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字的一钩,像是一柄长戈,透着一种出人血的锋锐尖利,然而一切的一切,又完全收束在了最后那云淡风轻又凝重无比的一个“点”上。

张廷玉手腕一压,将笔按了下去,一副举重若轻模样,然后随手一扔,大笔甩到了一边,整个人这才平静下来。

他额头因为背后的疼痛而微微冒汗,可是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锋芒。

顾怀袖怔住了,看着这杀机毕露最后又收束于圆润的字,近乎有一种心神为之所夺的震撼。

这才是张廷玉。

他道:“做人不可不露锋芒,亦不可锋芒毕露。父亲常常说,我常常不懂……不过看我这字,约莫是合适了……”

张廷玉笑了一声,他将桌上铺着的两张纸收了起来,凑到烛火上,让它们一起燃了,再瞧着它们落在地面上。

“翻脸如翻书,说的就是你。”

顾怀袖瞧着那渐渐熄灭的火焰,终于还是叹了一声。

张廷玉回手来,掐她下颌,“要藏你就藏好了,若是下次再写出什么来,但怕是你就没命了……”

“我……”顾怀袖自然知道张廷玉是担心她,也明白他知道了点禅寺的事情,“当时事态紧急,容不得我多想……”

“我早知你惯用的是左手,当年你一手拿账本,一手打算盘,我便知道了……”

不过也幸得顾怀袖能藏,不然如今遇见这事还不知如何是好。

张廷玉手指指腹下是她滑腻的肌肤,忽的一笑,又续道:“而今叫我发现了你的秘密,往后再叫我知道有什么隐藏,定饶不得你。”

说罢,他一口朝着的顾怀袖那刚刚动了一下准备分开说话的嘴唇咬了下去,知她吃痛了,才转而而碾磨。

早看她絮絮叨叨反驳自己不顺眼了,张廷玉恨不能将她两瓣艳色的嘴唇给吃下去,这会儿下口不留情,待到放开她的时候,只看她两眼里疼出了泪,湿润润的一片,煞是惹人疼。

尤其是那两片润湿的嘴唇,红肿之中带着莹润,才被他碾噬过一遍,更招人喜欢。

她望着他,就靠在他胸膛上,而他只是忽然抬手遮了她的眼,感受着她那睫毛刷过自己手心时候的微妙,却道:“爷今儿背上不好,别勾引爷办了你。”

顾怀袖弯着唇一笑:“分明是你自己满脑子不正经,却说我勾你。”

张廷玉道:“你何时不曾在勾我?”

顾怀袖立刻踹了他一脚,嗔道:“净会瞎扯,胡说八道!”

张廷玉放开她,只道:“叫我一声来听听?”

顾怀袖以为他犯病,只道:“张廷玉。”

张廷玉摇头。

于是她又喊:“张翰林。”

张廷玉还是摇头,只看着她,看她什么时候能喊对。

顾怀袖皱眉:“张总裁官?”

张廷玉听了,抬手就掐她脸,“笨死了,再想。”

“张老先生……”

顾怀袖捂自己脸,只拍开张廷玉的手,觉得这人下手太黑!哪儿有往人脸上掐的?

她总算是喊对了。

张廷玉目光凝在她脸上,笑道:“再喊一声?”

顾怀袖只看他那暧昧的目光,就只道这人没安什么好心,指不定还要让她在床上这样喊,顿时红了脸,道:“老不正经的,别瞎闹了!”

“乖,喊一声……”

张廷玉乐此不疲,勾着她小巧的下巴不放手。

顾怀袖嘴唇一扯,两颊艳若桃李,吞吞吐吐的:“张、老先生……”

他听了,便埋头又吻她,只让她连力气都没有了。

顾怀袖小心地搂着他脖子,不碰到他伤处,却道:“你现在也算是熬出头了,会试一过,人人都是你门生……虽还有两名副总裁,可到底你手里权力最大,过了今年,什么都好了。”

如今已经是康熙四十五年了。

顾怀袖想着又忽然道:“总叫你张老先生,你也不怕把自己叫老了……”

话音刚落,她眼角余光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忽然就泪眼模糊了起来。

她秀气的大拇指靠着张廷玉鬓边,已然瞥见一根白发……

忽然心痛不已,让她有些止不住泪。

张廷玉自然清楚,他是心里装的事太多,想的太多,所以才三十四就有白头发了。

他老得太快。

平生最忧壮志未酬先生白发,壮志已酬黄土一抔。

他只是老得快,却还没老,来得及……

细数生平少年多少豪情,已尽藏于胸中,隐忍不发,且待那位极人臣之日。

看她哭得不能自已,张廷玉只温柔地捧着她的脸,又镇定自若笑叹:“都让你叫老先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大概十一点第三更。

☆、第一七二章 女先生

岁月催人老。

今早对镜梳妆的时候,顾怀袖也按着自己的眼角看,“青黛,你说我怎么还不长白头发呢……”

青黛愕然:“夫人,有白头发多不好?”

顾怀袖笑着摇摇头,眼底有些发酸,却道:“白头发在你二爷的头上,却是好看的……”

老了也很英俊风流呢……

顾怀袖手指指腹压着眼角,她头一回希望自己老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陪着张廷玉一起老,多好?

只可惜,她似乎要格外得老天眷顾一些,这些年来当真是没怎么见着老,只有一身气质渐渐沉下来,甚至很少动怒了。

渐渐地,就学会了张廷玉笑里藏刀那一套,可她毕竟要想的事情也就那一些。

张廷玉整日里光是处理南书房的政务就忙不过来,更何况还有皇子们的夺嫡,江南沈恙那边的算计,朝堂上种种的斗争……

她想着,就叹了一口气。

“让小石方给二爷准备些补身子的汤,他近日伤都还没养好就往外面走,只怕他累过去,等不到上贡院监考,就要晕过去了。”

“石方那边准备着呢,您别想这么多了。”青黛笑了一声,小石方想得可周全呢。

顾怀袖只道:“你让小石方年前娶个媳妇儿回来……要不,你嫁给他?”

这忽然来的一句话,让青黛有些不知所措。

她跟着顾怀袖这许多年了,从来没想过嫁人,现在顾怀袖忽然说这么一句,让她愣住了。

青黛立刻跪下来给顾怀袖磕头:“奴婢不想离开夫人,还请夫人体谅……况且,石方并不一定喜欢奴婢,凑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

眼看着青黛都要哭出来,顾怀袖就忍不住叹气:“我不过是随口一提,若是你有这个意思,小石方也有这个意思,搭在一起也未必有什么不妥。我又没逼你,好好说也就是了。只是瞧着你年纪也开大了……我有些担心罢了。”

青黛破涕为笑:“奴婢还以为您不要奴婢了。”

青黛跟了自己多少年啊……

顾怀袖给她擦眼泪,只道:“好了,好了,不勉强你,你赶紧把眼泪擦擦,瞧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你不愿意就算了,到时候我习惯了你的照顾,你想嫁人都甭来找我说了。”

“奴婢不嫁人。”

青黛还是这一句。

她眼眶红红的,就是舍不得顾怀袖。

顾怀袖戳着她额头笑骂她榆木脑袋,左右自己也不是什么专当红娘的,青黛不愿意也就算了。

只是小石方还是不想娶什么人,这就让顾怀袖头疼了。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丫鬟有那个意思,只可惜小石方一向是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不对那些给他示好的丫鬟们任何反应,任由人家伤心也好,失意也罢,窃喜也好,忐忑也罢,外人面前一律的腼腆性子,不声不响只会闷头做事。

若不是顾怀袖撑着他,他又有好手艺,怕是早就混不下去了。

想着自己这些手下人,顾怀袖就头疼。

“罢了,不想了,摆饭。胖哥儿起来了没有?”

顾怀袖忽然问了一句。

青黛道:“在外面跑圈呢。”

“那就让他跑着。”

顾怀袖今儿换了一身蓝底绣银花的苏绣百褶裙,挽着流云髻,伸了个懒腰,这才走向了饭桌。

张廷玉的伤只养了几天,还要往南书房做事去,也停不下来,今日照样天天没亮就朝会去了。

康熙倒是挺看重他,在宫里又请了太医来看,四阿哥那边也暗地里送了药来,当年的白巧娘如今看着也已经老了不少,在张廷玉出事没两天之后,就已经来过一趟。

四阿哥似乎也已经猜到那字迹与顾怀袖有关了,为了减低众人对她的怀疑,已经故布了许多疑阵,应该没人能怀疑到她的身上去。

至于追查前明遗祸的事情,又再次搁下了。

当初点禅寺之中涉事的大部分和尚,如今早已经被处死,剩下的几个重要证人投入了刑部大牢,至于所谓的“一念和尚”,至今没有人知道到底在哪里。

点禅寺投毒之事,就这样成为了一桩与乱党有关的悬案,怕是不会有查明的时候了,除非什么时候抓到一念和尚。

张廷玉的差事还在继续,当会试总裁官也需要考差,怕是最近很忙。

倒是顾怀袖,闲得只能去戏园子里听戏。

最近京里来了个小徽班,说是当家花旦的唱腔极美,不少人都慕名而去,就在京城最大的万景楼。

今日顾怀袖定了个雅间,原是想叫张廷玉一起去的,可张廷玉事情忙,顾怀袖就只能自己去了。

胖哥儿跑了回来又洗了把脸,一听说要听戏,立刻抱着他娘的腰,就吵着要去。

顾怀袖无奈,吃过饭,让画眉那边将盘碗碟都撤了,这才对胖哥儿道:“那你可要换身好看的衣裳,出去注意仪容,不准打闹。万景楼里多的时达官贵人,若是得罪人,又是一桩祸事。”

胖哥儿上次经过了点禅寺的事情,天生就有一种政客的敏锐。

他没问过他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对这件事是只字不提。

顾怀袖只觉得胖哥儿跟他爹真是太像。

不过这种事,自然是聪明一些更好。

提点过了胖哥儿,就看见画眉张罗着将东西撤了下去。

画眉退出去,却眼神闪烁了一下,她瞥了青黛一眼,悄声道:“你不去?”

青黛摇摇头,她不会嫁给石方的,这会儿都已经跟夫人说了。

其实青黛也很聪明,石方那一点心思,夫人未必是不知道的,可知道并不代表夫人要做什么。

旁人怎样是旁人的事情,而顾怀袖一向性子凉薄,关照几分是关照几分,但更多的越界的事情却是绝不会做。

青黛一则不会自大到以为石方会喜欢自己,二则不想离开顾怀袖,她觉得在顾怀袖身边当丫鬟就很自在了。

只是走了的画眉却看不懂,她几乎是很雀跃地亲自到了厨房后面,将东西给放下之后,特意绕到了小石方那里,“石方师傅。”

石方抬头,正在廊下逗鸟,那画眉鸟儿养了许多年,很是听话了。

听见声音,石方回头过来,便笑了一声:“画眉姑娘。”

画眉道:“今儿我在夫人那边听见一件事,夫人想要撮合你跟青黛姐姐呢。”

手一顿,石方捏着手里切碎蒸软了的花生米碎,微微地侧头,“我跟……青黛?”

“对啊,不过……”画眉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地瞧着小石方,耳根子不知怎的就有些红,道,“不过青黛姐姐没答应……”

石方将她娇憨之态都看在眼底,只扭过头去继续喂那鸟儿,却是无动于衷的。

他淡淡道:“我也没想娶妻,若是夫人哪一日找到了更合心的厨子,我便也往寺庙里去青灯古佛一生便是了。石方只想着给夫人做吃的,旁的不想。”

话音一落,画眉顿时就没了声音。

她有些尴尬窘迫,很是无措,匆匆道了一句:“夫人那边还等着我去伺候,石方师傅慢慢忙吧。”

石方看着画眉的背影,只将装着鸟食的盘子放在了笼子里,然后转身走进厨房。

他两个徒弟嘿嘿笑着,让小石方去看案板边。

石方走了过去,空了的碗碟边放着一个漂亮的绣荷包。

私相授受这种事……

要多大的胆子才能做出来?

石方一下想起了许多年前投靠了宫里林佳氏的顾姣,她死之前,似乎也想着那一枚犀角簪……

只可惜……

石方看了看这荷包,面无表情地朝着还烧着火的灶膛里一扔,转瞬之间漂亮的荷包就被火焰给吞噬了,烧出来的时候带着袅袅的烟气,是白芷杜衡的香气……

案板上摆着今天中午要做的乌鸡汤的料,石方慢慢地洗干净自己的手,眼帘垂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慢慢用刀刮了生姜的外皮……

他动作很仔细,眼神也很专注,可他两个徒弟看着火膛子里的灰烬,却不知怎的有些冷。

“炉子上的汤该好了,改成小火,再煨两刻。”

石方淡淡地说着,两个徒弟立刻就开始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前院里,画眉眼圈红红的,青黛还在屋里收拾,听见她回屋的脚步声,只道:“赶紧收拾着,今天要出门了。”

画眉低声道:“青黛姐姐,我方才出去被虫子眯了眼,眼睛有点不大好,今儿不出去了,夫人那边……”

青黛闻言回头一看,果然看见她用帕子捂着眼睛,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不妨事,虫子已经出来了,只是有些不大舒服。”画眉勉强笑了笑。

青黛道:“那你歇着 ,我一会儿与夫人说一声便成。”

顾怀袖从不计较自己身边别的人,有时候只有青黛一个人就足够了,旁的人也无法增加她任何一分的安全感,反而会让她浑身都紧绷起来。

尽管画眉伺候得早,可毕竟资历难比青黛。

离开之前,青黛给画眉倒了一杯茶,嘱咐她好生休息,若是不好了记得找大夫看看,夫人不会吝惜那一点银钱。

听见画眉一声一声地应了,青黛这才出了屋,往顾怀袖屋里伺候去。

顾怀袖还站在屋里,伸手摸着张廷玉那一日从书格侧面取下来的那一把戒尺,前几日一只没问到他把戒尺藏哪儿了,没想到这还是有暗格的。

轿子已经在外头准备好了,顾怀袖正准备走,胖哥儿又在一旁蹦跶,顾怀袖拿戒尺戳着他:“赶紧走!再蹦跶仔细你的皮!”

胖哥儿哪里知道戒尺的厉害?

不过他看着他娘拿着戒指,连忙舌头一吐,双手一举,夺了顾怀袖手里的戒尺就跑了。

顾怀袖无奈了半晌,手持着纨扇,上了轿子,又让胖哥儿自己上轿,倒是很快就到了那万景楼。

这万景楼附近就是一个西洋教堂,夹杂在老北京古旧的建筑之中,透出一种离奇的和谐。

顾怀袖下轿子的时候,就远远瞅了一眼教堂的尖顶十字架,叹道:“如今的皇上却是个开明的……”

允许太子跟传教士交流,任用外来的洋人为官,早年康熙还跟着南怀仁学数学天文,只可惜后来南怀仁故去,也来了不少别的洋人,只是再没有一个能跟当年的南怀仁那样得皇帝的心了。

眼前这万景楼也是有洋人修建的本事在,乃是一个罕见的圆。

中间是戏台子,左右两面劈开乃是个断裂的环,来听戏的人便从下面入口进,男客往左边走,女客往右边走,上去之后有两层,顾怀袖定的位置就在二楼正对着戏台子的好位置上。

也不知那花旦是个什么模样了。

她也就是随便地一想,只用纨扇半遮面,日头颇大,又举了袖子遮太阳,回头一叫胖哥儿:“赶紧出来,没一会儿唱戏的可要开始了。”

小胖子那边刚刚在压轿,这会儿他双脚离地蹦起来,然后才跑到了顾怀袖的身边,他手里还拿着那一把戒尺,现在的小胖子还完全不知道……

这一把戒尺,很快就要成为他娘的作案凶器……

母子两个这朝着里面去。

今日乃是小徽班在京城的头场演出,来的人还不少,顾怀袖果然瞧见了不少达官贵人家眷,有的是跟着老爷一起来的,以满人为多,还有女扮男装出来的,约莫是话本小说看多了。

不过更稀奇的乃是几个洋妞,顾怀袖看她们穿着马面裙,只觉得不伦不类。

小胖子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

“走了,别看了。”

顾怀袖拍了拍他的头,让小胖子跟着自己进去,并排在眼前的就是两道宽楼梯,然后朝着左右两边分过去。

她才刚刚走到转角上,要上楼梯,旁边就有一只粉红色的绣花鞋伸出来,先踩在了楼梯上。

那浓妆艳抹的女人并没有注意到顾怀袖,还在跟另一边的男子说话:“爷您千万要想着妾,妾也想着您呢……哎哟!”

她没想到刚刚走过来,就撞了一下人。

头都没抬一下,那女人就骂道:“哪个贱人这样不长眼,竟然连奶奶我也敢撞!”

先头顾怀袖看见了一只红鞋,也没怎么在意,就让了一步,朝着楼梯上面走了一段。

这会儿听见这妇人说话太粗俗不堪,她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去。

顾怀袖对于不怎么要紧的人,都不怎么记得住,所以对于眼前这一张妖艳有余端庄不足的脸,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来:隆科多的小妾李四儿?

这许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她还在隆科多的身边啊?

也是,历史上说这一对儿可是长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