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茫说着,把鼻子凑过去,小狗般在墨熄脸侧,脖颈,耳朵根闻闻嗅嗅。这一幕若是给爱慕墨熄的那些女人看到一定会目瞪口呆,不近人情羲和君居然会由着别人靠的这么近,做出这么奇怪又亲密的举动。

他一般不都是给人一个背摔,然后把人的肋骨砸断么?

但是她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墨熄确实不爱被生人触碰,但顾茫一定是个例外。不止因为顾茫这个人如今太单纯了,他做什么都是没有目的的,只遵从着孩童般的本性——对什么东西好奇,他会放到嘴里去尝,想了解什么东西,他会凑过去闻。

而是因为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墨熄和顾茫就是最亲密的人,他早已习惯他了。

“你身上有一种味道。”最后顾茫说,“和别人都不一样。”

墨熄看了他一眼:“什么味道?”

顾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顿了顿,似乎想在自己可怜巴巴的脑袋里捞出点像样的字句来描述。可显然,他最后失败了。

他说:“很甜,你闻起来像一勺蜜糖。”

“……”

墨熄显然不想和他继续这种奇奇怪怪的对话,他问:“还有呢?”

顾茫双手攥着啃了一半的包子:“这个只有你会买给我。”

他说着,又有些迷惑地看着墨熄:“你为什么那么在意?”

墨熄微微一怔。

原来自己脸上的在意,呈现的居然是这样分明吗?

灯影水色里,顾茫那双大而眼尾很长的眼睛望着他,那么宁静,又那么平和。

墨熄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道:“你是世上第二个说我好的人。”

“第一个人是谁?”

墨熄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也是你。”

顾茫有些吃惊:“有两个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顾茫吃惊完了,又道:“那你该去多问问别人,会有很多人说你好。”

没有别人了。从很早以前,他就不会对再对第二个人这样开口,也没有人能够再与他交心如此。

他的冷漠疏离,冰寒刺骨,早已把一个又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推到绝壁悬崖。

墨熄想到少年时的自己,想到在小饭馆里洗碗的顾茫,想到先君,想到梦泽。最后想到那一年洞庭湖战火连天,他像个乞丐一样跪在硝烟里请求顾茫回头。他想得胸口的旧疤都开始隐隐作痛,那些背叛他的,或者是他背叛的,此刻都在胭脂湖的秋水里涤荡。

他闭上眼睛,心中竟苦得厉害。开口时嗓音的沙哑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顾茫,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秘密,跟谁都没有说过,我……”

他忽然又不再出声。

他已经近乎十载不曾做过这件事了,以至于话语卡在喉头竟然吐不出来。慢慢地,他的那种冲动便消失了。

他像作恶多端所以被拔去舌头的厉鬼一样,所有的苦水都只能往肚子里咽,他也习惯了往肚子里咽。

这时忽听得顾茫说了一句:

“你别说,我不听。”

墨熄抬头:“为何。”

晚风里,顾茫随手掠开眼前的碎发,他靠在廊桥的木柱上,侧脸看着墨熄:“因为你并不想告诉我。”

“……”

“而且如果我真的认识你,那么没准以后我自己也会想起来的。所以,没必要。”

他捂住耳朵:“我不听。”

“……”墨熄看着他折着耳朵的样子,沉默一会儿,忽地笑了。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真真实实地在笑,而不是“冷笑”“嘲讽地笑”“敷衍地笑”或者“皮笑肉不笑”。

墨熄靠在木柱上,笑了好一会儿。顾茫看着他,慢慢地,犹豫着放下了捂耳的手,但后来又重新抬起。只不过这一次,他是抬手摸了摸墨熄的脸。

触手微凉。

照理来说,墨熄是该要怒斥要闪躲的。

可是在这桨声灯影里,在这折磨了他一整天,或许不止一整天,是从顾茫叛变起就折磨着他的痛楚里,他只是睫毛微颤,却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尾有些湿润了。

“公主。”最后,顾茫低声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牌子背面,可以有你的名字吗?”

“因为我好像是个好人?”

没想到顾茫这次却摇了摇头:“不。”他说,“因为我好像……真的认识你。”

墨熄只觉得整颗心都被一只尖锐的利爪攫紧了,竟连呼吸都是困苦的。

顾茫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主上。但是……听上去好像不错,我想让你当。”

墨熄看了他半晌,竟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他心头比五味瓶打翻了更是复杂上千倍万倍,最后他恐怕是用了比千万倍更多的克制,才低缓地说了句:“你远不够格。”

“什么叫够格?”

墨熄干脆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你不可以。”

顾茫想了想:“那要怎么样我才够格?”

墨熄答不上来,盯着他一会儿,只问:“你看不出我恨你吗?”

顾茫怔忡道:“恨是什么?”

“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恨不能食你之血,寝你之皮,亲手将你折磨到死去活来,让你痛不欲生。”墨熄目光泠泠,盯着他,一字一句,“这就是恨。”

顾茫就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距离很近,眼睛盯着眼睛,呼吸萦绕着呼吸。

墨熄隐约觉出有什么不合适,刚想推开他,就听到顾茫说:“可是……你看起来很难受……很疼。”

“恨我,会让你很疼吗?”

第51章 你陪我

恨我, 会让你很疼吗?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墨熄蓦地闭上眼睛,只觉得肺腑都被一把无形的刀刺穿了, 热血流的满腔都是。一地斑斓。

顾茫自从回到重华来, 见到的无非都是一张张仇恨、怒骂、刁难的脸,他还从没见过像墨熄这样的神情,忙道:“那我不要你当我主上了,你别不开心。”

“……”

“不要恨我, 你不恨我的话, 会不会就不疼了?”

湖面的水吹开细细的觳纹,那些破碎的灯影就像繁星闪烁。

“……太迟了。”

很久之后, 墨熄才沙哑地回答他:“顾茫,总有一天, 你是会死在我手里的。……你我注定不是一路人, 我发过誓的。”

他转过头, 那张英俊的脸在摇曳的灯笼红光里显得那样模糊不清。

“而且我也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是师兄从一开始, 就看错了我。”

顾茫听了他的话, 两口把最后一点包子啃掉, 然后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着。

墨熄看他这莫名之举, 问道:“做什么?”

顾茫把自己的衣襟摸了一遍,然后抬头道:“干的。”说罢又拉着墨熄的手, 想让墨熄也摸一摸, 墨熄自然不从, 一把甩开他的手,皱眉道:“你胡闹什么?”

“奇怪。我明明是干的,你为什么叫我湿胸?”

墨熄:“……”

其实墨熄说的没错,他并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他的狼子野心,他的莽撞冲动,他的犹豫与失控,这些顾茫都曾亲眼见过。不但见过,而且还都包容过。

但现在顾茫已将他们两人的过往埋葬,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这片围城里,因为无法自拔而心生怨怼。

“那你为什么非要恨我呢?”

“……因为从前,我在你身上犯过很多错事。”那天回去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墨熄这样对顾茫说,“错的离谱。”

可当顾茫问他是什么错的时候,他却又不吭声了。

其实他并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做过“很多”错事。事关顾茫,他真正觉得自己做错的,其实只有一件。

那就是爱上了顾茫。

这件事简直罪不容诛,但他却重复错了很多遍,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一边怒气冲冲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再犯,一边却在一棵树上吊死了无数次。

那天晚上,墨熄躺在床上枯瞪着深色回纹幔帐想,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把顾茫杀了?为什么不快刀斩乱麻一了白了?自己现在这样,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后来他想明白了,他希望顾茫能回想起往事,或许不仅仅是想让顾茫能够给当年的叛变一个答案,也不仅仅是想听顾茫后悔看顾茫流泪。

他大概还想让顾茫来质问自己,质问自己一些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朝他怒叱,向他怒吼,哪怕他们血相见肉相搏再夺个你死我活。

总好过如今他只有一个人的肩膀,却要扛起两个人的回忆。

“顾茫。”在这寂寂无人的幕帐里,一声叹息微不可闻,“终究还是你比我更狠。”

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墨熄处处留心,却从未见过顾茫有任何伪装的痕迹,希望便愈发渺茫。他逐渐地有些心灰意冷,也就对顾茫愈发地厌烦。

“从前是顾茫一出现,主上就盯着看。如今是顾茫一出现,主上就自个儿把脸转开了。”狗腿李微如是总结道,“主上很焦躁啊。”

不用他说,整个羲和府都感受到墨熄的焦躁了。

都说压抑使人变态,墨熄的怨气压抑久了,对顾茫的苛责也就渐渐地变态起来——

“你吃饭为什么非得用手抓。”

“洗衣服你不会,那穿衣服你怎么会的?”

“李微教了你三次莲藕粥的煮法了,盐罐子和糖罐子还是分不清楚,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舌头坏了?”

堆给顾茫做的杂事越来越多,要求却越来越高。

墨熄越觉得顾茫恢复神识无望,对他的躁郁就愈发地炽盛。到最后连从前贴身服侍墨熄的那几位小仆都觉得匪夷所思。

“主上虽然平时总板着脸,但对我们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火,更不会故意刁难我们……可他对顾茫……”

“唉,看来他是真的很讨厌顾茫了。”

再一段日子之后,墨熄的这些小仆已经全部闲的无所事事,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们那位性格扭曲的羲和君已经把所有贴身的事情全都堆给了顾茫去做。

不得不说,顾茫其实很聪明。

他虽然神识遭到过一次破坏,但是能力却没怎么折损,一个月之后他已经能把李微教给他的所有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且体力好,速度快,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儿也不抱怨,甚至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累字。

“看看他过的这都是什么鬼日子。”

小厮们聚在一起叨咕叨咕。

“三更天起来劈柴,四更天烧火做饭,主上醒了之后过去收拾房间,不管收拾得再好都要挨一顿骂,骂完之后吃个早饭,吃早饭的时候还要被主上骂,然后主上去朝堂,他就得去洗衣服,晾衣服,再把大厅花厅伙房的地砖擦得锃光发亮,再去后院喂鱼除草,再去准备晚上的食物……”

“我的天,他该是什么感受啊。”

什么感受?

说出来估计没一个人会信,其实顾茫压根儿就没啥感受。

他懂的词句太贫乏,墨熄骂他,他顶多听得懂类似“你是猪吗”这种简单的语句,并且因为不理解礼义廉耻,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身上的畜生性让他习惯像动物一样看待事情,虽然墨熄总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叨叨起来话说的又急又多,但是顾茫却不讨厌他。

因为墨熄每天都给他好吃的。

在顾茫眼里,羲和府就像一群狼的领地,墨熄很厉害,是头狼,他每天到外面去一圈,然后就有“俸禄”,俸禄能换吃的用的穿的,所以顾茫觉得墨熄是一只特别会狩猎的好狼,就是爱嗥了点儿。

不过看在他那么能干的份上,顾茫决定不嫌弃他。

狼群的分工明确,既然墨熄要去外头狩猎,让自己在领地里巡视、打扫、清洗,那也没什么不应该的。还有煮饭,煮饭这件事情虽然有点复杂,他花了十来天才努力记住了贴在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字,但他很得意,因为现在他不但认识“糖”,和“盐”,甚至还会写“米”,“面”,“油”。他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而这也亏墨熄嗥嗥有方。

至于“醋”和“酱”则太难了,他暂时不会,也没打算学,反正醋的味道那么重,他闻了就皱鼻子,这辈子也不会弄错。

他每天和墨熄一起分吃猎物,渐渐地他就在心里把墨熄当做伙伴。

每当墨熄朝他破口大骂的时候,他虽然嘴上不吭声,心里却有些着急,他觉得脾气暴躁的狼总是容易掉陷阱里,就算不掉陷阱里也容易气的掉很多毛,掉毛多了就容易生病,生了病就容易一命呜呼。

他不想让墨熄一命呜呼,因为墨熄是他来重华之后唯一一个愿意和他分享猎物的人。

他好几次都想安慰墨熄让他不要那么生气了,不过绕着墨熄走了两圈之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使他平静下来,所以最后他都只能站在旁边,一边听墨熄骂人,一边默默祝愿墨熄长命百岁。

这样他才有饭吃。

以上便是顾茫的所思所想。

幸好墨熄并不知情,不然真的能被活活气死。

临年关了,军政署事务繁忙,墨熄一连数日回府都很迟,这一天夜宴应酬回来已是深夜,连李微都已歇息。

墨熄抬起细长冷白的手,扯松了压得严实的领口,迈着大长腿进了府门。

他刚刚在宴会上喝了些酒,神情有些恹恹,五官深邃的脸瞧上去比平日更显的不耐烦。但他一向自律,沾酒只为客气,不为寻欢,更不会放纵自己喝醉,只是胸腔有些热意,并不那么舒服。

他原打算就这么洗洗睡了,但路过桂花明堂时,却看到顾茫正蹲在井边,挽着袍袖给大黑狗洗澡。

“乖乖,你洗干净了才好看。”

但黑狗一见墨熄就不乖了,挣脱开顾茫的手瞬间跑没了影,顾茫站起来,胳膊上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顾茫则抬起胳膊擦擦脸,没擦干净,鼻子上还是有一撮泡沫。他咧嘴笑道:“你回来啦。”

墨熄闭了闭眼睛,忍了会儿,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是猪吗?”

他看着他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想到从前瞒着所有人去洗碗跑堂赚钱给自己开小灶的顾茫,胸中烦躁更甚。

“你不会去柴房烧了热水再给它洗?”

“饭兜不喜欢热。”

“谁?”

顾茫又拿袍袖擦了擦淌下来的水珠:“饭兜。”

墨熄明白过来他是在说那只从落梅别苑起就和他相依为命的黑狗,墨熄一时有些无语,顾茫这个人从来都是先照顾别人喜欢什么,自己则总是习惯去迁就别人,去忍受为此带来的种种不便。

如今他只有这只狗兄弟,于是他像包容人一样,也这样包容着这只狗的喜怒哀乐。

泠泠夜色下,墨熄看着顾茫的面容,看着明月如霜映照着他干净的脸,他纯净的神态,还有安宁的蓝眼睛。

墨熄想说,你这又是何必。

可是动了动嘴唇,吐出来的却只是一句:“你可真是一个圣人。”

沐浴洗漱,合衣躺到床上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墨熄觉得自己最近是越来越魔怔了,得不到答案的他,就像得不到超度的厉鬼,越来越心如火烹。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不如顾茫死了,不如自己死了,也好过这样日夜猜思,辗转煎熬。

后半夜的时候,开始落雪。墨熄枯睁着眼,瞪着无垠长夜,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面。

忽然心血涌上,他再也按捺不住,“哗”地拂帘出去,连鞋履也懒得穿,踩在那莹白如絮的松软积雪上。

“顾茫!”

站在那些太湖石堆成的“洞口”朝里面没好气地大喊时,墨熄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得找个医官来看看了。

“顾茫,你给我出来!”

暖帘窸窣,顾茫出来了,脸上带着困倦和茫然,揉了揉眼。

“怎么了?”

墨熄磨了半天的牙,硬邦邦说道:“没事。”

顾茫打了个哈欠道:“那我回去了。”

墨熄道:“站住!”

“……又怎么了?”

“有事。”

顾茫眨眨眼:“什么事?”

墨熄黑着脸道:“我睡不着。”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我睡不着,你也别想休息。”

这要换作任何正常人一定都会大惊失色露出见了鬼的神情吼一句“你有病吧!”

但顾茫显然不是正常人,所以他只是发了会儿呆,眼神仍有些未醒的涣散,然后淡定地说:“……哦。”

他的这一声哦,平静的像古井里的水,可水却落到了滚油里,刹那星火爆溅沸反盈天。

墨熄陡起一股无明业火,冰天雪地的,他一件单衣赤着双脚竟不觉得丝毫冷,反而热得厉害,他盯着顾茫,眼里淬的都是火。

他忽然一把拽住顾茫的胳膊,力气大的瞬间在顾茫手上勒出红痕,他把顾茫狠拽过来,紧盯着顾茫的脸。

“你听着,我今晚心情很不好。”

“那怎么办?”顾茫无所谓地,“揉两下会不会就好起来了?”

“你--!”墨熄一时语塞,而后咬着牙慢慢吐字道,“好。你很好。……你不是傻了么?不是什么尊严都没有,什么廉耻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不是逆来顺受么?”

他看着雪夜里那双困惑而松散的眼,蓝色的瞳眸里,他看到自己连日压抑到几乎有些疯魔的脸。

他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可笑,他喉结攒动,想克制自己逆流而上的怒意。

可呼出的气却是火烫的,灼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