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子咬牙道:“唐英--”

宁宁冷笑一声:“在你们的心目中,我只是个武功低微,只知玩乐的小女孩,倚着父母的余荫,聪明有限。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我若没有制你们之能,我怎么逍遥江湖。你们以为我最大的本钱是无双刀,我把无双刀送出去,我手中还留着无情剑法,我把无情剑法教给你们,就有专破无情剑法的刀法。你们以为我手中没有牌了,可是,就算我散尽所有,我手中,始终还有最后一张王牌。”

清虚子喉头咯咯作响:“你、你好--”忽然拼尽全身之力扑过去,扼住了宁宁的咽喉,宁宁想不到这么个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人,竟还有这般力气,猝不及防,竟被他扑倒在地。清虚子喘息道:“就算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宁宁被扼得透不过气来,段叶二人,眼见情景忽变,竟是救之不及,宁宁武功低微,清虚子身受重伤,一心拼命之下,就快滚到悬崖边了,只怕二人要同归于尽。

死神就已经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了,宁宁被扼住喉头,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只有近在咫尺的清虚子才听得清清楚楚:“你想你和武当派都遗臭万年吗?”

清虚子手微一松:“你说什么?”宁宁喘息道:“你死定了,可是我活着,我保全你和武当的名誉。”

清虚子眼中寒光毕露:“好、好、崔宁宁,算你行--”大叫一声,竟然就此气绝。

宁宁滚落地下,握着咽喉喘息不已。段无忌爬到她身边问:“你没事吧!”宁宁道:“没事了,没事了。”两人相拥在一起,恍若隔世。

只是一虎虽去,仍有一狼在旁虎视眈眈。宁宁眼光瞥处,见到叶秋声的手,慢慢按向剑把,心中一凌,忙坐正了,整了整头发,露出甜甜的笑容:“叶大哥,你是要动手吗?这个时候,可是你下手的最好时机呀!”

叶秋声猝然止步,神情微微一变,旋即笑道:“宁宁,你说哪里话,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宁宁笑道:“可是你师父却要杀我!”

叶秋声慢慢地松开了剑把,微笑道:“那是师父与你的恩怨,我插不上手。我可始终当你是朋友,就不知你的心目中,还当不当我是你朋友?”

宁宁笑道:“我一向最喜欢朋友,只要你不当我是敌人,我当然会当你是我的朋友。”

叶秋声看了看腰间佩剑,忽然解下,远远地扔了出去,朗声笑道:“说得对,我和你作朋友,可比和你作敌人愉快。我很了解你,既然你已经退出,你与段兄必是另有一番广阔天地。将来之数未定,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领教你的最后一张王牌。我看你们两位,也是不想再赌下去了。既然这一场赌局,我没有必胜的把握,我让两位先过。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

宁宁不禁为他鼓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叶大哥,你拿得起放得下,功力之深,连你师父也要说一声青出于蓝了。叶大哥,我恭喜你,你将来在江湖上的成就,无可限量。”

叶秋声潇洒地甩头一笑:“我也祝你与段兄早结良缘,希望到时候能通知我一声。这个江湖,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

宁宁甜甜地笑道:“当然,叶大哥永远都是最懂得做朋友之道的。希望我们以后尽量避免作破坏我们友谊的事,那就大家都开心了。”

叶秋声看着她笑得似是无忧无虑的脸,不知怎地,心中一动。若论男人的心理,爱上一个女子,不是因为她的模样就是因为她的性情。可是宁宁若论容貌美丽,妩媚多姿,不如孙海棠;若论性情温柔,善解人意,又不及顾小雪。想起同宁宁在一起时,她花样百出,虽然弄得自己有时哭笑不得,可是与她在一起虽然有时会很头疼,可是多数的时候很快乐的。他为人从小自律,按部就班,不苟言笑,可是和宁宁在一起之后,时常会开怀大笑。他看了段无忌一眼,心道:“只是一个人的得失自是有定,要是我与段无忌易地而处,我愿不愿意呢?他虽然失去了武功权势,可是得到了宁宁,将来生活却说不定比自己更开心。”这等念头,也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脸上却丝毫不显出来。叶秋声拱了拱手道:“两位,告辞了!”说完,转头就走。

杀伐决断,素不是孙海棠之长,眼见事情纷至沓来,根本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只有怔在一边,却见叶秋声要走,忍不住道:“叶大哥,难道你就这样放过他们?”

叶秋声微微一笑:“孙姑娘,你想怎么作,尽可自行做主。”径直而去。孙海棠怔在那儿,心中交战,竟不知何去何从。瞧着地上叶秋声留下的佩剑,欲拾,却是鼓不起这个勇气。她瞧着段无忌与宁宁,脸上变幻不定。终于,她跺了跺足,道:“段无忌,崔宁宁,你们别太得意了,咱们走着瞧!”回过头来,见叶秋声已经走下一段山路,娇呼道:“叶大哥,你等等我--”追了过去。

眼看叶秋声与孙海棠远去,宁宁吐了吐舌头:“好险!差点过不了关了。”

段无忌看着她的表情,问:“你是不是真的还留有最后一张王牌?”

宁宁倚在他怀中轻笑道:“你说呢?”

段无忌捧着她的脸笑道:“我不知道,幸好我不必知道。”

满都海

自土木堡事变之后,也先退回瓦剌,在明朝的压力下又送回英宗。他在京城保卫战时,由于内忧外患种种,号令不行,想起宁宁说过的话:“你要做成吉思汗,可惜你只是个太师,还未当上国王,就想得中原,未免太早也些。”由此,种下他欲主立为王的野心。

景泰元年,脱脱不花不服长久受制于也先,想借助明朝的势力,瞒着也先与明朝使臣私下往来,为也先所知。景泰二年十月,也先弑其主脱脱不花。景泰四年八月,也先自立为可汗。好景不长,就在景泰五年,也就是也先自立为汗的一年多以后,他又被知院阿刺所杀。蒙古上层的政变频繁,使得蒙古国内政局不稳,一时再也无力进犯大明。

也先的墓,就在城外三十里外,与安乐郡主的墓相距不远。这一天,夕阳西下,也先的墓前,来了一对年青夫妇,他们先到了安乐郡主墓前祭奠,后又在也先墓前伫立良久,方才离去。

走了不久,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只见前面有一处连着的蒙古包,看上去好象是蒙古王公所有。他们上前求宿,蒙古人生性好客,自然热情接待。

吃过晚饭,那少妇走出蒙古包,遥望天边,见一轮红日正要西沉。自也先死后,蒙古大地上又是战乱纷纷,也不知何日才能停息。

这时忽然听到后面有一声清脆的笑声,少妇回过头来,看见身后站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笑着抬头看着自己。

那一刹那,少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小女孩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象是会说话,她冲着那少妇笑了笑,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指着夕阳道:“你是在看那一边吗?”

少妇抚着她的头,道:“对,你看那夕阳多美。”

小女孩摇了摇头,指着夕阳道:“我阿爸说,以前我们的家就在那边。”

少妇问:“现在呢?”

小女孩脸现忽然出现哀伤的神色:“现在那边在打战,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少妇蹲下身子,看着她的脸道:“不,你可以回去,只要战争结束了,每一个人都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小女孩看着对方的脸,和自己一样高。大人只会居高临下地对小孩子说话,从来没有一个大人会将自己降到和她一样的高度对她说话。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大人,她问:“可是谁能够结束这场战争呢?”

少妇答道:“只要每一个人都付出努力,战争就可以结束。任何人都可以。”

小女孩不解地问:“任何人都可以?”

少妇站了起来,她的身影在夕阳中,她的声音回荡在大草原上:“对,任何人都可以。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你。”

小女孩象是觉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忽然降临在自己身上:“也可以是我?”

少妇解下自己腰间的黄金短刀,递给小女孩道:“这把刀送给你。”

小女孩接过刀,只见这把刀鞘与刀柄为黄金所铸,她轻轻地拨出一点来,只觉得寒气逼人,刀锋上隐隐可见血光。她抬起头来:“你为什么把刀送给我?”

少妇道:“这本来就是你们蒙古的东西。这是成吉思汗的军刀,共有一长一短两把,也先得了长刀,这把短刀给你。”

小女孩敬畏地看着手中的刀:“成吉思汗的军刀--”

正在这时,听见后面有人叫道:“小格格,快回来--”小女孩应了一声,向后跑去。跑了两步,又回来,亲了亲那少妇的手,边跑边叫道:“我的名字叫满--都--海--”

少妇回过头来,看见自己的丈夫已经站在身后,他道:“你把军刀送给那小姑娘了?”

少妇微笑着点点头:“我觉得这小姑娘非常可爱,而且,还有些异于常人。”

她丈夫笑道:“象你小时候一样,对吗?”

少妇嫣然一笑,两人携手离开。

他们两人,自然就是段无忌与崔宁宁夫妇了。

她所不知道的是:二十年后,这个小姑娘满都海,手握着这把宁宁送给她的军刀,南征北战,扫平各部落势力,终于结束了蒙古大地长期动荡和分裂的局面,成为这片蒙古大地的统治者。

满都海执掌蒙古三十余年,她时常会想起童年时那个把军刀交给她的少妇。多少风云变幻,当满都海处于困境时,她总是握紧手中的军刀,坚信在她的童年时期,那名少妇一定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将成吉思汗的军刀交给她,也就是将统治蒙古的权力交给了她。她因此而获得无穷的力量,战胜所有的对手。她的统治时期,蒙古史上称之为满都海时期。

天翻地覆

段无忌夫妇离开蒙古后,来到了太原城。太原城中,有一座报捷酒家,那是纪念大明军打败瓦剌之意。

酒楼中坐着人已经不少,只见一对夫妇上了酒楼,身着锦衣,举止高雅,这边关这般出色的人物亦是罕见。尤其是这少妇容貌俏丽,她的右手戴着一串紫金铃,更是引人注目。

终于有人忍不住走上前来,道:“两位,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否?”

那少妇抬起头来,见对方身佩长剑,似是武林中人,看上去甚是老实,笑道:“要是你自己都不知道当讲与否,那还是想清楚了再说罢。”

段无忌见对方被她几句话讲得呆在那儿,笑道:“小兄弟,拙荆只是开个玩笑,小兄弟有话请讲。”

佩剑少年看似初出江湖,道:“敢问夫人贵姓?”

崔宁宁看了丈夫一眼,笑道:“我们姓段。”

佩剑少年道:“段夫人,难道没有人告诉夫人,您手上的金铃,不该这么戴。”

崔宁宁笑道:“那该怎么戴呢?”

佩剑少年道:“七年前宁国长公主在京城保卫战中,她右手也是系着一串紫金铃,一破瓦剌军。因此后,行走江湖的女侠们,对宁国长公主十分敬仰,也是在身上戴一串铃铛。可是她们戴的都是银铃,玉铃,也从来没有人敢和她一样也戴着紫金铃,也是戴在右手。”

崔宁宁恍然道:“哦,你是说我戴着这串紫金铃,有冒充崔宁宁之嫌了。”

佩剑少年道:“是啊,在下见两位衣着,似是从塞外来,所以不知道中原武林之事。夫人这样的装饰,幸而这里没有其他姑娘看见,否则的话,难免会有一番冲突了。”

崔宁宁笑道:“呀,这么厉害呀,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这位公子,那真是要多谢你了,要不然,我糊里糊涂,连自己惹上了麻烦都不知道呢。不过,公子你倒是知道许多女孩子家的事呀!”

佩剑少年脸微一红,道:“不敢,因为舍妹就是一个可能会找夫人麻烦的人。”

崔宁宁看了丈夫一眼,却见他微微一笑,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上的紫金铃解了下来。

段无忌看着佩剑少年离开,笑着对妻子道:“现在你可知道,一个人不但说话做事,就连一件饰物都会得罪人了。宁国长公主真是厉害,你连金铃都不能戴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微微一笑。

段无忌与崔宁宁夫妻二人,这些年来,游遍天下,当真是神仙眷侣。这次是去瓦剌也先墓后,来到太原。不料有这么一段小小插曲,倒也是一桩趣事。

这几年来,江湖人事变纪,清虚子死后,叶秋声接掌武当派掌门之位,杨弃夫妻随罗飞隐居九华山,孙海棠不知所终,只有丁芷君还在照样做她的侯门夫人。

两人正自品尝着太原名菜时,忽然大街尽头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儿,听得有一人从远处跑过来,大声叫道:“太上皇复位了,太上皇复位了。”

崔宁宁听得此言,吃了一惊:“太上皇幽居南内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再次复位呢?如今朝廷内宫,都由姑姑把持,纵然是皇帝病重,另立新君,以姑姑的为人,一定会扶持一个年幼的皇帝。如今太上皇复位,那么,姑姑一定是出事了。”

宁宁想起丁芷君为人虽然好弄权术,可是毕竟自己从小是她养育成大,娇宠无比,自有一份情意尚在,况且还有崔玄对她视同亲生。想到这儿,她忙对段无忌道:“无忌,我们得回京城去看看,我爹爹,姑姑他们还都在京城中,我怕他们已经出事了。”

段无忌点头道:“好。我们一直回去。”

两人快马加鞭,过了三天就已经赶回京城。两人先到了天海山庄,却只见庄门紧闭,庄内已经是空无一人了。连在附近村落,都找不到一个可以打听消息的人。两人惊疑不定,忙赶进京城去。

入城时,已经是黄昏了,见城门盘查仍是甚严。来到方候府,尽管已经有所猜测准备,然而方府的情景,仍是令两人大吃一惊。

候门方府,已非昔日情景。两边威武的护卫不见了,门前挂出了一对白灯笼,显是府中有丧事。可是大门上却上了封存条,有几个明眼人一看就是锦衣卫的探子在门前巡逻。显然进去已经是不可能了。

忽然,有人轻拉了宁宁一把,她回头一看,竟是她原来的丫环焚琴。焚琴带着两人来到一座大宅里,看到了她的养父崔玄。

崔玄躺在床上,看起来已经病得不轻。宁宁吃惊地问:“爹,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姑姑呢,她怎么样了?”

崔玄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宁儿,你一去七年毫无音讯,这七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了,尤其是在最近的一个月中。焚琴,由你来说罢。”

焚琴道:“是。自从小姐离开京中以后,就由表小姐方瑞莲入宫为妃。那是景泰二年的事了。景泰三年,皇上终于废原皇太子见深为沂王,立自己的儿子见济为太子。”

宁宁道:“这件事当年我在时就提过,还是我说的,做皇帝的哪有不立自己的儿子的呢!不过见济从小体弱,只怕不见得济事儿呢?”

焚琴道:“正是,次年见济太子就薨了。皇上无子,最亲的侄子就是沂王见深,朝臣们上表要求重立废太子见深,令皇上大为恼怒。去年年底,皇上病重。夫人就已经有所准备了。”她停了一会儿,继续道:“咱们府的力量,都在皇上身上。若是皇上一病不起,第一个就是沂王见深会承继皇位,若是这样的话,方家的势力就全完了。于是,夫人设计,让方妃娘娘,也就是表小姐抱养襄王的儿子为继子,一旦皇上驾崩,就立他为主,到时候,就让方妃重帘听政。”她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宁宁道:“记得那天夫人还感慨地说:这个位置若是由小姐您来做的话,就最好不过了,表小姐毕竟软弱了一点,只怕麻烦还多着呢!但是,毕竟大事已定,那天,是正月,夫人显得很高兴…”说着,她忽然低头垂泪。

宁宁心中一动:“就是那天出的事?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姑姑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怎么会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焚琴肃然道:“正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枭姬之死

那一夜,丁芷君很高兴,她坐在椅子上,沉思着。她本是一个乡村贫家的女儿,六岁的时候,因为家贫被卖为丫环,服侍于人。她跟随着云无双,从云海山庄到天魔教,一步步爬上高位。云无双离开无双教后,教中两股最大的势力,掌握在她与莫易手中,当年,莫易欲将两股势力合并,以婚姻缔结同盟。一般女人很少能够拒绝莫易这种的极具吸引力的男人,只可惜,丁芷君却是一个视权力重于生命的女人。结果,无双教一分为二,孙浩又乘机在江南崛起,成三足之势。她自知武功低微,明着在江湖上难以与莫易孙浩对抗。于是她就带着云无双的女儿宁宁来到金陵,那也就是段无忌初见她的时候。

她在金陵找到了她原来的情人崔玄,两人以兄妹相称,用云无双留下的宝藏和紫金卫队的势力建立崔玄天下首富的名声。这个时候,她已经能轻易地操纵着崔玄,象她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亦不是崔玄能够阻止得了的。她顺利地嫁给方荫,进入官场。这些年来,她终于一步步地接近了目标。

现在皇帝已经病重,她已经叫人去召石亨,在今夜暗杀太上皇。明天,她就会让皇帝宣布立襄王世子为太子。随后,让她的继女方妃垂帘听政,而实际权力则在她的手中。她掌管着御林军,谁敢不从。照这种形式看来,用不了两个月,她丁芷君就会变成大明天下实际的主宰,手握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了。想到这儿,她不禁激动地全身颤抖,她,一个贫穷人家出生的村姑,一个曾经做过奴隶的人,竟会成了一个大帝国的实际主宰。

正在这时候,门,悄悄地推开了,她的丈夫方荫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壶酒。丁芷君并没有起身,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方荫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她政治上的同党,她的先锋,他对她千依百顺,处处辅佐,让她能一帆风顺,发挥她的才能。虽然崔玄也许更爱他,但是崔玄为人恬淡,对政治毫无兴趣,这也是她当年舍崔玄嫁方荫的最大理由。

丁芷君笑道:“你也睡不着?”

方荫笑道:“这个时候,谁能睡得着。明天,就是我最成功的日子了。一旦宣布立了太子,皇帝病重,任何事,我就可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仰首大笑道:“我苦心盼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看到我们方家最荣耀的一天。多亏方家列祖列宗保佑,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丁芷君不悦地瞪起眼,道:“关你们方家列祖列宗什么事,你别忘了,这一切都是我一手创造的,还有,”她盯着他道:“这一切,可不是你的,而是我们两个人的。”

方荫低下头,隐起那一丝恨意,道:“是,是我太高兴了,一时不注意。”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酒,佯笑道:“来,让我们一起来庆祝胜利。”

他倒了两杯酒,端一杯放在丁芷君面前,道:“夫人,你辛苦了,这一杯是我敬你的。”

丁芷君喝了一杯,方荫又倒上第二杯道:“如果没有你,就没有我方荫的今天,我再敬你一杯。”他再倒上第三杯道:“这第三杯,我祝你心想事成。”

丁芷君饮下第三杯酒,站起身来道:“老爷,妾身也敬你一杯。”她执壶倒了一杯酒,正要举起,忽觉得腹中一阵疼痛,手中杯子“砰”地一声落地。她吃惊地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荫远远地退开,道:“夫人,你怎么了?”

丁芷君咬牙道:“不好,酒中有毒。”抬头见方荫脸色,顿时明白:“‘是你,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荫冷笑道:“无毒不丈夫,夫人,这可是你教我的。”

丁芷君腹痛如绞,再也站不住,摔倒在地,她挣扎着道:“你为什么要害我,没有我你就没有今天,我们已经接近成功了,你为什么自毁长城?”

方荫冷冷地道:“就因为我已经接近成功了,所以,你对我再没有利用价值了。我已经忍了这些年,现在不必再忍受了。你这个阴险跋扈的女人,是你害死我的爱妻;是你逼走我的母亲,害得她老人家风烛残年孤苦无依,使我不得尽孝;是你一手毁了我的女儿;你将我当成你的奴才,使我世代候门的方府听命于你这个商贾女人。你跟你那个所谓哥哥的关系,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无时不刻不在恨你,只不过,为了我们方家的大业,我只有勉强忍你。你以为你真是无所不能,可以任意摆布所有的人。哼哼,你只不过是我方荫的一个工具罢了。我先杀了你,再收拾崔玄。天下已经是我的,瞧瞧我方荫是怎样出这一口鸟气的 。”

丁芷君挣扎着,倚在桌边坐起来,听了他这番话,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和崔玄的事了。姓方的,你果然是个乌龟王八蛋。不是我要让你做乌龟,而是你自己一头钻进来做这个乌龟。你的爱妻?你爱她吗?是谁为了娶我,逼得她跳河。你母亲,你要真有半分孝心,你就不会十几年为了怕我疑心就根本不管她的死活。你的爱女?只要对你有益,你巴不得把她给卖了。你这种人,为了利益,随时都准备出卖自己,还在乎母亲,妻子,女儿。你这个人,平时一派道貌岸然,我还真敬你是一品大员,一家之主。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安个罪名在我头上,好让自己名正言顺一点。呸,早知道如此,我和崔玄就不必处处对你太客气了。就算我们公然在一起,只怕你还会给我们守门呢。”

方荫怒道:“你这贱人,死到临头,还这般嘴刁。”一脚向丁芷君踢去。刚挨到她腰间,忽然觉得脚尖一阵麻痹,紧接着,这阵麻痹之意竟迅速向上延伸,半条腿顿时麻木。他一只手扶着桌子,忽然站立不住,连同桌子一起倒下。这时候,他整条腿都已经麻木了。

忽然听到一阵冷笑声,转头一看,丁芷君躺在那儿,手中却拿着一根乌黑发亮的针。方才她故意以言语激怒方荫,那根五毒针就摆在那儿,等方荫一脚踢过来时,那针就深深地刺入他的脚尖。方荫怒不可遏,挣扎着爬到她的身边,一伸手,扼住她的喉头吼道:“你这贱人--”

丁芷君已经无力大声了,只是轻声笑道:“我的好相公,我们一直是好夫妻,荣辱与共,也该同生共死才是,不是吗?哼哼--我要死了,你怎能不死,你认命吧!”

方荫心中只觉得说不出来的愤怒和说不出来的恐惧,他忍不住大叫道:“不--我不认命,我就要到达成功了,我不会死的,我不能死。这么多年来,我牺牲了这么多,我不能白白牺牲。”他放开丁芷君的喉头,用力摇着她道:“你一定有解药的,对不对。把解药给我,我不想死。哦,夫人,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认错。你不能真的毒死我,要不然,咱们打下的江山,就白白便宜了别人了。哦,还有咱们的儿子,他还那么小,你就看在儿子的份上,给我解药,给我解药--”他恐惧之极,声音陡然变得嘶哑难听。

丁芷君淡淡地看着他,摇头道:“我跟你一样不甘心。可是,太迟了,我的毒势已经发作,既然我活不了,我也不会让你活着。”方荫双目凸出,一口黑血喷将出来,身子却已经软软地倒下。忽然间房中一亮,原来方荫跌倒时,蜡烛落在地下,这时候已经烧着了布幔,火势渐大,火光映在窗纸上。

门被急促地敲响了:“夫人,夫人,房中着火了,出了什么事?”丫环焚琴这时已经在丁芷君身边服侍,这时候见到火光,忙敲门进来。一进房中,见两人都倒在地下,毫无声息。大惊,冲过去,抱起丁芷君连声呼唤:“夫人,夫人--”

过了一会儿,丁芷君缓缓地睁开眼睛,轻声道:“我没有失败,是老天不成全我。眼看我就要登上权力的最高峰了,为什么老天不成全我,我好恨。焚琴,你见到我大哥,你告诉他,今生我只亏欠于他,希望来生,我和他不要再相见。因为就算到了来生,我注定还会是这样的人,我不希望来生再亏欠于他。我从不后悔我选择的路,你看,我就快要接近成功了,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挣脱自己的出身,青云直上呢?只有我,只有我呀!只是我不甘心,如果有来生,我还会再来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能成功。因为不论哪一生哪一世,我都不要再做人下人,永远不要。”她的手,紧紧地抓着,紧紧地抓着,忽然就咽气了,可是她的手还是不肯放开。

从一个低贱的小丫环,到几乎攫取了天下至尊的权力--一代袅姬丁芷君,就此去世,终年三十九岁。

于谦

焚琴说到这儿,已经是泣不成声。崔玄叹了口气,道:“你去过天海山庄了?幸亏焚琴及时报信,我们才能安全转移,否则,也难逃石亨的毒手。”

崔宁宁眉毛渐竖:“这与石亨又有何关系?”

焚琴道:“那天晚上,大火仍在烧,总兵官石亨来到方府,正欲接受夫人暗杀太上皇的命令,眼见事起忽然,老爷与夫人竟已经双双亡故。他本也是个有野心,有权谋的人,如今老爷与夫人已死,各种势力他都无份。他孤注一掷,勾结大太监曹吉祥,竟带领兵马闯入南宫,扶出被废已久的太上皇朱祁镇。这一份政治上的投机,竟是大获成功。如今,石亨已经是手执兵权,权倾朝野的权臣了。于谦大人,王文大人,范广将军及当年无数得罪过他的大臣,都已经被捕下狱,等候处置以至处死。”

崔宁宁怔了一怔:“于谦大人也被捕了,怎么会?他不是手握兵权吗?”

焚琴摇头道:“具体情况我一个丫环也不太清楚,只听说石亨急着想处死于大人,可能在十余天之内就要动手了。”

崔宁宁哼了一声,道:“有我在,石亨休想得逞。”她回过头来,吩咐道:“焚琴、煮鹤,你们安排一下,我今晚要到天牢去。”

崔玄一怔,劝道:“宁儿,不要去,如今京城已非是我们崔家天下了。为防有人救走于大人,石亨已在天牢布下重兵,你去无异是飞蛾扑火呀!”

宁宁转身问段无忌:“段无忌,你也不希望我去吗?”

段无忌握住她的手,将她拥在怀中,道:“我不劝你,你去龙潭虎穴,我也会跟你一起去。”两人相视一笑。

入夜,焚琴带来两套锦衣卫衣服,给两人换上。段无忌与宁宁来到天牢,一名狱卒早已经在门外相候,并领着两人走入天牢。

天牢果然是禁卫森严,不愧龙潭虎穴之称。远远可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重兵把守,灯光照得如同白日一样。

奇怪的事发生了,当那狱卒带着段无忌与宁宁走进去时,灯光忽然暗了许多,那许多目光炯炯的卫士,看见三人走进来时,都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皮,将头转到另一边去。就象是这么多人都完全看不见这三个大活人从他们面前走过似的。

诺大的天牢,崔宁宁竟如入无人之境,现场只听见她们三人走路的脚步声。

随着那狱卒“咣啷啷”的声音开锁,走入第一重牢门。再关门,将那些卫兵关在视线之外。段无忌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宁宁耳边轻声道:“我今日才知道,崔家势力究竟有多大!”

天牢一层层地走下去,阴暗潮湿,夹杂着阵阵恶臭,如地狱般传来的阵阵幽幽暗暗的哭声,呻吟声,说不清的阴森可怖的气息,一层比一层更厉害。

狱卒轻声道:“于大人的牢房就快到了。”

就在这时,听得一阵郎朗吟咏之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声音虽不甚响,却是一扫狱中阴霉之气。段无忌与宁宁一层层地走下来,本来已经快被憋得透不过气来了,猛然间觉得精神一振,走近几步,道:“是于大人吗?”

转过台阶,只见前方一间单独的囚室,地上干草辅得整齐,一灯如豆,灯下坐着一个人,全身带着血痕,看来受过重刑,他的脸上虽也带着血痕,头脸却还收拾得整齐,全然不似其他犯人似的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神态安详,更不象明天就要被处死的人。他看见宁宁两人进来,震动了一下,缓缓地道:“哦,是宁国长公主,好久不见了。”语气就象是在自己的家中见到了客人一样。

宁宁介绍道:“于大人,他是我的夫婿,姓段,特地陪我来见于大人。”段无忌长施一礼道:“山野之人段无忌见过于大人。”

于谦正色道:“多谢公主与驸马来看望于某,只是天牢非两位来的地方,不必为一个要死之人犯险。”

段无忌道:“于大人只管放心,区区一个天牢,还困不住愚夫妻。就算要再带走一个人,也是无妨。”

“哦--”于谦微笑道:“那么二位前来,莫非是要带于某越狱?要于某逃走的人,公主并不是第一个,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宁宁微一怔,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走,难道你宁愿坐此等着死于奸人之手。大明皇帝,怎值得你如此尽忠,而且,你这般愚忠,只是徒然牺牲,有何意义?”

于谦徐徐道:“愚忠之辈,于谦所不取。”

宁宁道:“你既知愚忠之辈不可取,为什么不肯走?”

于谦双目炯炯,道:“公主知我。我若愚忠,当日土木堡之变后,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讳,另立新君;就不会不顾也先挟持,拒皇上于城门外。这当是大逆不道之行为。当日于谦作出这样的决定之时,就知道会有今日之死,既然敢作,今日就敢当。倘若于谦今日一走了之,大明律法不容,倘若于谦今日始作俑者,他日人人畏祸避刑,都可抗拒不从,一走了之,那大明纲纪何在,律法何在,岂非社稷难安,天下大乱。”

宁宁急道:“可是罪有应得的是别人,你是被冤枉的呀!再说,太监权贵们弄权枉法早就有许多,大明纲纪,早就不见得有多重要了。”

于谦正色道:“正因为太监权贵们败坏了风纪,所以于谦更不能同流合污。死有轻于鸿毛,死有重于泰山。人生在世,生当昂然于天地,死亦要清清白白。土木堡之变,君王蒙难,我为人臣都已应当以死相殉。之所以不死,为的是保全大明江山。如今江山得保,君王还朝,辅佐景皇帝,严正纲纪,治理天下。对于谦来说,这一生,当作的事已经做了,此生无憾。于谦今日死,是死得其所。于社稷来说,于谦若是怕死,当时锦衣卫抓我时,我尚手掌兵权,要反抗也不是不能,但是一旦兵变,就会天下大乱,又让瓦剌有可乘之机;我今日一走,就毁却我一生所要维护的国家纲纪;于皇上来说,当日我另立新君,拒他于城门之下,大逆不道之至,若不杀我,皇上何以立威于天下。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公主今日救我出去,只不过天地间留一无用的老朽,不容于大明天下,与草木同朽。于社稷于君主于我自己,都没有什么意义,何必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