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嘉璎的妈妈是因为看到这篇报道之后带两个女儿返回深山的吗?”

  林曦沉重地点点头:“清样出来之后,我拿去给程虹看,她也是看到这里,抬头盯着我,满眼都是不相信,我想解释,可她不想听了,轰我出去,拒绝再见我。我回去跟总编汇报了这件事,他觉得只要我写的是事实就没问题,坚持还是要下印厂发行,但过了不到一周,程虹带孩子出走。她父亲忧急之下心脏病发作去世,她姐姐程莉突然拿着杂志清样找到杂志社,声称报道造成她家破人亡,如果公开发行,就要起诉我们。在这种后果面前,我先崩溃了,领导也害怕造成社会影响,于是已经印好的杂志全部封存销毁。”

  徐子桓满心都不是滋味。这篇报道写成的时间是1993年,那一年他10岁。他清楚记得暑假时父母也经常关起门来争执,以至他以为自己也摊上了父母失和要离婚这种事,满怀忧虑无从排解,终于在祖父母面前哭了出来。祖父母都是不问世事的学者,大惊之下,将儿子儿媳叫来责问。他并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在那以后,父母再没争吵,生活恢复平静,他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就是那个暑假,我想再去一趟王家洼村,劝程虹回来。但你父亲坚决反对,他的理由是程虹自愿返回王家洼村,我再去的话,不可能有警察陪同,我单位也并不支持,如果我执意过去,很可能会发生不可测的后果,他说哪怕把我捆起来关在家里,也不能放我去。我知道很危险,可是没法克服心里的罪恶感,发疯一样不停为这件事和你爸爸争吵,把你吓得够呛。你爷爷奶奶来干预,叫我为这个家,为你想想。唉,他们说得没错,说起来,我一直是比较自私的,仗着你爸爸对我一向宽容支持,主动要求跑最能出新闻的政法线,经常加班,把你完全丢给了他,真的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最终我妥协了,没有一意孤行去找程虹。”

  徐子桓知道后来的结果是程虹的母亲在程军与程莉的陪同下去了王家洼村,但只带回了程嘉璎,而程虹选择留在了乡村。这样看来,他母亲就算去了,也不可能改变更多。然而他心底仍是一片苦涩之意,他猜母亲一定也始终心意难平。母子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林曦强打精神开口:“程虹来找我帮忙找她的小女儿时,我又一次跟她道歉,她说往事不需要再提了,在她遇到的人和事里,我给她的伤害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她越这么说,我越愧疚,决心一定要帮她找到小女儿。可是,我们要考虑一下嘉璎的感受,她一直被母亲无视,已经够可怜了,再面对这样的身世,能受得了吗?”

  “您说得有道理,可是我觉得嘉璎实在受了太久折磨,她苦心维持一个孤儿的身份,自我认知已经到了一个很脆弱的地步,所以她需要一个答案。”

  “如果你还爱她,那以后就好好待她,给她情感上的弥补。但告诉她事实,也许相当于给她制造新的创口。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清楚。”

  不需要母亲如此郑重告诫,徐子桓也明白,他难以消化报道里的悲惨,程嘉璎作为当事人能够接受吗?他需要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他犹豫了好几天,最终还是把杂志清样交给程嘉璎,内心却充满不安,第二天给程嘉璎发消息,得到的回复十分简单:我没事,谢谢。但他当然没法真当她没事。

  程嘉璎苦笑一下,再度向他确认这个说法:“我知道,我表现得很不正常。可是弄清楚妈妈恨我的理由,比一直无知追问为什么要好。我安心了,反正是没法选择的事,那就接受自己的来历和命运吧。”

  她讲得豁达平和,徐子桓越发起疑。

  “这件事和你非要我答应明天去离婚有关系吗?”

  “我想把命运没给我的东西通通都还回去。”

  徐子桓大怒:“这又是什么鬼话。”

  程嘉璎想要收回腿,他按住:“我还没说完,别动。”

  她看着他,一副等待他爆发的样子,他反而无话可说,好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说的真是傻话,没有谁的命运预先安排了礼物等着去拆。”

  “可每个人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已经被决定了一大半。子桓,阿姨在报道里描述了王家洼村有多偏远、穷困。你见过我妹妹嘉珞,也见过我弟弟嘉明,原本我应该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而且我最年长,承担的理应更多一些,那就是我的命运。我逃脱了,把妈妈、妹妹、弟弟通通丢下了。我努力忘记他们的存在,去追求安定的生活、良好的教育、一份不错的工作,在我得到的所有一切之中,最不该属于我的,是你。”

  徐子桓盯着她,气极反笑:“你这女人……我还以为你得到答案,伤心归伤心,可是总能释然放下,没想到你真是决定纠结到底了。那你有没想过,谁决定了你妈妈的命运?按照正常生活轨迹来讲,她出身在一个好好的家庭,在那个年代考上汉江大学,最不济也本该和你舅舅、你姨妈一样过基本平稳的生活吧。”

  提到妈妈,程嘉璎强行压制的所有情绪一下翻涌上来。

  那篇报道程嘉璎用几个小时看完了。随后她便熄了灯,在黑暗之中泪水不停淌出来,却咬紧牙,强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尽管她一个人在公寓之中,墙壁隔音不错,这个强忍完全没有必要。

  她想起在王家洼村度过的漫漫长夜。

  漆黑,孤独,有老鼠在房梁上窸窣爬过,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猫头鹰忽而发出刺耳而突兀的啼叫,还有无数属于山村的各种古怪而细碎的声音。没人刻意给她讲过鬼故事,但对于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来说,夜晚永远是可怕的,而她在黑暗之中是更加无人眷顾的,只有努力睡着才能获得平静。

  有一个晚上,她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扫过面部弄醒,吓得翻身坐起,狂叫出来,最先进来的是程虹,拿着油灯,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四周什么都没有,她也说不清是做了一个噩梦,还是真有某种冷血动物从她枕上爬过。她说话本来就迟,作为没人喜欢的小孩,所有的表达都是犹豫的,这时越发讲不出话来。她抬头看程虹,程虹也正看着她,那几乎是她能记得的唯一一次妈妈正视她,闪烁不定的油灯光映照下,她看到程虹神情是恍惚的。她呆呆看着妈妈,唯恐这个时刻过去。她没法确定持续了多长时间,程虹脸上突然浮起她熟悉的厌恶,仿佛一下回到现实之中,转身离开。她睡的小小偏房重新沉入无边的黑夜之中。

  记忆如此鲜明,如同刚刚发生。

  那个时候程虹怀着她的妹妹王嘉珞将近生产,是被拐卖的第四年。

  她在某个罪恶中成形,甚至有可能是那个从未落入法网的人贩子的孩子,她的出生断送了程虹所有逃离的希望,时时提醒那场炼狱的存在。她怎么能怪母亲对她冷漠,甚至憎恨。

  “太冰了吗?”

  徐子桓诧异地问。程嘉璎这才发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摇摇头,讲不出话来。他丢开冰袋,拉她进了自己怀里,头按到胸前,紧紧抱住。

第九章

  1

  敲门声音细碎而急促,带着焦虑的节奏,没有停歇地响着。

  程嘉璎从卧室跑出来打开公寓门,站在外面的是程莉,天气炎热,但她的长袖真丝衬衫扣得严严实实,墨镜遮住大半个脸。程嘉璎一怔之下,侧身请她进来:“姨妈您请坐,要喝水吗?”

  “不用。你怎么没去上班?”

  “早上去过公司,有点事需要处理,提前回来了。您找我有什么事?”

  程莉坐下,取下墨镜,双眼凹陷,消瘦得比先前更触目:“你昨天去找过你姨父?”

  “是的。”

  “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本来也想去找姨妈的。听姨父说,您给了嘉珞五十万现金,条件是让她消失两年,对吗?”

  “既然他已经跟你说了,你还来问我干什么。”

  “我需要跟您当面确认一下。您为什么要求嘉珞那样消失?”

  “她给我们家带来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吗?她要继续留在这里,天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告诉你吧,如果不是我这么做,她就会直接去你婚礼,当众出你姨父和你一个大丑。”

  程嘉璎略为吃惊,不过想想王嘉珞暴烈的性格,讲出这样的话,似乎也不奇怪。

  “这么说您和她见过不止一次面,那是什么时候?”

  “五月上旬吧,不记得了。”程莉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记性不好。”

  “她只是说说而已,其实五月初她独自去找了子桓,把什么都说了,婚礼已经取消了。非要说出丑的话,影响到的也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程莉上下打量一下她:“这么说你并不怪她?”

  “她是我妹妹,我没什么可怪的。”

  “听起来你倒是一个讲感情的人,你姨父一直怎么待你,不用我多说。我已经被带到公安局折腾了一回,再把你姨父牵连进去,会有什么后果?他不会主动跟你开口,但你应该识大体,劝你妈妈撤销报案。”

  “姨父一向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是我必须找到我妹妹,别的只好先放下。”

  “我早对亚威说过,你是那种扮成小白兔的白眼狼,再怎么样也是养不熟的。”

  “那么您呢,姨妈?您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程莉只见过这个外甥女温婉的样子,没想到她却突然如此寸步不让,又惊又怒:“你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只想知道几个问题。您真的给了嘉珞五十万吗?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给警方的证明?”

  “你居然想替警察来盘问我。我怎么处理我的钱,警察和你都无权过问。”

  程嘉璎呵呵一笑:“姨妈,您处理您的钱,一向都很大手笔。知道我记得您最早用钱打发人是什么时候吗?我七岁那年暑假,您拿了两万块,来找我妈妈,让她拿了钱好好嫁给那个开餐馆的小老板,不要再招惹姨父,对不对?”

  程莉一脸骇然。

  “那个时候的两万块,确实是笔不小的数字。您别吃惊,妈妈什么也没告诉我,我猜这件事她对谁也不会说的。那天您来的时候,姥爷舅舅他们都去上班了,姥姥带嘉珞和雪菡去青少年宫上课,只有我和妈妈在家。我被打发到阳台上做作业,但您在那里长大,应该知道老房子隔音有多差。您和妈妈讲的话,我都听到了,尽管好多话当时不理解,可我一个字也没忘。”

  “那又怎么样?”

  程嘉璎反身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那本报道清样,给程莉看,程莉面色大变。

  “林曦老师以为妈妈是看了这篇报道之后才决定带我们离开汉江市,重回王家洼村的。可我知道,妈妈之所以离开,和您那次谈话有莫大关系。”

  “你凭什么这么说?”

  程嘉璎平心静气地说:“因为我记得您说的每一个字。”

  化工厂旧宿舍薄薄墙壁那侧,妈妈和姨妈对话的声音显得略为沉闷。

  “不管怎么样,我和亚威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刘铮。在你回来之前,我们生活得很平静很幸福。”

  程虹苦涩地说:“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本来都答应相亲了,亚威来看了你之后,你才拒绝嫂子做媒,不肯嫁给那个开餐馆的。”

  “这和他没关系,也不关你的事。我不会和谁结婚了。”

  “那你想怎么样?啊?你把我们父母的家搅得愁云惨淡这么多年还不够,还要去招惹你的姐夫,破坏我的家庭吗?”

  程虹的声音陡然提高:“什么叫我去招惹他?姐姐,谢谢你来提醒我,我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怪我吗?怪我吗?”程莉的声音也变得尖锐刺耳,“你明知道刘亚威是我男朋友,还非要跟着一起去西安,一路上当着我同学的面接近他。没错,就因为你是家里最得宠的小女儿,从小到大所有人让着你,我也必须一声不吭给你让路吗?”

  “一声不吭?哈哈,姐姐,你把你说得太宽容了。如果你没有那么骂我,我会放弃第二天跟亚威他们一起去法华寺吗?”

  “好,就算我生气骂了你,那我有叫你出去乱跑吗?我有叫你傻乎乎跟着陌生人走吗?我有叫人把你卖掉吗?你当时马上要满18岁了,基本常识你总该有吧。”

  “别说了,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