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远尧施施然拎着我的螃蟹,用最温雅的语调说,“我有人质,你要是叛变我就杀死它。”

我们全都被纪远尧一本正经的劫匪样子煞到了,一个个笑得倒地不起。

康杰开始绘声绘色编造“一只螃蟹引发的血案”,跟徐青两个有板有眼地配合起来,简直可以说一台相声。这两个家伙“人来疯”发作,一发不可收拾,竟趁这山郊野外,大讲特讲鬼故事。我本来就爱看鬼片,听得津津有味,可怜小然和孟绮吓到两个靠在一起。

程奕到底怜香惜玉,看她们俩实在害怕,厚道地打断了康杰学鬼叫,提议每个人讲一个故事。

他先讲了一个自己在奥地利旅行时听来的故事,叫“十字架下的纺织娘”。

徐青讲了个拿政治人物开涮的荤段子。

纪远尧讲的是《世说新语》里“玉镜台”的故事。

轮到穆彦,他居然伸手将我一指,“安澜替我讲一个,我不会讲。”

十九章(上)

穆彦理所当然地把故事推给我讲,我还没表示,旁人已一片嘘声,嘘他耍赖耍得太过分。

我转头看穆彦,他满不在乎的垂着目光,任他们笑嘘,手里捻着根细长草叶,有一下无一下地拂着自己掌心,那表情明明白白在等着我的反应,等着瞧我到底说不说。

“好,我讲。”

我一本正经打断他们的起哄,“本人专业替人讲故事,收费服务,不赊账,可以折合成请大家吃饭,也可以肉偿。”

穆彦淡淡回答,“成交。”

所有人都在笑,惟独程奕喝着啤酒,愣愣看着我们,没明白什么是肉偿。等他终于对博大精深的汉语艺术领会过来,我们已经笑完了,只有他一口酒笑喷在地上,自己在那儿乐。

我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只孔雀和一只麻雀,孔雀美艳无敌,麻雀呢……”我想了想,“只能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吧。”

孟绮打断我,“你不会要给我们讲睡前童话吧?”

我不理她,继续讲,“麻雀偷偷喜欢着孔雀,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变得像孔雀一样好看,于是离开自己生活的小树林,来到孔雀居住的大森林,小心地躲在树丛里,每天都能看见孔雀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孔雀却很讨厌这只麻雀,烦这只又笨又难看的鸟总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麻雀很难过,有一天它偶然抬起头,看见了天空中有很多鸟飞过,有鹰、有白鹭、有鹦鹉……原来漂亮的鸟不只有孔雀这一只,每一种鸟都有它的骄傲。孔雀有尾翎,雄鹰能翱翔,就算是只乌鸦也有嘹亮的叫声,麻雀自己呢……只要它愿意张开翅膀,也可以自由自在飞翔。”

我顿住话音,这次没有人打断,他们竟然都在听,甚至纪远尧也听得专注。

可是我有点讲不下去了,脑袋昏昏沉沉,分明没喝很多酒,却不知道怎么话就多起来,脸也热起来,突然后悔讲了这个故事,后悔把一个自己都没想过开始,更不知道结局的故事就这么冒冒失失讲了出来。

而且还被他们都听了去。

我后悔得想像那只螃蟹一样钻进草丛逃之夭夭。

“后来呢?”

出声的人是穆彦。

他神色淡漠,目不斜视,手里还在玩着那根草叶,平平地问,“麻雀后来飞走了?”

我装出最大限度的若无其事,笑着说,“不知道,可能是飞了吧。”

穆彦沉默片刻,不屑地说,“这故事太无聊了,我来给你补个结尾,其实孔雀是吃肉的,它想把麻雀养肥再吃掉,麻雀想逃跑没有跑成,最后被孔雀追上去一口吃了!”

大家的笑声救了场,解了围,从画地自困的笼子里把我救了出去。

被穆彦的话激起那一刹的心跳如鼓,也在这笑声里平息下去,脸上耳后的热还没有立即消退,但我知道,我应该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夏夜草地上即兴胡编的童话故事。

没有人会当真。

我也不会当真。

笑声渐渐低下去时,却听见纪远尧问,“麻雀和孔雀,谁是男,谁是女?”

“啊?”我一惊,在月光下望过去,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肯定麻雀是女的,孔雀是男的呗。”小然接过话,非常豪气地将手一挥,大声说,“这其实是一个有志女青年怒甩有眼无珠孔雀男的故事!”

“小然……你在天涯八卦混太多了。”我不得不忍着抹冷汗的冲动,尴尬地笑,希望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总不至于我这点鬼迷心窍的小秘密已经连她都知道了吧。

“可是这只麻雀听上去不像女孩子,至少不像一般女孩子。”纪远尧却微笑开口。

不知他怎么会偏偏对两只鸟的性别较真起来,我疑惑地望着他问,“为什么?”

他慢悠悠念了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好耳熟的话,似乎在书上读过,意思却早就忘到九霄云外。

我眨眼看看他,看看其他人,原来大家都一样满头雾水。

程奕挠了挠头,“老大,你能说现代汉语吗?”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着我们这样亲密地称呼纪远尧。

纪远尧笑笑,“意思就是,男人遇到爱情,是很容易抽身而退的,女人一旦沉迷在爱情里,会越陷越深,不可自拔。这是诗经里的句子,程奕,你该好好补补中文了。”

湖面凉风吹过,望着他唇边薄薄的一点笑容,我昏沉沉的酒意顿时醒了。

有种凉意,并不是风里吹来,也不是夜露浸来,却凉悠悠,清泠泠,令人清醒却不会生寒。

在我讲童话故事的时候,康杰跑回去又拎来了很多酒,竟然还从山庄里搞来了一罐去年酿下的桂花酒。这里夏天观荷,秋天赏桂,冬天寻梅,实在是个好地方。我们一边喝着馥郁清甜的桂花酒,一边约定每个季节都来这里相聚,忘记工作,忘记烦恼,还在这草地上谈天喝酒。

后劲绵长的桂花酒,半杯喝下去,就够三分醉了。

人醉了,是不是有些话就可以当作没有说过。

笑也罢,哭也罢,都不必当真了。

他们喝得酒兴正浓,个个都抛开形骸拘束,在康杰那疯子的怂恿下闹成一团,什么上司的架子,淑女的矜持全都飞到天外,孟绮和小然一起跳舞,程奕敲着空酒瓶子唱歌,穆彦抢过他的空酒瓶,另外唱起一首,两人索性各唱各的歌。

我和纪远尧坐在一旁笑着看,只有我们是喝酒最少的人。

三五分醉刚刚好,我的眼睛看出去,面前男男女女已经有些模糊,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

身边的人站了起来,我抬头叫他,“纪总?”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们玩吧。”他微微一笑。

“等等我。”我想从草地上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下意识地就将手伸给了他。

“你也不玩了?”他俯身把我扶起来。

“我已经喝醉了。”我咬唇笑,也许是喝了酒,有些克制不住地想笑。

纪远尧放开手,摇头笑了笑,“好吧,那就回去休息,发起酒疯来他们可制不了你。”

“我有那么厉害吗?”

跟在他身边,一边往回走,我一边仰头看他的脸。

他笑着回答,“平时越温和的人,爆发起来越厉害,是不是这样?”

我哈哈笑,“你在说你自己吗?”

纪远尧笑出声来,难得这么爽朗的笑。

我们穿过静夜虫鸣的小径,在萤火虫飞舞的花丛间走过,他走在我前面,影子淡淡笼罩下来,仿佛他就是全部的路。

门前荷塘幽谧,风里送来若有若无的香气,他走上伸向荷塘深处的木桥,望向那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田田荷叶,仿佛叹了口气。

“以后我也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他悠然说。

“好呀,到时我们来喝你家的酒,钓你家的鱼。”我笑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老了以后。”他低声笑。

“啊。”我满心失望,“那时候我也已经是老太婆了。”

他转过身,笑容温暖地看着我,“你还这么小。”

“我二十四岁了。”

在我看来,整整二十四,已经是远离青春,一步步在变老了。

他却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我皱眉看他,醉里目光看不分明。

“别笑,我也会有三十岁的一天。”我才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

“对,我们都会变老,这很平常。”他微微笑。

“其实我更期待变老以后的样子。”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就不傻了,我希望能稍微有一点智慧,有一点魅力,像我妈妈那样。”

他点点头,笃定地说,“你会的。”

听到这三个字,似乎什么事被他一说就是事实,于是我满心欢喜,趴上木桥栏杆,低头看桥下静水深流,由衷地笑,“我的运气真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头发从脸两侧垂下来,遮挡了视线,我也不想看周遭,偷偷笑,只觉得这一刻风平浪静,山长水远,明月荷塘,哪里还能找到更美。

“可惜明天要回去了。”我喃喃说。

“是啊。”他的语声里也带着惋惜流连,“等新项目第一阶段的推广完成,也该是秋天了,到时我们再来喝新酿的桂花酒。”

可是在那之前还会发生些什么,谁知道呢,我心里这样想着,怅惘无比。

明天离开山庄,踏上归途,我们就走出了桃花源,一个个又被打回原形。

纪总还是纪总,安澜还是安澜,穆彦与程奕仍然还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小然也只是见面微笑的一个同事,孟绮是我再也不会相信的那个孟绮。

会难过吗,我不知道,

我轻声说,“跟大家在一起玩,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纪远尧淡淡回答,“是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没有了太多感情。

我看着桥下静静的流水,“有人对我说,工作就只是工作,最好不要投入感情。我原以为这句话非常正确,可是后来想想,每天离开家门,踏进公司,再到晚上离开,面对工作伙伴的时间远远超过陪伴家人和朋友,看见的、谈论的、想着的,甚至夜里做梦还在记挂的……大都是工作和同事。难道真的能把感情完全剥离,用脱水处理过的心态对待这些人,才叫真正的职业化?难道真的不能充满感情对待自己的工作吗?”

这不是应该问自己老板的问题,但在这个时候,我感觉不到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是谁,只知道他沉静又温暖,深远又广阔,像这月下荷塘静水深流,可以聆听我的一言一语。

“你是对的。”

纪远尧沉默了片刻,温和而缓慢地说,“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受感情干扰地工作,那有两种可能,一是他非常自私,一是自欺欺人。”

“真的吗?”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讲。

“感情分很多种,对工作热忱,对伙伴信赖,包括Partner之间的默契和灵犀,这些都是感情,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摒除这一点天性。”他转头看我,带着一点纵容的微笑,“对于天性,你说是去抵制好呢,还是平常心对待,坦荡接受,把它转化到有利的方向更好?”

我怔了好一阵,慢慢抬起头。

月光照在身上,清清亮亮,宛如从头顶一直照进心底,所达之处无不透明。

十九章(下)

次日清晨我在窗外鸟叫啾啾声里醒来,懒洋洋躺了一会儿,想起今天就要离开了,突然就有些躺不住。起来梳洗了,推门到走廊上,发现楼上楼下静悄悄的,每间房门都关着,他们还在睡懒觉……昨晚不知喝成什么样子,大概全都醉得够呛。

我回到房间,推开通向露台的滑门,带着荷香的清新晨风吹拂脸庞,顿时心旷神怡。

一只停在栏杆外的小麻雀,扑闪着翅膀被我惊走。

“早。”

我蓦地转过脸,看见旁边房间的露台上,纪远尧闲逸地靠在一把躺椅里,手上拿着书,对我露出微笑,淡淡问候了一声早安。

“早。”我也笑,看着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着他鬓发和脸庞,一时间不知再说什么。

他也再没有别的话,转过头去,专注看书。

我想了想,也回房间拿了书,拖了椅子出来,在阳光初照的露台,面朝凝露映日的荷花池塘,安安静静翻开书本。

直到阳光渐渐变得刺眼,隔壁才有了动静,看时间也快十点了。

我下楼去,打电话给餐厅,叫送早点和荷叶粥过来。

他们闻着香气一个个下楼,带着宿醉和慵懒的神态,围坐在长桌旁,看上去像是平常家庭一天的开始,真像是一家人。康杰在抱怨醉后头疼,穆彦一声不出地喝粥,脸色也有些宿醉后的苍白。

桌子太长,我够不着长柄的粥勺,正要起身盛粥的时候,穆彦伸手拿过我的碗,漫不经心地添了两勺……我怔了怔,双手从他手里接过碗,手指触到他的手,心里有丝淡淡的异样掠过去,也就这么掠过去了。

“我也要,谢谢穆总。”小然笑嘻嘻递上碗。

“我也要……”康杰学小然,捏着粗嗓子,扭捏地递碗给穆彦,几乎令桌上的人集体喷粥。

穆彦居然真的接过他的碗,勾着嘴角笑,像个一声不吭的老好人,给每人都添了粥。

这是我们踏上归途前的最后一次嬉笑。

拎包上车,一路开出山庄大门,把仿佛已变得遥远的荷塘月夜的记忆,渐渐抛在脑后。

归途中的情绪与来时截然相反,大家似乎都疲惫了,很少有人说话。

我和小然依然在程奕和纪远尧的车上,很快就随着车辆行驶的晃动昏昏欲睡。

前面的两个男人偶尔聊着一两句,话题渐渐回到工作上。

睡意朦胧里,我听见纪远尧和程奕已开始谈起了第一阶段推广计划的资金调整,熟悉的工作词汇钻进耳朵里,却觉得陌生。只不过一天一夜而已,竟像已从工作状态里抽离了太久。我闭上眼睛,靠着车窗,沉沉睡了过去,只希望这一觉睡得长点,不要那么快到家。

“喂,天亮了!”

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程奕笑嘻嘻的脸在眼前放大得近乎滑稽。

车窗外景象已是市内,我和小然揉着眼睛茫然下车,才知他们要在路旁一家酒楼吃午饭,据说这里的香酥骨和酒渍八爪鱼味道绝佳,不用说一定是穆彦的建议,他对美食的了如指掌毫不逊色于对市场的掌握。

我们径自乘电梯上楼,徐青说要去马路对面买报纸,其实一定是买烟,他在纪远尧和穆彦面前憋了这么久没抽烟,终于忍无可忍。穆彦瞪了他一眼,俨然禁烟先锋的样子。我想起三十五层天台的“烟灰缸”,不由得笑了,一眼瞥过去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对我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

我有些哑然,同样回以微笑。

刚刚点好菜,徐青拿着报纸上来了,坐到穆彦身边。

小然朝他要报纸,想要看看娱乐版上“快女”的报道。

徐青没有理会她,把报纸递给了穆彦,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神色,让我喝到杯中菊花茶微涩的花瓣,也忘记了滋味,只怔怔看着穆彦展开报纸。

穆彦只看了一眼,笑容便凝住。

身旁康杰与孟绮的谈笑声随之顿住,所有人都望向穆彦。

那份普通的报纸在他手上展开,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阵,起身走到纪远尧身边,也就在我和纪远尧的中间,俯身低低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清,但我看见了他同时展开给纪远尧的那份报纸,中间对开跨版,是一副醒目的广告。

第一时间,几乎令我以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广告。

纪远尧端着茶杯,仍是喝完一口,才平静地放下,接过报纸仔细看。

我的冷汗冒了出来。

因为此时我已完完全全看清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广告——报版上光彩夺目的主角,与我们即将推出的新项目首期产品惊人相似,相似到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那就是我们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