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翔嘴角勾勒出两丝倔强和坚持:“既然宫女房中没有搜出来,那少不得要得罪您了。”

“燕翔!”

虞瑾握紧了手中脏污的锦帕,低声道:“你果真至于如此?需知我虽为最末位的宫嫔,好歹也是这宫里的一个主子,并不是谁说查就能查的!”

“小主英明,侍卫们只会听从主子的唤,若是行事不当,小主可以至内侍省讨个说法。”燕翔淡淡的说。

虞瑾愣了一愣,回身走进自己的寝宫。

虚惊

暮云翻滚过来,燕翔亲自带人进了虞瑾的寝殿,虞瑾一介女子拦也拦不住,几个小太监早就被人制服了按在地上,宫女们更不敢说话,湘荷品鹃二人还要再拦,虞瑾摇头道:“罢了,让他搜!”

燕翔回头深深凝视了她一眼,嘴角一勾,弯出一道虞瑾熟悉的弧度来,瞧在她眼里却只剩下了心酸。

即使只是个不受宠的小采女,被侍卫这样堂而皇之的破门而入,将自己的房间乱翻乱找,也已经是莫大的侮辱了。虞瑾扶着湘荷的手屏息看着燕翔的背影,在她床头放常用衣物能发汗解暑和被褥的柜子里,燕翔在最底层翻出一袋子散落的药材。

燕翔从她房间的柜子里搜到这包药材后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老虎,深深的看了她好几眼,才皱着眉将包裹托在手中,默默无声的看着虞瑾。

“这是什么?”

“不过是寻常熏香的东西。”品鹃忙走上来,捡起袋子里的一枝枝不同的枯叶道:“这是岩兰草,用来驱蚊赶蝇的,这是香茅,能发汗解暑用的,这是金合欢花叶,闻着清新宜人。”

她翻了翻那香袋,突然身体猛烈一震,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瞪大了眼睛,燕翔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将那袋子递到品鹃手里:“那这又是什么?”

品鹃死灰般的眸子望向虞瑾,虞瑾便走上前一看,待见到袋子里的东西,不禁吓得双手一颤,稳了稳才把手里的东西攥牢了,不曾掉落在地上。

她看着燕翔,双手哆嗦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手中的东西,那一袋子花草之中分明有一个草棍扎出来的娃娃,上面插满了一根根银针,中间染了血的布条上分分明明写了皇后娘娘的名讳。

四周的翻找声迅速的停顿了下来,虞瑾手里紧紧的攥着绑住那包药材的绳子,她脸上的惧怕是挡不住的,饶是有千言万语,在这种时候也一句都说不出了,她只觉得自己的胸膛里有什么像是要跳了出来,仿佛不能承受即将而来的风暴。她在这宫中小心谨慎,就在终于要谋到了一条出路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即使全身都长满了嘴,这件事也说不清了。

几个侍卫都束手站在屋中,一片静寂,燕翔迅速反应过来,冷冽的目光看向众人:“你们都出去。”

虞瑾微微一愣,茫然的望着燕翔:“你想要如何?”

“还能如何,带回去。”燕翔看着虞瑾苍白秀气的脸孔,一时间声音也顿了一下,他立刻咬紧了牙,看向虞瑾的目光重新带了某种回忆和憎恶,被这样的目光在脸上转了转,虞瑾甚至觉得他在自己脸上狠狠的扇了一巴掌,心酸再一次将她整个人笼罩住,甚至超越了害怕与无助。

湘荷实在有些不忿,凑上前道:“燕领卫,我们小姐在宫中并不容易,这东西也并不是我们小姐的,况哪里有人能这么傻藏犯禁的东西在宫中,皇后娘娘跟我们又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此事实在冤枉啊!”

虞瑾看着燕翔冷峻的侧脸,他曾经文弱的脸孔如今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眉目间再也没有了当时的稚嫩,反倒因为哥哥离去,家中变故而迅速的成长了,带着些她看不懂的邪气,他也在看着自己。

燕翔蹙起俊逸的眉,神色反复变幻,终究冷笑一声:“你也不用着慌,我虽有心将此事上交,可太子殿下有言在先,所以这一次倒要便宜你了。”他的声音带着让人浑身凉透的彻骨的寒意:“只是虞采女这一次运气好,再到下一次,大约也没人能保得住你了。”

屋中几人均吃了一惊,虞瑾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并不再为自己开脱,道:“既然燕领卫大义放过了我们,我自然感恩,可你如今既然什么都查不出来,回去尚贵人那边要怎么交待呢?”

燕翔眼眉挑起,傲然道:“内禁卫原本也不是她能支使的,我自有说法。”说完恨恨的瞪了虞瑾一眼,将那娃娃笼在袖中带了出去,一挑帘子便走了。

湘荷先是浑身都软了,品鹃也有些后怕,额上坠了满满的汗,扶着虞瑾靠在床边道:“这次可多亏了太子殿下,看燕领卫这幅样子,怕是与小主还有过节呢,若不是有太子拦着,大约咱们这会儿都要被抓进内侍省了。”

品鹃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替虞瑾倒了一杯茶,虞瑾微微闭着眼睛,停了一会儿,她那双清冷如黑曜石的眼睛才慢慢一转,仿佛终于找回了丢失的魂魄一样,极力平静道:“查,暗暗的查,务必将这件事弄清楚。”

“是。”品娟应了一声,转身出了门。湘荷在一旁有些惶然的说:“小姐,可是上次的事被尚贵人觉察了?不然她怎么敢使出这样狠毒的手段,这厌胜之物一旦被发现,可是要抄家的!”

“未必。”虞锦淡淡道:“或者,她本身就是这么狠毒的人,只是这么一来,倒真是个不死不休之局了。”

湘荷咬牙啐了一口:“上次她运气好,叫她逃过一劫,早晚要狠狠的收拾她。”

“她是小虾米,翻不起大浪的,以后咱们惊醒些就是了。”她缓缓闭上眼睛:“早晚有机会的。”

夜很深了,虞瑾坐在床边。还是她自己熟悉的青花帐顶,往日守着的都是湘荷或绿沁,今儿湘荷遭了罪,虞瑾便让她回去好生歇着,晚上不必再守在这里。现在外面换成品鹃守着夜,点点昏黄的烛光透过门框上的窗纸透了进来。

知道尚贵人借口想要除掉自己,已经是日暮西斜的时候了。消息是李太医给湘荷看脸的时候带过来的,几个小宫女被侍卫们带出西九所不过半天,虞瑾就已经收到了尚贵人安排秋芜在自己屋中藏了厌胜之物的消息。她屋子里的人偶被燕翔收走,仿佛这东西从来没有出现过。虞瑾不知道燕翔为什么要庇护自己,他见到她的时候明明是带着憎恶的,或许是因为顾念旧情,也或许他本身竟然是江夏王的人。虞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睡衣的领口有些紧了。这个童年的好友已经成长为了真正的男子汉,可还长了一双孩子的眼睛,不甘心的嘴角瘪出受委屈的弧度,明明恨着她,却又护着她。

莫名的,她竟然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得便笑出声来。

有人敲了敲她的门,品鹃带着倦意的声音传来:“小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摇了摇头,半天才想起品鹃看不到,便低声说:“没有,你睡吧,灯也不用点了。”品鹃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门外的那点光亮也攸忽不见,一片寂墨里她听见品鹃拖沓的脚步声,随后是窗外的一两声蝉鸣,尽力发出夏日里最后的几声哀叫,惨烈而孤寂。

千秋

庭院深深,山墙绝壁。沿着红漆耀眼的宫墙慢慢行走,竟然有一种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感觉。事实上,她确实很难再走出去了。烈烈的风沿着曲折的宫墙辗转的吹过来,吹翻起她宽大的袖口,虞瑾耳上的明铛随风摆动,走在她旁边的张美人头上发钗的流苏刮住了头发。

走到了皇后住的坤凌宫外时,两个人站住了一会儿。虞瑾替张美人将流苏整理齐整,又抹平了额发,此时宫外已经熙熙攘攘沾满了人,两个人进去时果然看到香钗满园,整个皇宫里所有的宫妃几乎都到了。皇后的千秋,圣上特地下旨在畅梨园大办,睿贵妃等人品级高一些的人可以去畅梨园候着,其余的人却不敢,纷纷先来到坤凌宫外,然后随着皇后的步辇浩浩荡荡的一起出发。

跟着人群摇曳的步伐走向畅梨园,海上来的冷风和云雨让这里的夏日慢慢消弭。尽管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天空中却终日阴霾,阳光像是害羞的少女,始终不敢从云做成的帘子透出来望一眼。也正是这糟糕的天气让所有人都不怎么说话,从坤凌宫出发向北走是一个高高的石台,在那里可以望见整个皇宫,据说是前朝的皇帝修建给他的爱人的。虞瑾走过了,抬起头望了一眼,很快移开了视线。

宫墙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下四五个人行走,虞瑾和张美人手挽着手慢慢走过那扇小门,从一个缠满了山蔷薇的台子边上走过去,再走一会儿就到了今天举行晚宴的地方。迎在前面的那人穿了一身菊紫色的宽边广袖长裙,内穿薄香彩蝉的霞影纱牡丹香胸衣,外罩一件逶迤拖地的深紫色梅花蝉翼纱。云髻峨峨,雍容天成,一双丹凤眼,口如珠丹,肤如凝脂,吹弹可破。远观身如芦苇之柔韧,又如风中柳叶,袅袅婷婷。虞瑾忙随众人向她行礼,口称:“睿贵妃娘娘。”

相比狭长宫墙内重重的冷风,畅梨园内更加平静。尽管这里四面俱是掏空镂空的长廊,却将那凛冽的风阻挡在外,换成潺潺的和气的微风,虽然细小,却永不停止。虞瑾等人已经保持行礼的姿势很久了,睿贵妃只顾着向皇后请安,吉祥如意的话像是准备好了一般说着,那柔美的声音优雅的缓缓道来,像是一曲流畅的歌。虞瑾和张美人互相交换了一个视线,被睿贵妃施以下马威已经是早有准备,她并不焦急,站在她身前的尚贵人却等不及似的,微微错了错步子,不耐的扭了一扭腰。

她的动作虽然小,在一片肃静的园子里也逃不出睿贵妃的明眸,她的视线转了转,淡声道:“都起来吧,一个个都是身娇肉贵的贵人,哪里受得住多站一会儿呢。”

众人齐声道谢,慢慢站稳了。睿贵妃便将那目光望向尚贵人:“这位妹妹是?”

皇后雍容的眉眼微绽,慢声道:“这位就是新近得宠的尚贵人了,她年纪轻,你又不常来我这里,是以见到的少了些,不认得也是应当。”

睿贵妃轻笑一声:“皇后娘娘这样说,那就自然是这个道理了。只是尚贵人是不是身子不好?进宫这样久了,也不曾见她来看我一面,难道是嫌我宫中狭小,不愿意来这里坐么?”

这顶帽子扣的很大,尚贵人就算年轻气盛,此时也不敢硬接,忙矮身道:“是妹妹失礼了,上次娘娘生辰的时候其实是见过的,平日里又怕打扰娘娘的清净,这才少去拜见。”

睿贵妃“恩”了一声,并不让她起身,转身与安充仪说笑了两句,径自将她忽视了过去。尚贵人自得宠以来,哪里受过这样大的气,此时站在人前起又不是不起又不是,一张娇俏俊脸半红半白,颜色端的好看。

皇帝终于姗姗来迟的时候,正是暮色西斜,他亲自挽着挺着大肚的裴明素走进来,满地的宫妃们诚惶诚恐的等候了很久,远远地看见两人相偎相依而来,威严明黄配着淡粉裙装,竟有些异样的相配。众人忍不住偷偷去打量皇后娘娘,只见她微笑着望着皇帝,脸上竟是一丝不悦也看不出。

这些女人们每一个都是美丽动人的,但被临幸的不多,有封的更少,一直得宠的更只有睿贵妃一个,如今虽然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实际上却也过了三十华诞,与这样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儿们比起来失了不少清丽的甜腻,可是就算这整个宫室的女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裴明素一人,她的明艳与妩媚是浑然天成的,又因为这段日子的养尊处优而显得越发贵气。听宫里的老宫人议论说,就算是睿贵妃当年比起她来也略有不及,也难怪皇帝会这样宠她。这些年来宫里的女人,唯一一个能与她比肩的,怕也就是当日因为良妃的事被赐死的工部河运使姜守信之女,只可惜那名叫姜陵的秀女还未面圣就阴差阳错的卷进了良妃一案,就此魂消玉殒,好是可惜。

二人走近了,宫妃们迅速调整好表情,为首的皇后带领众人道:“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点了点头,随口道:“起来吧。”

他身旁的裴明素要行礼,被皇后扶住手臂,向上抬了一抬:“都说了你身子沉,这些礼数就全都免了。”

皇帝似乎对此很满意,此时终于展眉笑道:“很是,走了这么长的路,可累了?”

他这样旁若无人的关心好像让裴明素很是欢喜,她温润如暖玉一样的眼睛里有光芒闪烁,轻声道:“谢皇上关心,臣妾不累。”

众人便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只有细密的衣袖裙声和些许环佩叮当,皇后和皇帝并排而坐,睿贵妃与裴明素自右手下顺列而坐,她那位置本是淑妃的,见她施施然坐下,已走到位置旁边的淑妃明显一愣,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她却突然抬起头来笑着说:“今儿这日子真是好,我清早起来,见门前有两只喜鹊叫的甚是好听,久久徘徊不去,院子里的小丫鬟见它们叫的喜庆,拿了米栗去逗弄它们,它们竟也不怕人,还飞下来吃食,有趣极了。皇上过来用早膳的时候还说,这喜鹊是从皇后娘娘的宫里飞来的,足足叫了一早上呢,想是知道今天是娘娘的千秋诞辰,挨宫挨殿的报喜呢。”

皇后闻言笑道:“还说报喜,这几日我被它们吵得觉都睡不好,想叫人去赶,皇上却不还不许,只说是好意头。阿弥陀佛,它们可算是去了你那了,明儿个我是能睡个好觉了。”

尚贵人连忙接口道:“真是人比人要气死人,臣妾那里除了麻雀外什么鸟都没有,皇后娘娘却福气大的吵的睡不着,以后若是还要赶,就快都赶到臣妾宫里吧。”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裴明素转过头去,好似这时候才看到淑妃站在她身边,略一愣神,道:“淑妃姐姐怎么还站着?”

淑妃没好气的说:“你坐的是本宫的位置。”

裴明素左右看了一下,一时吃了一惊,忙着就要起身,嘴上连忙说:“真是对不住,我这几日孕吐的厉害,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头昏脑胀的,一时不查竟坐了姐姐的位置,姐姐莫怪我,我这就起来。”

皇帝见了,沉声道:“你就坐那,有着身孕的人挪来挪去别动了胎气。”说着,不耐烦的瞪了淑妃一眼,冷冷道:“那边没位置吗?”

这明显是不合礼数的,只是皇帝都这样说了,谁还能再说什么,就连最看重礼教的皇后娘娘也沉默着装没听见,其他人自是更没有话了。淑妃脸色铁青,低低的应了一声,就朝下手走去,尚贵人等纷纷起身,要依次为她挪出一个位置来,皇帝又说:“让她到后面去,你们别折腾。”

淑妃一时间眼眶发红,眼泪都几乎落了下来,她是这宫里资历最深的妃子了,连皇后都没她入宫早,虽说没有儿子,但膝下却有两个公主,加上书香世家的出身,在宫中一众妃子里向来是得意的一位,今日这般被皇帝下脸子,自是羞愤异常。虞锦想起那日裴明素发恨的说淑妃当日在睿贵妃的宫里也攀诬过她,想必这是存心报复了,再看她今日一反常态的高调,看来是做好了自立门户的准备了。

左手边设着一些亲贵近枝、家属命妇以及妃嫔的宴桌。虞瑾坐在右边最末端,此时微微抬头,便能看到皇帝身边特别设的一个宴桌旁,太子身着浅色衣衫,保持着他惯例的严肃正襟危坐。因为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裴明素被投毒一事,皇后身边的孟恬儿被打入冷宫,睿贵妃也被皇帝怀疑迁怒,已是多日未踏福荣宫的门了,就连前阵子睿贵妃的父亲上书请三皇子请调驻防京师的折子也被驳了,原京师守备尹世城得以连任,而这尹世城,就是当年叛军围城太子监国时的午门校尉。

皇后的千秋,从来不缺少谦恭的礼节和层出不穷的祝贺。亲王贵胄固然亲自送上厚礼,卑微似虞瑾与张美人也拼尽全力送上大幅的绣件,才不至于落于人下太多。睿贵妃等人更不用说,面子上的工夫她自然从来都稳居第一,甚至于夜明珠抑或价值千金的香料都显得普通了很多。异域珍宝或是前人古籍,乃至于奇珍皮毛,统统都在人眼前过了一遍。皇后经过的场面多了,面对这些便不会显得如何惊喜。虞瑾却年轻些,见到这些金玉繁华,才感叹乱花迷眼,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尚贵人送上她托人用重金求来的素锦的时候,正是明月当空,这绣着万千花卉的锦绣在月光的掩映下竟然流动着滟滟华光。

“这可是传说中的月华锦么?”皇后似乎不太相信这位年轻的贵人竟能够找到如此珍贵的东西。

“娘娘万福,这是臣妾托亲戚在异域得来,一共只随商队运来了十匹,因为水浸,最后只剩下这一匹了。最难得的是,这匹锦缎的绣娘正是苏南织造的绣娘阮红鱼,娘娘该还记得承光四年娘娘的封后大典上的凤袍就是她绣的呢。后来她的眼睛坏了,离了织造局,随夫家去了西域,本是销声匿迹了的。谁知去年她的后人竟拿出十匹月华锦来,说是阮红鱼眼盲之后盲绣所得,如今阮红鱼已死,这世上想必再无这般巧夺天工的锦缎了。”尚贵人满面堆笑,近前行礼。

“真想不到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巧事,你是得了个好亲戚,难为我,千难万难才寻来,竟是和你想到一起去了。只是你那亲戚的消息想必不准,什么最后一匹,不过是商家居奇的手段,任是它再金贵的东西,咱们想用,千匹万匹也用得起。”本来坐在一边的睿贵妃突然道,她勾了勾纤细的手指,身后的女婢们拖着另一幅月华锦走上前,近看花色质地,大抵与尚贵人送来的本是一批。她睨视了尚贵人一眼,面色依然含笑,娇声对皇帝说:“这料子不错,绣工也地道,臣妾寻了五匹来,给皇后娘娘做被面吧,皇上你说好不好?”

皇帝最爱看她这得理不饶人的娇憨样,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下她的面子,微微一笑,道:“你说好便好。”

大厅中一时静了下来。尚贵人费了老大的劲儿,却闹得这般没脸,一时间脸也白了,太阳穴更是突突的跳着,连坐都不知道了,只是直愣愣的站在那。

安充仪笑了一声,道:“贵妃姐姐出身名门,自小财大气粗惯了,可也得体恤体恤咱们呀,你这东西一拿出来,叫我们姐妹都显得寒酸了。”

睿贵妃笑道:“安妹妹说笑了,这算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呢,什么阮红鱼,在咱们姐妹眼里又算得上什么,不过是因着当年她给皇后娘娘绣过一次凤袍而有几分福气罢了。也只有穷乡僻壤的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才把什么都当成好的。”

皇后看了她一眼,道:“几位妹妹有心了,快坐吧,戏快开演了。”

尚贵人的侍女连忙扶着她坐了,其余妃嫔嘴角含笑的打量着她,反正狗咬狗,大家看着也热闹痛快。

皇后道:“睿贵妃母家世代军相,京城里谁不知道你的东西是最好的,尚贵人年轻,愿意跟宫中资历长厚的娘娘效仿,这也是好事。”

睿贵妃听得,笑道:“这是娘娘的谬赞,若是论家世,我怎么敢和娘娘相比。谁都知道您是当今太后的表侄女,见过的东西比我们小家小户的多了多少?臣妾就算再怎么不通事,也不敢在娘娘面前卖弄啊。”

她这句话中有话,厅中众人都不是傻子,哪个没有听出来睿贵妃暗讽皇后家世贫穷。虞瑾不知缘由,张美人悄声向她一一道来:原来皇后竟本是小门小户的闺女,和太后的母家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知怎么得了太后的青眼,因着当时太后母家没有适龄的女儿,遂令那时的宰相认作干女儿,这才入了皇家,本是以嫔位入宫,想着等太后的亲侄女年纪大些再进来,也好有个照应。不想皇后鸿运当头,入宫没多久,就得了皇帝的宠爱,等太后的侄女长大了,人家皇后的位子都坐热了,只得认下这个便宜侄女。这是后宫的隐秘之事了,时间久了,许多人都避讳不谈,渐渐的反倒淡出了大家的视线。如今被睿贵妃骤然提起,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僵硬。

皇后对她这样大张旗鼓的讽刺似乎不以为意,表情仍然和气,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寒鸦羽翼一样的睫毛在重重灯火下打出了一片阴影,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倒是好记性。”

睿贵妃依旧笑得暧昧好看:“皇后的事,臣妾一刻都不敢忘。”

皇帝似乎觉得面上无光,面上笑容慢慢收去,不悦的放下酒杯,低声道:“好了,既然礼物已经送到就开席吧。”

众人忙起身,山呼万岁,话毕,侧立一旁服侍的高福禄拍了拍手,两旁桐琴湘笛骤然响起。靡靡丝竹声中,一干娇花美娘,头梳两髻,身后长发轻垂,身着娇粉淡红二色彩绣长裙迤逦而来,歌姬声声曼妙,舞姬曲曲若仙,载歌载舞,妩媚而极。

虞锦在暗处冷眼打量着,看来睿贵妃十有八九是将当日的事怪到皇后头上去了,认为是皇后在挑拨她和裴明素的关系,这才出手除了孟恬儿,小小的向皇后还以颜色,这倒真是意外之喜了。

一曲新毕,睿贵妃即带领众人向皇后再四道贺,皇后柔和微笑。随即太子又起身举杯,恭恭敬敬道:“母后华年千秋,儿臣与众臣弟感念母后教导之恩,敬母后,愿母后凤体康健,青春永驻。”

他容色清远,因为正宴所以穿了太子的衣制,一袭长袍华光自生,行动间一派的自在风流,比起其他皇子皇孙,自有一种绝代的风华。皇后含笑接过,一饮而尽,虞瑾站在最末位,也缓缓在杯中斟满酒,默默陪饮一杯。

她环顾周围,酒宴正酣,香髻美酒乱花迷离层叠,皇帝懒洋洋的倚在桌旁,不时与皇后低语两声,酒过了三巡,皇帝起身道:“朕还有些奏折没有看,就不陪你们了。”

众人忙起身,皇后道:“既是如此,皇上且自去忙吧,臣妾在这里与他们再说说话也便散了。”又转头吩咐道:“尚贵人,你随皇上去吧,夜晚疲累,也好替皇上服侍热茶汤水。”

尚贵人一喜,忙应了。皇帝却一手摇了摇:“难得晚宴,让她好好在这里玩吧。素素,你身子重,不方便呆在这里,朕先陪你回宫。”说着走到裴明素身边,一手拉住她的皓腕。

皇后一愣,忙笑道:“很是,媛妃便先回去歇着。”

“媛妃娘娘可要保重身子,不然皇上心头不安,连我们心里也慌张。”丽贵人前两日被封了嫔,谁知也只是皇上嘴上这么一说,虽有宦官登记在册,可是皇上却迟迟没叫礼部为她行册封礼,此时本来赶上来想要与皇帝说话,借机提醒一句,一时见了这一出,只好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

睿贵妃虽然恼恨皇帝对裴明素的喜爱,此时见到皇后娘娘失色,心中自有一种别样的畅快。也含笑道:“皇上宠爱妹妹,倒显得咱们做姐姐的疏忽了,实在惭愧。”

皇后板着脸不语,皇帝向睿贵妃笑道:“你也别只顾着吃酒了,难得轻快一次,就同她们好好乐一乐。”

睿贵妃娇嗔道:“皇上就爱取笑臣妾,臣妾吃酒,又是为了谁?”

皇帝本来擎着裴明素的手,闻言,眼中暖意骤起,须臾,又缓缓淡去,“不管是为了什么,喝酒伤身,你便少喝一些。”顿了顿,又笑道:“明日朕去看你,也留一些精神。”

“谢皇上……臣妾知道了。”睿贵妃的声音微微颤抖,自从那件事以来,皇帝对她的态度便有所冷淡,有时她对镜环顾,也怀疑是否自己的容颜正在慢慢老去,那往日莹洁如玉石一般的肌肤已经失去了娇软如婴儿般的透明。时光匆匆,一个女人最希望能够留住的,除了容颜,还有什么呢?她愣了许久,直到皇帝携着裴明素走出了宫门,还不能从皇帝许久不曾表露的温柔里回过神来。

“娘娘还是别瞧了,听皇上的话,少吃些酒,早些回去歇着吧,不然皇上明日看了,又要心疼了。”

虞瑾转脸看去,是一直跟在睿贵妃左右的安充仪出言道喜,她身旁坐着的是丽贵人与何贵人,再下面是秦念蓉,她今日打扮的虽然不甚明艳,但也用心精巧,此时正扶着宴桌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偌大的宫殿中,歌舞重新而起,金碧辉煌的灿烂里有人欢喜也有人伤悲,尚贵人的惊怒被她紧紧的握在了衣袖下的拳头里,她美貌的脸上带着的喜色浮动着,像是一幅刻意而就的画面。宫殿两旁细纱如梭,长笛浅鸣,钟鼓叮咚。

对面有人悄声离席而去,虞瑾瞥见了,侧过脸对张美人道:“吃了酒有些燥,我去走一走,你且帮我看一下。”

猫儿

院子里的雪玉兰开的正香,芬芳浓烈,沁人心脾。虞瑾扶着栏杆走出去,她雪样莹白的面容在玉兰树下更衬得如花似玉,走近了,看清长长的廊凳上似乎有人斜坐着,依稀是那个人的轮廓。

“你也来了?”

虞瑾“嗯”了一声,向前两步,太子那张清俊的脸浮现眼前,他身后一盏青色小灯发出幽幽的光芒,映衬的他的眼中也仿佛带着一点碧蓝的光,像是……深夜里的海,那样的黑,又有莫测的蓝。

然后那眸子眨了一下,异常浓密的睫毛有恰到好处的弧度,压出一片黑影。太子冲她点了点头,虞瑾便看清他的深刻的轮廓,眉毛、面颊、嘴唇、下巴……

他此刻的样子雅致俊秀,和他以往的样子都不同。虞瑾看着他,不由得向前两步,等到意识到时,竟然走到了他的身边。

湘荷站在她身后低着头,又仿佛什么都看在眼里。虞瑾脸上一红,幸而如今是夜里,什么都看不清。

面前那人说:“坐吧。”

虞瑾点了一下头,伸手摸到长凳的另一端,款款坐下。

他还是那副随意的样子,头颈倚着身后的廊柱,身姿修颀挺拔,可能是因为光线的原因,她觉得他的随意是孩子气的,有些别样的动人在身上。

他们默默坐了很久,终是虞锦的养气功夫不及他,开口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太子转过头来,笑了笑:“你做的很好,悄无声息的就赢了一局,难怪江夏王一力举荐你给我,听说你少年时就随你父亲游历各省,还曾师从慕容博先生,与六榜魁首顾西言都是同窗?”

虞锦低着头,道:“太子谬赞了,慕容先生不过是指导过我一些诗文,并未行拜师大礼,与顾大人更算不得同窗。”

太子道:“你不必自谦。”

“接下来……”

“你听。”太子打断她。

她疑惑的随着他收声,厅堂里的歌声飘过来,还有淼淼丝竹之音,郁郁停停,半沉半浮在空中。这美妙的音乐中又有一种小小的稚嫩的叫声,虞瑾歪了歪头,又听见一声,她犹豫问道:“是猫?”

太子静静点头:“大约是,畅梨园长日无人,宫中的猫儿都在这里做窝,大约是哪一只刚刚生的小猫,趁着大猫不备,自己跑了出来。”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从两人旁边的栏杆空隙里钻出了头,见到有人,瑟缩着后退了两步,又蹒跚着爬出来,慢慢走到太子衣衫的下摆旁边蹭了蹭。

“这么小,大概才刚刚满月。”

他低下头,伸手将毛绒绒的猫儿捧在手中,要不是亲眼所见,虞瑾很难相信他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有这样柔软的表情的片刻。

“你要养它么?”她问。

太子愣了一下,随即道:“不,我不喜欢动物。”

“这样啊……那,给我养,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