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小青花神秘兮兮地看端木翠:“公孙先生思娇了。”

端木翠一个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手上的力没使好,居然就把花托儿给拽了下来,抓破美人脸华丽丽升级为扯断美人颈。

公孙策的所谓“思娇情绪”刹那间风消云散。

“你!你!你!”他气得撑住桌子的手臂抖个不停,透过窗扇看花圃中的肇事分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端木翠讪讪地笑:“公孙先生你看……这花,一点都不结实……一扯就掉……我还没怎么使劲呢……”

你还没怎么使劲呢,你使那么大劲是要翻天是怎的?

眼见公孙策目光不善,隐隐流露出当日在宣平夜斗妖兽的风采,端木翠顿感不妙:“公孙先生,我赔,我赔!”

“你赔!”在公孙策爆发出怒吼声之前,端木翠脖子一缩,溜的那叫一个利索,小青花屁颠屁颠紧随其后,翻过花圃围砖时还摔了个跟头,也不知门牙又报销了几颗。

一人一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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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时恰好遇到张龙进来,端木翠忙揪住他:“哎,张龙,我问你,开封的花市在什么地方?”

“哦,马行街后头,顺着大路直走,尽头拐个弯就是。”

端木翠应一声,正要跨步出去,忽然又回头,低头看着地下,声色俱厉:“你,老实呆着,不准跟我出去!”

小青花开始默默地捻衣角,咬嘴唇,对手指,可能待会还会蹲墙角画圈圈。

“端木姐,去买花吗?”张龙看看端木翠又看看小青花,“要不你等等,我把信报知大人之后陪你一起去。”

“又是什么信?”端木翠好奇。

“还不是就是宣平天有二日的事情,”张龙皱眉,“这都一连七天了,也不知后头是个什么响动儿,照我说,有什么事要来就赶紧来,就这么吊着算个什么事,嗐!”

这就像整日都喊狼来了,结果一天两天狼都不露面,徒留人心惶惶——还不如赶紧来,让人死也死个明白。

端木翠的脸色有点不对:“那你忙吧,我自己去就是。”

“哎,端木姐……”张龙还想喊她,见她走的急,也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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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马行街,远不如夜晚那般热闹,端木翠想起方才张龙的话,心底下不免烦躁。

这七天来,她每天都能得知宣平的消息。

“一连两日夜如白昼,天有二日……”

“一连五日夜如白昼,天有二日……”

“这都一连七天了……”

端木翠咬了咬下唇,理论来说,如果没有回应,这异象应该很快就停止了,为什么还这么一日日的执拗不休?

思忖间,慢慢绕过了马行街,清淡的花香绕于身周,越往里走越是馥郁,端木翠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晃了开去,快步向花市内里走去。

“老板,哪有卖茶花的铺子?”

“再往里走走,第三家就是了。”

细数一二三,果然就到了,门楣上大大的匾额,上书“茶花园”三个大字。

其实端木翠是真的不懂什么花的,她装着懂行的样子瞅了又瞅,心里已经晕菜了一半,矮矮胖胖满脸堆笑的老板跟在边上亦步亦趋:“姑娘,姑娘看起来是个内行,想挑什么花?”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给我来一盆……抓破美人脸。”

老板吓了一跳。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跟进了随便哪个饭铺子,嚷嚷“给我来一碟卤水花生”一样来的那么轻易。

“抓……抓……抓破美人脸?”老板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就是那种白的花瓣,上面有条绿道子,还有条红道子的。”

“这花……”老板傻眼了,“小的是听过,但从没见过。”

“什么?”端木翠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说话都开始打磕绊,“这……这……这花,很贵?”

“哪里是贵那么简单啊,”老板给她扫盲,“姑娘,这花是茶花中的极品啊,小的从来都是只闻其名,没见过真东西啊。不是小的打诳语,这整个开封,都未必能找出一株两株来。”

就那破花?

端木翠心里泛起了嘀咕,这公孙先生,摆弄的还真的是“奇花异草”?在她看来都普普通通嘛,整个开封都未必能找出一株两株来,切!

“那姑娘看看,要不要买盆别的?”老板极力想促成生意。

端木翠果然不愧是将军出身,极其具有杀伐决断之才,但见她目光在四下溜了一溜,最后停留在地上一株最最普通的白色茶花身上:“就它了!”

就它了?老板欲哭无泪。

这是怎样的客户啊,开始还以为是个肥羊,那么耀武扬威的,一开口就不同凡响,到了后来,居然就买了这么一盆……

打个什么样的比方呢,这么说吧,就跟进了钻石店,开口就要海洋之星那么震撼,结果店员屁颠屁颠殷勤了一圈下来,人拿了张宣传页跑路了……

老板懒得理会她了,收了两个叮当响的铜板,几乎是用脚把那个盆挪到她面前的。

端木翠兴致勃勃,一点都不在意:“老板,有石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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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右手石绿左手胭脂,就在这茶花园里公然造假,彼时3.15协会尚未成立,监督举报机制也不给力,打假英雄王海等亦未上位,种种纵容滋生的土壤,使得端木翠走上歧途毫无压力。

她得意洋洋的用指甲揩了一点点石绿,小心地用指腹抹匀在白色茶花的花瓣上,老板在边上看的眼珠子都快脱眶了:她以为这样,就能造出名贵的“抓破美人脸”?

端木翠却做的认真,她打开胭脂盒,胭脂的甜腻味道浮上鼻端,仔细揩抹着花瓣,唇角忍不住绽开促狭的坏笑:这样做当然是瞒不过公孙先生的,只盼先生念她这份心意,不要再摆出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身后突然有人唤她:“端木。”

端木翠身子一颤,这声音……

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似乎起自不可名状的遥远之处,但明明近在肘间。

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声音了?

拿着胭脂石绿的手不可抑制的抖了起来,许多埋没的但却从未消失的记忆自四面八方迫将过来,潮水般风急浪高。又好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她是最微小的尘埃,死死攀附着水沫,被动而走,无所适从。

端木翠慢慢站起来,眼底渐渐蒙上一层泪雾,她没有回头,压的极低的声音中还是带着些许难以置信。

“大……哥?”

第156章 【生死盘】-四

端木翠回过头来。

杨戬正立在门口,柔和的天光自他身后披入,细小的尘埃在光晕中浮动。

也不知是因为眼泪还是天光的关系,端木翠的眼睛涩涩的,一时间看不清杨戬的模样,只模糊看到他熟悉的身型——只那么一个轮廓,她已经止不住眼泪了。

说不清是开心、激动还是委屈、难过,杨戬于她,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亲人那么简单。她过往的岁月,与他有千丝万缕理不清的关联,不管是血雨腥风的沙场,还是漫长悠远的仙家岁月,

他是含威的师长,亦是亲切的朋友,是战场的同袍,亦是可以依靠的亲人……

端木翠含着眼泪笑出来:“大哥。”

矮矮胖胖的老板看看端木翠又看看门口:这姑娘癔症了?干嘛对着空气又哭又笑?

下一刻,他的眼皮千斤重,他打了个呵欠:是关门的时候了。

于是他迷迷瞪瞪地去上门板,对门卖花种的沈嫂子隔街冲他嚷嚷:“哎,你这个老抠油儿,今儿怎么这么早关门?”

他浑似没听见般,上好了门板,落了闩,闭着眼睛,云里雾里,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摸上了床,一头栽进了黑甜乡。

端木翠根本没有留意到身边发生了什么,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杨戬身上。

他的样子,几乎是没有丝毫的变化的,还是那般意气风发,俊逸出尘,银色发冠,黑色大氅,通体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

他是天神,是战将,也是自己的骄傲。

杨戬向端木翠行了一步:“端木。”

不知为什么,端木翠竟自惭形秽起来,下意识退了一步。

她低下头去看自己。

她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翠绿色布衫子,裙边上沾了点泥,想来是在公孙先生的花圃里胡闹时沾上的,早上束发时漫不经心,方才一通折腾,发髻已经有点散了,几缕发拂在面上,颊上还有三道抓痕,浅了些,但到底有碍观瞻。

她不知道自己下巴上还沾了一点石绿。

她原来如此狼狈,杨戬好像一面镜子,把她映衬的如此手足无措。

杨戬走上前来,目光停在她脸上,伸手触上她面上的抓痕。

“怎么搞的这么狼狈?”

他的声音柔和的很,指腹在抓痕之上慢慢抚过,拂过的地方又酥又痒,继而奇迹般凝成羊脂般嫩滑白皙。

“好了?”端木翠眨了眨眼睛,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杨戬微笑:“好了。”

他伸手在半空轻轻一拂,半空中波光粼粼,凭空出现了一面镜子,端木翠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似是不敢相信,又伸手验证了一回,这才露出笑靥来,对着镜子里的杨戬展颜一笑:“谢谢大哥。”

忽的心下一动:背上也有伤,能不能让大哥也如法炮制?

正想说话,杨戬却突然开口了:“端木,我在宣平,数次以异象召你,缘何从不回应?”

端木翠一愣,目光对上镜中杨戬的眼睛,又迅速避开:“我……我不知道有异象的事。”

杨戬淡淡一笑:“端木,坐下谈。”

坐下?

端木翠这才发觉地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张小几案,几上的盘中盛着瑶果,还有一盏细吞口的长颈玉壶,两个玉杯。

端木翠咬着嘴唇坐下来,杨戬坐在对面,轻托衣袖,给她斟上一杯酒,琥珀色的玉液,香气馥郁。

“我们兄妹,好久没有这么坐着喝酒谈天了。”

端木翠嗯一声,伸手拿起酒杯,迟疑了一回,一饮而尽,尔后用手背揩了揩嘴角:“谈什么?”

杨戬失笑:“这般喝酒?牛嚼牡丹。”

“谈什么?”端木翠沉不住气。

杨戬深深看了她一眼,酒到唇边,又放回案上。

“瀛洲这帮酒囊饭袋,急急将事情报到天庭,说是冥道生变,温孤尾鱼作乱,端木上仙舍命封印冥道,与妖孽同归于尽。”

“他们……这么说?”端木翠心中怅然,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

“你失去了法力,仙迹在冥道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踪绝,他们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杨戬顿了顿,唇角抹出一丝轻笑:“到底不是自家妹子,他们是不在意的。”

端木翠鼻子一酸,小心地抬眼看杨戬:“大哥,找我了?”

“为什么不找?”杨戬轻描淡写,“我有很多个妹子可以丢么?”

端木翠不说话了。

“以往,天庭不是没有发生过上仙在人间遇险失去法力的事,上界这班懒散之人只凭仙迹寻人,而仙迹在出事的地点踪绝,要找寻起来很是困难。可是真要用心找,其实也不难。”

“而且……”杨戬看向端木翠,“即便是失去法力,只要自己有心,日日上祷于天,这缕回归的孤愿,总会被上界攫取到。端木,你从未做过这样的尝试。”

“嗯。”杨戬说的是事实,端木翠不能否认,她思忖着是不是要找个借口敷衍过去,比如,自己很懒,所以不愿意费事……

杨戬淡淡一笑:“不过端木向来疏懒,上祷的仪式繁复,想来你也懒得为之。既然这样,我来找便是。我在宣平以异象传唤你,夜如白昼,天有二日,一连七日,你都不曾烧符纸回应。”

“都说了我不知道天有异象的事。”端木翠低声嘟嚷。

杨戬叹气:“端木,在你心里,大哥很蠢么?”

“不……不蠢。”端木翠瞪大眼睛,不明白杨戬为什么岔开话题。

杨戬脸色一沉:“既然不蠢,就不要在我面前诸多搪塞。你不回应,是因为你怀着一丝侥幸,认为只要不回应,我就会偃旗息鼓就此返回,那样,你就能留在人间了是不是?”

端木翠让他一激,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是!”

杨戬看着她一脸的倔强,忽的就忆起西岐往事,心中不觉酸楚,语气也放缓了许多:“端木,你实在低估我对你的关心,我们是一家人,不找到你,我如何放心?”

端木翠眼圈红了。

“凡间有一句老话,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仙迹踪绝,不代表你已经死了。你不回应异象,我不知道你是不愿回应,我以为你不能回应。世事变迁,此地不是西岐,你又身无法力,如何在世间立足?这个世道,对女子终究苛刻,我很怕你遭遇到不好的事情。”

他说的很慢,端木翠的眼泪慢慢流下来,终于忍不住扑进杨戬怀中大哭:“大哥,是我对你不住。”

杨戬搂住端木翠,微笑着摩挲着她的长发:“你喜欢上了展昭,所以不愿走了对不对?”

端木翠哽咽:“大哥不要怪展昭,是我喜欢上他。”

“我没有怪他,他把你照顾的很好,我反倒要谢谢他。”

端木翠抬起泪眼看杨戬:“大哥,不做神仙行不行?我留下来行不行?”

杨戬的脸色很平静,他把端木翠从怀中扶起:“端木,我们还没有谈完。”

“大哥就是想跟我谈这个的是不是?”端木翠用衣袖擦干眼泪,“那我们谈,大哥,要怎么样才能留下来?”

她的目光如此殷切,杨戬低下眼帘,实在不忍让她失望,过了很久,才低声道:“端木,你要知道,展昭的足上没有红线。”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端木翠急急扯住杨戬的衣袖。

“你早就知道?”杨戬的眸中掠过一丝疑惑之色,“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人仙不恋,因为展昭……喜欢我,”端木翠咬了咬下唇,说的很是艰难,“月老不可能在我和他的足上牵线的。他没有红线,我在他身边陪他,不是顺理成章么大哥?”

杨戬定定地看住端木翠,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如此夸张,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端木翠在他的笑声中渐转不安。

“因为人仙不恋,因为展昭喜欢你?端木,你还真是自以为是!”杨戬笑的半天喘不过气来,“你还真是,自以为是!”

“那,那是因为什么?”端木翠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些,但还是控制不住语声的发颤。

“那是因为,展昭年二十七而卒,死于西夏,未及娶妻,亦无子嗣,所以他的足上根本就没有红线!”

死一般的寂静。

“大哥说的那个展昭,是我认识的……那个?”

杨戬也不看她,自顾自斟酒,一饮而尽。

端木翠咬牙,猛地坐起身子,砰一声将几案给掀翻了,壶中琼浆倾了杨戬一身。

杨戬不动声色,将氅袍拈起一角,静看酒液流下。

“大哥,我们谈自己的事,何必咒展昭!”

杨戬微笑抬头:“原来大哥在你心中,不但蠢,还很小气。诅咒一个凡人?我杨戬还不屑为之。”

端木翠的眼前一片模糊。

“展昭,真的会死?”

“知道你喜欢上展昭之后,半是好奇半是愠怒,我去查了展昭的底,想不到此人如此福薄……”杨戬眸中掠过一丝惋惜,“不过这样,也倒省的我费许多口舌了。他若活着,你必然舍不得走,他既死了,你也该死心了。夜现白昼,天有二日,我为何一直等到第七日才来找你,就是想避过兄妹相争,等到你死心的这一日。端木,红尘世事,届是幻象,跟大哥回家吧。”

端木翠心中一凛:“为什么今日是我死心的日子?”

“因为今日是展昭殒命之日。”杨戬的口气疏淡的很,“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他正在死,或者已经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天命阖当如此。”

端木翠痛哭失声,她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杨戬衣襟:“大哥,救救展昭,他是好人,他不该死。”

杨戬叹息,慢慢俯下身子:“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救展昭,以答谢他对你的救助之谊,但是端木,天地之间,唯命数不可变,命数不到的时候,他若是横死,仙法可以救活他,但命数到了,任何大能者都无法力挽狂澜。你记不记得上一次,你只是延迟了梁文祈魂魄归位的时间,就已经遭了惩罚?你是上仙,那么你应当知道,这一次,大哥的确是无能为力。”

端木翠泪如泉涌:“展昭是好人,大哥,好人理应得到好报。”

“这只是凡人一厢情愿的梦想罢了,”杨戬的目光落在不知几许远处,“端木,你也做了上千年的神仙,于世事看的也不少了,古往今来,好人并不一定都得了好报,恶人也并不一定有报应。之所以有那么多人祈望世事公平,就是因为不公平才是常态。展昭的确是好人,大哥希望他下一世能有好报,封妻荫子,福祚绵长。”

端木翠不说话了,良久,她才攀住杨戬的手,慢慢地站起来。

“说这些话或许对你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杨戬抚摩着她的发,“端木,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回去之后,长长的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别说是展昭,你认识的所有人,乃至这个大宋国,都已经改朝换代了。那时候,失去展昭的痛苦,也就不那么深了。”

端木翠全然没有听进去,她呆呆看着杨戬的脸,忽然道:“我记得,我刚上战场的时候,打过败仗,那时我觉得给尚父丢脸,一个人躲起来哭,尚父找到我,把我给骂了一顿。”

杨戬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此节,但还是体贴地顺着她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很少哭了,因为眼泪不能帮我打胜仗,也没什么人在意我哭还是不哭,痛还是不痛。”

“然后呢?”杨戬深吸一口气,压服下心头的酸涩之意。

端木翠面上泪痕犹湿,唇角却绽出温柔微笑来:“但是在展昭面前,我总是哭,有时不当哭,也要狠狠哭一场。”

她仰脸看杨戬:“大哥,我可笑不可笑?”

杨戬不知该如何答她。

端木翠轻轻伏进杨戬怀中:“大哥,我或许脾气不好,不懂事,但是事涉大体,我总还是知进退的。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提过分的要求,只有一件事,请务必答应我,送我去看看展昭。”

杨戬沉默。

端木翠微笑:“我答应过展昭,和他做一家人。现在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头,我要去送他一程。一家人,理当是这样的,是不是?”

……

“好。”

第157章 【生死盘】-五

展昭乔装改扮,星夜兼程,第四日的傍晚,到达兴州城郊外。

兴州城是西夏都城,自七年前夏主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继夏国公位之后,西夏和宋的关系便日趋紧张,李元昊先弃李姓,自称嵬名氏,此后的几年,订立西夏自己的年号,建宫殿、立文武班,颁布秃发令,并派大军攻取吐蕃的瓜州、沙州、肃州,俨然已成了笼罩宋土的一块阴云。

而这块阴云在去岁隐有变电雷雨之势——李元昊称帝,建国号大夏,宋廷之内极为愤怒,双方关系正式破裂,有传闻说李元昊意欲对大宋谋战,也正是因为这个,庞太师所属的暗卫入松堂在兴州活动日趋频繁,希望能够刺探到更多的西夏军情,以应不测。

这一趟急令到兴州,怕是入松堂这边,有了什么纰漏。

兴州内外盘查甚严,加上党项人秃发,与宋人更是有别。展昭即便穿了胡服,也无法遮掩发上差别,若是斗笠帷巾,凭白惹人生疑,因此只得远远避开,依着联络秘法,趁着夜黑无人,在尽东城墙下首处寻着了一块松动的砖石,用粉石在上画了一棵小小的松树。

第二日清晨,如他所料,一队出城的马帮和一队进城的货队在城门口因为一点小事而“争执”起来,撒泼式的争斗引发了城门兵卫的哈哈大笑指手画脚,一片搅嚷之中,谁也未曾留意到马帮的一人偷偷溜了开去,再回来时,笠子帽低压,已换成了展昭。

事情的结果,马帮的马夫头破血流倒地不起,展昭和另一人抬了他头脚入城去找医馆,因着马帮出城时皆已验过路条,守城兵卫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放行。

一路上,马夫哼哼哈哈,并不露有异样,展昭不动声色,也不出言询问,不多时到了挑帘的医馆,馆中有不少求医的党项百姓等候,马夫很是恃强的大叫:“大夫,快给咱瞧瞧,再迟上一迟,可就死人啦。”

那大夫眼皮掀了掀,很是嫌恶的挥挥手:“送到后头去,空了再说。”

马夫很是不情愿,大嚷大叫着被送入了后院,求医者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还有人出言称赞:“凭什么他先看?就该这么着杀杀他的威风!大夫,他若同你胡闹,我第一个不依的!”

一片附和哄闹之声中,三人疾步进了后院,那马夫再不哼哈,敏捷地下地,四下警醒地打量了一回,压低声音向展昭道:“随我来!”

展昭跟定二人,顺着廊道往后屋走,快进屋时,正撞上三人齐齐踏出门来,与己方一般的服饰,中间一人还流了满头满脸的血。

马夫哈哈大笑:“去前头装着挺尸去,还有,老子哪流了那么多血,抹开些!”

那三人也笑,擦肩而过时,俱是压的低低的恭敬的一声:“见过展大人。”

展昭微微阖首,也不答话,心中倒是好生赞他们行事滴水不漏。

进了屋,先拐去书房,展昭心中已猜了个大概,果然,那马夫挪了挪架上的青花瓷瓶,辄辄声过,挨着整面墙的书架移了半爿开来,露出一条向下的幽深石阶。

直到一行人进了地道,那马夫才向展昭见礼:“入松堂堂主旗下齐得胜,见过展大人。”

展昭略一拱拳:“不敢当。”

齐得胜上下打量了一回展昭:“听说展大人被称作南武林的第一把剑,又称南侠,剑法卓绝,一手袖箭的功夫更是惊人,可有这回事?”

这话说的有几分无理,只是久在北地之人,说话多半如此大大咧咧,展昭微微一笑,并不略萦心上:“那都是江湖朋友谬赞。”

齐得胜哈哈一笑:“谬不谬赞不知道,不过兄弟只信一句话,是驴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知。”

他自顾自说笑间,已到了一处上行石阶,石阶顶头处是一块铁板,下头缀着挂环,齐得胜先行一步,附耳过去听了听动静,这才伸手一撑,将铁板自下而上掀开。

出来四下一看,却是身在一处嶙峋假山石之中,透过山石孔洞看出去,可以见到一爿干净宽敞的院落,和顶上瓦蓝色的天空。

方向院中行了两步,齐得胜回身向他拱手:“展大人,还请在此稍候。”

主随客变,展昭旋即止步。

齐得胜带同随行的那人一走便再无音讯,空空的院落显得分外寂静,这一行虽然顺畅,展昭却是不敢片刻掉以轻心,手中紧握巨阙,另一手拿住笠子帽,步子轻移,原地踱了几回。

正信步间,忽听得背后嗖嗖风声,似是什么暗器分上中下三路过来,展昭心下一凛,不及回身,一招梯云纵,生生将身子拔高了三四丈高,与此同时,耳辨来势,腕上使力,手中的笠子帽如飞梭般旋将出去。

这一招使的回旋巧劲,那帽子看似飞去,实则打了个旋儿又回将回来,展昭手臂伸长,擎了那帽子在手,仔细看时,帽身上不同位置分插着三支袖箭,那袖箭样式长短,跟他的袖箭式样极是相似。

展昭心下生疑,正寻思处,身后脚步声起,有人哈哈大笑着迎出来:“果然不愧是南侠,这番规避的身法,你认第二,这世上绝无人敢认第一的。”

展昭一怔,忙回过头来,就见一颀长身形的男子含笑迎出,身后不远处跟着齐得胜。那男子一身绯色锦袍,袍上暗金线绣着大爿盛放牡丹纹样,银色腰带,面貌极是俊秀,只是眸光太过阴蛰了些。

展昭业已猜到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功夫,淡淡一笑,举步迎上,行到丈余处,两人几乎是同时伸手抱拳。

只是,展昭的确是在抱拳,那人抬手之时,看似随意从腰间掠过,噌一声金石脆响,再看时,一柄青光软剑,银蛇吐信般照着他面门袭来。

展昭变式也快,腰身一软,向后便倒,倒势看似将穷,出其不意处突的飞起一脚,直踢那人手腕。

那人“咦”了一声,旋即回腕收剑,这一趟,展昭看的分明,那软剑回入束带之内,剑柄作扣钩,竟是搭合的分外精妙。

展昭冷笑一声,眉峰一挑:“怎么,还要试么?”

那人回以一笑:“不用了,高手过招,一两招间可见端倪,用不着拆到千八百招。展大人的确是把好手,在下入松堂堂主沈人杰。”

展昭不动声色,回之以礼:“果然人中之杰,幸会幸会。”

沈人杰淡淡一笑,装作听不出展昭口中的弦外之音:“展大人,屋里谈。”

————————————————————

厅堂之中,业已备下一桌酒馔,俱是上好的精细菜色,精切细炙,一瞥之下,便让人食指大动。

展昭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入了北地之后,因着当地民俗,吃的更是简单粗糙,乍见到这样的精细盘餐,竟似是回到江南形胜之地,不觉有些恍惚。

屋内熏香极是淡雅,有美人着朱红锦袍,松挽发髻,青丝如瀑,正凭着琴案抚弦,淙淙琴音,宛若涓涓细流,沁人心脾。

沈人杰亲自为他斟酒:“上好的梨花白,展大人,尝尝看。”

展昭并不贪饮,只浅浅呷了一口,旋即停杯,若是白玉堂在,怕是又要笑他小里小气,做不成酒中神仙。

一杯过后,沈人杰单刀直入:“展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入松堂的营生。不瞒你说,自去岁狼主李元昊称帝,一直有风声说西夏要对我大宋谋战。朝廷那头急令不断,要我们尽快打探军情。”

展昭一愣,没想到沈人杰竟如此直接,此刻虽是屏退了旁人,但那抚琴的美人尚在,若是走漏了风声去……

沈人杰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无妨,自己人。”

那美人闻言,抬首向着展昭浅浅一笑,容色极是鲜妍,这一笑更如春花初绽,光影动波,展昭面上一窘,向着那美人略一阖首:“展某多虑了,姑娘见谅。”

沈人杰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入松堂经营多年,终有小成。在李元昊的质子军中植入了细作。”

说到此处,略略一停:“狼主的质子军,展大人可有耳闻?”

展昭点头:“略有耳闻。听说质子军人数逾千,是李元昊在豪族子弟中选拔善骑射者组成的卫戍部队,分三番宿卫,保卫狼主安全。只是……”

他欲言又止,沈人杰看向他,以眼神示意他但说无妨。

“只是质子军尽选豪族子弟,要植入细作……”

沈人杰唇角隐有得色:“展大人莫管我入松堂是威逼引诱还是偷梁换柱,总之,这个细作,算是植进去了。”

展昭微微一笑,静待下文。

“此人名叫骨勒仁冗,在质子军中深得李元昊信任,屡次擢升,算是贴身禁卫。涉及军机大事,李元昊偶尔也并不避他……所以,他为我们送出不少得力的情报。展大人,你身在开封,可能并不知道,西夏虽然现在并未大规模对宋用兵,但边境接壤之处,已经打过了几场仗了,骨勒仁冗送出的情报,对我们很有用。”

展昭不动声色:“只可惜操之过急,未能戒急用忍,这几场仗的失利,引起了李元昊的怀疑,对不对?”

沈人杰诧异地看了展昭一眼,虽是不情愿,却不得不点头承认:“是我们目光过于短浅,这件事的确引起了李元昊的怀疑,据骨勒仁冗说,李元昊并不敢肯定是谁,但是他已经开始留意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他,与此同时,李元昊的亲卫,也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

“所以?”展昭挑眉。

“所以,为自救也好,为解除骨勒仁冗的怀疑也好,入松堂必须有一次扰乱视听的刺杀。”

“刺杀?”展昭悚然心惊,“刺杀谁?李元昊?”

沈人杰讳莫如深的一笑,并不正面答他:“这几日,骨勒仁冗恰好被擒生军调用,也算是机缘巧合,让他无意中知晓了李元昊近日的行猎日程。”

“所以,你想趁这个机会刺杀李元昊?洗去他对骨勒仁冗的怀疑?”

沈人杰微笑:“展昭,你果然聪明。和聪明人说话,要少费许多力气。”

展昭摇头:“要刺杀西夏国主,谈何容易?沈堂主,倘若此事闹大,你可曾想过,李元昊可能以此为借口,与大宋交恶?”

“我当然想过,”沈人杰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来,“所以,我们并不当真要行刺李元昊,只是打草惊蛇,惊扰外围,转移李元昊的怀疑而已,点到即止,不会给李元昊留下可抓的把柄。”

展昭淡淡一笑,低头不语,沈人杰留意到展昭的面色,心中一动,话中有话:“怎么,对这一安排,展大人有异议?”

展昭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沈人杰的眼睛:“沈堂主久在西夏,一手打理入松堂,这件事的安排,原本无可厚非,细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点,展某百思不得其解。”

“哦?”沈人杰一挑眉,“愿闻其详。”

“为什么是我?”展昭一字一顿,“严格算起来,展某不是边臣,不通军务,出身江湖,行走内廷,跟入松堂的事务八竿子都打不着,圣上怎么会突然下了急令,召了我来?”

“若说是入松堂短了人手,未免说不过去,”展昭并不想表现的咄咄逼人,但眉宇间的犀利之色却是愈来愈盛,“有什么样的事,要千里迢迢调展某前来?行刺李元昊?展某在其中,又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沈人杰不语,倒是那美人忽然站了起来,行至桌边擎起酒壶,便欲为展昭斟酒,展昭伸手虚挡:“贪杯误事,不用。”

沈人杰忽的长身立起:“丝丝,招呼展大人。”

不及展昭回应,他径自负手而去。

第158章 【生死盘】-六

展昭面上薄怒,随即站起,忽的肩上一沉,却是丝丝纤长玉指,搭上他的肩胛。

展昭肩上一矮,错开身去。

丝丝抿嘴一笑,手中酒壶微倾,清冽玉液自壶嘴而下,将展昭的酒杯斟的满满当当:“酒不沾唇,哪里就称得上贪杯误事了?展大人,请了。”

说话间,两手擎杯,高送至展昭面前,忽的咯咯一笑:“展大人,你看我们这样子,算不算得上是举案齐眉?”

展昭眸光一冷:“丝丝姑娘慎言!”

“不喝也罢。”丝丝神色自若,将酒杯送回案上,“有些话,沈堂主不好说,便由我代而传之,展大人,坐下说话。”

展昭冷瞥了她一眼,拂袍就座。

“沈堂主方才有一节故意漏过了没有明言,”丝丝挨着展昭坐下,两手抚弄着鬓下垂发,“李元昊之所以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并不是因为他李元昊的卫队是多么敏锐厉害,而是因为沈堂主有一次潜入宫中,露了行藏,一番激烈打斗之后,方得全身而退,他掉了入松堂的腰牌,李元昊这才知道兴州城内竟有这样的组织。”

展昭心中一凛:“这件事,庞太师可否知道?”

“不知。”

“不知?”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出了点纰漏,自然想方设法弥补,谁愿意事事报备上去,遭上峰惩治?”

展昭默然。

“适才在庭院中,沈堂主试过展大人的功夫,一为袖箭,二为剑术,展大人觉得,沈堂主的功夫如何?”

“袖箭的准头不差,只是力道稍嫌不足,否则袖箭应该透帽而出,而非插于帽身。至于剑术,点到即止,展某无法置评。”

丝丝笑了笑:“展大人看的不错,那是因为沈堂主先前入宫的那次打斗,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功夫无法施展自如,此事对外秘而不宣,只你、我、沈堂主三人知道而已。”

“所以呢?”展昭终于约略理出些头绪。

“所以此次刺杀李元昊,沈堂主不能带队。但是为了把戏做足,那个精于剑术、袖箭的‘沈人杰’又必须露面。纵观朝野,谁的剑术袖箭功夫可与沈堂主比肩,而且事涉机密,此人最好是在朝之人,又口风极紧……展大人,这个名字呼之欲出了吧?”

“所以明日刺杀李元昊,请展大人带队前往,一击之下,火速撤离,性命自当无虞。但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射出沈堂主的袖箭,亮出几招剑式,西夏人就会知道,刺杀李元昊的,同先前潜入宫中之人是同一伙,他震怒之下清君侧,这样,我们方才能保骨勒仁冗洗去嫌疑。展大人,骨勒仁冗,比你我想的都要重要许多,来日西夏和大宋倘若真有一战,骨勒仁冗可立首功,也不枉我们尽心尽力保他一场。”

展昭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展某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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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展昭带同齐得胜等入松堂的好手数十人,先行埋伏于李元昊狩猎卫队的必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