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外兮,天之涯兮,广寒玉阙兮,太清正明……”

朦朦胧胧中,她好像仍在那个潭水边,一面将莲灯放进水中,一面轻轻地唱“……我心往兮,独得其影,水清扬兮,映兰舟头……”

待灯燃尽的时候,心中就要忘记和放下。

但是,要放下什么,要忘记谁?

懵懵懂懂中,有很零散的场景从眼前掠过。

宅院,花丛,秋千架……

屏风外……

厢房……

哪个?到底是哪个?

她一时迷乱茫然,是哪个?我又是谁?

朦朦胧胧地,有人在花丛后的树下唤她……

“媗媗,媗媗……”

媗媗?唐晋媗?我是杜小曼啊……

谁在喊唐晋媗?

她回头,眼前模糊,拼命想看清,又听见有人唤“杜小曼”。

她再一回头,仍是一片白茫茫……

“喂,喂!”她茫然四顾时,肩上被拍了一下,杜小曼再一转头,愣了一下,骤然清醒了。

这不是云玳小仙子嘛!

云玳一把抓住她,很着急地说:“我偷着来提醒你的,你听好!别选错了!你……有……是我们玄女娘娘……是北岳帝座……”

杜小曼的耳朵嗡嗡作响:“什么?谁是什么?我没听清啊!重复一下!”

云玳紧紧抓着她,嘴巴开合,杜小曼却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再咆哮:“算了,别管什么对的错的!赶紧让我从这里出去好吗?”

这次云玳说的话倒是能听清了:“哎呀,这些只是小插曲。别在意,过过就过去了,这不是重点!我和你说啊……”而后又光张嘴不说话了。

杜小曼再咆哮:“我听不见啊!什么别在意,我能不在意吗?我……”

她猛一睁眼,一骨碌坐了起来。喘了两口气,环顾了一下左右。

做梦?现实?

她捂住额头,发现一头冷汗。

门立刻嘎吱就开了,绿琉掠到她床边:“郡主,怎么了?”

杜小曼叹了口气:“可能是心中的恨仍无法放下。”

绿琉端了茶过来,杜小曼接过,喝了两口:“谢谢。”递回茶盏躺倒,“我需要再平静一下,下次再跟着你们多放两盏灯吧。”

绿琉柔声道:“郡主好好休息,留在教中,总会慢慢平静的。”

杜小曼嗯了一声,绿琉走出了房间,杜小曼听到门扇合拢的声音,开始在心里大吼

各位大仙小仙,是你们吧!

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不是要看看我会不会被哪个渣男迷倒变怨妇么?

男人在哪里啊?

我在这个都是女人的地方算什么!

什么叫不是重点的小插曲?再这样下去我真做鲜菇给你们看。

反正这是个渣滓当道的世界,想不被渣滓虐就要比渣滓更彪悍!

“这女子真是越来越暴躁了。”鹤白使垂目望着下方,“是不是怨妇尚不可知,但她已然是泼妇。”

云玳恨恨跺脚:“反正不变怨妇,就是我们赢。”

“你真觉得你们还赢得了?”鹤白转头,竟是笑意盈盈,“你再通风报信也没用,败局已定。”

云玳哼了一声:“你要是真觉得我输定了,何必还拦我呢?没到最后一刻,谈输赢永远太早。”

鹤白使眼角弯起:“作弊还如斯有理,呵呵,好罢,本使拭目以待。不过,她到得此处,不是你们安排的?”

云玳向下瞄瞄:“怎么可能啊,这种地方……可能是她自己机缘巧合到了这里吧,和我们的事无关。不管了。凡间这些事,瞬生瞬灭的,怎么闹腾,眨眼便是空。不过凡人对眼前事很计较,真是不能理解。”

杜小曼内心咆哮的累了,又睡着了,这次一觉到天亮,没做什么奇怪的梦。

早上,夕浣和傲梅给她送来早饭,然后又带她出去遛弯,这一天过得很多彩,又很平静。

杜小曼有个叔叔,曾被某个卖保健器材的传销公司骗到山沟里关了起来。家里动用了各种关系,花了一大笔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叔叔捞回来。当时杜小曼还小,记忆有点模糊,只记得当时去看望叔叔时,叔叔的两眼发直,反复地说,他在那里关着,就是上课上课上课,好多老师不停上课,喊口号,吃饭睡觉前还唱歌。平常大家在一起,也是交流上课的经验。一开始感觉不对劲,等到后来,就觉得上课的内容都是对的。某某器材就是一项划时代的产品!做好了,大家都是金字塔的顶端,都能变成亿万富翁,而且造福了全人类!

杜小曼总觉得,自己正在重复着叔叔的故事。

在月圣门里过了几天,她听了N个不幸女子的经历,无数人生的道理。

她们回忆往昔的时候,都像在讲上辈子的事,有像夕浣那样详细,也有些只是如傲梅那样一带而过。

详细得痛彻心扉,三言两语也能直击心脏。

因为那些的确是血和泪的现实,胜过一切天花乱坠的故事。

到后来,别人不主动说,杜小曼发现自己在主动问,她看见一个女子,就想问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发生过什么。跟强迫症一样。

听得越多,她就越觉得,这是个渣男当道的世界,该砍的男人遍地开花。月圣门有些话说得挺有道理的。

月圣门的女子出身各异,擅长歌舞的不少,晚上出来纳凉,时常对个诗,玩个传花游戏,唱唱歌什么的。

很多歌曲调都不复杂,上口好唱又好听,内容都是写风景、寄托之类的,有的听了一遍,杜小曼都能跟着哼哼。

月圣门的小月礼七天一次,再一次小月礼的时候,杜小曼已经能跟大家一起唱那首“云之外兮,天之涯兮”了。

唱着这首歌,她才蓦然顿悟,她到月圣门不知不觉已经一个星期了。

这一个星期日子过得很快,好像一眨眼一样。

每日天刚亮,杜小曼就起床,自己洗漱,前去吃早饭。

早饭就摆近在附近的一间敞厅内,是几个临近住所的姊妹小灶来做。

夕浣和傲梅住她不远,也在这里吃。

某天,又是早餐时,杜小曼正在喝粥,夕浣道:“对了,媗妹妹,今天我要出去,你有什么东西想带么?胭脂水粉布料,写个单子,我帮你捎。”

杜小曼咽下口中的粥:“你要出去?”

月圣门的这个小基地里有田地,养了牲畜,还有果树桑林,像个完全能自给自足的小王国。月苋和绿琉还带她参观过榨油、酿醋和做酱油的小作坊。

夕浣道:“嗯,我们姊妹们定期会出去的,有些东西还是得在外面买,顺道打听些情况。快到大月礼了,有好些需要准备的。”

唉,杜小曼突然就抑郁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夕浣道:“对了,媗妹妹,其实你是可以出去的。”

杜小曼一口粥呛在喉咙里:“什么?”

夕浣一脸理所当然:“你是我们请来做客的,不喜欢这里可以随时离开,你想出去玩也可以和姊妹们一起啊,怎么你不知道么?”

杜小曼愣了许久,才道:“我,我以为,我必须留在这里……”

夕浣笑吟吟道:“怎么可能。当时琉璃使带你回来,是觉得你在那种时候到圣教来比较好。你愿意出去么?那就跟我一起走,要是你想离开,我送你,要是你想玩玩,和我一起采买也行。”

杜小曼再愣怔了半晌,下意识地往旁边看。

这几天,绿琉仍然经常在她附近,好像一条无声的尾巴,比如现在。

她对杜小曼点点头:“对,郡主可以任意来去。圣教从来不违逆任何一个女子的意愿。”

这话杜小曼不信。

怎么进来的,她可记得。

她想了一下,便试探说:“我想跟你出去玩玩,可以么?我能帮你拿东西。但是,慕王府和朝廷的人好像正在抓我……”

夕浣弯起了眼:“媗妹妹真是太好啦,我正愁东西太多我拿不动呢。那我们吃完饭就走吧。你放心,一定让人抓不到你。”

杜小曼一时闹不明白月圣门在想什么了。

夕浣和她约了时间,说要先过去拿上单子和钱,然后再到杜小曼的住处去找她,让杜小曼赶紧换好衣服。

杜小曼回到房间,绿琉给她拿来一套外出的衣服,是寻常女子服色。

绿琉曰,最近圣教遭劫,姊妹们都小心行事,所以出门都穿寻常的衣服。

绿琉往杜小曼颈和手上擦了些淡黄色的油膏,拿胶糊了张面具在她脸上,杜小曼往镜子里照了照,一张淳朴的村姑脸。

绿琉又帮杜小曼整了整头发,取出一个钱袋:“郡主,这是你身上带的钱,那些大银整银票压在你枕下。”

杜小曼收下钱袋,绿琉又道:“可能因我不擅言辞,让郡主误会了。当时带郡主回圣教,实在是形势所迫,现在郡主可以随意离开。天下女子,都是圣教的姊妹,我们也是为了保护和帮助天下的女子,绝不会为难。”

杜小曼耸耸肩:“离开了我又能去哪里?与其被宁景徽追,慕人渣抓,或者被我自己的亲娘毒死,不如留在这里。天下之大,一个女人想找个安身之处却很难。”

她这话虽是借口,也算事实,语气中的无奈格外真实。

绿琉轻声道:“郡主的不易奴婢都明白。”

杜小曼抬眼看向她:“但我心中仍有些不明白,一直想问问你,你既然是圣教的琉璃使,怎么不在我被慕云潇欺负时……”

或者唐晋媗就不会死了。唐晋媗如果已被发展进月圣门,变身成一头复仇鲜菇,绝对只会杀人,会不会自杀。

绿琉是没有去忽悠她,还是忽悠了但没成功?

根据重生后绿琉的种种表现,杜小曼觉得是根本没忽悠。

绿琉又沉默了,杜小曼道:“又有不能让我知道的理由?唉,那时我觉得你会被人欺负,才会带着你和碧璃逃走的,没想到……”

绿琉咬了咬嘴唇:“圣教本打算帮助郡主,可是郡主又有了另外的打算。”

话没说完,房门响了两下,是夕浣过来了。

她也换了寻常女子的衣服,绾着单髻,像平常中等人家的妇人,一进门,就笑道:“媗妹妹准备好了?”上下看了看杜小曼,“不错不错。来,马车等着呢,赶紧走吧。”

备好的马车停在众女子的住所不远处。杜小曼和夕浣是被一堆女子簇拥上车的,进车前,还有女子往夕浣手里塞条子,反复嘱咐“不要忘了我要的是这种样式的花儿”、“水红绸没了就要荷花绢”、“要黑芝麻的酥不要白芝麻的”……

嘻嘻哈哈,吵吵嚷嚷。杜小曼替夕浣理着纸条,厚厚一摞,夕浣无奈道:“看看,诚心累死我们两个,还好媗妹妹你跟我一道,要不怎么提得动。”

马车前行,这次夕浣没有像来时绿琉那样打晕杜小曼,杜小曼估摸着,也没必要。因为这辆车的车窗是绢纱糊死的,只能透点光亮,但看不清外面,车帘厚重。幸而车很大,倒也不算闷热,杜小曼闭着眼在车座上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不知道走了多久,夕浣叫醒她:“媗妹妹,下车吃点饭,休息一下。”

杜小曼下了车,发现身处野外,远处有山,几步开外就是一间茶棚兼饭馆。

替她们赶车的车夫竟然是个四五十岁的干瘦男子。

月圣门有男人,这她早就知道,但看见这车夫,她还是不禁想,男人进月圣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杜小曼跟着夕浣和车夫一道,在棚子下挑了一个位置坐下。棚子底下有七八个客人,看样子是附近的村民或同样赶路的人。

天色阴沉,风挺清凉,车夫要了两个菜,三碗面,杜小曼把一大碗汤面吃完,也没怎么出汗。

茶饭棚附近有简陋的茅厕,杜小曼和夕浣去方便了一下,和店家讨水洗了手,又吃了点茶,夕浣从车里提出一把大壶,和店家买了茶水装满,上车继续赶路。

杜小曼和夕浣聊了一时天,又继续躺到座位上睡,大概过了约一个多钟头,夕浣又喊醒她,让她下车。

这次车停在一处树林内,不远处,还停着另一辆车,夕浣带着杜小曼走到另一辆车边,带她上车,马车前行,行程继续。

这辆车比刚才那辆车小一点,但车窗帘就是普通的布帘,半开着,车门帘也较薄,夕浣笑道:“妹妹该坐累了罢,快到了。”

杜小曼笑笑:“不累。”

换车后,直到了傍晚,马车才进了一座城。

这座城还是座大城,州府所在,管辖附近七县,名叫仪安。

他们到时,已是申时末,近酉初,天还挺亮,听车窗外,街上熙熙攘攘的甚热闹。

马车把夕浣和杜小曼带到一处客栈,到了客房中,夕浣道:“媗妹妹累不累,累的话,我们就让店家送吃的上来,沐浴后早点睡,明天再逛,不累我们现在就出去逛去。”

杜小曼道:“当然不累,车里都睡了一天了,街上好热闹,晚上有夜市么?”

夕浣道:“有啊,要不我们怎么到这里来呢,这里的夜市可热闹了,咱们出去,能赶上开市,好多好东西。你饿么?要不我们先到大堂吃了东西再去。”

杜小曼挑挑眉:“夜市上好吃的东西才多呀,当然要先留着肚子啦。”

夕浣扑哧笑道:“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地方我来过几次呢,等会儿我带你去吃好的!”

她们住的这个客栈在繁华地段,下去后就是个大夜市。赶市集的小摊贩正在出摊,夕浣带着杜小曼凑到摊子前,挑了几支其他女子让捎带的珠钗头花。杜小曼忍不住也想入手,挑了两支,取舍不下,夕浣让她把钗子插到鬓边,比较了一下,道:“我觉得细珠的这支和你比较配。”

钗摊上备有镜子,杜小曼自己照了照,自觉也是细珍珠攒花的那支比另一支芙蓉花的好看,要了珍珠花。

夕浣也试了几支钗子,让杜小曼给建议,然后买了一支钗,一支花,笑向杜小曼道:“其实我屋里的钗匣都快盛不下了,但我看见了就是想买。”

杜小曼了然地道:“我也一样,还有好吃的东西,明明已经快撑死了,也停不下嘴吃。”

夕浣拍手:“哎呀,对,说要带你吃好的呢,赶紧赶紧。”点好发饰的数量,和杜小曼你一言我一语同摊主磨好了价格,拉着杜小曼走进人群。

仪安有个外号叫小苏杭,一条名叫仪水的河横穿城中。天色近黑,河岸边灯火通明,夕浣带着杜小曼到了河岸边的一个小吃摊棚子下,眼明身快占了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吐了一口气:“我们真好运,这家摊的座位可不好占。”向旁边一比,果然,旁边有不少道瞄着她们的羡慕嫉妒恨眼神。

夕浣笑道:“既然你第一次尝,那就我点吃的了。”唤过一个扛着手巾跑来跑去的少年,“两份水晶粉,一屉素卷,一碗云吞。”

小伙计应声而去,不久便端了两碗粉。

单看,只是两碗透明的粉,浸在白水中,杜小曼舀起一匙,尝了一口,顿时流泪太,太,太美了……

这水晶粉是甜的,但并不像是蔗糖,不知道是用什么调的汁水,甘甜、爽口、清凉非常。一勺粉下肚,整个人顿时都清爽起来。

夕浣笑吟吟道:“好吃罢,天热的时候每次过来,我都来吃他家的粉,既不渴了,也凉快了。我们还想偷师过,始终做不出这个味道。他家的云吞也是一绝,可惜我们一般吃素,大月礼快到了,不敢破荤,妹妹你可以尝尝。”

杜小曼点头,夜风幽凉,突然淅淅沥沥落下雨,路上行人匆匆躲避,杜小曼抬头看看顶上的棚子,觉得无比幸运。

夕浣道:“这里的雨下不长,等我们吃完,说不定就停了,慢慢吃吧。”

杜小曼点头,身边一侧,雨落河中,灯影泛起涟漪,恍若秦淮梦影,另一侧棚外,则是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十丈红尘气象,竟有种错落的美感。

雨帘如幕,有丝竹声渐近,河中一条画舫缓缓行来,船桨击碎涟漪。

杜小曼不由得望去,画舫窗大开,辉煌灯火中,一群穿纱披翠的女子正环绕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穿着蒲色的薄衫,倚在榻上,他对面应该还有个人,被窗扇挡住,看不分明。一旁的美女们斟酒打扇,檀口轻掩。

这就是有钱有势的人奢靡又拉风的生活啊!

船上这朵男子斜枕美人臂,定然享受得不得了。

嗯,怎么美女中好像还有个洋妞的样子?这个时空也能把到外国美女了?

啧啧,这人来头不小啊。

嗯?怎么有点眼熟呢?