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凝眉,她当日也曾想过,容觉与秦焱是熟识的,西域人出现在聚雅集时,他们两人也同时出现,那么是否意味着他们两个与西域人之间可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须知永宁伯府三番四次与西域奇毒联系上,那想必是关系匪浅的。

此时听赵誉这么说来,她不由问道,“于是你就跟了这条线索下去?你发现了什么?”

赵誉的脸色越发深沉了,他点了点头说道,“当日是容觉作掩护,将那几个西域人送出了京城,在京郊之外与别的护卫作的交接,我和胭脂一直都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眼看着他们入了云州停留了几日,然后又被掩护着偷偷入了南疆,一路畅通无阻,安安稳稳地越过南疆边境,回了西域。”

他重重地说道,“我敢断定,云州容氏与西域人之间联系密切。你可知晓,那批西域人不是普通的商客,乃是西域朝廷中人,为首的那个是西域的骁骑将军。西域近年来招兵买马动静很大,对我大周所图非小,想必也一定置下不少探子暗桩在大周境内,云州容氏,极有可能已经通敌叛国。”

沈棠迟疑了半晌,然后才将那日聚雅集经过花满屋中时的景象俱都说了出来,“我怕你身涉险境,当时才不曾告知,谁料到你还是以身犯险了。”

赵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是这样,那有些事便说得通了。容觉虽然是容氏未来的家主,但一出了云州,威信便大打折扣,他虽然是保国公的外孙,但一无名帖,二无令牌,在京城之中,还未必能轻易震慑守城的兵士。但永宁伯府,就不一样了。”

永宁伯府的水到底有多深,势力到底有多可怕,沈棠是见识过的,从诺大的京城放走几个人,这对秦家来说,不过是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若是云州容氏与西域暗通款曲,那么永宁伯府又怎么能干净得了去?须知,十三年前,秦氏手中便有了西域皇室秘药桑血,这种秘药极其稀少,便是西域皇室也所存不多,但秦氏却能陆陆续续用此药害了多人。以此推断,永宁伯府与西域的联系想必更深。

沈棠心中一动,想到秦氏提去颐寿园的那只食盒来,她心中有种隐约的感觉,老夫人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当日乔嬷嬷那段未曾说完的话是什么,看来还是有必要再去查一查。

她想了想又说道,“我本以为,西域人会趁着五皇子之乱,新皇登基日浅,朝局未稳时趁势而起,点燃我西南边境的烽火,但如今西疆战火正酣,南疆却毫无动静,也不知是何道理,难道是我想错了吗?”

赵誉摇了摇头,“西疆外的游牧散部,这上百年来常常行挑衅之举,但一旦镇西军作出迎战姿态,他们则不战而退,大周见其可悯,还特设了一个西疆换物司,须他们用壮马换取钱粮,因此这数十年来,游牧甚是平静。却于去岁将末时,突然起了兵祸,像是由高人指点一般,散部联合成一团,隐约有立国之姿,并且以数万之兵能对抗镇西军数十万之众。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沈棠点头,“自然是蹊跷万分的。我也曾设想过会是西域搞的鬼,但西域暗助游牧成国,背后操纵他们对抗大周,可敌寡我众,势不均力不敌,游牧不过只是拖些时间罢了,决无胜算,这对西域又有什么好处?”

赵誉叹息着说道,“此番去西域,机缘凑巧之下,竟然被我识破了个大秘密,西疆的战事其实乃是西域挑起,游牧身后坐镇的乃是西域王的军师,西域窥视我大周之心,岂不是昭然若揭?”

“若说西域有什么好处?自然是有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若是西域并不想正面与大周起兵戈,支持游牧也不过是为了让西疆的局势牵制住大周朝局,游牧败了,那么大周自然也要伤及元气,事实上还不及游牧认输,大周兵士已经伤亡惨重,朝廷不仅将能调的兵力都调到了西疆,甚至还重新招募了兵士,西域的目的已经达到。”

他继续说道,“可若是游牧侥幸得胜,劈开了西疆的通道,那么西域军士便可兵分两路,一路从西疆,一路自南疆,蜂拥而至我大周,那大周可就危矣”

沈棠的脸色越发凝重,“游牧的迷阵已经将四皇子套了进去,甚至还攻掠了一个城池,若是那迷阵不解,恐怕你说的,极有可能会成真。”

她想了想说道,“我得去一趟太傅府,见一见曹大人。”

自从恪王登基之后,曹文显自然便就成了帝王师,被新皇封为太傅,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但他生性恬淡,对加官晋爵并不在意,因此并未曾领什么实职,赋养在家,与曹夫人弄草为乐罢了。

沈棠如今一心想要抽身,因此并不想再在皇上面前扮演他忧国忧民的解语花,只是沈榕尚在西疆战场,自己姐弟的安乐也都系于新朝的稳定,更何况,赵誉是姓赵的,此时自己却是不能将这事撒手不管。

思来想去,只有曹文显才能应对这棘手的新问题。

赵誉点了点头,“这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恐怕八九不离十,西域的企图甚大,不容小觑,有曹大人进言,皇上应该会多加重视。”

第一百七十章 杀妻

太傅府深谈之后,曹文显连夜进宫与皇上密谈,直到第二日破晓鸡鸣时,御书房的门才终于打开。

皇上在早朝之时,命枢秘密处加紧着议撤藩事宜,北疆瑞王早已经写密函进京指意世子赵誉全权负责此事,因此并未派去特使商议,倒是南疆醇王处,因世子赵敬身体孱弱,皇上便任命已经卸甲归田荣养在京的护国大将军丁炜和其子都护将军丁泽为特使,即刻远赴南疆将皇上的意见与醇王进行磋商。

但沈棠是知道的,此去南疆,撤藩只是一个幌子,护国大将军丁炜和其子丁泽手中不仅持有能够调遣南疆二十万兵士的虎符,并且还握有能够掌控琼州云州淮南地界所有兵力的金牌,一入南疆界即兵分两路,一路赶赴西疆支援镇西将军,另一路则盘踞南疆,以防西域突击出兵。

大周东疆乃是无边无际的海域,这道天然屏障阻隔了外敌来袭,自建国五百年来,从未发生过战祸,而北疆极寒,又靠卧崇山峻岭,气候条件恶劣,却是天然的国界线,崇山之后的魏国从未兴兵犯境。

因此皇上将大部分的兵力自府州抽至南疆和西疆,依托的惟有……东疆海域之外没有外敌入侵,极北之魏国也不会突然刺袭,并且周朝境内平和无反声。此举不可谓不冒险,但却已经是皇上所能做到的极致,西疆的兵祸必须要尽快止住,而南疆也万不能发生任何意外。

四月中,在护国大将军父子出发后的十数天,沈棠终于收到了鬼卫的密信,莫伊汐安全到达了西疆军营,又以商定后的破阵之法去营救出了被困阵中近二十天的威王赵珉,不仅如此,沈榕等还将那迷阵尽数捣毁,重新夺回了那丢失的一城一镇,最重要的是那句,悉数平安。

合上信后,沈棠一愁莫展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镇西军颓势已退,胜势已显,又恰逢丁将军此去西疆,看来西疆的战局已定,榕儿不日之后便将归京。

她早已经想好,如今朝局安稳,沈氏也甚是太平,等榕儿回来后,她便可以功成身退,将家主之位还给弟弟,当初榕儿从军前对沈枫的承诺太过幼稚,爵位已定,名份也成,爵位并非儿戏,又岂是他想让便能让的?因此这家主之位,迟早也会是他的。

全叔看着沈棠将信纸揉碎,然后投入沉香鼎中后,才踌躇地说道,“侯爷近日召了老奴几回,问及了几桩族中事务,老奴以并不知晓为由,搪塞了过去,想来侯爷也是会来问过小姐的。”

沈棠点了点头,“我会想好说词应付父亲的。”她转而问道,“乔嬷嬷的那个侄儿找着了吗?”

全叔面色有些古怪,他迟疑了一下,方才点头说道,“乔嬷嬷的那个侄儿,不姓乔,竟然姓沈,名叫沈涛。”

沈棠的脸上却并不见惊讶,她颔首说道,“沈涛他其实是蓼羽轩那位江姨娘所出,是我祖父最小的儿子吧?”

全叔颇见诧异,“小姐早就知晓了?”

沈棠浅笑着摇了摇头,“乔嬷嬷与那江姨娘其实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原本她并不知晓,还帮着老夫人多番暗害过江姨娘。那日江姨娘生产,本来就很凶险,乔嬷嬷奉了老夫人的命要让她母子俱亡,谁料到仓促间却让她认出了江姨娘乃是她嫡亲的姐妹,因此才临时换了主意,但为时已晚,只救得了沈涛一个,也正是从那刻起,乔嬷嬷才将老夫人怀恨上了。”

她缓缓地走到了窗前,低声说道,“乔嬷嬷回了趟老家之后,性情大变,从前隐藏在心底对老夫人的恨,也俱都显露了出来,到后来对老夫人连明面上的恭敬都不肯摆出了。我早就想过,她不过只是一个奴婢,是谁给了她胆子让她那样张狂?后来她对老夫人下毒,被我识破之后还那样不急不徐,就更奇怪了,既然那样在乎她的侄儿,难道就不怕她事败之后,沈家的人去找她侄儿的麻烦吗?”

唯一的原因是,乔嬷嬷很有把握和底气,要么是指使她的人许诺会保护她的侄儿,要么就是笃定沈氏的人不会对她侄儿不利。

顺藤摸瓜,很容易便能推断出,沈涛便是江姨娘的孩子。

全叔低叹了一声,“那小姐可知晓,老奴是从哪里找到的那沈涛?”

沈棠摇了摇头,“他定然早不在原籍了,也正因此才难找了些。你们是从哪里找到的他?”

全叔的脸色有些古怪,他低低地说道,“小姐一定想不到,沈涛被养在了江南的一所大宅子里,鬼卫的人费了很多功夫才寻到了那里,还与看护的人交了手,鬼卫查到那所宅子乃是永宁伯府的私产,沈涛竟然是被永宁伯府秦氏的人给控制了。”

沈棠张开小嘴惊呼道,“那乔嬷嬷所中的箭祖母所中的毒”

永宁伯府控制了沈涛,要挟乔嬷嬷对老夫人下手,在她毒计已成却被识破之际,赶在她将实情吐出之前,便用一支毒箭了断了她的性命,这定然是因为老夫人知晓了永宁伯府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情,现下想来,极有可能是与西域有关的。

她的脑中不由闪过秦焱的身影来,那日来吊唁祖父的人虽然众多,但却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轻松进出后院,身为老夫人最疼爱的娘家侄孙,颐寿园的大门对秦焱自然是敞开的,思来想去,那日也只有他既有时间又有能力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又如此恰巧刚好地能将乔嬷嬷灭口。

沈棠长长地叹了一声,“将三叔请来,就说祖母的病情有了转机。”

全叔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沈涛?”

他迟疑地说道,“乔嬷嬷已经死了,沈涛的身世究竟是怎么样的,谁都不好说,仅凭猜测,沈氏的长老们未必会认下他,况且我瞧他那模样,似乎也对身世并不甚清楚。”

沈棠明白全叔的顾虑,让沈涛认祖归宗显然很有难度,并且好处也不多,他不过只是一个庶子,既承不得爵位,也分不到多少家产,便是认了回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好听的名声罢了,但与之相比要付出的却甚多,首先要找到足够的证据去说服长老们,其次还要接受这陈年旧事被到处戏说。

她想了想说道,“沈涛是祖父的血脉,应该八九不离十,但正如你所言,却不好考证。不如这样,若是他愿意的话,我去求太叔公,将沈涛认在已故去的叔公名下作个义子,将来我们这边再多给他一些财帛,让他日子过得好一些,以慰祖父在天之灵。”

全叔觉得此法甚妙,便乐呵呵地告了退出去替沈棠办事。

他出去后没多久,沈棠忽然听到外头呼天抢地的哀嚎声,不由召了麝香来问,“外头出了何事?”

麝香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碧笙姐姐已经出去探询了,还未回来,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了,不过听这声音,似乎是从锦绣园中来的。”

锦绣园中的三位小姐陆续出嫁,如今并无主子入住,不过只留下了几个看屋子的小丫头罢了,如何会有这样的哭声?

这时,碧笙一脸凝重地进了来,她咬了咬嘴唇对着沈棠说道,“小姐,三小姐她……死了。”

沈棠闻言大惊,“你说什么?沈紫姝她怎么了?”

碧笙沉声说道,“我亲眼看见秦夫人身边的嬷嬷们将人抬回了锦绣园,三小姐原来最信任的大丫头柳红哭得都昏了过去,三小姐她确实已经没了。”

她见沈棠仍旧有些不敢相信,继续说道,“我听到秦夫人身边的嬷嬷丫头们说,林姑爷酒后失德便喜欢折磨三小姐,又是拳打又是脚踢,还喜欢用皮鞭抽人,三小姐身边的丫头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给秦夫人送的信,但等秦夫人派了嬷嬷过去,却已经晚了,三小姐身子都冷了,早没了气息。”

沈棠的身子有些微微的晃动,她虽然对沈紫嫣沈紫姝姐妹甚是不喜,但听到沈紫姝的死讯时,不知怎得却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一时心头凌乱,便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碧笙接着说道,“嬷嬷们着了慌,立刻派人回来报信,又不敢处置林姑爷,只好将他捆了,等侯爷和秦夫人过去了再作处置。秦夫人先过去的,将林姑爷抽了好几鞭子,才肯让人将他送去京都衙门。”

沈棠深深地叹了口气,林恕暴虐,这是众人皆知的,但她着实不曾想到,他竟然能作出酒后殴杀妻子的行径来,沈紫姝死得,太不值得了。

碧笙叹道,“论起来,三小姐已经出了门子,这身故了没有回娘家办丧事的道理,但秦夫人抱着三小姐的尸身不肯放,哭着求着让侯爷开恩,侯爷无法,便只好随了她,先将三小姐带回侯府,再求郡主开恩破例。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说郡主已经准了。”

沈棠低低地念道,“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沈紫姝,你心中一定很恨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捷报

郡主虽是准了,但沈紫姝毕竟是外嫁女,又尚未及笄,太叔公为首的沈氏族老纷纷对沈灏施压表示不满,在沈灏的连番恳求下,最终磋商的结果,也不过只是允许沈紫姝在沈氏的别庄停灵三日,然后便要发丧。

秦氏虽然不甚满意,但却也莫能奈何,只好委委屈屈地将沈紫姝的灵柩移到了南郊别庄,灵堂空寂,除了本家的几个姐妹兄弟,再没有别人前来吊唁。

沈紫姝不能落葬祖坟,林家又已经家破人亡,因此秦氏只能托人在沈氏祖坟附近买了块地,草草地将她埋了,从前娇生惯养的侯门骄女,因为家姐的一场设计,嫁入了狼门虎穴,落了个这样凄凉的下场,让人嗟叹不已。

在秦氏的巨拗之下,林恕自然不能从京都衙门全身而退,他本就身子虚亏,吃了秦氏结结实实的十几鞭子已经有些神智不清,又怎能耐得过被买通的衙役十八般刑具俱上?

第二日清晨,牢头巡房之时便发现林恕脸色铁青,早已经气息全无,连身子都僵硬了,衙司判了个酒醉致死,便将此案揭过。

林家早已经败落,只除了大小姐林仙姿是贤贵王府的侧妃,二小姐林玉姿被发卖至教坊司,男丁死的死,发配的发配,再没有别人了。

林玉姿如今深陷囹圄自身难保,林仙姿虽是个亲王侧妃,但却没有一点自主能力,便是心中有怨,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恕死后被扔入乱葬岗中,喂了野狗野狼。

沈紫姝的头七过后,她的贴身婢女柳红向秦氏跪着求去,她哭着说道,“奴婢自小与三小姐一块长大,三小姐就是奴婢的日月,三小姐对奴婢也照顾有加,当初她出阁时,执意不带奴婢去林府,虽然说是要让奴婢替她看好锦绣园的屋子,将来她若是回娘家小住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但奴婢心里知道,那是三小姐怕林家不好呆,舍不得奴婢去吃苦。”

她重重地向秦氏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接着说道,“如今三小姐已经没了,奴婢便是呆在锦绣园中,也再也等不来她,反倒是每夜都触景伤情,泪满襟衫。这锦绣园奴婢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因此特来求夫人一个恩典,让奴婢自赎出府。”

秦氏知道柳红是个重情意的,因此对她便有些不舍,“紫姝素来疼你,你离开了侯府,若是生活无着,她在地下反而不安。不如你调到我宜香堂来吧,你做事仔细,我也信得过你。”

柳红摇了摇头,“夫人对奴婢怜爱,奴婢感激万分,但奴婢一见到夫人就想到三小姐,一想到三小姐就心如刀割般难受,实在是无法承受夫人的恩情。”

她语气微顿,徐徐地说道,“况且奴婢求去,倒也不只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当日三小姐出阁之前,曾交待奴婢做一件事,奴婢只做成了七成,还有那三成却是一定要出府才能办得。还请夫人成全。”

秦氏好奇地问道,“紫姝让你去做何事?你人单势薄,不如说出来,我派人去替她完成心愿。”

柳红笑得诡异,“这事夫人是做不来的,也只有奴婢能做成。佛说,心诚则灵,请恕奴婢不方便将三小姐的心愿说出,否则便就不灵验了。”

秦氏自认为对柳红还算了解,便信了她的话,当即便让人将柳红送了出去,她虽然没有管理府中事务的权利,但是锦绣园中一个丫头的去留却还是能做主的。

柳红离开侯府之后,便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一晃到了五月,西疆陆续有捷报传来,威王自从得救之后,痛定思痛,沉淀数日,终于制定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连环兵策,几战下来,将游牧部落击得溃不成军,不得已退兵百里。

游牧部落元气大伤,又风闻护国大将军丁炜带着援兵入了西疆,很快便要与镇西军会合,慌乱之下,立即派了长老递来了降书。

皇上龙心大悦,立刻颁旨命威王回朝,又令功勋奏章上所记下的有功兵士进京,论功行赏。

颐寿园老夫人的屋子里,沈沐脸色沉重地踱来踱去,过了良久才叹了一声说道,“棠儿做得很好,那……沈涛无论如何,也总是父亲的骨肉,这安排甚是妥当。”

他出身公侯世家,高门大户后院中的污秽事见得不少,因此很容易就能猜到当年的事情真相,他的母亲手中确实攥着不少人命和鲜血,从前他不肯直视,是因为那是他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虽然也是为了固宠,但究其用意,却仍旧是为了保障他们兄弟三个的利益。

但如今,他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乔嬷嬷临死之前说的话,言犹在耳,句句诛心,让他筑立在心中坚实的堡垒,忽然有种轰然欲塌之感。

沈棠的生母二嫂方氏嫁进来时他方六岁,母亲管着诺大的侯府成日忙得不可开交,大嫂身为世子夫人一直跟在母亲身边学习管家,倒是二嫂甚是空闲,因此便常与他一处玩耍,有时教习他兵道,有时指导他习字。

二哥与秦氏闹得正欢时,他已然八岁,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了,知道二嫂被迫搬离侯府,还曾去母亲面前打抱不平过,但当时母亲是那样说的,“这事是你二哥的不是,母亲已经向你二嫂赔过了不是,只是你二嫂心气高傲,怕是一时半会回转不过来。等她的气略消了一消,母亲便带着你亲自去碧桂园求她回来可好?”

因为母亲素来对二嫂慈祥和善,连重话都舍不得多说一句,他当时便深信不疑,以为是二嫂发了倔脾气不肯跟母亲回来,便是后来二嫂身故,他也只将原因归咎于二哥的背叛,从来都不曾对母亲有过任何怀疑。

但此刻,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却都浮现在脑海中,二嫂怀孕之时,母亲和秦表姐的数次密谈,秦表姐的得意张狂都历历在目,他开始相信,二嫂的死与母亲是脱不开关系的了。

沈沐心中不由有些忐忑,棠儿是如此聪慧的一个人,不知道她对当年的事知道了多少,会采取怎么样的反应。

沈棠装作对沈沐的担心浑然不觉,忧心地说道,“永宁伯府藏匿了沈涛用以威胁乔嬷嬷,然后利用乔嬷嬷来对付祖母,装神弄鬼令得祖母元气大伤,这也就罢了,竟然还下了能令人失智失语的西域奇毒。祖母可是永宁伯府的嫡小姐,是永宁伯的嫡亲姐姐,他们这样做是何居心,实在令人惊愕。”

沈沐想到了那支让乔嬷嬷一箭毙命的毒箭,此时知道那箭应是永宁伯府射出的无疑,怒意渐渐上扬,对永宁伯府生出恨意来,但他向来冷静,想了想才说道,“棠儿若是有法子令你祖母清醒,我自然便能知道永宁伯府为的是什么。”

这话中的暗指,沈棠丝毫不以为意,她摇了摇头说道,“三叔高看我了,若是我能做到,自然早就为祖母做了。祖母如今中风在床,西域毒药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她素有心疾,又连月噩梦缠身,这身子早就已经掏空了大半,若不是靠着名贵的补药支撑着,便是没有那毒药作引,也迟早都要走到这一步的。”

沈沐的脸上闪过愧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三叔的意思不是……”

沈棠打断了他的话,“棠儿确实藏了私,其实若是以金针刺开祖母全身的大穴,她或能清醒过来一时半刻。只是,这法子却是极伤根本的,实属杀鸡取卵之策,棠儿不能够那样做。”

沈沐细细地咀嚼着,然后有些犹疑地问道,“若是那样做了,你祖母会清醒多久?清醒过来之后又会怎么样?”

沈棠叹了一声,“金针刺入大穴,祖母即会醒来,醒来的时间多久,要看祖母身子的情况,但也甚是有限,多则一天,短则几个时辰,一旦祖母再次昏迷,那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沈沐的身子一震,久久无语。

沈棠冲着他勉强一笑,“三叔莫要多想,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永宁伯府甚是不妥,虽然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但总算能够心中作防,将来也不至于措不及防。依棠儿的浅见,如今还不到那时候。”

沈沐却是摇了摇头,“皇上一直命我秘查杀害夏承恩的凶手,几条线索追究下去,竟然查到了永宁伯府。永宁伯府杀了他并不奇怪,他该带着夏承恩的尸体去皇上面前邀功才是,为何却将夏承恩的尸体以那样的方式悬挂在城门口?倒像是有些示众警告的意味。”

他深深地看了沈棠一眼,沉沉地说道,“你许是不知道,皇上虽然早已经登基称帝了,但向来是皇帝忠部的青衣卫,却只有明面上的几支向皇上俯首称臣。”

沈棠惊诧地问道,“其他的青衣卫不接收皇上的收服,难道是想要反?可青衣卫不支持皇上,又能支持谁?”

沈沐苦笑道,“其他的青衣卫,哼哼,皇上连其他的青衣卫在哪里都不知道,却又去哪里收服他们?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要反,到底是支持谁?”

第一百七十二章 抽丝

沈棠颇是吃惊,皇上如今已经是四海皆认服的君主,自然有着统御青衣卫的资格,按照大周皇室的旧例,青衣卫的各路统领都该陆续觐见以示效忠才对。

她想到若是依循常理,自然曾为储君的赵熹最有资格知道青衣卫的事,但先皇对赵熹既无真情,只将他当作一个幌子和箭靶,自然不会将这帝王秘术教于他。但最有可能知道召唤青衣卫方法的五皇子和罗贵妃,却都已经相继而亡。

思来想去,沈棠脑中不由想起了一个人,她低声问道,“皇上不曾召见李公公一问究竟?”

沈沐叹了口气说道,“李公公与先皇主仆情深,不放心先皇一人在下面无人照料,已经追随先皇去了。”

沈棠脸色微变,皇上忌惮贤贵王,得到先皇旨意将传国玉玺交给贤贵王的李公公更是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又哪里肯放任李公公活在世上,继续伺候贤贵王?定是会找个由头将他发落了。

她虽然明白皇上这样做的理由,但却觉得皇上还是有些太心急了,以致于如今落到那样尴尬的境地,青衣卫的实力非同小觑,得不到青衣卫的帝王如同折翼之鹰,不只弱了声势,若是青衣卫这股势力被人所利用,反而还要担心受人钳制,如今李公公已经死了,皇上还能去向谁问一问青衣卫的情况?

沈沐的神情越发凝重了起来,他沉沉地说道,“归在皇上麾下的那几支青衣卫递呈上来的日志中,既没有刺杀你大伯父的事项,也无暗害你祖父的记录,甚至连般若山上对你的那次袭击也不曾有。”

他轻轻地拍了拍沈棠的肩膀,“以此推断,要么做了那些事的青衣卫害怕皇上为你祖父和大伯父报仇,因此不敢前来认主,要么……那些事并不是先皇所做,那些人的存在连先皇都被蒙在鼓里,他们另有其主。”

沈棠心中一动,眼眸低转,“先皇要除掉祖父和大伯父尚还可以说得过去,但般若寺对我那次袭击却有些莫名其妙,当时我声名不显,不过只是个归家才两年的弱女,皇上没有任何理由要对我动杀心。”

她想了想,便将碧笙当日见到将舅父尸身送回淮南方家的那名青衣卫的事对沈沐说了一遍,“这样看来,青衣卫和永宁伯府,想必联系颇深。但安远侯府与永宁伯府乃是世代的姻亲,祖母又是永宁伯的亲姐姐……”

沈沐眉头深拧,“若说害死父亲和大哥的是舅父,我是不敢相信的,但永宁伯府却当真不太简单。棠儿,此事先莫对人提起,等我回禀了皇上再作计较吧。”

他转头看了眼躺在榻上沉睡的老夫人,眼中闪过几丝不忍之色,他心中暗暗祈祷,如今母亲虽然在昏睡之中,但总算还一息尚存,就算只是这样闭着眼睛,也总能留一点念想给自己,但若是真到了那地步,也许……也许就只能行那铤而走险的计策了。

他不忍再看,撇过头去,对着沈棠说道,“我知道你们姐弟心中记挂着方大哥的死因,因此皇上将青衣卫日志递给我看时,我特意去翻了翻三年前的记录。倒确实是有一条,且只此一条。”

沈棠闻言急忙问道,“是什么?先皇到底派我舅父去做什么事情了?”

沈沐说道,“先皇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云州容氏得了一张藏宝图,特命你舅父前去云州相商,希望容氏将藏宝图奉上。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舅父是在那条密令下达后的半个月后身故的,先皇自然也不曾得到那藏宝图。这事……棠儿若还想继续深究,不妨改日去找容家主讨教一番。”

他将话说完,见沈棠仍旧处在怔忪之中,不由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低声说道,“我先回王府了,若是有什么消息,咱们叔侄两个互通有无吧。”

沈沐走后,沈棠呆呆地坐在了老夫人的床前,她不曾想到过舅父接受到的最后一条命令竟然是要得到云州容氏的藏宝图,说是相商,其实等同于明抢。

先皇明知道舅父与容伯父的关系甚好,却依旧让他行这趟差事,舅父想必十分为难吧?但舅父那人,虽然不拘小节,却最是忠君,便是再为难,也会去一趟云州,没想到这一走回淮南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沈沐方才的话中多有意味,似乎就在暗示着害死舅父的凶手便是容伯父一样。可容伯父与舅父自小就感情深厚,一直都是彼此关系最铁的兄弟朋友,就算舅父奉了先皇之命去要那张藏宝图,也不会真的强人所难,又何至于到兵戎相见残酷杀戮的地步?

容伯父不会是那样的人,他曾和舅父一起饮过冰刀,穿过火海,出生入死,甚至还替舅父挨过一刀,这样的生死交情,又怎么会因为一张藏宝图,而将舅父那样残忍地杀害了?

不,不会的

可她虽然不断这样心理建设着,但怀疑却如同蔓草一般在她心上生了根,一遇到风就疯长,她甚至迫不及待立刻就想冲去云州,好好地问一问容伯父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样的,为什么舅父会死得那样惨烈。

这时,沈棠忽然听到屋外起了动静,桔梗高声说道,“给秦夫人请安,今儿这么早就来看望老夫人啊。”

秦氏厉声问道,“你何故声音那样大,是想惊吓到老夫人不成?我问你,方才谁来过了?”

桔梗忙答,“是奴婢的不是。方才三爷和大小姐来过。”

秦氏有些犹疑,“三爷来此做什么?”

桔梗摇了摇头,“三爷和大小姐在屋里说话,奴婢不敢上前偷听。”

秦氏淬了一声,“没用的东西。好了,你和那几个小丫头在门外守着,我一个人进去看看老夫人,跟她说几句话便就出来。”

沈棠听到脚步声越发近了,便将屋内微整,然后立起身来,往床榻后头的屏风后面一隐,透过屏风狭小的缝隙,她倒是能刚好将床前的动静看得分明,只是别人若是不掀开珠帘,是决计看不到她的。

秦氏依旧提了个食盒模样的事物进了内屋,她方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丧女之痛,脸色颇有些憔悴,因不曾上妆,看起来竟然比之从前老了足有五六岁之多。

她神色恹恹地在榻前坐定,然后将食盒放在几上打开,从里头取出一个白玉瓶来,拧开瓶盖,在老夫人的鼻前略吹了一吹,哑着嗓子说道,“姑母,雨柔心里好苦,真的好苦,紫姝小小年纪就没了,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将心偏着紫嫣,明知道有可能要被反将一军,却仍旧做下了那事,紫姝又怎么会被逼着嫁给林恕那样的贼子?”

她嘤嘤地哭了起来,一边啜泣一边说道,“可我也是没有法子,紫嫣这孩子被我宠坏了,她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什么都必须要得到手了才肯罢休。这回她看上了苏蓦然,那是九台牛车也拉不回头的,我若是不随了她,恐怕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若是盛怒之下,将那事兜了出去,便是要了我的命了。”

她趴在老夫人的身上越哭越凄厉了起来,“姑母,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本就对不起夫君,如今更是为了紫嫣,而害了紫姝那孩子,夫君若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该有多恨我”

沈棠听了这话,不由发起了深思,秦氏口中所谓的真相,到底是指什么,听她话中意思,似乎还与沈灏有关,她不由凝神屏息,继续侧耳倾听了下去。

只见秦氏抬起头来,早已经泪眼婆娑,她哽咽着,“我当时确实是情非得已,才嫁给了夫君,但这么多年了,他对我如何,我又非草木,件件历历在目,都看在了眼里,又怎么能没有半分动容?我若是对他无情,又怎会接连给他生下紫姝和松儿?”

她嘤嘤不停,断断续续地说道,“紫姝没了,他怕我忧思成疾,一得了空闲便来陪着我,他如今是侯爷之尊,却仍旧对我低声细语什么都依着我让着我。可他若是知道了真相,该有多么伤心难过?”

秦氏掏出怀中的帕子来,细细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滴,然后接着说道,“姑母,这些事我都埋在心中多年,平素也只能说给母亲听,但母亲她只看中荣华富贵,将来的利益,哪里又将我的心事放在心上?如今,我也只能找您倾诉一番了。”

她将头埋在锦被之上,又含含糊糊地说了许久,又取出食盒中另一个蓝色的玉瓶来,又在老夫人鼻子前方挥了几遍,这才将食盒合上,拭干眼泪,整了整容色,“姑母,我改日再来看你。”

言罢,便转身出了内室。

沈棠听她完全走远,便从屏风后闪了出来,听完秦氏这番倾诉之后,她心中疑团顿起,秦氏三番两次所提到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就像小猫挠痒痒一般撩拨着她的心,她轻轻地咀嚼着,“沈紫嫣,沈紫姝,真相……”

她百思不得其解,转过头去却忽然发现老夫人双眼紧闭,但眼角却湿湿的,她连忙将手探了过去,八宝如意枕上,有着浅浅的深色痕迹,是湿的,显然是泪痕。

她略一沉吟就变了脸色,“秦氏那白玉瓶中,竟然有能让祖母清醒过来的药粉”

第一百七十三章 归

五月渐渐到了尾声,京城的天气开始有些热了起来,若是晌午之时艳阳高悬,还真能将人热出一身汗来,但即便是这样的温度,却也抵不住酒肆茶楼中慷慨激昂的情绪,不管是什么时辰,只要说书人一开始讲述西疆战场上的激烈战事,总有一大票的听众围观。

说书人一拍响板,“镇西军连日伤亡惨重,又被游牧散部以计夺走一城一池,士气越发低靡,威王殿下见状,便以亲王之尊,穿盔甲着兵械,亲下战场,终于将镇西军的士气鼓舞了起来。”

他说了一段,端起了茶水,轻抿两口,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游牧散部施阴招扬诡计,竟然派了一路弓箭手伏击威王,威王再英雄,但双拳难敌四手,眼看着锋利的箭矢就要向他射来,离他的后背只剩下两寸。”

说书人形神俱存,将当时紧张的场面描绘地栩栩如生,堂下便有不少看客惊呼起来,“威王危险了,那该如何是好?”

说书人醒木一拍,继续说道,“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惊险万分之时,从边上闪出一个白袍小将来,万箭丛中如履平地,挥手间便将箭矢尽都扫开,解了威王燃眉之急,又与威王并肩作战,一起将游牧部落新推选的酋长给擒拿下来。”

茶肆的角楼里,两个面貌普通的少年立了起来,往桌上扔了茶资,便离开了这嘈杂喧闹之所,他二人步履轻松走到在旁边的窄巷中,一猫腰,便闪进了停驻在此良久的一辆马车之中,马车缓缓而行,等到了宽阔的街市后,才放开了脚步,奔驰向前。

马车里,紫衣少年万般无奈地将玄衣少年脸上的面具撕去,“接连三日了,你每日都要来茶肆听这相同的故事。”

玄衣少年转过脸来,竟是沈棠,她笑着说道,“鬼卫和榕儿来的信上总是只言片语,不知详尽,若不是碧笙告诉我如今街头巷尾酒肆茶楼都在流传镇西军的事,我又怎么能知道原来榕儿在西疆经历多那么多波折和磨炼?”

这是大周朝百年来最大的一场战事,着实惊心动魄,历时八九个月,伤亡万余人,这战局牵引着整个大周的朝局,关系着大周的兴衰。

但这同时也是百年来最大的胜利。缴获了五千匹肥硕雄壮的战马,生擒了游牧的酋长,大挫了游牧的士气;把游牧部落击得溃不成军,至少五十年内没有兴兵作战的能力;开疆裂土,将西疆界外两百里地纳入了大周的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