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连忙抱住她,掀开被子只见右边肩上一道尺余长的刀伤,从肩膀上延至胸前,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伤口肌理都看得清清楚楚,分外可怖。他心下疑惑,明明听护卫说刺客伤在左肩,回想起带她回来的途中,她的确是左肩受伤,握剑的右手还对他挥剑相向,怎么这会儿就变到右边去了?

菡玉此时还挣扎着不让他碰,揪着被子努力掩住胸前春光,一边扭动身子欲挣脱他的怀抱。杨昭被她闹得心头火起,一把扯开那罗嗦麻烦的被子扔到床榻里边,吼道:“别动了,是你的伤重要还是不被我看见重要?反正刚才都……”后半句话生生地吞回肚里。

菡玉此时身无寸缕,只能靠双臂遮掩,虽怒火填膺也不敢直视他,把脸侧向一边咬牙道:“你、你出去!我能把伤口从左移到右,自然有办法把它弄掉!”

杨昭气得七窍生烟,心想两人如此生死与共了一回,才脱险却又被她当作陌生人一般生疏地避开,还真会过河拆桥!他瞪着她怒骂道:“这种紧要关头你还拘泥男女之防,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就你那干巴巴没几两肉的芦柴身子,别说是这会儿性命交关的紧急时刻,就算是平日有兴致的时候送到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瞄一眼……”

菡玉脸色红一阵青一阵,羞怒交加又反驳不得,只好闭紧双目眼不见为净。杨昭骂着骂着,自己脸上也烧了起来。眼前这纤弱女体无所覆蔽一览无余,也许是因为天生细瘦,也许是被束缚得太久,她比起时下的丰腴美人是没有那么丰润艳丽,但仍然……娇媚得很……咳!

他转开视线背过身去坐于榻沿,定下心神:“你有把握在他们搜完所有房间之前把伤口除去么?上回你手臂上那道刀伤一夜愈合,花了多久?”

身后菡玉却冷冷回答:“我自有分寸。杨侍郎,恕我疗伤时不欢迎他人观看。”

杨昭压下心头火气,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边就这几间房子,搜不了多久,他们定会卷土重来。我出去应付,你只管在屋里呆着。万一有人闯进门来,你就用刚才那招,注意小心应对。”

菡玉也稍稍冷静,勉强道:“我知道。”

杨昭整好衣冠走到门口,菡玉忽然开口叫住他:“杨……侍郎,你有匕首之类的短小利器么?”

杨昭问:“你要匕首做什么?”

菡玉却不回答,只道:“请借一用。”

杨昭从袖中暗袋掏出匕首来给她,虽然疑惑也未多问。出门看见远处有大队人马举着火把灯笼往这边过来,领头的正是安禄山,急忙迎过去。

菡玉左手握着匕首,侧过脸只能勉强看到右肩上的伤口,皮肉都翻在外头。她咬紧牙关,挥刀切下。

片刻收拾停当,听见门外脚步声至。咣当一声,好像踢翻了什么东西,接着听安禄山问道:“这是什么?怎么会有个水壶在这里?”

一个怯懦颤抖的声音回答:“回禀郡王,这是杨侍郎吩咐小人送来的。小人动作慢了些,拿来时侍郎已经……已经歇下了,小人便放在了门口。”

另一人气势汹汹地问:“你怎知他歇下了?他叫你放门口了么?”菡玉听出那是安禄山长子、太仆卿安庆宗的嗓音。

下人回道:“是杨侍郎吩咐小人放在门口莫要打搅的。小人见房门都闩上了,不敢打扰,就把水壶放在门口先行退下了。”

安禄山道:“那杨侍郎应该是一直在房中未曾离开了。”

安庆宗急道:“父亲!我的确在内院看见杨侍郎,肯定是他不会有错!”

杨昭道:“大卿难道怀疑下官行刺郡王?”

安禄山斥责儿子道:“休要胡说,舅舅怎会对我不利?就算舅舅去了内院,也和刺客搭不上干系。舅舅身形高大英武,与那形貌猥琐的小贼岂可同日而语!”

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想必是故意冲着她来的。菡玉把匕首藏起,静候其变。

果然,安庆宗接口道:“孩儿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杨侍郎怎么会是刺客。刺客藏匿院中熟门熟路,可见是内贼,但凡这院中之人都有嫌疑。侍郎虽然身正不怕影斜,但也未必能料到身边是否有人欲对父亲不利。侍郎一离房间,难保不会有人趁机潜入内院行刺父亲!”

杨昭提高声音道:“说来说去,大卿就是怀疑我房内藏了刺客!方才卫士已来搜查过,屋内并无与刺客特征相符之人!”

“隔着纱帘烛光昏暗,一时看岔也有可能!”

杨昭语中已带上怒意:“大卿的意思是要再搜一次,亲眼见证才肯相信了?你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我房间搜查,把里头的人揪出来,后果你担得起么?”

安庆宗一口应下:“任何后果都由下官一力承担!”

杨昭问安禄山:“郡王以为呢?”堂堂太常少卿被人从兵部侍郎的床上揪出来实在有损体面,何况那牵线搭桥的还是安禄山。

安禄山迟疑道:“这恐怕不太妥当吧,有舅舅担保决不会出差错,我们还是到别处搜查……”

安庆宗道:“父亲顾念同僚情谊、罔顾自身安危,孩儿却不能眼看着刺客潜伏父亲近旁!今日就算开罪各位也要搜查清楚,宁可错判,不可疏漏放过!”说着竟不顾安禄山阻拦,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安禄山喝道:“逆子!竟敢对长辈如此无礼!”又无奈地对杨昭道:“舅舅,你看这……”父子俩一搭一唱,配合得一丝不差。

杨昭只得说:“就让他看个仔细,免得一直心存疑虑。”一个箭步跟着安庆宗进了屋,半挡在安庆宗前面,不让他再往前。

安庆宗看到纱帐内有人,正想越过杨昭前去一探究竟,那人却开口问道:“昭郎,是你么?外头都安置妥当了?”

众人都是一惊。那声音语带柔媚,但清朗沉稳,显是出自一名男子。

杨昭也略一愣怔。乍听那称呼,很不习惯。昭郎……

红纱帘子一掀,走出一个人来,头上发髻松散,身上只围一条薄薄的被单,肩颈手臂都露在外头,但见肌肤胜雪白璧无瑕,若不是身量高挑,又梳着男子发式,还真会让人以为是个绝代佳人。不是太常少卿吉菡玉又是谁?

安庆宗见她这副模样出来,当即傻了眼。她两边肩膀都好好的,更让他哑口无言。他得父亲授意认定菡玉就是刺客,才唱了这出双簧,不顾杨昭颜面硬闯了进来,却发现菡玉根本不是凶手,这可怎么下台才好?

菡玉一看进来的人不止杨昭,还有安禄山父子及后头一大帮人,低呼一声后退躲进纱帐角落里。不过这会儿功夫,谁都看清了她肩上的确完好无损。

杨昭面有怒色,瞪着安庆宗:“大卿看清楚了?我这里有刺客么?”

安庆宗白着一张脸不知所措。安禄山屏退随从,才笑着对杨昭道:“舅舅,都是误会,误会!小儿冲动鲁莽不听劝告,真是该罚,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我早就说了,舅舅房中哪会有刺客;不仅没有刺客,连半个人影儿都看不见哩!”说着沉下脸对安庆宗道:“无知小儿!还不过来给舅公赔礼!”

安庆宗对杨昭弯腰鞠躬:“小子冲动,只知父亲安危,冒犯之处还望舅公恕罪!外头那些人都是家丁奴仆,我一定会严加叮嘱不让他们出去乱说,舅公请放心。”

杨昭哼了一声:“郡王家教严格,希望不会再出意外。”

安庆宗唯唯应下,与安禄山一同出了厢房,再到别处搜查。

杨昭等二人走远了才松了口气,步入帐中,盯着菡玉肩膀看了许久,才相信她肩上刀伤的确是没了,不由叹道:“菡玉,你果真不是肉体凡胎么……”

菡玉从床褥下抽出匕首递给他:“这个还你。”

杨昭接过匕首,刀上并无血迹,刃口处却留着一点浅色的丝缕粉末,用手摸一摸,还有点潮湿。他把刀凑到鼻前闻了一闻,隐约有一丝清爽的气味,但被屋内弥漫的香气盖住,辨不出是什么。

菡玉讷讷道:“杨侍郎,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杨侍郎,又是杨侍郎,刚才她叫的那声……

杨昭回身问道:“要我帮什么?”

菡玉微窘,低头看了看自己围在身上的锦被。

杨昭会意:“你稍等片刻,我去找一身衣服来。”说着转身往外走,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他低头去看,榻前地面上有一片白乎乎的东西,被他踩过留下一道摩擦的痕迹。他俯下身去察看,那也是些浅色的粉末丝缕,带着潮湿和清爽的气味,和刀刃上的正是同一种东西,看来是用刀子刮什么东西而落下的,又不像木屑。

杨昭站起身,指尖沾着那白色粉末问:“这是什么?”

菡玉低头不答。

杨昭仔细看她,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这样从侧面看去,总觉得和平时不太一样,显得特别单薄……

他跨上一步,伸手扣住菡玉右肩。那里刚刚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此刻已恢复如初--不对,没有恢复如初!和左边肩膀相比,右边明显要细瘦得多,都能看出两边厚度不一样。

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菡玉,你究竟用什么方法把伤口消去的?你的身子……”

菡玉往后缩了缩:“侍郎请不要再问了,我……我不便奉告。”

杨昭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疏远见外的姿态,苦笑道:“不愿说就罢了。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去给你找衣裳。”

杨昭出去向下人要来一套简单衣物,回到帐中递给菡玉,看着她薄被间半隐半露的香肩,脑中不由浮现出刚才所见的旖旎□□,耳根微红,忙转身跨出纱帐外。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明明是极轻微的,听在他耳中却仿佛裂帛声一般刺耳。

“杨侍郎,我已经换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杨昭松开衣袖下紧握的拳,睁眼只见面前的人衣冠整齐,全身都被衣裳遮住,只从衣领里隐约可见秀美的锁骨。

“杨侍郎?”菡玉又叫了一声。穿好衣服过来看到他背着身也把眼睛闭着,想起之前恶意揣测他,不禁有些悔意。他只是为救她而不得不演戏假装,在那种情形下,他的表现已经算非常镇定自持了,反倒是自己定力不足,胡思乱想。

杨昭轻咳一声:“那我们尽快离开这里罢。”

菡玉问:“现在离开不会引起安禄山疑心么?”

“早一刻离开就少一分隐患,刚才安庆宗那一闹,我们正好可以借此告辞。至于以后的事,我会安排人处理的,你就别插手了。”杨昭把榻下藏着的凶器和撕碎的夜行衣翻出来,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屋内有无可疑痕迹,“你等我一起走,我去把这些东西处理了。”

菡玉心知外头全是搜寻的守卫,若被发现他百口莫辩,叮嘱道:“小心!”

杨昭看她一眼,点一点头,打开后窗确认屋后无人,侧身搭屋檐借力上了屋顶。菡玉先前只知道他出身行伍,武艺力气都比自己强,没想到他轻身功夫也了得。眼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院子里四处都是火光,不由心里惴惴不安,当真是度时如年。

忧心忡忡地等了片刻,杨昭又从窗内进来,手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拍一拍手道:“行了,我们走罢。”

菡玉跟着他,忍不住追问:“你究竟准备怎么办?”

杨昭道:“还能怎么办?你闯下的祸端总要有人去扛。菡玉,每次你捅了漏子都要我来替你善后,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菡玉想起上次行刺导致侍女吴四娘惨遭冤死之事:“我……又要连累无辜的人替我含冤遭罪了是么……”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杨昭凝眉道,“菡玉,难道你决心去行刺时就没多想想后果?就算你杀了安禄山,不管逃脱与否,都免不了一大干人受牵连。你怎么早些没想着连累无辜,这会儿失败了才想起担心他们?”

菡玉无言以对,良久才道:“若能杀了安禄山,拼上几条人命我也认了。”

杨昭叹道:“上回我就警告过你,不想你还是执迷不悟不知反省。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你是明白了?单凭你一人之力不但杀不了安禄山,还会让无辜的人因此枉死。如果你真为达成此事不顾一切,就更应该好好想想,别总做些没脑子的傻事。”

菡玉道:“除了这样我还有什么办法?就凭我,在公在私都不是他的对手。”

“你斗不过他,不代表别人也不行。”

菡玉抬头看他:“你、你是让我借刀杀人?”

杨昭道:“这不叫借刀杀人,只是各为其利。安禄山手握重兵,在朝又得陛下隆宠破例封王,一个胡人竟有如此待遇,朝中看他不过的人岂止你一个。你如今身为太常少卿,又懂奇门异术,名声在外,想要结交这些人易如反掌。朝中有实力与安禄山一较高下的,说少也不少,必定会……有人愿意帮你。”

借刀杀人各为其利,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家常便饭一般寻常。菡玉颓然低头不语。

杨昭道:“先不说这个了,日后再从长计议,还是先离开这里要紧。”

菡玉也不说话,低垂着头任他带着出去。杨昭向安禄山辞行,安禄山小心赔礼不敢多留,而菡玉这副瑟缩的模样,正像极了被人发现隐私、颜面丢尽的情态。不多时两人安然出了郡王府,到外面才看见里三层外三层,铁桶似的围满了士兵。

第二天正是安禄山生日,皇帝和贵妃为这个“儿子”大庆寿诞,安禄山一时无暇管刺客之事,交给京师官吏查办。

负责调查此事的是酷吏吉温,杨昭暗中向他授意此案关乎菡玉,吉温下手更加严酷。他断言刺客为院中女子,当夜满院熏香卫士疲乏,才让刺客有机可趁,便说是郑九妈家联合起来做的手脚。又从内院池塘里搜出刺客凶器血衣,以为铁证,把一干女流尽数捉拿严刑逼供。那些弱质女子哪里吃得住大刑,纷纷屈打成招,或杖或死或流放荒蛮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莲露(5)

“听说那新任的河东留后判官张通儒,不过是在东平郡王过门槛时扶了他一把,就此攀上了这棵大树。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机会呢?”朝前一名七品文官候在太极宫大殿前,看着远处宫门外停下的东平郡王车马,忍不住感叹道。

“东平郡王炙手可热,自张通儒之后,每次过门槛都有人抢着上去给他垫梯凳,哪里还轮得到你!”一名同僚不无讥讽地朝安禄山来处努努嘴,“东平郡王正要上台阶,垫不了门槛,垫台阶也是一样。”

“垫台阶也轮不上我。”七品文官遗憾地摇头,“他身边那个人比一帮人分量还要重,我哪敢去和他抢?”

同僚仔细一看,陪着安禄山上台阶的人正是兵部侍郎杨昭。杨昭身为贵妃堂兄,也很得陛下赏识宠信,时常出入禁中,连安禄山自己都甘居后辈叫他一声“舅舅”。

“郡王小心脚下!”杨昭和安禄山并肩走入偏殿,过门槛时见安禄山只看前方险些碰上门槛,忙拉住他抬了一把。安禄山三百多斤重的肥胖身躯往他身上一靠,差点把他也撞倒下去。

“多谢舅舅提醒,瞧我这一身痴肉,过个门槛也要舅舅帮扶。”安禄山嘴上这么说,却未谢绝杨昭搀扶,倚着他进了殿。

殿中已有几人在等候休息,见安禄山进来纷纷起身向他行礼。安禄山也不客气,大剌剌地走到正中位置坐下。

坐了一会儿,外头又来了一群人,中间拥簇着的正是右相李林甫。安禄山看到其他人是理也不理,甚至主动来拜见他示好的都傲慢不应,但是见李林甫进来,稍稍一迟疑,还是站起来迎接,把正中主位让给了他。

若说这朝中除了皇帝还有什么人让安禄山畏惧,那就只有权势遮天的宰相李林甫了。王鉷与安禄山同为御史大夫,每次见了李林甫,王鉷都唯唯诺诺任其驱使,安禄山便也有些疑虑忌惮;又听说李林甫心胸狭窄,为相近二十年,不是没有人其他人才名隆盛可为宰相,而是全都被李林甫打压下去了。安禄山心想自己在朝虽然深受皇帝宠爱,但回了范阳天高地远,万一李林甫忌恨自己在皇帝面前进谗言,这老儿口蜜腹剑老奸巨猾,那真是防不胜防,不如对他恭谨些。

杨昭眼光在随李林甫进来的人群中一扫,发现菡玉也赫然在列,站在李岫旁边。他本以为她只是因私交和李岫同行,但不一会儿李岫离开自回将作监、都水监那群人中去了,她却还与李林甫的门生亲党立在一处。

整个朝议过程中杨昭一直在注意菡玉。不知是因为被他识穿了身份还是别有原因,她始终不曾看他,连进殿时迎面碰到也飞快地低下头去,只当没看见他。

正在寻思,忽听王鉷奏道:“监察御史孟汉告老辞官,所督河北道无人接管,臣荐太常少卿吉菡玉替之。”

杨昭没料到王鉷会突然举荐菡玉,有些惊讶。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掌分察百寮巡按州县,是监督地方的实差。河北道,那不正是安禄山的地面?

皇帝道:“太常少卿掌管礼乐祭祀,怎么让他去监察地方呢?”

李林甫进言道:“吉菡玉公正严明有监察之才,内为陛下伺服周全,外亦可监督地方严正司法,让他兼任此职可使人尽其用。”

皇帝见宰相也为菡玉说话,担任的不过是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就准了。

菡玉出列领旨谢恩,感觉人群中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在她脸上,让她背上一凉。她并不回头,只是平静地走到殿中对皇帝叩拜谢恩。

议毕退朝,李岫立即过来向她道贺:“菡玉,我就说父亲如今对你信重有加,定会委以重任的。监察御史虽非显职,却有实权,一步一步慢慢来,他日定有机会一展报国之志。你看父亲倚重的这些重臣要员,哪一个不是从御史台起来的?”

是啊,杨慎矜、王鉷,还有……杨昭,都是李林甫提拔为御史,而后步步高升直至高位。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头环顾,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杨昭,却发现他也远远地盯着自己,不知看了多久,忙又转回去与李岫交谈。

李岫想起一事:“对了,前几天父亲托你占卜之事,可有眉目了?”

菡玉心不在焉地问:“哪件事?”

李岫道:“就是屡做噩梦那件。昨晚父亲又梦见那名面白无须、长身魁立之男子将他逼入绝地,紧粘于身推搡不开,噩梦惊醒后却又想不起那人面貌。为此父亲睡不安寝,精神也差了许多。”

菡玉道:“这是右相忧虑过重,总担心有人功名胜过他,欲取代其宰相之位。”

李岫道:“父亲正是担忧这个,认为梦中男子将逼其位。可惜我只懂土木营缮,对占卜解梦一窍不通,不能为他分忧。”

李岫是个孝子,平日也只专注于新修的宫室是否结构牢固百年不塌、是否气势磅礴细处华美,并不涉足朝堂之争。菡玉却明白李林甫找她占卜是认为真有此人,欲预先将他找出来,趁其得势之前斩草除根,是以一直搪塞推脱。

李岫自言自语着,发现菡玉久久不搭腔,望着远处出神。他顺着她视线望去,宫门处杨昭正弯腰上车。他身量颀长,即使乘坐高厢油壁车也得弯腰低头才能入内。

李岫突然灵光一现:“面白无须、长身魁立,父亲梦中人的样貌倒是有些像杨侍郎,莫非确有其事?”

菡玉听得这话回过神来,立即反驳道:“当然不是他!”

李岫疑惑地看她。菡玉支吾着争辩道:“面白而身长者岂、岂止杨侍郎,你看那……”她往四周扫视搜寻,忽然看到一人,急忙伸手指着道,“裴尚书!你看裴尚书不也是此类形貌!”

李岫一看,她指的是户部尚书裴宽,外貌确实与杨昭相若。他想了想道:“也对,宰相除了治国辅弼之才,还需以德度服人,杨昭何以为相?恐怕百官都不会服他。反倒是裴尚书素有盛名,拜相也未为不可。”

菡玉暗暗松了一口气。两人走到皇城门外,李岫上马与她作别,菡玉则照旧步行回公舍。

刚出安上门穿过朱雀大街,还未进坊,忽一辆双马油壁车飞快地从她身边经过,车身一横把她挡在路边。车帘掀开,传出一声低喝:“上来!”

菡玉料到他定会找上自己,看着车中朱紫袍服下的皂靴,一言不发,乖乖地上了车。朝上就发现他看自己的眼光不对了,领旨谢恩时,背后那双眼睛里的怒火几乎将她后背烧出一个洞来。

紫袍覆着的手狠狠一甩将幕帘扯下,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又只剩他们两人。车马起行,骨碌碌的车轮声掩住了身旁人急促的呼吸。菡玉只是低头默默坐着,等待他的指责质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菡玉讷讷道:“不是你教我的么,杨侍郎。”

“我是教你不要一个人孤军奋战,找一……一些同路的、有能力帮你的人合力而为,不是要你去攀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菡玉无暇无理会他对李林甫语出不逊,只道:“难道杨侍郎说的人不是右相?朝中除了右相还有谁能和安禄山匹敌?”

杨昭一顿:“现在虽然没有,但是……有人只要愿意,也可以的。”

菡玉只当听不懂他的暗示:“右相权势隆盛,安禄山又颇为忌惮,哪还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杨昭不想跟她多费唇舌绕弯,索性直言:“菡玉,初次相见你曾说我十年内将位极人臣权势倾天,如今已过六年,期限将至,我可以帮你。”

菡玉道:“你纵然位极人臣,也不过到右相今日地位。右相忌安禄山之宠有心削之,何必再假他人之手?你不用趟这趟浑水,正好可以置身事外免受牵连。你且听我一言,能与安禄山交好就不要和他作对,否则……”

话未说完被他打断:“我为何要趟这浑水,菡玉,先前你不明白也就算了,如今你还不明白么?”

菡玉忍不住抬头去看他,触到他炽热的目光,又心虚地躲开。杨昭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让我不要和安禄山作对,否则如何?”

“否则……”菡玉想了一想又摇头,“如果我办成了,就没有这个否则……总之对你不好,你还是远离这场是非罢。”

“可是我已经卷进来了。”杨昭拉住她的手,“菡玉,自那次在东平郡王府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你非要坚持,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菡玉试图挣开他:“你不必如此……我是为你好,你就听我一次……”

“为我好?”杨昭提高声音倾身向前,“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在你眼里我就是那洪水猛兽么,非得离我远远的你才安心?”

菡玉不语,更深地低下头去。

许久都不闻头顶上方的人说话,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也恢复平静,细微不可闻。她微感诧异,抵着她身侧厢壁的手却突然收回,从她腮边一滑而过,勾住了她的下巴:“吉少卿,认识你这么久,我竟从未怀疑过你是女儿身。如花似玉的一个美娇娘,我却一直认作堂堂男儿汉,真是识人不清啊!”

菡玉被他扣住下颌躲避不开,皱眉问:“你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