他,大概几乎是不会笑的吧?

十七又说:“你大约认识玄珠?所以一直不曾与她靠近交手?难道你便是她定过亲的那位官宦子弟?如今在北祁身为检察使的谵台容月?”她低下头,看到他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北祁人杀北祁人?那你的路线要改一改,万一我失手,你也可以避免被她看到面容,坏了你今后的‘大事’。”

羯库道:“赵姑娘,帮不帮在你,莫要如此妄加揣测。”

十七淡淡送他一个眼色:“当然要帮。好久没让羯库大人看看我的身手了,这一次机会难得。”

她这一次杀人,正是杀给羯库看的。

苍木如今成为了库勒尔草原上第二大的部落,这固然是权势,也难免是危机。苍木年轻热烈,其雅王妃野心勃勃,再加之羯库的能力,取代如今的羌零王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到时候,苍木的真正敌手,说不定就是这位别有用心的萨满大人。

赵十七看这位萨满大人忍辱负重,步步为营的模样,今日便是特来警告他,部落外还有一双眼睛、两把刀在盯着他,希望他不要做出不利于苍木和且先部落的事情来。

十七是个外族人,在羌零部落中民族排外,她说不上话,不去打扰他们是她唯一可以帮助他们的地方。

这些年萨满大人能在且先部落安然无恙,只因十七知道,他为了部落确实还算尽心尽力。

赵十七联手羯库他们,在桃花林中以“白衣郎”的身份一举诛灭了北祁第一高手。

十七负责最贴身的行刺,她算计得够准,三个人配合妥当,皆能全身而退。

这桃林中的一战可谓石破天惊,长云山此处的僵局因此获得扭转。

迦耶人因他们的“白衣郎”两个多月来,抵抗住北祁黑索卫的高手轮番进攻,最后还成功杀死北祁的剑客,士气倍增,全民都潜入深山打算顽抗到底。

——他们的“白衣郎”如此天人无双,身为“他”护佑之下的族人,决不能丢了迦耶族的脸面!

北祁方面,受到如此损失,无法再继续行动,退出了东华这边的利益争夺。

东华失去了北祁的武力援助,也不能在长云山贸然挑起战火,与南煦开战。

一场箭在弦上的战事,就此暂时消迩,烟散于无形。

那位无名的公子很快便离开了。

羯库留下来,打算再为迦耶人点一把希望的火种。

南煦朝的灏元三年,沉寂多年的长云山“白衣郎”再次组织了三月初三的宜桑会。

数万迦耶人来到牡丹江畔,此时三月桃正夭,长云山在远处白了头。

羯库带上金色的面具,穿上系着白色长绸带的“白衣郎”衫,为他们再次跳起那行云流水般的舞蹈。

这些身为弱族的迦耶人,又一次留住了家园,此时唱起这首长长的《白衣郎歌》,怎能不感慨良多?

赵十七跟在他身后,帮着一起打点“宜桑会”的事务,她随他学过舞蹈,还充当“白衣郎”的手下,带起银面具为他伴舞。

“长云山脚下,云烟茫茫。

伽耶族人的家园,就是白云中的桃花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桃花乡。

十七的桃花乡,就是库勒尔草原上的且先部落。

库勒尔草原的且先部落,必须永远和她十岁那年在扎休措湖边听到的一样:牛羊成群山花烂漫,帐篷好似盛开的白莲花。

完成了一桩心事,赵十七精疲力尽地回到了草头他们藏身之处。

什么是家?

对于十七来说,他们就是她的家。

可是,她的家空了!

草头、秦麻子、三傻子、石头、豆豆!

十七乱了神,在山洞中四处寻找,她又到几处他们商量好的地方去寻找,可是仍然没有找到。长云山绿澜千里,天池沉寂,她绕着山脚一路找一路哭。

“草头——”

“秦麻子——”

“三傻子——”

还有要娶公主的石头和傻傻的豆豆…他们,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十七哭倒在地上,山地凌乱的藤蔓将她团拢得小小:她真不应该,她想着这山里隐蔽…

一位少年和尚在月下出现,仿佛循声而至。他找了一番在树丛中找到赵十七,将她一把拖出来:“赵姑娘。”

“干什么你…千寻,你如何会来这里?”十七红肿着双眼,把自己又弄得一塌糊涂。

——如何会来?!千寻丢给她一块手帕:“赵姑娘,你收拾收拾,跟我去岚京。”

“我去岚京干什么?”十七泪水又开始流个不停,“我还要找人。我真不应该,我想着这山里隐蔽…”

“你的兄弟是不是?已经都去岚京了,公子让我来接你一起回去。”

“我真不应该…我想着这山里隐蔽…真的么?”十七一把擦干眼泪,“你别骗我吧?”仿佛从地狱中再次回到人间,十七浑身都在发软。

“骗你做什么?”千寻一肚皮气。

十七被他气得又掉起眼泪:“那为何不等我回来再接他们走?我有多担心?”

“我哪里找你去?跟头野兔子似的。”

“你才野兔子!”十七和千寻几乎说不上话,一开口两人就互相谩骂。

千寻对于此事,也非常憋气。

夏公子闭关两个月出来以后,听说两位兄长到了长云山,先是派人手增援长云山,后来又命令他将草头他们找出来,送到岚京来,还要求他动作迅速不得耽搁。

岚京到长云山有多远?千寻刚把那些土匪鸡飞狗跳地送到岚京,正要好生歇口气,夏公子又对他说:“去,把十七接回来。”

妈的!

要接赵十七,不能稍微等等,让他把他们一伙人会齐了,一并接过去?一番手脚两番做,当他千寻是牛还是马?

夏泠眼皮耷拉着,没搭理他:不先将草头他们接到岚京,赵十七会乖乖就范吗?

千寻只得应道:“好,我将赵姑娘速速接回。”

“不必速速,一切听其自然。”夏公子说。

千寻的“听其自然”那就是一场悲剧。

十七跟他走了十几天,忍不住问千寻:“千寻,你最近是不是印堂发黑?”

“怎么了?”千寻抱着刀,面色暗沉。

“为什么我们好几次打尖都错过了宿头?你雇的马不是拉肚子就是崴脚,你不是在耽误行程吧?”十七本以为是何人故意使绊子,可是所有事情都非常自然,毫无可寻查的对象。

千寻低头赶路:所有事情都非常自然,毫无寻查对象——这就说明暗算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们夏公子。

到了长江的葫芦口渡口,还适逢春季涨潮,连日大雨下得道路泥泞,舟船不通,十七只能在葫芦口的周家村住了十几天。要不是确信草头他们已经到了岚京,不知道要将她急成什么模样呢。

千寻忍不住问她:“赵姑娘,前面有个瞎子算命摊,你何不去算算命?妈的!说不定我们之间,印堂发黑的人是你。”

十七笑答:“胡说吧你?”

——她赵十七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人,哪会印堂发黑?

第六章 重逢

烟花江南,杏雨春深,赵十七随着千寻,一路行来,扶水系舟,柳雾如织。

路上行人风物,与漠北皆不同。

十七初始觉得此处风光秀霁,看着令人心思舒畅。说话的人几乎都轻声慢语,小贩儿的叫声也一波三折,有唱歌的味道。

过了些日子,觉得南煦此处也算真麻烦,出入城关要有文牒,住店雇车须出示保书,夜晚还要关城门。

衣食住行也有许多不习惯之处。

南方不兴吃馒头,爱吃米饭。那一小颗一小颗的米粒,要吃到什么时候去?

还有还有,肉都要切碎,分肉丝、肉丁、肉末儿,还讲究跟蔬菜烧一处,这还有多少肉味儿。最最造孽的是,吃饭要用两根小竹条挑,还管那东西叫“快子”。十七拿着“快子”,怎么吃怎么慢,恨得只想将碗端起来,朝嘴里倒。

千寻大概也觉得她挺丢人,让她戴上一顶浅绿色的纱罩帽,说江南女子一般不抛头露面。

路上的男人大多长了一把细柳腰,做粗活的男人,挑的东西比漠北女人挑得还少,而且,衣裳越长人越有病。

十七常常见到几个穿长衫的男人,站在湖边指指戳戳,十七以为湖里有什么稀奇事情,有一回特地过去瞅瞅,什么也没看到。问千寻他们在做什么?千寻说:“这叫吟风弄月。”

他们途径一处山壁,上面刻了两个大字。十七见那字儿简单好认,念道:“虫二!”她自语:“这必是白字,应当为‘虫儿’方妥当…”

回头看到一个长衫穿得飘在脚底下的男子,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上便龙飞凤舞地写着“虫二”。他便拿着那写了白字的扇子,掩着口,对着赵十七低低地笑。

千寻忙将她拉开:“这应当读作‘风月无边’。”遭人取笑了不是?

十七回头看了看,这地方,又是一个新地方了。

——命苦,又要去适应环境。

耽耽搁搁,过了一个多月他们终于靠近了岚京。

千寻也终于雇到了像样的马车,这一日入了城门,过了闾里,拐入一条安静宽敞的青石大道。

这条道路特别考究,周围还铺设着昂贵的汉白玉。一路上再不见那市井寻常人家的商铺小店,都是青瓦高墙。

十七明白他们到了岚京城高规格的地方,此处一概繁杂都绝于耳目,只看到那一路上,此起彼伏都是高高挑起的山墙。

千寻跳下马车,数个腾跃便来到一座大黑门前:“公子,我把赵姑娘给带回来了。”

十七回过头,扶着素绫糊的马车壁向前张望,那夏府的屋子又大又黑又沉暗,千寻跟她介绍过,门楣上的匾额是先帝的御笔亲书:“庆颐良辅”。

垂花门,铜兽锁,硕大的石狮子,门庭前石榴、菖蒲、绿柳枝冲淡了几分高门的黑重。

夏泠倒也没有在门前,而是带着千羽坐在旁边的阴地里看着她的马车。

他们身边,三长两短正是草头他们。

十七看到兄弟们,什么都顾不上了,奔到草头面前,像以往一样向着自己的兄弟们伸出手来:“我回来了!”打算照老规矩来个熊抱。

长云山丢了他们,已将她吓坏了。

草头、秦麻子、三傻子却没有上前。

十七看三个大的都穿了形式相同的布衫,脚上都是统一的青纳布鞋,打扮得跟夏家小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