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舸开口说。

池芸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没有打断他,继续听他说下去。

“我回来以后才知道原来已经没有小船这个人了,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我成了黑户,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走投无路的时候恰好碰上了回国的邵石,后来我改名换姓变成严舸。这就是所有故事。”

“那么你的伤呢?”池芸问。

“都是意外。”严舸语气很淡,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他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也没说,简单几句话便盖过了所有的细节。

这些,对池芸来讲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池芸鼻头酸酸的,不知是冻的还是被风吹的,手臂伸出去,穿过男人的腰,头靠在温暖的胸口,闭上眼睛,“你回来了吗?”

“我一直都在。”头顶上,男人悦耳的声音轻声重复道,“一直都在。在你的心里。”

池芸把脸埋进一点,眼眶红了一圈。

抱她的那双手臂更紧了。

在这个寒冷的春初季节,池芸觉得,她已经不需要再寻找抵抗严寒的勇气了。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池芸松开手, 将严舸往外推了点, 直起身,拢了拢披着的外衣。

“走吧。”她抬头看了眼他, 复又半垂下眼帘。

不待严舸答应,率先转身走向车去。

严舸没有马上跟上, 落在后面三四步的距离看池芸的背影。

他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长又大, 腰杆挺的笔直。

她似乎一直习惯这样, 从很小的时候便是, 无论站立还是端坐, 腰杆笔挺,再冷的寒冬户外都是如此。忽而想到那年除夕夜,她像一颗小豌豆包裹在她二姨夫巨大外套里,可是他还是觉得那少女异常的明媚动人,宛如天上的仙女下凡。

想到这里, 他不觉弯了弯唇,她的确好看, 从小就很好看,一直到现在, 他都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可是他最喜欢的还是她的爽直明朗, 不卑不亢。

以前私下里,她问过他一次,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他想了半天,最后说,忘记了。

有点不太负责任的回答。

怎么会忘记呢?

只是因为太复杂难以说清楚罢了。

他对她的认知和感受, 很难从一个时间概念上去划分,是长时间的沉淀,日积月累的感情积淀。

犹记得,最初见到她时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个有趣的小娃娃,话很多,问题也很多,不厌其烦的,很友好,那时他刚经历了人生第一场浩劫,刚到槐乡不久,受尽欺凌抬不起头,对任何人事物都心存防备自我保护过度,几乎是人生最暗无天日的时候,她就像清晨第一缕阳光徐徐照进他的心里。

再后来,随着她的长大,去往槐乡次数逐渐增多,她的身影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村子里各个角落,一群男孩子里面就她一个女孩子,男孩玩什么她也玩什么,又疯又野,笑声很大,他慢慢注意她,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对很出名的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个。

后面的事情似乎有些说不清了,不知道是他刻意接近她的,还是她有意寻找机会凑近他的,但是他逐渐从她热切的目光中看到那份爱意,他不敢确认,唯恐自作多情,他不似她,可以明目张胆地把爱说出来,只能默默将喜欢和好感放进心里。

他以为他能放很久很久,直到那次冷饮店里,她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说出那句“早就影响了,你不答应也没有用,客观上早就存在的东西,眼睛忽视它,它还是存在的”,才知道,她是那样胆大的女孩子,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他在一起,谁都无法改变,更不可能说服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让他彻底心动。

于是他缴械投降。

更深入的了解,看到她柔弱的一面,知道她欢笑背后的冷静,强势背后的无奈,忽然明白了,她的早熟,她的冷漠,她的无助,以前总看见她光鲜的一面,原来她把这些都深深藏在背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没有真正认识她以前,总觉得这女孩子特别。

人不会莫名其妙成长起来,特别的人总有一段特别的故事。

我们的生命里,会有这么一些人出现,越了解越发现越欣喜,她就像一座无穷的矿藏,永远教你采掘不尽的宝藏,你会发现,你越来越喜欢她,甚至离不开她,而你也希望通过改变自身去缩短你与她的距离。为了你所爱的人变得更好,这种感觉,微妙又幸福。

前面几步远,池芸开门进车里,严舸收起暇思,缓步跟上。

邵石从另一侧门开出来,指指驾驶位方向,对严舸说,“我来开车,你坐后面。”

严舸看懂他的眼神暗示,知道邵石故意腾出空间给他和池芸。

没说什么,开了后车座门。

池芸看着严舸进来,往边上让了让。

车里开着空调,池芸热了,严舸的外套脱下放到一边。

严舸坐过来一点,问池芸,“累不累?”

池芸“嗯”了一声,他的手搭过来,“靠着我睡一下。”

池芸就势挽住他的手,头靠在严舸的肩膀上。

严舸调整一下坐姿,让她靠的舒服些。

池芸却有些睡不着了,抓着他的手玩起来。

他的手还是这么好看,池芸想象着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弹奏的情景,忍不住弯起唇角。

池芸摇了摇他的一根手指,脸微微仰起看他,鬓发下的那条狰狞的疤痕就在眼前,距离那么近,池芸倒抽一口冷气,可想而知,当初伤的多深多疼才会留下难减的深刻痕迹,想到这里,忍不住抬手去触碰,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他。

严舸侧过脸看她,捉住她乱动的手,气息凑近,再稍一低头,他的唇就贴上了她的脸,他没有动,眼睛看着她,低声问,“怎么不睡觉?”

她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有点无聊地甩了甩他的手,“睡不着,想听你唱歌。”

前面不合时宜地“噗”一下,邵石的声音传过来,“池芸,记得做好录音拿到网上去卖。”

池芸笑,“不错诶,这是个发家致富的好路子,”她仰头望着他,“你们刚才也是从槐乡过来的?”

严舸没料她转变话题这么快,愣了下,点头,“去了后山墓地。”

池芸想到那天呛他的话,没想到他真的去了,“墓里是谁?”

严舸摇了摇头。

池芸回忆起七年前那场事故,现在想来很多都是疑点,她后来听淼哥说提过一次,其实那时淼哥便觉得奇怪,葬礼很匆忙,几乎人一找到就进行了火化,导致很多人都没有看到遗体,更无从辨得真假,只是当时匆匆忙忙惊慌失措,根本没来得及去整理分析,没有怀疑,没有将这件事细细琢磨,那么,这墓里的人到底是谁?

深思勾出池芸的探究欲,她想起一件事,“当时都说你是出车祸去的,你叔叔家里因此拿到了很多钱。我听二姨无意间说起过,你身上有一笔大额保险金……”

说到这里,她自己被突然而出的想法惊惧到,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抖。

严舸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亦没有反驳,她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信息。

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车厢里的气氛诡异般安静下来。

“现在还没有足够证据证明这些。”严舸的表情松了几分。

“但是他们拿了保险金这件事是真的。”池芸心绪平定不少,一颗心还在胸腔口愤怒地跳跳跳。

严舸比她淡定,“我已经联系了律师和过去调查此案的警察。”

池芸问:“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能翻吗?”

“我了解过,司机肇事逃逸,警察局留有备案。”他低头,安慰性地看了眼她。

池芸点点头,有点放心,又有点不放心。

“我还是觉得这不太可能,你叔叔和婶婶毕竟他们都养育你这么多年了,怎么做的出这种事来?”池芸心里惶惶的。

严舸没说话。

没有做的出做不出来的事,人在利益和金钱面前,底线算什么?更何况,没有比他更清楚他们的为人,他们当初收养他也不过是图他父亲为他留的那点钱。

很多事情都是经历以后再回想,恍然间明白转来。还记得出事前半个月,堂哥有一次无意间说起小船的舅舅来家里。

堂哥毫不避讳的说,“他来干什么,我一看见你那舅舅就来气,他在家坐了很久才走,不知道又打什么歪主意,小船你这段时间可要小心了。”

那时他便觉得隐隐不安,只是过了一段时间也不见异常情况,不免松下警惕。

正如邵石所说,在证据还不充足之前,一切推断都只是妄论,他要用法律的手段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不知不觉到了市里,天已经完全暗了,车灯亮起来,涌动在马路上,像一条金色的游龙。

邵石问池芸家在哪里。

池芸报了地址。

邵石说,“市里的交通和地理我不太熟,池芸你熟吧?”

池芸也没熟到哪里去,拿出手机设置导航。

严舸问:“小区旁边有没有什么地标性建筑?”

池芸想了想,“国安大厦。”

严舸看了看窗外,“从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到。”

池芸愣住了,“你这还记得,也是厉害。”

她差点忘记,他的记性一贯很好。

往小路走果然节省了很多时间。

快到的时候,池芸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去。

金良琴接起电话就问:“芸芸啊,来了吗?”

池芸挨着严舸,金良琴的声音清清楚楚,她朝他笑,连着声音也带着淡淡的笑味,“来了,妈,肚子好饿,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金良琴报了几道菜名,都是池芸最爱的,又问,“你怎么来的?”

池芸:“朋友送我来的。”

金良琴来劲了,“是阿泽吧,他今早上给我电话说要去接你,他平常工作忙,你一来就扔了工作为你跑动跑西,芸芸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阿泽……”池芸感觉到搂着她的那双手臂紧了一紧,她的脸被迫往他怀里贴去。

“妈,”池芸打断金良琴滔滔不绝的念,看了眼小船,这才冷静的对电话那头操心的母亲说道,“张泽没有送我,是我另外的朋友。”

金良琴听出女儿话语里的不悦,转移话题道,“东西多不多,要不要妈妈在下面等你?对了,你那朋友还没吃过吧,叫他一块在家吃,热闹一点。”

池芸“嗯”了声,“我快到了,那先就这样,挂了。”

邵石在池芸导向下,七弯八拐到了楼栋前。

橘黄灯下站着一个人。

池芸看到母亲瘦弱的身形孤零零站在那里,凄冷风下,那模样似乎又老了很多,不忍心再看,别转过脸去。

严舸要跟她下车,被池芸按住,“不用了,我自己来。”

但当她转去后面拿行李时,听见前面哐当一声,抬眼间,男人下了车。

车子停在避光处,黑色的光影只草草的描摹出他的轮廓,却仍掩饰不住的挺拔卓然,金良琴看到了,以为池芸总算想明白,做母亲的总是乐见其成。

“这是你朋友?”金良琴问。

“嗯。”此刻池芸的心跳的厉害,她看着他黑色的轮廓渐渐走近。

她阻止不了他,阻止不了自己。

直等到那男人从模糊的黑影里走出来,整个轮廓线条以及面容清晰地出现在金良琴眼前时,从后者大张的眼睛和久久说不出话的模样也能辨出她有多吃惊了。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金良琴最后一次见到小船是在池芸高考前夕。

那是一个雨天, 家门口, 她撑伞下车,看见楼道口站着一个人。

他的脚边一滩水, 黑发黑伞还有黑眼睛。

那时候他眼睛清亮,眼神也不如现在深刻。

七年时间, 眨眼之间, 从少年蜕变成男人。

岁月在他身上一刀刀, 每一刀都是最锋利的印痕。

金良琴张了张嘴巴, 疑问和怔忪全写在脸上。

“我介绍一下, 这位是严舸,这是我妈。”池芸迅速看了眼严舸,后者朝金良琴礼貌道,“阿姨您好。”

金良琴有些发懵,“……严舸?”

“等会儿我再跟你解释……”池芸揽过母亲的肩膀推着上楼去, 不忘转头对严舸眨眼睛,“麻烦帮我把东西拿提过来, 叫邵石也一块过来。”

池芸和金良琴在电梯前止步,电梯还没下来, 后面的人也没跟上。

池芸心不在焉地瞅着眼前光洁锃亮的电梯门内倒映出来的两条人影想着说辞, 以防金良琴问起来接不下话。

沉默几秒,金良琴果然问她:“芸芸, 外面那个怎么这么像那个小船?”

池芸心想看来瞒不过了,而且这事明摆着在那里,瞒着也不见得多大意思, 索性坦诚布公,“就是他了……”

她说这话时不敢正眼去看金良琴,低下头盯着脚尖那片光。

金良琴半天没说话,大概被震惊到了,但到底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平复下来,“什么意思?他不是已经……你告诉妈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池芸听母亲语气平静,定了定神,“妈,这事说来话长……”身后两道脚步声,池芸闭了嘴巴,转身看去。

严舸提着池芸的行李袋和邵石一前一后走上来,金良琴心想,得,行李袋子都不由分说拿上了,这两个!

还没等池芸开声,邵石先自我介绍了。

两方打完招呼,不多时,“叮——”电梯门开。

金良琴先进去,池芸故意落在后头,到严舸边上,邵石不甘心沦为电灯泡,赶紧走几步进电梯,后面两个慢吞吞进来。

池芸不顾母亲的眼神射杀,按下直达十一楼的按钮,自动自发同严舸站去一边。

虽然摸不清母亲什么态度,池芸觉得必须要非常清楚地表明她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这样胜算才会大一点。

从一楼到十一楼无比的漫长。

邵石捡了个话题跟金良琴聊,楼市啊、泡沫经济啊,全都是金良琴擅长的。

那边两个侃侃而谈,池芸和严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插不进去话。

百无聊赖之际。

“喂,”池芸扯扯他的衣角,小声说,“有句话怎么说的,资本家和政治家天生一对,古人诚不欺我。”

“我们也找点事情做吧?”可不能老是听他们在那讲,干巴巴等着吧。

严舸问,“做什么?”

“教你一个生钱的好法子,来,钱包拿过来。”池芸朝他勾勾手指。

严舸乖乖掏钱包,交到她手里。

池芸掂了一下,“诶哟,钱包不错。这样,一张老人头为一个单位,剪刀石头布,赢的人从输的人那里抽一张,电梯到了谁手里的钱少谁就输。”

池芸边说着边摸出自己的钱包,开始动作熟练地数钱,“公平起见,我们把钱五五分开。”

严舸问,“输的人有什么惩罚措施?”

池芸数完钱,往两个钱袋子里装钱,嘻嘻一笑,“输的人——要把剩下的钱全给赢得人。”

“你确定你会赢?”严舸看了她一眼。

“确定以及肯定!”池芸笑眯眯的,心想,这游戏还是她发明出来的,和甄蓁玩了五六百遍了,只不过以前都是谁赢的多算谁的,至于清空财产这么狠的招式还是第一次玩。想想都刺激啊。她可是老手了,她会输?开、玩、笑!

池芸看了眼往上跳的数字,问,“怎么样,想通了玩不?”

严舸看着她,微微一笑,“好,不过——”

一个转停,池芸一愣,要变卦?

却听他慢悠悠道:“如果你输了,我不要你的钱,亲我一下就好了。”

哟,还蛮有自信的。

“那你输了呢?”

对方答:“钱还是你的。”

池芸的如意小算盘开始转了,“呐,游戏很公平的,你既然要我亲你一下呢,我也一样,不过,”她看着他,垫脚凑近他耳旁,轻语,“我要——”

“舌吻。”

她说完,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表情。

果然不出所料,她看到严舸的耳朵转瞬红了。

池芸乐的快要憋不住笑,侧头看见母亲朝这里看过来,连忙将笑咽回去。

池芸瞥了眼头顶的数字,还有三层就到了,“快,速战速决,三局为定。”

在电梯响之前,三局结束,池芸赢了。

她率先走出电梯,紧接着是金良琴,严舸后出,最后的邵石跟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下巴点点前面那人,“怎么回事,乐成这样?”

严舸一时没收住笑,“石头剪刀布赢了。”

“啊?”邵石说,“我没听错吧,你赢了还是她赢了?”

“她。”

邵石一脸悟了的笑,“你让她的?”

严舸摇头不语,脸上仍挂着蜜汁笑容。

屋子不小,一个人住显得空落,装修是最寻常的,这样的好处是不会过时,像一个家的感觉,虽然这已然不能被称为家了。

要说这里,池芸也没有比做客人的熟悉多少。生活重心在新泽市,一年偶尔才回来一两趟,来呢也住不了几天就又走了,好在金良琴还有三年才退休,平日里繁忙,精神也不至于没有着落。

金良琴从鞋柜里抓出一把新鞋套,依次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