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眼睛里是天空,花草,树木,还有沉仙。他们都很好看,都让我觉得喜欢。可就在某一天,我发现天空花草树木都还在,却变得那么不起眼,它们所有的色彩都好像落到了沉仙一个人身上。”

“这时候我才知道。”雾燕说,“我这是喜爱上他了。”

“他救了我的命,替我疗了伤,镇了痛。他打碎了我从前对于神仙的印象……”雾燕的神识之音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如平凡少女,语调颇为清甜,犹如枝上脆果儿,“尽管他那么神秘,不愿多言,尽管他是仙,我是妖,但我偏生就是喜欢。我偏偏就要勉强。”

又是几许寂静。

“只是,他却并不明白我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光球的珍珠色渐渐转暗了,画面中的雾燕站在祭坛的琴几边,捂着脸,泪水啪嗒啪嗒从指隙间滚落。

很显然,她的偏要勉强,并没有换得沉棠的金石为开。

雾燕的神识之音重新响起的时候,带着几分哽咽,果不其然,她说道:“他对我的示好很是愕然,愕然之后又说我与他相处不过数月,又怎知什么是喜欢?”

“喜欢不就是一种感觉吗?可以是细水长流,也可以是一瞬间忽然领悟到的事情。”

“可是无论我怎么恳求,他都不假辞色地拒绝我,并请我伤愈之后,便离开这座飘浮不定的仙岛。”

“我说我就是喜欢他,他却言我们本非一路。我又说我可以为了他修炼仙道,他却又说他并非仙人。”雾燕顿了顿,“撒谎。”

“不是仙人,为何能驭岛而行?不是仙人,为何会抚琴落花?这些问题我丢向他,他什么也不答。最后我干脆问他是不是觉得我不好看,又告诉他,他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努力改变。但他只说,他一心向道,无心结缘。”

顾茫在一边听得暗自叹气。

火蝠族头脑不好,妖类的感情又比人族强横得多,几乎有些蛮不讲理。沉棠明明对她毫无意思,她却定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想来沉棠当时是真的被她磨得毫无办法。

不过,“一心向道,无心结缘”是所有修士最擅用的拒绝说辞,一般这句话一出口,对方再是怨女痴男也无言可说,更何况这也不是败给了什么情敌,心理上多少也好接受些。

果然,雾燕道:“我听他这样说,虽有不甘,但也是哑口无言。难道我还能阻他修行不成?我最后只得离开仙岛……只是在走之前,我又任性了一回。”

“我与他说,你既是君子,便要言出必行,你说了今日拒我,是一心向道,无心结缘,那你便不能骗我。他说他并无欺瞒。于是我便请他与我尾指拉钩,我用火蝠族的妖法,在他的尾指上缠了一道无形的线——只要他违背承诺,日后与他人成婚,我就能感知到——那我就……我就……”

雾燕的声音变得迷茫起来。

她好像也并不知道如果沉棠成婚,她又能如何。

光球里的场景又转变了,这回是已经转回了蝙蝠岛。

雾燕道:“后来,我回到了蝙蝠岛,历经诸变,成了蝙蝠岛的女王。但我仍念着他,每晚我都会召出自己指端的线来,看着线还在,就知道他确实恪守承诺,不曾对其他任何人动心,我内心深处就还有盼头。所以我仍倒行逆施,修炼仙道……只希望有朝一日再见到他时,他可以看到我的心,知道我并非临时起意,我希望他能改变他的想法。我就这样,一直修炼着。等着。”

“直到有一天。”光球蓦地一暗,画面中的雾燕在大发雷霆,状若痴狂,“……有一天,我发现,那根线,断了。”

顾茫惊讶地转头,问墨熄:“沉棠去世前娶过妻子吗?”

墨熄也蹙着剑眉,疑云重深地望着那光球,摇了摇头:“没有。他无妻无子。”

“那他有没有什么长得相似的兄弟姐妹?”

“也没有。”

“那就怪了。”顾茫道,“按重华史册上记载,他以身殉魔之后就死了,怎么说都觉得和雾燕所述的对不上。”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喃喃地:“而且我总觉得沉棠这张脸有点说不出的面善,总感觉在哪里见到过。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边厢他在思忖,那边厢,光球里雾燕的神识之音在继续着,仿佛积雨云里爆发出闷雷滚响,她的声音从悲伤,慢慢地变得扭曲,变得可怖——

“他成亲了。”

“他改变了他一心向道的想法,但却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人!什么无心结缘……他骗我!!他就是看不上我是个妖而他是个仙!只要有合适的仙子去追求他他一样可以点头可以接受他就是骗我!!我恨不能立刻冲到他们面前将那后来者撕成碎片可我连那个贱人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明明是我先来的!!”

雾燕愤怒的声音在二人耳廓里回荡,尖锐犹如利爪。

“明明是我先认识他的!他答应过我!是他负心薄幸,他食言而肥!!”

“……”顾茫心中暗叹,他之前还真道是个陈世美的故事,岂料真相看下来,却并非如此。这火蝠族女妖当真是痴了,沉棠从前不曾动心,后来不好拒绝,一路下来都是她在勉强,人之感情从来都是强扭不得,也并不存在什么先来后到。虽说沉棠曾允诺她不会娶旁人,确实毁了约,可是“负心”二字,用的也真太重了。

“我出岛寻人,却不知茫茫天地,他和那个贱婢躲在什么地方。而我因逆修仙道,损耗良多,明明正是大好年华,却已满头华发,衰老尤著,不得不靠羽民之血炼成的血灵丹才能保持青春与精力——凭什么?!”

光球里,雾燕已成一个棘皮老妇,状若癫狂地在宫殿内发作。

侍女战战兢兢地送上血灵丹,她服下了,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抹过周身褶皱,皱缩的皮肤重新变得吹弹可破,枯槁的面目重新变得媚不胜收。

她的芳华可以用禁药浇灌。

唯有眼里的纯真回不来。

“阿娘说的果然不错。神仙是会诛妖的,有的诛的是身,而有的诛的是心!骗子!骗子……”

“我看不懂这些非我族类的男子……我再也不想与这些生灵有所纠缠。”

这之后雾燕便陷入了一种疾病似的疯狂中。她一面觉得沉棠还会转意,近乎病态地希望沉棠与她再相遇。一面又陷入了对外族男子极度的厌恶中,她下了禁令,封闭整一座蝙蝠岛,如若岛上有外族男子闯入,便喂下蛊虫,将之改头换面重塑成沉棠的模样,亵玩纠缠,以解相思之渴。

“这种‘喜欢’,一个就够了。”

“我再也不要重蹈覆辙……永永远远……生生世世……我都忘不掉,他骗我……”

“他骗我……”

声音渐弱,像湖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归于止歇。

“骗子。”

光球熄灭了,草屋内寂然无声。

顾茫站起来,一缕白光散入他的脑海——那是他在与雾燕的神识共情,掌握蝙蝠岛结界的情况。

做完这一切后,顾茫没有说话,而墨熄似乎被妖族这种过于激烈的情爱弄得头疼,不但不开口,反而抬指捏着自己的鼻梁眉眼处回来地揉。

墨熄坐在草垛上,头疼地:“……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顾茫也有些无语,他原本只是打算了解一下雾燕施蛊的缘由,却没有想到竟牵扯出了重华第一君子的前尘往事。

他于是咳了一声,说道:“火蝠一族趋于兽类,他们的爱与恨大抵如此:我喜欢你,我可以为了你做出许多牺牲和改变,如果这样你还不喜欢我,那你就是负心汉。可是喜爱不喜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难以勉强的。不是吗?”

墨熄:“……嗯。”

顾茫看着墨熄的侧脸,看着那恹恹模样,心里逐渐萌生出一丝残忍的念头。他顿了顿,饶有兴致地问了句:“你呢。你有没有过相似的想法。”

墨熄抬起头来,黑眸子里有些茫然:“什么?”

顾茫看着他犬类般不解的、清澈的眼睛,多少有些不忍心。但他记得在时光镜里发生的那些过往,知道墨熄与他纠缠绝非益事,所以他从镜中出来后,就时不时地刺激一下墨熄,欺负一下墨熄,有意疏远于他,与他划清界限。

于是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挂出那神憎鬼厌的痞笑,抬起手,勾起了墨熄线条流畅的下巴。

顾茫问:“你呢。你有没有这样怨恨过我?”

大约真是被雾燕这一段絮叨给弄得头晕,又大约是顾茫这句意味深长的发问把他给懵到了,所以墨熄居然没有反抗,由着顾茫捏着他的脸,仰起头来,神情怔忡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

“你有没有觉得,无论自己做出怎样的牺牲,怎样的改变。”指尖一寸寸滑下来,从线条清丽的下颌,沿着起伏的喉结,到领口,慢慢再往下。

最后落在了墨熄的胸膛左侧。

“你的师兄,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你。”

顾茫的指尖点着那个位置,那个曾经他亲手捅了墨熄一刀的地方。脸上带着薄如烟霭的笑,指腹却微用力。

伤口早已愈合了,但狰狞的疤痕仍在。

隔着衣物,在顾茫指下又隐隐抽痛起来。

顾茫一脚踩在草垛上,胳膊肘架在膝头,俯身盯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墨熄,咧嘴道:“墨帅,你有和她一样怨恨过吗?”

墨熄眼里的茫然就在这字句中散去了。

顾茫明明是笑眯眯的,却好像狠狠掴了他一掌,墨熄被刺痛了,这一击利刃猝不及防,他眼底的伤心几乎是一下子就流露了出来,他蓦地将头转开去,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自己的自尊,回过头来狠盯着顾茫。

“沉棠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雾燕。”

“所以呢?”

“……但你……”墨熄几乎是艰难的,“你是说过的。”

“是吗?……那就当我说过吧,可你应该清楚,男人在床上一时开心说的话都不能当真的。我从前和那些姑娘们睡的时候,一样说爱你,疼你,只有你。高兴起来我还说要上天给她们摘月亮呢。”

他说着,叹一口气,伸手去揉一揉墨熄的发顶:“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青楼小丫头片子都不会去信的东西,你怎么就——”

可他话还未说完,伸出去的手就被墨熄“啪”地一下,狠狠地打开了。

第103章 处一室

可他话还未说完, 伸出去的手就被墨熄“啪”地一下,狠狠地打开了。

“……”

顾茫脸上的笑容敛顿, 湛蓝的眼底似乎闪动着什么微妙的光泽,但那闪烁不过转瞬,他又恢复了那薄凉的笑。

“生气了?”

墨熄不吭声,只是强忍着某种快要溢出的情绪, 瞪着顾茫看。

此刻他那张脸上的神情既像是那种被主人伤透了心的犬, 又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悲伤与自尊同时在那苍白的面庞上汇聚, 他眸子里都有水汽了,却仍高傲地硬撑着,咬着雪白的贝齿,凶狠而自负地盯着顾茫。

半晌, 忍着声线里的颤抖,轻声道:“我偏就会信。我不像你,什么都可以拿来随便。”

“……”顾茫沉默片刻, 嗤笑道, “你看,你还笑雾燕。你们这不是一样吗?她偏要勉强,你偏就要信。”

墨熄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都已微微暴起。

顾茫却像没看到似的,只道:“所以你和她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 都是因为觉得自己付出得不到回报, 怨恨了这么多年。”

“你觉得我怨你恨你这些年,只是因为觉得自己付出得不到回报吗?”

顾茫瞧着墨熄眼底的光影, 几乎有些恻隐了。

但他沉默一会儿,还是道:“不然呢。”

墨熄蓦地闭上眼睛,睫毛颤动着,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猛地撕开道口子,他爆发道:“我若真的只是不甘于此,你现在还能这样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这些话?!我若只是不甘于此,早已有多少种办法可以偿得自己的不甘心,强占你,折辱你,给你下毒下药,这些手段我不做但你以为我真的就不知道?!顾茫!我是把你当我的同伴,当我的挚友,当我的……”

我的爱人。我的神祇。

我恨的是你的背叛与改变,你抛弃的不止是我,还有你的兄弟,你的梦想,你过去的万丈光芒。

还有你曾经的自己。

“换一条路走,哪怕你一辈子与我再无纠葛,我也不会怨你。”

“……”

“顾茫。你当年都快把我的心挖出来了。”

顾茫指尖微微一颤。

墨熄嗓音喑哑,抬头望着他,那黑眸子暗沉沉的,像星星都熄落了:“你还没看懂它吗?”

“……”

顾茫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双黑眼睛太令人难受了。

顾茫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不是这样的。他第一次见到墨熄的时候,墨熄站在学宫的桂花树下,一袭绣缀着金边的黑色腾蛇纹衣袍,金发带束着高马尾,臂弯处挽着一张玉腰弓,正看着远处的靶心。

起风了,他宽袖被吹得飘飞,觉察到身后的目光,墨熄捋过脸侧的碎发,回头不经意地看了顾茫一眼。

那双眼眸静水深流,清澈、透亮,像未浸俗世的湖泊,没什么情绪,淡淡地就从顾茫身上移了过去。

后来顾茫又在学宫见到过他几次,一次是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石阶边看书,一次是看到他一个人靠在树下吃饭,还有一次是看到他刚刚从学宫的修炼木桩场出来,一边走,一边咬着头绳,束着马尾,宽大的黑色袍缘边探出一段白皙秀长的脖颈,沁着细汗。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墨家的小少爷可真傲慢。”

“灵力是好事,高强到变态,那可就未必了,谁知道他有没有在修什么不为人知的邪法。”

“别乱说哦,人家墨公子全靠刻苦,你没听宫主天天夸他吗,听说他入学以来,每天都在靶场练到亥时。嘿嘿,这么勤快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的。”

这样的对话,顾茫当年其实听到了很多。在墨熄还不知道“顾茫”究竟是谁的时候,顾茫就已经对墨熄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从学宫窸窸窣窣的议论中,也从主上慕容怜的冷嘲热讽中,他无意得知了许多与这个人相关的碎片。

这些王孙公子当中,性情乖戾者、名不副实者、狼子野心者……凡此种种,实在太多了。顾茫当时也觉得墨熄大概是真的咎由自取,对这人也没什么好感。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他无意中路过校场,看到两个学宫奴仆正跪在墨熄面前,墨熄手中率然神武的光芒噼啪四溅,他以为是这公子哥在仗着威势欺压学宫奴隶,正想出去替人说话,却听得其中一个奴仆连连磕头,涕泗横流道:

“墨公子!墨公子我们真的是错了!我、我们不是故意想要偷窃您的钱帛,只是……只是……”

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丫鬟颤声道:“只是真的饿的惨了。前些日子得罪了慕容公子,大管事就罚、罚我们都吃不饱饭……我们饿坏了,又看到您总是一、一个人……才壮着胆子,想来……偷……偷您的钱袋。”

“呜呜,对不起……公子开恩,饶了我们吧,我妹妹已经三天没吃上一顿干粮了……她还那么小……我真的怕她活不下去了,您要罚就罚我吧,求您饶过我妹妹……”

“哥哥,呜呜呜……”

“……”墨熄盯着这对兄妹,沉默几许,掌心中率然鞭的红光渐次熄灭了。

他没有说话,低头从乾坤囊中翻拣出自己的钱袋,解下来,一声不吭地搁在了石阶上,然后转身离去。

他这番举动,着实令立在远处的顾茫呆住了。要知道因为花破暗的旧史,除了世家公子自带的奴仆之外,学宫弟子是不允许和一般的仆役有任何往来的,更别提帮忙——那是学宫大忌。

但墨熄不假思索,不声不响,也不求回报地就这么做了,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顾茫看着这个小少爷袍袖翻飞的侧影,心里忽地泛出些道不明的微妙感受。

但如果事情只是这样,顾茫对墨熄的关注或许也并不至于像后来那么深。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几天后,学宫内忽然爆出一个消息:

弗陵君遗子墨熄因违背规诫,被惩以鞭杖刑法。

“哦呵,墨美人也有沟里翻船的时候?”

“看他高高在上那么久,这一顿鞭子总算是措了他的威风!”

“听说他是把自己的钱袋给了一对奴仆兄妹,犯了规诫。他这人啊,平日里装刻苦,如今又装纯善,要我说,真是假惺惺的够可以。”

此时再听众人对他的议论,顾茫心里却已是完全别样的滋味。回到住处后,他忽地听到别苑里传来慕容怜放肆的笑声:

“那姓墨的也真是个傻子,不过一番苦肉计而已,那么轻易就上钩了,真是令人意外啊,哈哈哈哈!”

“主上聪慧绝伦,墨熄又哪里会是您的对手呢?”

“哼!触犯了学宫大忌,任他术法再强都无法被推为学宫才俊,跟我争?”慕容怜冷笑两声,“他还太嫩了些。”

顾茫这才明白了,原来所谓的“仆奴兄妹一案”,是慕容怜为了坑害自己的对手,特意设计的。那对兄妹收了墨熄的钱袋贝币,转手老老实实地就把东西都交给了慕容怜,慕容怜一纸状告,直接捅到了学宫的规戒长老那边去,说墨熄公然违反学宫规矩,私下与奴仆授受。

作为墨家独子,墨熄虽不至于要被严惩,但此乃学宫大忌,再加上规诫长老原本就与望舒君家是世交,自然偏袒慕容怜,所以墨熄还是因此挨了训诫。

顾茫当时是慕容怜的人,和墨熄又还全无交集,哪怕他再是不安,也并不能去和墨熄说些什么,更加不能去看望墨熄,也不能将之公布于众。

只是从那时候起,墨熄就已经在顾茫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日后的万和松涛莺飞草长,种种一切,都缘即于此。

所谓一切命中有定,命写好了,注定是逃也逃不掉的。

几日后,顾茫从学宫的绿荫道走过,那碧玉如洗的草坪上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少年靠着一棵白桦树独自坐着。

墨熄安静地坐在树荫下,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白糯米粽子,一边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在膝头的竹简。那张新雪般剔透白皙的脸颊上犹有一道受罚留下的鞭痕,但这并不影响什么,墨熄垂着的睫毛仍是那么浓深,目光仍是那么干净,没有任何怨戾。

顾茫站在树后远远地瞧了那孤独又清丽的侧影一会儿,直到墨熄终于觉察到了这过于专注的目光,从书卷中抬头,侧眸对上了他的视线。

顾茫:“……”

墨熄:“?”

这是顾茫第一次与这双墨黑的眼眸直视,他竟有些掌心盗汗,一向开朗明快的人啊,居然也变得拙笨。

他紧张地舔舔嘴唇,想朝墨熄笑一下,但却又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恰逢道路前头陆展星远远走来,看到他,于是朝他挥手,喊他:“茫儿!你站那儿干什么?”

顾茫忙结巴地应了一声,仓皇转开视线,红着耳朵尖,逃也似的向远处奔去。

高贵的墨公子那时候根本不认识他这个无名小卒,想来也根本不记得他们在林荫道上的第一次对视。

但是顾茫却记住了。

那双黑玉般的眼睛……

他记忆中尘俗不染,一心想要护住的净土。

顾茫叹了口气,看着如今——草屋中,近在咫尺的那双眼。里头有恨、有怨、有痛苦、有不甘,深处甚至闪动着偏执而暴戾的光泽。可顾茫明记得第一次见墨熄的时候,这双眼睛里装载的,就只是沉和与清正而已。

他们终究还是这样了。

顾茫把目光转开。

他怕自己再看下去,有些话就会再也藏不住。他那颗灵核破碎的心已经开始发酸了。

草屋幽寂,四下里愀然无声。顾茫再没有说话。他在草垛上坐下来,草垛柔软地陷落,仰头躺在了松软的稻梗中央,望着天顶发呆。

他知道自己该与墨熄划清界限,墨熄是他的毒,一击致命且无药可解。他想方设法地在自己和墨熄之间垒起壁墙,可是他看到墙那头那双躁郁的、伤心的、藏了太多心事的眼睛,他砌着砖的手就有些抖了。

他其实很想离开这间狭小的草屋子,这屋子里除了稻草味能闻到的就只有墨熄身上淡淡的清香。

他有一张硬冷的假面,但他不知这张假面在墨熄身边又能坚持得了多久。

“……”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一时僵凝到了极致,顾茫最终忍不住倏地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来到屋子门口,从缝隙处往外看了一眼。

那些蝙蝠精还在寻摸相配,乱象一团,并不是出去的好时机。

顾茫只得又回到墨熄身边坐下,托着腮发呆。他不打算再招惹墨熄伤心了,找惹墨熄伤心的结果最终是他自己也并不那么好受。

两人干坐一会儿,顾茫瞄了墨熄一眼。

墨熄低侧着头,垂着眼睫。

过一会儿,又偷瞄墨熄一眼。

墨熄还是没吭声,没理他,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顾茫左右游移的眼神。事实上他从刚刚情绪爆发了一次之后,就陷入了这种不愿多言的沉默里。

顾茫知道自己是真把他伤到了。

其实顾茫都清楚,墨熄又怎会和雾燕一样呢。

他们毕竟曾经真的那样炽烈地抵死缠绵过,他是心甘情愿与墨熄上的床,现在却反过来指责墨熄的无理取闹。明明他都看见了墨熄的回护,墨熄的绝望,墨熄赌上性命也想换他回头的心意……

但是以他们如今的境况,他除了让墨熄恨他,远离他,又还有什么更合适的路可以走?

墨熄的心是柔软的,人是正直的,他看似铁血无情,其实顾茫知道比任何人都要善良。而这种善良就像是他当年施赠与学宫奴仆的援手,最后往往容易成为旁人用来算计他的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